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千川讓煤炭──他臨時給黑貓取的名字──背著他到能安靜說話的地方。
于是煤炭背著她來到義莊。
「……」還真的是非常安靜。
「主人。」煤炭又化為黑衣女子,沖著荊千川跪下,「無論您要上哪去,請帶上我吧!我這輩子就跟著您了!」其實牠並不是被人豢養的貓,而是在城北一帶流浪的地頭貓,但官衙的獄卒會準備一些碎肉泥吸引牠,讓牠順道捉一捉地牢里亂竄的耗子。
窩在又髒又臭的地牢里捉耗子,哪有瞬間擁有百年修為威風?
「妳以為我會白白賞妳我的血?我自是要妳替我效犬馬之勞的。」荊千川可不懂客氣為何物。「我有幾件事要問妳,這地頭的道士門派是哪個門派?號令百獸的大妖又是哪一位?」荊千川認為原主畢竟只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娘兒們,才會沒有任何修真界的記憶。
這些問題讓煤炭有些詫異,但她仍是道︰「喵,這地頭沒有什麼道士門派,也沒有任何大妖……準確地說,這年頭已經沒有什麼大能或大妖了,真要說的話,」煤炭羞赧的一笑,「俺可能算得上一位喲!」
荊千川擰眉,抬頭望天,依稀認得幾個星宿的位置,這里確實是他原來的世界沒錯了,而原主的記憶讓他知道時序已入秋,所以他肯定是在南方。
在他那年代,南方第一修仙大派非清湖派莫屬,而他最討厭的門派也是清湖派。
簡直冤家路窄。
在他死前,金陵是不存在的。更準確地說,那時也沒有什麼凡人能統治這麼大片土地,只有修仙大能做得到。
曾經何時,大能不再,凡人封自己為皇為帝。
這人間到底發生什麼事?
「但是說起來,」煤炭口吻和神情一變,像是想起了什麼,「前陣子發生了一件怪事,大半夜的天象驟變,城里所有的貓都跟我一樣因為感覺到一股危險的氣息而緊張得寒毛倒豎,那時不知那到底是什麼,現在想想……那應該就是大妖的妖氣了,應該說那天夜里突然出現了大妖的氣息,讓從未感知過大妖的所有生靈都顫栗了,但直到今天俺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煤炭說著忍不住有些害怕地抱緊自己的身體。
荊千川也能從原主的記憶里憶及煤炭所說的那一天夜里發生的事,直覺便想到從官差身上嗅到妖駒的氣息。
在他沒死時,妖駒還只是個小角色,至少在南方獨霸一方的大妖還輪不到牠,但牠卻有著連大妖都頭疼的能力,再修煉個千年,或許真能成氣候。
而且荊千川隨即想到的是自己的突然「復生」,和那天夜里妖駒的出現有沒有關聯?照煤炭的說法,這人間已經許久沒有大能與大妖了。
雖然煤炭突然多了百年修為,有了靈智,但畢竟也只是才五歲的貓,對人間的記憶有限,荊千川只能自己推敲。
荊千川在年少時,曾經差一點拜入清湖派門下。
之所以是差一點,當然是因為清湖派長老反對他入派。
確切地說,當時沒有一個門派願意收才十四歲就進入金丹期,擁有千年一遇資質的荊千川。
因為荊千川是半妖。
妖族之中,僅有少數如靈虎、蒼龍族等,能與異族結合,生下純粹的靈虎或蒼龍子嗣,他們一誕生就擁有微弱的妖力,多半不怎麼熱中修煉,因此壽命不長,妖力有限,但族群永存。
絕大多數妖族,都是月兌離族群而擁有獨特造化,進而修煉成精,是無法與異族結合並生下子嗣的。
荊千川的生父屬于後者。
荊千川的誕生並不是什麼奇跡,是他的妖族父親以妖術創造,而為他的妖族父親「創造」出這個子嗣的清湖派玉衡真人因此喪命,整個清湖派恨他入骨也是情理之中,但是年少的荊千川並不明白這一層道理,只覺得整個清湖派上下都是滿口大道理的偽君子,整個天下全是欺他太甚的王八蛋。
被創造出來的半妖,甚至沒有繁衍子嗣的能力,既沒有男性性征,也非女子,不被人間接納,也不見容于妖族,是父親口中的失敗品。
他在什麼都不懂的年紀,就已經被整個世界憎恨著。
這听起來好像是個小可憐的故事。
不,並不。
至少跟蘇家姊弟比起來,荊千川覺得自己還是霸氣多了。
首先,他父親是個白痴。
他想要一個繼承玉衡的美貌與資質,以及擁有他妖力的兒子,沒有兒子,女兒也勉強接受,結果老天卻這麼待他!
做妖怪不能太貪心。事實上除了沒帶把,不能生小孩,他每一項都是達目標。很久以後荊千川才明白他的白痴父親把死老婆的氣出在他身上,但荊千川並不認為自己有義務去懂一個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感情的蠢蛋在想什麼。
一個成年大妖都不了解自己,他一個小孩為什麼要了解呢?他還是個孩子啊!
