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師,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知道自己錯在哪里嗎?」章佩築拉著小男孩的手溫聲問道。
「我不應該拉陳筱英的椅子害她摔倒。」小男孩扁著嘴,泫然欲泣。
「你知道,跌在地上是很痛的,萬一摔到尾椎骨,很可能痛到站不起來,如果是你被同學這樣惡作劇,一定也會很不開心吧?」
「嗯。」
「那以後不要再犯了。」
「好,謝謝老師。」
「記得要跟陳筱英道歉喔。」
「我會的。」
章佩築溫柔笑笑,「回去教室吧。」
小男孩點頭後,迅速跟陪他來教師辦公室的同學跑開了。
「章老師說話總是這麼溫柔呢。」坐在章佩築旁邊辦公桌的體育老師任中勛笑道,眼神隱隱散發著愛戀之意。
章老師個子小小的,目測不滿一六○,人也瘦瘦的,皮膚白皙得跟豆腐一樣,五官精致、氣質文雅,講話輕聲細語,與她共事兩年了,從沒見過她大聲說話,頂多板起小臉,不過她的長相雖文弱,一旦眼神放冷卻莫名讓人從心里感到畏懼,真是一名奇特的女孩。
「他們年紀還小,我不想太嚴厲。」章佩築邊整理下堂課的教材邊回應。
「現在的孩子精得像鬼一樣,太凶說不定就回家告狀,隔天家長就跑來學校罵人了。」五年八班的導師宋竹芯搖頭嘆氣。「現在老師真難當。」
「我小時候,老師說的話跟聖旨一樣,家長都不敢不听,現在老師一點地位都沒有。」擔任音樂老師已經有二十六個年頭的朱秀穎一臉無奈。
「在我小時候,老師的言行舉止都充滿讓人不準反抗的權威。」章佩築將課本在桌上輕敲了兩下,好讓邊緣整齊。「所以那些老師就算做錯事也不道歉。」
「欸?」眾人有些訝異的看著她。
這是在指責老師的意思嗎?
「不過還好我們學校的老師不會這樣。」她微笑起身。「我去上課了。」
上課鐘聲在她離開辦公室時敲響。
「我也該去上課了。」大伙紛紛拿起教具離開。
放學後,由于這日她為值班老師,故過了六點才能離開學校回家。
走到學校附近的公車站牌,此時是一般公司的下班時間,等車的人不少。
她拿起手機閱覽暑假時要去進修的課程內容。
過了約莫十分鐘,公車來了,她溫吞吞的排在人龍後頭,不疾不徐,也不急著搶在前頭上車。
排在她前方的是一名人高馬大的男子,壯碩的體格足以完全遮擋嬌小的她的視線。
那人上車之後就停住不動了,手在口袋里翻找著東西。
章佩築瞟了他一眼,拿起電子票卡在感應機器上「嗶」了聲,走到後面空位站著。
所有的乘客都就定位了,那個人還在掏口袋。
「我沒有零錢。」那個男人說。「只有一千。」
「你沒有票卡嗎?」
「忘記帶了。」
「那……你要不要去找家商店換零錢啊?」司機面有難色道,「搭乘下一班吧。」
「這附近哪里有商店可以換零錢的?」男人問。
「這個嘛……」司機左看右瞧,「你找個路人問問吧,這附近我不熟。」
「噢。」男人收起錢包準備下車時,突然有只白皙瘦長的小手伸過來,在零錢箱內丟了零錢。
「我幫你付了。」柔細的女聲道,「找個地方站吧。」
松了口氣的司機趕忙踩油門轉動方向盤驅車上路。
男人有些詫異地轉頭望向幫他一把的女子,只見她的高度大概只到他肩膀,體型瘦小,面容娟秀,小小的臉蛋不及巴掌大,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肌膚白皙得像紙,沒有什麼血色,唇色又很淡,沒擦口紅,看起來有點蒼白。
