少爺(卷一) 第二十四章

作者 ︰ 黑潔明

啪啦——啪啦——

阿澪是先听到聲音,才從眼角瞥見那動靜。

當她轉頭,只看見門外,一抹又一抹的白,如未染的布,在風中飛揚著。

是布,是紙。

她能看見書寫在其上的黑墨,那些字句隨風舞動著,絢麗的晚霞,將其染上了顏色。

風停時,它們便從空中落了下來,風再起,它們又再次上了天,旋轉著,翻滾著,飄飄似飛仙。

那是他的字。

她看著它們,等著白露出現,但那女人久久都沒現身。

天色漸暗,霞淡去。

風吹著宣紙,扯著,拉著,獵獵作響。

白露和蘇小魅八成是走了,否則也不會任他的東西這殷飛散。

她可以听見,斷斷續續的咳嗽聲,一再傳來。

不由自主的,她起身出門,走下門廊,果然看見那男人走在草地上,手上抓著一張又一張宣紙,每次他彎腰撿拾那些飛揚的紙張,就會咳個不停。

每回風起,他也會咳,咳得像個小老頭似的,走起路來也慢得像個小老頭似的。

看了就煩。

一張紙,從她跟前飛過,她隨手撈起,看了一眼,只見上面寫的不是什麼風花雪月的詩文,卻是簡單的藥草香料果物解說。

豆蔻,味辛溫,無毒,主溫中,心月復痛、嘔吐、去口臭氣,生南海——

葡萄,味甘平,無毒,主筋骨,濕痹、益氣、倍力、強志,令人肥健,耐饑,忍風寒,久食輕身不老延年,可作酒,逐水、利小便,生隴西五原敦煌山谷——

石蜜,味甘寒,無毒,主心月復,熱脹口干渴,性冷利,煎煉沙糖為之,可作餅塊,黃白色,出益州及西戎——

待她回神,已抓了四五張在手查看,再抬眼,只見他不知何時已在眼前三步遠,手上也抓著幾張紙,黑眸帶笑的看著她。

「我以為你同你爹娘說你在整理外公的醫書。」她看著他問︰「這些看來可不像什麼驚世藥草。」

他瞅著她,笑了笑,只問。

「那你覺得什麼樣的醫術,才是驚世醫術?華陀的麻沸開腦、刮骨療毒?還是扁鵲的開胸換心、起死回生?」

她擰眉,卻只見他噙著笑。

「驚世醫術不是人人都能習得會、學得起,即便使針用灸,都有難度,可若能識得藥草,只要心細,有耐心,卻是人人皆可習之,能用之。」

她垂眼看著手中那些記錄著各種植物、草藥的文宇,忍不住譏諷。

「人皆愚眛,自私貪婪,即便習得,還不眨眼就忘,轉身便自相爭斗,拼個你死我活,你整理這些,不過是白費功夫。」

聞言,他又笑。

「或許吧,可若有十人習得,一人傳之,就能教百人千人,救人于苦痛之中,既是如此,何樂而不為呢?」

她冷笑一聲,只道︰「你怎知那些被救活的人,會不會沒兩日就被貪官惡霸欺凌至死?讓盜匪奸賊推入火坑?說不得想著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死了痛快。」

他笑出聲來,然後又猛地咳了起來,待緩過氣來,才瞅著她道。

「因為,誰都不知將來會如何……」他看著她說︰「若要整日憂心明日便死,那多累啊?人生短短不過數十載,若能多活一天是一天,還是珍惜點過些好啊。」

她瞪著他說︰「你既知人生苦短,不好好珍惜著過你的日子,何苦非要同我耗在這兒?」

「何苦嗎?」他抬頭看著遠方漸暗的天色,自嘲的笑了笑︰「我也不知,大概……是我不想後悔吧。」

這話,教她安靜了下來。

她瞪視著他,一雙黑眸,驀然涌現某種情緒,但她很快垂目瞞住了它。

當她轉身,他以為她會扔下那些宣紙,兀自回她房里,可她卻只是抓著那些紙,開始撿拾其他散落一地的紙張。

瞅著那總是對他不假辭色的女人,他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當他彎腰拾起紙張,引發另一串咳嗽時,她將那些宣紙都塞到他懷中,冷聲道。

