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樓閣西院的廂層里,燈火通明,寢房內斷斷續續傳來金鈴與銀鈴的抱怨聲。
「郡主,趁著您還未與公子軍正式成親,您還能回心轉意,只要您去請求衛王下令,您便能離開褚國了。」
「是呀!郡主,您今日也看分明了,那個公子軍就是個爛泥,爛泥扶不上牆,縱然生得俊美,可他的言行舉措盡是粗鄙無禮,渾身上下沒有一處看得出是世族子弟……」
端坐在夔紋妝台前的佟若綾,看著貼身丫鬟動手拔去她發髻間的金簪步搖,而她面色從容,已無先前的怒意。
靜靜聆听著貼身丫鬟數落起湛常軍,佟若綾始終沒有答聲。
最終還是金鈴按捺不下,忍不住問道︰「郡主難道都不生氣嗎?」
已散下一頭烏雲似長發的佟若綾,這才緩緩揚嗓︰「氣什麼?」
「打從公子軍見著郡主第一面起,便有意無意的一再折損郡主名譽,更輕浮的要您往後招呼其他男子,這分明是在欺負郡主。」
佟若綾望著鏡中一臉忿然的金鈴,悠然回道︰「公子軍年幼之時便來了褚國交質,他可以說是在褚國長大的,這些年來,他在這兒舉目無親,身邊又多是監視他的褚人,自然沒有合適的長輩予以管教,他會成了今日這般模樣,倒也不奇怪。」
銀鈴不禁納悶的追問道︰「可是郡主在大堂上不也把公子軍訓斥了一頓?如此說來,郡主也受不住鮑子軍的無禮,是不?」
「那是因為公子軍口無遮攔,我不得已之下,方會當著褚王的面出言訓斥,明兒個我自會向公子軍賠禮。」
金鈴與銀鈴聞言全瞪大了眼,道︰「郡主何錯之有?為何要向公子軍賠禮?」
佟若綾站起娉婷縴瘦的身子,平舉雙臂,示意兩人為她更衣。
見狀,金鈴與銀鈴連忙上前著手為她更衣。
佟若綾一邊環視周遭,一邊平靜的道︰「你們當知一個禮,我既然主動請嫁公子軍,便是沒有回頭路。我知道自個兒的脾氣倔,听不得勸,可我也不是一個意氣用事的傻子,我本以為若能嫁給衛王,此生便能順遂,後來我才知敖王是為了讓我當內應,監視衛王的一舉一動,方會努力游說我屈就以媵妾之身嫁給衛王。」
此話一落,金鈴與銀鈴俱是一愣,良久無法接話。
佟若綾兀自換上錦白繡花鳥紋飾的寢袍,往鋪著錦褥的紅木榻走去。
「你倆已伺候我多年,又願意隨我出嫁,我也不瞞著你們。」
「當真委屈郡主了……」明白真相後的金鈴與銀鈴,紛紛紅了眼眶。
佟若綾笑了笑,道︰「出身世族,自當有諸多無奈,唯今之計,只有下嫁公子軍,方為我的處境解套,亦是唯一出路,何來委屈之說。」
說著,佟若綾復又叮囑起兩人︰「往後咱們在褚國,靠的是公子軍過去在褚國打下的人情面子,無論公子軍待咱們如何無禮,他都是咱們唯一的依靠……」
廂房外,一名老太監手里打著燈,靜靜听著。
直至兩名交班的侍衛步入西院,察覺了老太監的身影,訝異的出聲問道︰「徐公公怎麼在這兒?」
發屋染白的徐公公轉過身,遲緩的邁開步子,面上掛著慈藹笑容。
「公子軍讓我捎吃的過來,免得餓著了郡主。」
說著,徐公公不忘抬了抬手中的一只漆籃。
「听說郡主的脾氣大著,你莫不是吃了閉門羹?」侍衛與徐公公甚是熟稔的搭起話來。
徐公公笑答︰「是啊,沒想到郡主這麼不給我這個老奴才面子,好歹我也在公子軍身旁伺候了一輩子。」
「那公公手里的吃食……」另一名貪嘴的侍衛盯著漆籃。
徐公公順水推舟的將漆籃遞過去,道︰「這里頭是公子軍讓廚子做的棗泥餅,兩位且拿去吃了吧。」
「多謝徐公公。」那兩名侍衛不客氣的接過漆籃,團園吞棗的吃了起來。
徐公公笑了笑,遂提步離去。