男人站來她旁邊,道謝,「我等等下車去換錢給你。」
「不用。」章佩築淡聲道,「沒多少錢。」
況且兩人的下車站又不見得相同。
「我出門時忘了帶卡,錢包內也沒有零錢。」
章佩築微微點了下頭,沒出聲回應。
她只是舉手之勞,並沒有打算找個人陪她聊天,她干脆把手機拿起來繼續看研習的內容,好讓那男人識趣的住嘴。
可惜那男人並不是個懂看眼色的。
「我叫左鎮垣,你好。」他朝她舉起手。
那手跟蒲扇一樣大,相比之下,章佩築的手大概只有他的掌心大。
章佩築長睫輕顫了下,遲疑了一會兒方抬手回握,不過是敷衍的輕握一下指尖就放開了。
「你叫什麼名字?」左鎮垣熱絡的問。
「不方便。」
「你叫不方便?真是特別的名字。」
身後隱約有竊笑聲傳來,但左鎮垣不以為意。
章佩築面無表情,繼續看她的手機。
「你在看什麼?」左鎮垣湊過臉來,「教師研習?你是老師?」
章佩築有點後悔自己不該多事了,誰知這男人如此聒噪煩人,而且……討人厭。
「嗯。」
「真巧,我也是老師,不過是開道館的。」
小臉忍耐著不要發出不耐煩的嘆氣聲。
「你該不會是在那間國小當老師吧?」左鎮垣指著剛經過的那間小學。
「不是。」章佩築說謊。「我到站了,再見。」
她決定換輛公車搭乘。
「這麼快?」男人幫她按了下車鈴。
敷衍的彎了下嘴角,眼神毫無笑意的章佩築在公車停妥後下車。
公車內的男人朝站牌前的她揮手,她假裝沒看見,目光盯著站牌資訊。
下一班車還要十五分鐘,考慮現在是交通最壅塞的時間,若是塞車的話,不曉得要等多久。
輕嘆了口氣,她低頭繼續瀏覽研習資訊。
回到家,章佩築發現門口腳踏墊上有一雙陌生的黑色包頭鞋,她眉頭一皺,心頭有不祥的預感。
她月兌了鞋放在大門旁邊的鞋櫃內,開了門,眼前就是小巧的客廳。
這是兩房一廳,約莫二十坪的小房子,就她跟女乃女乃兩個人一起住。
客廳里已經擺放了剛煮好的晚餐,早就接到電話曉得她在回來路上的章女乃女乃剛盛了飯過來。
而在客廳,還有一個客人。
那是她姑姑,今年五十八歲,幾年前離婚,帶著一子一女住在隔壁的縣市,小孩目前在外地讀大學了,偶爾會過來串門子。
章佩築不太喜歡姑姑,小時候,姑姑幾乎不跟她們往來,就算女乃女乃辛苦的一天做兩份工賺微薄薪水,她也沒幫忙過,在金錢上有困難想跟她借錢時,她也總是以家里吃穿用度緊迫,不肯出手協助。
當時她年幼,不知究竟,後來才知道,姑丈其實還滿有錢的,房子好幾間,明明沒有撫養女乃女乃跟她,也把她們報請扶養以減稅,也因為這樣,章佩築與女乃女乃無法申請清寒補助,日子過得苦哈哈的,學雜費跟午餐費用老是遲繳。
姑姑離婚時,章佩築也考上了教職,生活終于變得較有余裕,至少,偶爾想吃塊蛋糕解饞,也不用只能看著櫥窗流口水了。
就在那時,姑姑主動來找女乃女乃,好像過去那近乎遺棄的行為從未發生過。
女乃女乃疼女兒,不計較,但章佩築心上卻很難沒有疙瘩。
她覺得自己是個記仇的人,曾讓她難堪的事情,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佩築回來啦。」姑姑一臉熱絡的笑。
「姑姑。」章佩築嗓音清淡如水,不冷不熱。
「快來吃飯。」章女乃女乃手上的飯碗朝她揚了揚。
「我去換件衣服。」
章佩築走進房間,把去學校穿的洋裝換成輕松的家常服,額上瀏海用小鯊魚夾夾到耳上。
「……對啊,我就是覺得是個人才,所以才想要介紹給佩築認識啊。」
一出房門,章佩築就听到姑姑的推銷。
現在是怎樣?又要叫她去相親嗎?