「你若還不想死,就回你屋里,把自己包好,少在這礙事。」

他沒同她爭論,只乖乖舉步回屋,在矮桌邊坐下,看著她將所有紙張都撿了回來。

如他所料,那女人順手就將那些藥草依序分類,沒有丁點錯漏。

他倚在桌邊,看著她打開地爐蓋板,拿來煤炭與火石點了火,讓一室溫暖起來。

時不時的,他還是會咳兩聲,但漸漸好了許多。

門外天色已全然暗去,她關上了對外的門,只讓朝著天井那兒的門敞開著,沒了對流的風,這屋便沒那麼冷了。

阿澪幫他加熱藥粥,放回他桌上,他安分的拿起來慢慢吃了兩口。

坐在地爐旁,她拿鐵鉗撥弄著煤炭,輪著讓每塊炭都燃上火,再將其鋪平。

炭火徐徐燃燒著,偶爾方爆出小小霹靂星子。

她盯著那燒得紅亮的炭,半晌,方又開口。

「你同你爹娘如何說我的?」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他抬了眼,瞅著那個坐在地爐邊的女人,她仍垂著眼,沒有看他,火光映照著她素淨的容顏,讓她看來就如同一般尋常的姑娘。

他強迫自己再吃一口藥粥,方緩緩道。

「你是醫家之後,父亡母喪,獨自一人行走江湖,懸壺濟世。我遇襲時,幸遇你舍身相救,方能幸免于難。因你已無親無故,又擅岐黃之術,我便邀你在此幫忙,整理醫書。」

他的說法,讓她扯了下嘴角,諷笑。

「這也行?八年了,鬼醫有多少醫書能讓你在這里龜縮八年?還讓你在第七年找個人上島來幫忙?」

「外公慣寫行草,字跡難以辨識,有些連我娘也看不懂,我只能全數重新謄上一遍。」

他邊說,邊笑著伸手指向一旁堆了滿牆的書箱,道︰「況且,除了外公的,還有孫師父讓人送來的那些,他老人家仁心仁術,雖已著有醫書,卻仍覺不足,想再增補,可孫師父年事已高,眼已不好,為人弟子,當代其勞。」

她轉頭看向那堆在牆邊的書箱,這才知他為何這陣子老是埋頭在寫字。

他又咳了起來,可她回頭看他時,那男人嘴角卻仍帶著笑,指指擱下的那碗藥粥。

「再者,與其讓我滿江湖亂跑,我待在鬼島,我娘想見時便得見,她還安心些。」

所以,便對他私底下搞的鬼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阿澪雖總避著他娘,可她為他去毒,傷得正重時,那女人日夜顧著她,即便她不想窺看女人的心思,也避不開。

宋家夫人是個聰明人,她爹是鬼醫,夫君師尊又是世外高人,自家兒子從小被兩個怪人養大,會是什麼德性她豈會不知,

那女人是個醫術高明的大夫,日夜顧她那麼多天,怕早知她非常人。

明知如此,那女人卻是真的關心她、在乎她。

那雙溫柔的手,就如她從他記憶中感受到的那般,透著百般的疼惜,沒有因她的特異,因她可能是妖是魔,而有差別待遇。

那女人待她,如對他一般。

「你娘為何送我琴?」

這問題,糾纏了她一下午,久久揮之不去。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常人見她復原如此快速,嚇都嚇死了,甚至曾有人對她持刀相向。

可那女人非但沒有因此驚怕,沒有將她趕出門去,還順著兒子說的謊,讓她留在這里,如今還送她琴?為什麼?

「你救我一命,又顧我一年,她一直想謝你,卻總遇不著。」他莞爾一笑,道︰「我同她說,你懂琴藝,她听了便說要把玄姬送你。」

這話,同他娘寫在信上的一般。

「你怎知我懂琴藝?」

他看著她,柔聲道︰「自古以來,巫覡歌頌禱文祝詞,以達天听,學習音律、彈琴奏樂只是基本。」

阿澪聞言一僵,卻听他又道。

「你若不喜,放著便是,我娘也不會知道的。」

他說得輕巧,她卻無法就此忘懷。

那琴,是那麼多年來,第一次有人懷著感恩的心,送她東西。

看著眼前燃燒的火炭,她重申。

「我救你,只是為保我自己。」

「我知道。」

這一句,萬般平穩,不惱不氣。

不自禁的,她轉頭朝他看去。

那男人不知何時已再提筆,在潔白的紙上,一一寫下各式藥草的藥性、療效與來處。

過去這一年,他若有力氣,大多時間都在整理這些醫書,她原以為他只為圓謊,才隨便寫寫,可如今看來,卻並非如此。

他從小身強體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想去哪去哪,如今留在這兒,猶如龍困淺灘,去年他出門遇妖染毒而歸,雖保住一命,從此卻虛弱得有若風中殘燭,換個人早因此灰心喪志,甚至怨怪她這招惹妖魔的罪魁禍首,他卻把思轉到了整理醫書上。

