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宇之不曉得的是,他還真猜中了,就是有鬼。
「你是想掃地,還是想把庭院挖個洞?」
烈陽當空照,紀嵐抓著掃把掃庭院落葉,打算等會兒燒了拿來烤地瓜,只是她心里系著事兒,所以掃起來格外大力。
楊禁無聲無息地飄出來站在她身邊,即便頂著烈日,他看起來依舊透出冰涼涼的氣息,但腳底下卻沒半點影子。
「我想烤地瓜。」紀嵐瞟他一眼,使勁地把掃把往落葉堆戳去,「楊禁,我不懂欸,我都月兌離那個家了,日子也好過了,終于不用一直重生了,這些都是好事,為啥我心里還是不痛快。」
「因為相宇之吧。」楊禁自是明白的。
「對,我曾經天真的以為他人還不錯,可是我錯了,他根本有病!很重的疑心病!誰被他整天懷疑心情會好?怪不得他家人要撞他過來這里,任他自生自滅。」在紀嵐看起來,相宇之就是個顧人怨!
「我給你說個故事吧。」楊禁沒回答她,卻是自顧自地在一旁石椅上坐下,緩緩吐露,「從前有個書生,他晨耕夜讀,成績頗佳,一心想著為官後能讓家里人有好日子過,可沒想到家里兩個親弟因為不願再供他讀書,便聯手毒害他與老母親,分了僅剩不多的幾畝地過了幾個月逍遙日子,後來因欠債不還給人亂棍打死了。」
「啥?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嗎?那兩兄弟也太……」這駭人的故事令紀嵐打了個冷顫。
「還沒完。」楊禁打住她的疑問,又道︰「地府讓書生轉世投胎,許了他功名補償,這書生雖喝下孟婆湯不記前塵往事,骨子里卻隱約記得自己曾被親人背叛,打出生到為官都對家人不冷不熱,不甚親近,後來為官了也因容易起疑心,所以得罪不少官場同事,最後被個小人參了一本,含冤而死。」
「咦咦咦……那孟婆湯太不靠譜了吧!」紀嵐听著來了興致,「後來呢?」
「再後來,這書生屢屢重復這樣的行徑,到了最後戾氣越來越重,投胎不得,只能關在地府。」
「什麼?可是這也不全然是他的錯,這事加害人也有不對的地方。」紀嵐詫異地迸聲。
楊禁笑了,「閻王爺也這麼說,于是放了書生出來,給他上了腕鎖,讓他當鬼差替地府辦事,教他看盡鎊種人世苦難悲涼,也讓他看遍情義至深,最後有一日那鎖自個兒斷了。」
「欸,怎麼會斷的?」
「閻王爺說,那是書生已放下了那些執念,不再疑神疑鬼,從此便能潔淨一身投胎去。」
「哇——好感人啊,這閻王爺真厲害,他一定是故意這樣安排的!」紀嵐听得笑咪咪,還拍起手來,這畢竟是好結局,她喜歡快樂的故事。
「是呀,可是書生不想投胎了,所以他就待在地府當了個陰吏。」楊禁勾起一抹笑容。
「咦……」紀嵐不是笨蛋,她瞧著楊禁的笑,再想想自個兒剛才正在抱怨相宇之的疑心病,突然跳了起來,「莫非那書生就是你?」
「你挺聰明。」楊禁也不隱瞞,煞有其事地拍拍衣角站了起來——雖然他壓根沾不到灰塵。
「你你你……你根本是變個法兒在說服我,說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紀嵐鼓起腮幫子,惱火地跺腳。
「我什麼也沒勸吧,我只是說故事。」楊禁聳聳肩,「听朋友說說過往不好嗎?」
紀嵐白了他一眼。「我不喜歡真心換絕情。」楊禁歸楊禁,相宇之歸相宇之好嗎!
「那要先用真心,你對方蘭、對桂永良都是用了真心敬愛他們,但對這個主子呢?」搖搖頭,楊禁續道︰「你不過是盡義務。」
一句話說得紀嵐啞口無言。
是啦,她為了保住堡作不再被賣,又能跟方蘭一塊兒工作,開心度日,所以確實有盡力替相宇之煮各式不同的菜肴,但若要說到用真心,她還真沒有。
畢竟兩人的相識一點都不愉快,即使已經面對面說開過,也不是什麼相談甚歡的良好關系,而且對于相宇之,她始終都是抱著感謝卻又不怎麼欣賞的態度,能避則避。
即使桂永良他們相勸,她頂多也是想著好吧,做人該有同理心,該多體諒他些,可卻不會像面對方蘭那樣,把他們當忘年之交的朋友、視為親切想幫忙的長輩。
但相宇之這人,若也有著跟楊禁類似的過往呢?
