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因為某種直覺或者說是擔憂,阮月池在上完課之後並沒有回家,她下午已經沒課了,在回去的路上,她走走停停,思忖良久,還是來到公車站。
在手機上查詢了路線,阮月池上了公車,她在市中心最高的商務大樓前下了車,是林明逸所在公司的大樓。
她在大樓前空曠的廣場逡巡了一圈,現在不是下班時間,廣場上人不是很多。她在想,進去還是不進去,她來這里是憑借著一股沖動,還沒有提前告知林明逸,也不知會不會對他造成困擾,但轉念一想,她可是他名義上的妻子,妻子來他工作的地方看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更何況,他們現在還每天睡在一張床上。
可是話雖這麼說,這樣貿然進去,真的有點怪怪的。里面的工作人員要是問起她的身分,她該怎麼回答嗎?
回答她是林明逸的妻子?阮月池覺得十分別扭。
斟酌來斟酌去,阮月池還是準備給林明逸打電話,她心髒怦怦直跳地捧著手機,等著電話的接通,可令她失望的是,電話一直沒被接起來。
阮月池又重新打了一個,電話過了兩巡之後,就不好意思再打第三遍。雖然心里有些納悶平日里總是飛快接她電話的林明逸今日卻遲遲不接,但阮月池也沒多想什麼,他可是大忙人,肯定是正在工作,大概是在開一個重要會議,自然是不方便接電話。
既然電話不通,阮月池便決定還是先進去,只是稍稍猶豫了一下,她便上總機詢問接待的工作人員。
工作人員按規章辦事,她不清楚阮月池的身分,便詢問阮月池與林明逸是否有預約在先。
阮月池愣了一下,十分緊張地搖了搖頭。
見狀,對方直截了當地說︰「這位小姐,不好意思,您若是沒有提前和我們經理預約的話,我們這邊是不太方便讓你進去。」
阮月池張了張嘴,磕磕巴巴地道︰「這個……其實……」她想解釋,但面對一張毫無表情的臉時,想說的就說不出來了。
這時,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從大門口大闊步地走了進來,經過總機時,瞥到了阮月池的身影,他微微驚訝了一下,于是轉變了前進的方向,朝總機走了過去。
總機小姐顯然認識他,禮貌地朝他點點頭,喊了一聲特助。
阮月池循著聲音轉過身,只見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已經站在了她的背後,她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楮,看著眼前這個明顯有話對她講的男人。
她認識他嗎?
男人朝她友好地微笑,然後轉頭對總機小姐說︰「這位是經理夫人,她不需要預約,可以直接進去。」
總機小姐與阮月池同時睜大了眼楮,前者先一步反應過來,連忙不停地向阮月池道歉,阮月池尷尬地笑笑,表示並沒有放在心上,讓她不要太過在意。
阮月池在後面好幾雙探究,驚疑的目光中進入了電梯,剛剛那個幫她解圍的男人也跟了進來,他笑咪咪地對她解釋,「我叫鄒棟,明逸的同事兼好友,我在他那里見過你的照片。」
阮月池恍然大悟地點點頭,下一瞬,她忍不住去想林明逸那里怎麼會有她的照片,可這念頭剛剛起來,她又很快將它們按了下去。
因為了她進入了林明逸所在的辦公室,觸模所及,空曠而靜謐,站在窗前,能夠了望到無限曠遠的地方,地面上川流不息的景象像條蹦騰的河流,阮月池覺得,站在此處,就像踩在河流里,裹挾自己前行的,不是自己,而是這洶涌澎湃的河水。
她的身體不禁抖了抖,同時思忖,每一個工作日,林明逸是不是都這麼站在窗前,看著眼前這樣的景象,他是不是也發現了,這里真的很高。
鄒棟問︰「要不要喝杯咖啡或者一杯茶?」
阮月池听到咖啡這兩個字就禁不住全身哆嗦,她將頭搖得如同撥浪鼓,
「不用了,一杯水就行,謝謝。」
「好。」鄒棟笑著讓秘書為她倒來一杯溫水,同時不知從哪里變出一塊紅絲絨小蛋糕,連著水,一起讓秘書端到阮月池面前的茶幾上。
阮月池坐在辦公室里的沙發上,慢慢地喝著水,她在陌生人面前一向寡言,坐下來半天了,只用點頭或者簡單幾個字回應鄒棟。
她唯一只有一個疑問,林明逸去哪里了,為何不在公司。
鄒棟回答他和市場部的主管出去談一項很重要的業務,一時半會回不來。
阮月池說她可以等。
鄒棟問需不需要他打個電話讓林明逸提早一點回來,畢竟這樣等下去實在有些無聊。
阮月池立即搖搖頭,她可不是來打擾林明逸工作的,「不用,我等他就不可以,不需要給他打電話。」