原以為,他拘她,別有所圖,想要尋求那長生不死之術。

可即便命懸一線時,他仍沒想要那麼做。

人皆愚眛,自私貪婪。

為了私心,總也會背叛。

她告訴自己,卻無法將視線從那埋首書寫藥草的男人身上移開。

門外,飄起了雨。

淅瀝的雨聲,輕輕。

他沒有注意,卻還是因寒氣入心又咳了起來。

她看著他寫一寫,咳一咳,咳完繼續寫,寫著那些他早已知曉、倒背如流的藥石藥性,臉上沒有任何不耐,完全不曾注意茶壺里的水已經沒了。

她提著茶壺起身走了出去,他沒有抬眼多看。

當她再回來,他仍就著燈伏案在桌,還是沒抬眼。

他將寫好的宣紙,隨手擱在一旁陰干,轉眼他身旁地面就已被鋪滿,其中一張,還差點被風吹到門廊上。

她在它淋到雨之前,將它拾起,和那些墨跡已干的放在一起,她把裝滿了水的茶壺放到地爐上,等水滾。

他依然不曾多看她一眼,只是邊咳邊繼續整理書寫那些醫書。

不一會兒,蒸騰的水氣冒了出來,讓冷涼的空氣變得溫暖許多。

她把茶壺放回他桌邊,在他觸手可及之處。

他自己倒了熱茶,喝了幾口,才終于不再咳得好似要把肺都咳出來。

阿澪瞅著那始終不曾抬眼的男人,懷疑他知道那壺茶曾經空過。

這男人是如此專心,她知若她真想他死,只要在那壺茶里丟幾撮藥石就行,說不定就算她扔砒霜進去,他也不會察覺的喝下去。

為防他累死自己,她幫他把地上寫好陰干的紙都收拾整理好,擱到書架上,卻督見了那個裝著鎮魔珠的小木盒。

鎮魔珠水火不侵,她知就算將其扔進火里,它也不會有絲毫損壞,她試過了,若非如此,她早將它毀了。

自從一年前,鎮魔珠被他扯斷之後,他就沒再讓她重新戴上。她半昏迷時,恍惚中只看見他將那串斷線的珠子拾起,收到木盒里,隨手放到這書架上。

剛開始,她被那毒傷得太重,有好些時日都處于昏迷狀態,根本沒注意他沒讓她重新戴上鎮魔珠,等她發現後,她以為他只是忘了,當然也沒傻得去提醒他。

可此時此刻,當她看著那木盒,一股莫名的沖動驀然上涌,在還沒來得及細想之時,她已伸手將那木盒推下了書架。

木盒砰然掉落地上,滾到他身旁,它沒壞,盒蓋卻開了,雪白的珠子滾得到處都是,那聲響,終讓他抬眼看來。

看見鎮魔珠,他擱下筆,攤開手,那數十顆珠子就全都乖乖飛入他掌心,他拾起木盒,將那些珠子全數放了回去。

然後,他起身朝她走來。

她看著那個男人,只覺心跳飛快,當他停在她身前,把那木盒放回書架上時,她終于忍不住月兌口。

「你不讓我重新戴上嗎?」

「不。」他朝她看來,眼也不眨的說。

過去這一年,她一直以為他只是一時忘了,可如今看著眼前的男人,看著他澄清如水的黑眸,她知道他沒有,不曾忘記。

「為什麼?」

「因為不需要了。」他說。

一顆心,跳得更快。

「你難道不怕我再傷害白露,或冬冬?」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可她就是忍不住,惱火的道︰「或你爹娘?」

「你不會。」凝視著她,他柔聲說︰「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霎時間,喉緊心縮。

「你不會的,我知道。」他抬手輕觸她的臉,「我知道。」

那輕輕擱在臉上的指月復,透著暖意,傳來他的真心。

他是認真的,認真的覺得她不會,即便她有可能會以黑暗之術傷害其他人,他還是相信她不會那麼做。

「你若真這麼認為,那你就比我以為的還要蠢。」

她听見自己冷酷的聲音,他卻揚起了嘴角,對著她露出溫暖的微笑。

那笑,教心更緊。

她轉身走開,留下那蠢傻得可以的男人和那一屋子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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