姑姑是典型無事不登三寶殿,她好幾次來都是為了推她直銷的東西,女乃女乃為了女兒的業績著想,每次來每次買,還好女乃女乃頭腦算清楚,一次大概花個一兩千,也不敢買太多,畢竟現在生活費用都是孫女賺的,她拿出來花的都是孫女給的零用錢。
章佩築每個月給女乃女乃一萬二的家用跟五千塊的零用錢,剩下的錢則是付房租跟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歷經早期的辛苦日子,所以女乃女乃用錢很省,幾年下來也存了不少,都是用章佩築的名義存的。
除了推直銷,姑姑還很喜歡幫她找相親對象,身為國小老師的她,要找到相親對象並不難,而那些人幾乎也都是姑姑靠直銷認識的。
章佩築不喜歡姑姑,自然也就不喜歡她介紹的對象。
但礙于女乃女乃,相親飯仍不得不去吃,只是吃完之後,沒一個有下文。
與相親對象吃飯時,她態度總是冷冷淡淡的,從不主動開口說話,回話跟擠牙膏沒兩樣,問一句才答一句,十分簡短,再遲鈍的人也清楚她對自己沒興趣,即便一開始對她有好感,吃完飯就模模鼻子沒再連絡。
坐來女乃女乃的身邊,章佩築拿起飯碗。
「佩築,你姑姑說有個好對象要介紹給你認識,你這個禮拜天沒有排事情吧?」章女乃女乃問。
「我要帶學生去美術館。」
「這麼不巧?那下星期天可以吧?」姑姑不是這麼輕易就會放棄的。
「有研習營的活動。」
「星期六呢?」
「研習營有兩天。」章佩築夾了塊雞肉放到女乃女乃碗里。
「那你直接說,你什麼時候有空吧?」姑姑語氣微帶不爽。
「我得回學校時看行事歷。」
「你自己身上沒行事歷嗎?」姑姑不信。
「平常不帶回家的。」
「好,那你明天看完之後跟我說,哪個周末有空。」姑姑想了一下又道︰「只是吃一頓飯的時間,應該喬得出來吧?」
「我再回復你。」
「欸,媽。」姑姑轉而對母親抱怨,「你看佩築年紀也老大不小了,對自己的婚事毫不關心,讓我這個做姑姑的操白了頭發呢。」
介紹對象給我,也不過是想拉攏那些直銷客戶的感情吧。
章佩築默默在心里吐槽。
「是啊,佩築,女乃女乃也很擔心你一直沒對象的事。」說著,章女乃女乃忍不住老調重彈,「你學校里沒有喜歡的男老師嗎?」
「沒有。」章佩築毫不加考慮就搖頭。「都結婚了。」
其實有幾個單身,像體育老師任中勛就單身,但她不想說這麼多,替自己制造麻煩。
「所以媽你看啦,」姑姑立刻找到重點,「要不是還有我這個做姑姑的,誰來關心咱們佩築的婚事啊。」
「是、是啊。」章女乃女乃笑得尷尬,不時偷看章佩築的表情,就怕她不開心。
「我覺得呢,這女人最怕老,一定要好好保養,保養得年輕,相親成功的機率才會高。」姑姑拿出公司最新出的保養品。「這罐給佩築用剛好。它能緊致拉皮美白……」
「我已經夠白了。」章佩築忍不住回嘴。
這項事實,誰也無法反駁,姑姑頓時尷尬了一下下。
「呃……還有緊致拉皮……」
「我才二十八歲。」
「你雖然才二十八歲,但你看看,嘴角有細紋了,眼楮一笑也有細紋,現在不趕快保養就會變皺紋了,要是被人家以為快四十了,那不是很丟臉嗎?」
你才有細紋,你全家都有細紋。
章佩築在心里不爽咆哮,表面若無其事。
「好啦好啦,我買。」章女乃女乃怕女兒越說越離譜,趕忙安撫她。「多少錢?」
「本來要兩千四的,自家人打八折,去零頭,一千九就好。」
「我等等拿錢給你,先吃飯吧。」
今日又順利推銷出去一瓶精華液的姑姑總算開心的端起飯碗就食。
相親的事,章佩築本想假裝忘記,拖到姑姑也忘記,但沒想到她翌日晚上就來追問行程,章佩築又拖了兩天,發現這個拖延戰術對姑姑是無效的,于是又想干脆長痛不如短痛算了,但已經撒的謊當然不能翻盤,就約了下個月的第一個星期六,並指定了離家兩站的簡餐店,這樣她可以吃完飯後,順便去後面的圖書館借書。
周日,章佩築與老師們帶著三年級的學生來到美術館參觀。
邊听著解說員的講解,她邊注意學生動向,就怕有頑皮鬼趁老師不注意跑去別的地方,甚至偷跑出美術館。
「老師,我想去廁所。」陳筱英跟任于葳跑來章佩築面前要求道。
章佩築看了一下周圍,確定前往廁所的指示牌。
「廁所在那邊,要趕快回來喔。」
「好。」
陳筱英與任于葳手牽著手跑向廁所。
直到她們身影消失在轉彎處,章佩築才轉回頭來看著解說員正在講解的畫作。
那是一幅抽象畫,章佩築本身對藝術方面沒什麼心得,完全看不出解說員說明的涵義,不過她喜歡畫作的配色,很明亮,就像夏天的向日葵,透著活潑與朝氣。
「好,現在往我的右手邊移動,那邊是年畫特區……」
解說員帶著學生往右邊走。
章佩築催促幾個落單的學生跟上,困惑的頻頻望向廁所方向。
都快十分鐘了,怎麼還沒回來?