清湖派當然還是有好人的,這個好人就是玉衡的師妹玉憫,她算是荊千川遇到的第一個好人,把荊千川帶離殘暴的父親,想讓他回到清湖派,至少待到能獨當一面。
可惜這個師妹的能力和地位都不足以說服整個清湖派好好善待荊千川,整個人族的道士門派也沒有願意傳授他術法的;而當時所有有能力獨霸一方的大妖都看不起他,他更不可能跟那些大妖一起混。
荊千川就不信這大千世界沒有他的容身處,于是他只身闖蕩江湖。
他遇上的第二個好人,是一個叫月神的闇血族。
「拜師?為什麼要拜師?」月神對于他一心想找一名傳授他術法的師父感到不解。
「隨便什麼都好,我只是想變得更強,所以需要師父。」凡人都是這麼精進自己的不是嗎?
月神哈哈大笑,「是嗎?我都跟朋友一起,自然就變強啦。」然後這個女瘋子絲毫不以為意地在他面前表演什麼是真正的翻手雲,覆手雨;天地萬物,听其號令。
嚴格來說,月神是他的師父,畢竟是她教他結契的術法,但不管是荊千川或月神,都不喜歡這個強調「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稱謂,所以他們始終視對方為朋友。
荊千川是天下間第一名巫士。
巫士的興盛始于荊千川上輩子身亡之後,那會兒修真資源耗損更據,許多大妖在無法找到靈氣薈萃的廣大福地修煉,只得試著尋找凡人結契來減少對修真資源的消耗。而結契之後,視凡人資質而定,大妖的妖力多半能增幅一至五成,就算與契主分隔兩地也能共同使用一半的妖力,是相當誘人的。
但對人類而言,與大妖結契等于放棄修真之路,原本擁有修為的人,修為將不會再進步,更不用說沒有修為的人則無法結金丹。是以有資質的人類多半不會選擇與大妖結契。
然而這與後來的巫士只能與一名妖怪結契不同,荊千川讓整個人間道門與妖族坐立難安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他本就妖力高強,更因為他收伏了兩大上古妖獸,渾沌與鯤鵬。
加上他的資質與妖力,以及上古妖獸的強大法力,震懾宇內可想而之。
听起來很威風,很了不起,但荊千川心里是千百個不願意。
他覺得他就是被賴上的,兩只顧妖怨的邊緣妖獸,蹭上他這個被排擠的邊緣半妖,打算從此跟著大哥有肉吃……
行啊,他這輩子獨來獨往,就算是邊緣一族抱團取暖也認了。
但這兩只他娘的太能吃了!他若是不想出個好法子,他會連著這大陸一起被吃下肚的啊!
是的,說到底,他上輩子會慘死,全是為了讓兩只寵物不再餓肚子惹的禍。
活著,就要吃飯。要吃飯,就要勞累,有的還累著累著就死掉了,人生真的很艱難。
他上輩子不只妖力強大收了兩個小弟,在器修方面也很有天分,他創造出許多在當時連妖道大能都贊嘆的法器,對術法的理解與應用可見一斑,因此最後他還真的想出一個可以讓兩個小弟吃飽飽,不用怕整個世界被吃空而餓肚子的方式。
他要創造一個無限大的「芥子世界」,這個世界能讓他的兩個小弟住進去,只要吸收天地精華,就可以讓這個芥子世界無限再生,兩小弟住在里面,食物要吃多少有多少。
這簡直是驚天地泣鬼神、劃時代的偉大發明,那個時代沒有什麼發明獎,不然頒一百座給他都嫌少。
但是他想要打造芥子世界的用意卻不被妖族與人間道士所理解,原因是,這個芥子世界需要用到的都是全天下最珍貴的上古法器,他大爺帶著兩個小弟到處打家劫舍踢館,搶遍五大派與各方大妖,在激起眾怒之下又有人挑撥是非,說他搶這些珍貴法器的用意是打算將整個天下當成他的爐鼎,讓生靈涂炭,助他一人飛升。
這個誤解很快地成為天下共識,于是普天同怒,荊千川三個字成了洪荒以來最邪惡無恥冷血殘暴陰狠狡詐的代名詞。
是的,如果攤開東大陸歷史,在破蒙──也就是後來的瓦西里──成為東大陸人人喊打的大魔頭以前的上一位大魔頭,就是荊千川,那什麼瓦西里還得喊他一聲前輩。
可惜他不像破蒙是好整以暇地等待被圍剿。
當年的荊千川是正在閉關打造芥子世界時,被人界所有道士以及大妖偷襲,盡避他的契妖與侍從拚了性命地護住他,他還是死得不能再死。
人間的妖與道,應天道而生,因得到上天賜與的機緣、順應命運安排的造化而得以修煉,所以雙方對于彼此都有一定程度的顧忌,無緣無故誅殺大妖或大能所受到的業力反撲,大多數修真者都不願輕易承受。
但荊千川是逆天道而生的半妖,殺他天經地義。
別的妖與道性命矜貴,偏就他如草芥。荊千川臨死前听到這番歪理時都忍不住失笑了。
但荊千川倒是還記得,就在他身死的那一刻,靈魂被抽離,收進了寒蕪子的法器里。
他到現在都不明白寒蕪子收了他的魂魄要做什麼,而且這不知多長的歲月以來,寒蕪子就只是讓他在玉里待著。
至于他的身體則被某只大妖偷走,原因也不難理解。千年大妖的血能令萬物成精,荊千川繼承了他父親的法力,血液的力量更是強大,所以八成是給某大妖偷去制造妖怪大軍去了。
其實剛被封進玉里時,荊千川感覺雖然像是進入了沉眠,但偶爾還是能感應到自己的身體就在近處。
直到某一天這種感應徹底消失了。
然後不知過了多長的歲月,他在一個連金丹都沒有,頭還破了個洞的少女身體里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