迦樓閣東院的書層里,湛常軍歪著身子,盤起一只腿,坐在寫字台後方的官帽椅上。
他一手提著畫筆,一手撐著瘦削面頰,低垂美目,百無聊賴的描畫著。
隨後,書房外傳來徐公公同守夜小太監交談的聲響。
房里的湛常軍猶在隨意涂抹著畫紙,直至徐公公入內,來到寫字台前,他依然沒停下手邊的動作。
徐公公自懷里捎出一只錦帕,往寫字台上一擱,嘴里笑呵呵的道︰「公子畫得可是好,如此深具禪意,非是尋常人能輕易參透。」
湛常軍探出撐著頰的那一手,利落的收起錦帕,同時執畫筆的那一手未曾有過一絲滯怠。
而後,他用著無比得意的笑嗓回道︰「是啊,我這畫的是禪意,自然沒有多少人能參透。」
「公子一身好才藝,教人好生佩服。」徐公公不住的夸贊。
書房外的守夜侍衛互覷一眼,紛紛掩嘴竊笑。
曼殊宮里人盡皆知,當年這個陪同公子軍前來褚國交質的徐公公,簡直把公子軍哄上天,開口閉口便是一頓褒揚,簡直是將自家主子說成了活菩薩轉世。
在曼殊宮的太監宮人們眼中看來,這個公子軍便是讓貼身伺候的徐公公給捧殺了,方會讓公子軍成了這樣一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
公子軍到底是質子,雖然自幼長于褚國,又與褚國的公子淵情同兄弟,可在褚人眼里,公子軍依然是衛人,仍得嚴密提防。
不過,與其他三國的質子相比,褚人對公子軍的防備自然少了些。
听見書房里傳來徐公公的夸贊,以及湛常軍得意洋洋的自吹自擂,守夜的侍衛遂在門階坐下,偷懶打起盹來。
書房里,湛常軍已放下畫筆,攤開手里的錦帕,端詳起上頭的墨跡。
徐公公猶在笑道︰「公子與郡主的大婚在即,實在是喜事臨門,明兒個公子且領郡主上妙蓮寺參拜,祈謝菩薩給公子天大的福分,抱得美人歸。」
讀罷,湛常軍將錦帕交還給徐公公,他美眸一挑,眼底閃爍著睿光,嘴里卻依然用著吊兒郎當的語氣。
「這自然是好,我還能順道領郡主在瓦市晃上一晃,讓她瞧瞧褚國有多麼熱鬧。」
語畢,湛常軍起身,雙手負于腰後,朱潤嘴角上揚,心底全是些鬼點子。
徐公公瞥見那張俊麗面龐上的一抹惡意,不由得出聲叮囑了兩句︰「郡主畢竟是姑娘家,又是初次來到褚國,對這兒人生地不熟,公子可得將郡主看牢了。」
湛常軍淡淡別睞,細不可察的輕輕頷首,隨後貌似不耐的對空擺了擺手。
「我明白,徐公公莫要擔憂。夜深了,徐公公且退下休息吧。」
「老奴遵命。」
徐公公躬著身退出了東院的書房,留下湛常軍獨自一人佇立在翦花窗前,望著自窗隙間透入的月色,神色冷沉的尋思起來。
鎏金佛像,捻花微笑,盤坐于寺內,俯瞰人間百態。
香火冉冉,香客如潮,佟若綾雖是一身淡雅雪白深衣,發髻間只簪了支金釵步搖,可她絕世月兌俗的美貌,仍是引來了上妙蓮寺參拜的褚人駐足。
湛常軍將手中的三炷清香往金爐里插去,便自顧自地往寺外走去。
「公子軍,咱們郡主還沒上香呢。」金鈴連忙喊住了湛常軍。
湛常軍卻是一臉不耐的回首,擺擺手回道︰「這兒人多吵雜,一會兒咱們在佛寺門前踫頭。」
金鈴與銀鈴一臉荒唐的瞪大眼,佟若綾仍然耐心十足的佇立在佛像前,朝著佛祖虔誠敬拜。
褚國篤信佛教,因此褚國內佛寺林立,王城內就屬這座由褚昭王下令建造的妙蓮寺,香火最是鼎盛。
今早用過膳食後,湛常軍便提議要帶佟若綾上王城閑晃,佟若綾自然從善如流,在幾名便衣侍衛的保護下,隨他一同出了曼殊宮。
敖人也信佛,只是不若褚國這般虔誠,佛寺也不多,如今見著這般莊嚴宏大的妙蓮寺,佟若綾自然想多逗留一會兒。