她對同事賴伊薇以不驚動他人的音量道︰「陳筱英她們去上廁所還沒回來,我去看看。」
「好。」
走進女生廁所,章佩築朗聲喊,「陳筱英?任于葳?」
喊了好一會兒沒人回應。
她緊張的詢問一位在洗手的女子,「請問你有看到兩個小學生嗎?大概這麼高,穿著淺藍色上衣跟灰色背心裙的制服。」
女子搖頭,「沒看見。」
章佩築頓時急了。
這兩個孩子該不會自己跑去玩了吧?
她迅速在每一間廁所門敲擊,「陳筱英?任于葳?」
廁所只有一間有人,回應的聲音很明顯是大人的。
她慌忙拿出手機打給賴伊薇,「陳筱英跟任于葳沒在這邊的廁所,我再去其他廁所找找看。」
很有可能因為廁所客滿了,所以兩人跑去找其他廁所也不一定。
「好,如果還是沒看到,馬上打給我,我也來幫忙找。」
切斷通話後,章佩築手機握在手中,從一旁的樓梯飛快下樓。
廁所的位置每層樓並不一樣,章佩築尋了一會兒,找到廁所方向的指示牌,飛快的跑過去。
在彎過轉角時,差點與一名帶著孩子的男人相撞。
「抱歉。」匆匆道歉,她閃過對方,奔向女子廁所。
「不老師。」
有人在她後頭喊著。
再彎過一個轉角,總算看到粉紅色門扉的女子廁所了。
「不老師。」
在她踏入廁所的剎那,有人拉住她。
她滿懷期待的回頭,希望是不見的陳筱英或任于葳其中一個。
可佔滿她所有視線的是一個似曾相識的男人。
「什麼事?」
「不老師,好久不見。」
章佩築心想,你哪位啊?
況且「不老師」是誰?
「你認錯人了。」
章佩築推開他的手掙月兌箝制。
「我沒認錯,我認識的女生中沒有像你這麼白的。」
「不好意思,我有急事,有事以後再說。」不要在這個緊急時候煩她。
「是什麼事?」
章佩築有些煩躁的直接轉頭踏入廁所。
「陳筱英,任于葳,在的話回我一聲。」
她喊了好幾聲,確定每一間廁所的情況,而那個男人還在門口等她。
她出來時,男人問,「你在找人嗎?我幫你。」
「不用。」
「陳筱英跟任于葳是不是?」
「謝謝你,不用了。」
她離開廁所,前方有一個女子跟小孩貌似在等人。
男人走過去道︰「我陪這個不老師找一下她的學生,等找到人,再手機連絡看你們在哪。」
原來這個男人已經當爸爸了。
但他說的話倒是提醒了章佩築。
她迅速拿起手機,搜尋陳筱英的電話。
雖然學校禁止學生帶手機上學,不過今天是美術館參觀日,她們極有可能帶手機出門。
班上有手機的學生號碼她都有記錄在通訊錄上,調出了聯絡資訊,翻找了一下,找著了陳筱英的。
她迅速按下通話。
手機通了,可是沒有人接,在進入語音信箱時,章佩築改找了任于葳的。
任于葳的手機直接進入語音信箱,于是她再撥了陳筱英的。
這回響了約五六聲,總算通了。
「陳筱英,你在哪里?」章佩築對著手機大喊。
「老師……」陳筱英的哭聲傳來,「于葳不見了,我上完廁所出來她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