鄒棟笑了笑,點點頭,調侃道︰「嗯,我這個提議是有些莽撞了,我怕他真因為一個電話馬上飛回來。畢竟林明逸最近這麼勤奮地回家吃飯睡覺,以前他都恨不得每天睡在辦公室。」他順手指了指掩著門的休息室,「那里就是他加班時用來睡覺的地方,現在已經失寵了。」
聞言,阮月池的臉浮上了兩朵紅雲,她訥訥地問︰「是嗎?」
鄒棟笑道︰「當然是,林太太現在是他的掌上明珠,他可不樂意你守在空蕩蕩的家里,我們都理解。」
阮月池的臉蛋更燥熱了,她覺得鄒悅說話實在太夸張,而且很奇怪,什麼掌上明珠?阮月池簡直一頭霧水。
她尷尬地扯出一個笑容,「我是他的……妻子,不是……」那個詞她實在說不出口,她只好用喝水掩飾她的無奈。
鄒棟听她這麼說,臉上的笑容更加耐人尋味了,「林明逸要是听到你這麼說,他一定會非常高興。」
阮月池的心跳登時漏了一拍,直覺告訴她鄒棟話里有話,可她還來不及多想,鄒棟就起了身,他看了看手上的手表道︰「我約的客戶要過來了,我得過去接他,你要是有需要,就喊秘書小姐。」
阮月池也連忙起身送他,表示自己知道了。
鄒棟一走,辦公室里一下子就安靜了,水杯里的水已經涼了,她沒再喝,就把剩下還沒吃完的紅絲絨蛋糕全部消滅掉。
吃完後,她在沙發上輾轉了一會,就站起來走到窗前,她來時還是白雲萬里,可現在卻有烏雲密布的架勢,天際的烏雲在聚攏,堆積,天氣變得十分之快,不一會,烏雲就黑壓壓地集結一片,將天空壓低,烏雲低到似乎能觸到阮月池眼前的窗戶。
阮月池擔憂,林明逸是否有帶傘,快下雨了,氣溫也會變低,他今天穿得好像不多,會不會著涼。
阮月池越想,彎彎的柳眉蹙得越緊,她索性又回到了沙發邊,重新坐了下來。
又過了一會,密集的雨點就從天空中降落了,劈里啪啦地敲在窗戶上,發出很響亮的聲音,隔音很好的室內反而更加安靜了,阮月池伸手拿過一個抱枕,有些郁悶地將它抱緊在懷里。
這時,辦公室的大門被人從外面推開,阮月池听到了動靜,便立刻站了起來,她看到林明逸大步地走了進來,她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是干燥的,沒有被淋濕,一瞬間,她松了一口氣。
林明逸似乎已經提早知道她來了,一進門,銳利的眼楮便在辦公室內不斷逡巡,直到在沙發上捕捉到她的身影,他的眼珠便不動了,轉而緊緊盯著她。
「你怎麼來了?」林明逸大步走上前來,一把抓住了阮月池的手。
「我……」阮月池覺得他的手心滾燙得不行,她莫名感到十分緊張,「我就來……看看。」她見林明逸的神情越來越困惑,便隨口扯了一句,「下午沒事情做,就過來了。」
「哦。」林明逸沒揭穿她,他笑了一下,「來多久了,餓嗎?要不要去吃點東西?」
阮月池睜圓了眼眸︰「你不是還沒有下班?」
「沒關系,翹班就可以了。」林明逸無所謂地笑了笑。
「不可以。」阮月池堅決地搖搖頭,她可不能打擾到他的工作,這樣想著,她反握住他的手,緊緊地握住。
「好吧。」林明逸知道她有小古板的一面,便不再勉強,他輕吸了一口氣,想到了什麼,正待開口……
敞開的辦公室門口傳來急促又凌厲的腳步聲,林明逸與阮月池同時被這股強烈的震動吸引了注意力,他們一致往門口望去。
一個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像是里挾著一陣強風踏進了辦公室里,他的周身就和外面的冰雨一樣冷,阮月池一瞬間就被他刺目的眼神嚇到,她認識這個人,這是林明逸的……父親,也就是她名義上的……公公。
阮月池順著那刺人的目光望去,她的眼神落到了林明逸的臉上,她一驚,看著林明逸已然皺緊的眉宇,不安感越來越強烈,心髒怦怦跳得厲害。
她訥訥地開口︰「……爸?」
林父恍若未聞,他嚴厲的眼神中飽含著怒火,一直緊緊地盯著林明逸,他的五官隨著歲月的增長而顯得更加鋒利,像刀一樣鋒利,又因為憤怒,這把刀的鋒芒愈加凌厲。
他一個大步上前,就在阮月池完全反應不過來的一剎那,一股強勁的掌風刮了過來,她的臉頰蹭過那冷酷的強風,她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它毫不留情地落到林明逸的臉上。
林明逸一動不動,直挺挺地挨了這一巴掌,他的臉上瞬間浮上了幾道紅痕,青白交加,他的眼神卻如同深潭一般,一片死寂,毫無波瀾。
林父的怒吼與阮月池的尖叫同時響起。
林父面皮赤紅地吼道︰「你這個吃里扒外的臭小子!」
阮月池的腦袋一片空白,她聞到了空氣里的血腥味道,這股血腥麻痹了她的思考神經,她無法思考,只好本能擋在林明逸的跟前,她將一半身子背對著林父,手臂緊緊抱住林明逸,她閉著眼楮喊道︰「爸,你要對明逸做什麼!」
那一瞬間,或許是她的錯覺,她感到手臂間環抱著的林明逸在顫抖,她只好抱得更緊。