上好了香,領了寺里給的護身香囊,佟若綾領著金鈴與銀鈴出了妙蓮寺,卻怎麼也找不著湛常軍的蹤影。
「公子軍莫不是故意把我們拋下?」
想起湛常軍那一派輕浮模樣,金鈴與銀鈴很難不作如是聯想。
佟若綾巡視周遭一圈,看見那幾名隨他們一同出宮的便衣侍衛亦在四下張望,想來他們也把湛常軍跟丟了。
佟若綾別開麗顏,壓低嬌嗓囑咐起金鈴與銀鈴,「別嚷嚷,咱們從另一頭走。」
聞言,金鈴與銀鈴噤了聲,並在佟若綾的眼神示意下,朝著位在妙蓮寺東側的一處瓦市走去。
踏入越發熱鬧的瓦市里,望著連綿不絕的店鋪與攤販,以及洶涌的人潮,金鈴與銀鈴不禁有些發慌。
佟若綾卻是一派泰然自若,無視旁人紛紛朝她露出驚艷目光,她身姿娉婷,款款徐行,好似身下是無人之境,安然自在。
「姑娘,來瞅瞅發簪吧。」
行經一處不起眼的小鋪時,那名賣貨郎扯開嗓子吆喝著,金鈴與銀鈴到底年紀尚小,定性不足,又難得上這樣熱鬧的瓦市,听見這聲吆喝,自然而然地湊上前賞覽起來。
佟若綾未曾察覺身後的金鈴與銀鈴停下腳步,兀自往前走,行經一處掛滿金銅面具的鋪子時,不由得駐足睞去。
驀然,一名臉上覆著鎏金面具的玄衣少年,雙手負于腰後,緩緩自鋪里走來。
佟若綾怔住,仔細端詳起少年的衣著,隨即辨認出少年的身分。
「公子軍——」
嬌脆的聲嗓方揚,瘦削的少年忽爾大踏步朝她而來,並且一把握住她柔軟的皓腕,拉著她便往瓦市深處小碎步奔去。
佟若綾尚且來不及深究,人已讓玄衣少年拉著走,烏發間的步搖隨之晃動,雪白裙擺亦微微翻飛而起。
玄衣少年將她帶往瓦市盡頭的一處空地上,一個戲班子正在那兒搭建棚子,兩名稚童坐在方機上,手里擺弄著皮影戲偶,玩得正起勁兒。
玄衣少年松開了佟若綾的手,望著忙進忙出的戲班子,靜默了一會兒,方揚嗓問道︰「我听聞敖國郡主本是心系于衛王,為何求嫁于昏昧平庸的公子軍?」
佟若綾怔忡片刻,月兌口反問︰「你是公子軍?」
盡避眼前的少年衣著與身形皆與湛常軍如出一轍,可光听他這一席冷靜且帶些諷刺意味的問話,便可知眼前的人絕不可能是湛常軍。
但,這怎麼可能?
佟若綾微眯起秀眸,心底疑竇漸生,反復端詳起玄衣少年,卻是越瞧,越發覺著與湛常軍並無二樣。
仿佛能讀透她心底的質疑,玄衣少年側過身,鎏金面具下的眸光,好似兩泓深不見底的幽泉。
「怎麼,你希望我是抑或不是他?」
盡避覆著鎏金面具,依然能看清少年深邃的眼眸,那般睿智深湛的眼神,怎樣也不可能出現在湛常軍身上……
莫非眼前的玄衣少年,只是恰巧神似湛常軍?
按捺下心底未解的困惑,佟若綾戒慎的盯著少年,問道︰「你是誰?你為何知曉我的身分?又為何要把我帶來這兒?」
豈料,玄衣少年面具下的臉龐揚開一抹笑,只是佟若綾自然瞧不清少年的笑。
少年緩緩朝佟若綾邁步走去,見此景,她後背一涼,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數步,一時退得太急,險些讓裙擺絆倒自己。
玄衣少年出手拉了她一把,並將覆著面具的臉龐湊近她,嗓音溫醇含笑的道︰「如若我告訴你,我是公子軍的孿生兄弟,你會如何?」
聞此言,佟若綾秀眸微地瞠圓,麗容卻沒有顯露任何波折,猶然一派冷靜。
玄衣少年不著痕跡的端詳著她的反應,心底頓起幾分贊揚。
看來,這位敖國的瑞懿郡主,遠比他原先設想的要來得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