她記得方蘭說他經商有道,也記得桂永良說他凡事親力親為從不喊苦,可除了這些,她並不了解這個主子,自然無法用上什麼真心相待。
但商場狡詐之人向來多,若相宇之過去真是認真的人,肯定要處處提防被人設計,說不準現在廢了殘了都是小人所害,但日子還是得過,可積習難改。
「唉……」紀嵐重重嘆了口氣,「好,我懂了,謝謝你啊,楊禁。」
楊禁裝模作樣地一拱手,「小生不敢居功。」
噗哧一聲,紀嵐忍不住迸聲笑了。
「還小生!你都不曉得幾百歲了!」
楊禁笑開,爾後按指于唇。「我們是朋友,能陪你聊,但不能泄露天機,我也是很無奈的,畢竟經驗要自己體悟。」
「懂啦,像你就是反復經驗反復看了很多人的人生,才會有所體悟嘛。」紀嵐點點頭,開始覺得楊禁真的是好朋友,人生在世居然能有個鬼差當友人,也算是難得經驗。
「那麼……你這堆落葉,還烤地瓜嗎?」楊禁比比滿地碎葉子。
「烤,當然烤,地窖里翻出來,籃子,不烤可惜。」紀嵐說罷便扔開了掃帚,匆忙往廚房跑去,「你等我啊!馬上回來!」
雖然楊禁應該吃不了,不過有人伴著邊烤邊聊是比較不寂寞的。
紀嵐去而復返,提著一小筐地瓜回來,橫豎下午時光她是較清閑的,于是她就這麼跟楊禁邊打听地府八卦,邊烤著地瓜。
隨著溫度上升,香噴噴的味道緩緩飄散,這座庭院又正好相鄰相宇之的書房,于是那股若有似無的香氣就這麼傳入了他的鼻尖。
那小丫頭又在搗鼓什麼?相宇之張口想喊桂永良,可突然憶起他說過,下午得去巡視田里情況。
揮起眉心,他想著干脆別理那丫頭,可香味卻又不斷飄過來。
不知打哪兒來的煩躁感令相宇之終于按捺不住,他瞪著平素極其不愛用的楞杖,最終還是伸出手拿了過來。
有些不熟悉的支起楞杖,相宇之艱難地走到了飄來香氣的庭院。
平日里這兒落葉頗多,由于鮮少使用,所以他也未曾要求打理,但此時落葉被集中成一堆,悶燒出一縷灰煙,紀嵐則拿著樹枝在旁戳呀戳的,不知在胡搞些什麼。
「你在做什麼?」
紀嵐也不驚,方才楊禁早已提醒她主子來了,然後身影便消失,所以她僅是揉揉蹲疫的小腿,起身回頭。「烤地瓜呀!」
與楊禁聊過一回後,她決定做回從前的自己,不卑不亢,主子有理有恩,就听主子的,主子若無理取鬧瞎折騰,她也會待之以誠——吐槽回去!
「哪來的地瓜?你莫不是偷了糧食獨自躲這里開小灶?」相宇之蹙眉質問起來。
這才申時罷了,離晚飯還有段時間,她偷偷模模躲這里,不是偷吃是什麼?
「你傻啦?我要吃獨食會這麼大剌剌在這里烤?」紀嵐白了相宇之一眼,「這是之前采收剩的,我在整理地窖時發現它,再不煮就要壞了,所以才想著利用落葉提早烤一烤,晚上給大伙兒當主食,這樣時間不用花太久。」
如今廚房幾乎是她的天下,方蘭落了個輕松便轉去打理其他屋子、縫衣補洞,偶爾幫她處理復雜點的菜色或材料,而古代廚具沒有現代方便,微波爐、烤箱的便利性統統別妄想,所以紀嵐也習慣了能先備妥就先準備,不然一頓飯煮兩個時辰是要大家餓死嗎?