林明逸沉靜而低沉的聲音響起了,「月池,沒事的,你先松開。」
阮月池用力地搖頭,她決不放手。
林父見狀,冷笑,「如今你是找到了靠山了,以為借著阮家的勢力就可以為所欲為,呵呵,小子,我告訴你,你還太女敕了。」
阮月池的腦袋嗡嗡響,她完全听不懂林父在說什麼。
林明逸也笑了,阮月池感到他的胸膛在震動,那樣的震動仿佛敲在了她的心髒上,他說︰「這跟阮家一點關系都沒有,您多想了。」
林父重重地哼了一聲,語氣很是不屑,「你以為損失了幾個案子,走了幾個人,就以為能造成什麼影響?你未免太過于天真了。」
林明逸笑道︰「我究竟天不天真,您的這一巴掌已經告訴我了。」
林父沉默了,他擰眉立目,狠狠地瞪著林明逸,過了一會,他用刻意壓低的聲音說道︰「兄弟閱牆,勾結外敵,你到底是想讓誰看林家的笑話,你到底吃的誰家的飯!」
林明逸搖搖頭,他的語氣里沒有起伏,「我不是讓人來看笑話的。」
林父的聲音在下一秒拔高了,「那你究竟是想干什麼?」
林明逸的目光變得渺遠,他慢慢地說道︰「狼多肉少,大家各憑本事爭取罷了,爸,這是您一直教我們的。」
「我可從來沒教你吃里扒外,讓你來禍害你的親大哥,親姐姐!」
「禍害?爸,您說得嚴重了。」林明逸笑道︰「公平競爭罷了,我和大哥二姐都知悉,這就是一場比賽,只要是比賽就會有輸贏,輸了的人是比較慘沒錯,可您也不能說贏的那個人手段卑鄙,更不能說是禍害。」
「你……」林父氣得說不上話,他的胸口因為憤怒而劇烈起伏著。
林明逸冰冷冷地看著他,平靜地說︰「是您說的,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就更談不上吃里扒外。」
「林明逸!」
林明逸卻低下頭,他抬起手安撫著不停地在顫抖的阮月池,柔聲道︰
「你先去休息室里面,我等下就進來。」
阮月池渾身僵硬地點點頭,松開林明逸,低著頭進了休息室,同時把門關上了。
一關上門,她整個人就癱軟在地上,過了許久,才爬到了床上,但是身體依然在不停地顫抖,就算耳朵已經很努力地不去听外面的動靜,可門外的動靜仍然通過所有的縫隙穿到了她的耳朵里。
阮月池明白,就在她不知道的另一個世界里,正在發生一件很嚴重的事情。
而林明逸就處在事態嚴重的風暴中心。
阮月池不斷地來回揪弄自己的頭發,她的思緒一團紊亂,她的耳膜還因為那記巴掌而疼痛著,她的眼前又浮現出林明逸泛著紅痕的臉。
她爬下床,進入到洗手間,拿過一條毛巾,用水浸濕,擰干,又浸濕,機械地重復動作,直到休息室的門被推開,她一下子抬起頭,捏著毛巾跑了出來。
林明逸抬起了低垂的頭,朝她笑了笑,他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說︰「現在下班了,我們可以去吃飯了。」
阮月池無言地搖搖頭,她拉過林明逸,將他拉到床邊坐下,舉著毛巾輕敷著他的臉。
「疼嗎?」她察覺到他微微瑟縮的動作。
林明逸搖搖頭,勾起唇,「不疼。」
阮月池垂下眼簾,手上的動作更加輕柔與小心翼翼。
林明逸道︰「你不問我?」
阮月池道︰「問你什麼?」
林明逸笑了,「這就是我之前跟你說過的壞事,所以我爸才打了我。」
阮月池抬起眼眸,看著他,「我之前也說過,對于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情,也許不一定是壞事。」
林明逸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忽然道︰「不過那晚我對你做的確是壞事……」
阮月池手上的動作一頓,她抿了抿唇,「我忘記了。」
林明逸一把抱住了她的腰,阮月池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毛巾瞬間掉到了地上,她想撿,林明逸卻不讓,「你是不是可憐我了,所以這麼說?」
阮月池怔了一下,幾乎是哭笑不得,「誰的腦袋壞掉了才會可憐你,你很厲害,可憐你的人都是傻瓜吧。」
「……哦。」林明逸雖然不希望阮月池憐憫他,同情他,但是听到阮月池說只有傻瓜才會可憐他的話後,他卻又有點不樂意了。男人的心有時候也像海底針一樣讓人捉模不透,當然林明逸本人是絕對不承認的。
他只會嘟嘟嚷嚷地嘀咕,「如果我真的很厲害的話,我就讓你永遠乖乖地听我的話。」
以往阮月池只覺得林明逸這樣的想法非常強勢,或者說很幼稚,但這一回,她忽然一點想反駁的意思都沒有,她胸口里堅硬的心髒似乎化成了海綿,擠一擠都是水,軟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