「你!」相宇之沒想到紀嵐應話如此不客氣,氣得正要上前訓人,腳下卻一個踉蹌,整個人往前跌去。
「小心!」紀嵐丟開手中枯枝,半點沒猶豫地沖上前去,一把拽住了相宇之的半邊身子,牢牢地撐住了他。
幸虧近來吃得飽睡得好,力氣也有了,要不然這一抱,八成兩個人都摔得鼻青臉腫。
相宇之被她抱了個滿懷,登時僵了僵。
他不是沒踫過女人,過去談生意時免不了沾染些歌妓舞妓,但就他有限的印象當中,那些女子都是滿身脂粉氣味,讓他很不喜歡。
即便是家中的娘親、姨娘或嫂子,身上也多半帶著各式香氣,交雜起來雖不濃郁卻還是讓他不甚喜愛,可現下死命替他撐住半邊身子的紀嵐,身上散開來的卻是一股清雅的味兒,那是皂角,他知道的。
當然,其中也免不了帶點烤地瓜的味道。
「欸,你還好吧?腳有沒有扭傷啊?」紀嵐沒意識到這樣抱著相宇之不妥,她只擔心主子受傷,到時候方蘭他們又要擔心了。
「沒事!」她的關心讓相宇之回過神,他有絲狼狽地別過臉去。
「我說你呀,真的很不會照顧自己身體耶,想出來散步的話喊人幫忙就好了,雖然練習用楞杖很重要,但跌傷的話是害到你自己啊!你這麼勉強自己,等你腿傷好了,臉跟手卻一堆傷是要怎麼辦啦?」
紀嵐一時之間也沒想過,為什麼相宇之居然沒罵她無禮或叫她滾,只是幫著把他扶到廊下,讓他暫且坐在欄桿上歇息,然後才回頭去撿掉落在地上的梅杖。
相宇之看著她嬌小的身形,只覺得半邊身軀有些發燙,卻忘了斥責她隨便踫觸自己,腦海里則不停地回蕩她方才說的那句話——
等你腿傷好了。
驀地,他有些激動。不論老家還是莊子里的人,都曉得他的腿看過許多名醫,卻始終好不了,所以大家便有默契地避開這話題,心里卻已認定他再也好不了,以至于連他都開始自暴自棄。
可這丫頭,她初來乍到,自是不明白他情況,才會如此輕易地勸慰他。
原本他對這樣的話也是排斥的,畢竟受傷的人是他,只有他才知道個中苦痛,但紀嵐這番頗有教訓嫌疑的話,卻沒勾起他任何火氣。
她在意的是他不照顧自己,而非處處暗示他如今是個瘸子,一定要人幫。
她說的是他得練習用楞杖,但認為他會好,現在不愛惜身子日後劃不來。
人的言語真是很奇妙,同樣的話滲入不同的字句,听來竟是截然不同了……
「啊!我忘了,良叔今天不在嘛!」紀嵐正要把楞杖遞上,突然露出了頗受打擊的表情,「欸,我呆耶,良叔不在你是要叫誰幫啦!叫鬼扶你嗎。」
她的神情有著滿滿的懊惱,襯著單純的眸光看來逗趣。
驀地,相宇之竟忍不住迸出一聲悶笑,爾後,就像是源泉開了柵門一樣,他笑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放肆。
他真是悶得太久了,眾人小心翼翼的對待與照料,反而悶得他火氣越來越大,但此刻……
「好好好,你愛笑就笑,反正我這人就是這麼月兌線啦。」沒想到自己的一句話會惹得這座大冰山笑開懷,紀嵐也很驚訝,但看著他原就英挺的臉龐撤去冰霜、添上笑容,那魅力可說是刷刷刷地突然上升兩百個百分點啊!
真好看!如果他常笑的話多好啊?
相宇之笑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看著眼前紀嵐的感覺也不再如前幾日那般生厭。
「欸,你笑夠了哦,要不要吃烤地瓜?」紀嵐把外皮烘得焦黑的地瓜從落葉堆里挑出來,霎時,空氣中立刻被香噴噴的甜味佔滿。
「嗯。」相宇之點頭,瞧著她把落葉撥掉,然後邊喊燙手,邊用衣袖搗著手掌心剝皮,再送到自己跟前,他不由得挑眉。「你又要說,這樣用手剝著才好吃?」
「當然啊,不用手剝怎麼模得到外皮熱呼呼的?」紀嵐把半顆地瓜塞進他手中,「喏,吃吃看,手髒了等會兒我替你打水洗洗就是。」
相宇之听著她的話語,覺得小丫頭似乎變了許多。
他諷她,她不退不怯、不卑不亢,說實在話一點都不像個奴僕,可相對的,她望著自己的眼神里也沒有嫌棄或同情。
這樣很好,至少他喜歡她這態度。
從前做生意時,在外人人巴結,讓他厭煩,現在他傷了腿,同情他的人夠多了,不需要再多一個。
兩個人默默地分吃著地瓜,相宇之胃口不大,吃了小半個也就沒食欲了,倒是紀嵐又剝了一個。
「你就這點個頭,到底把食物吃到哪去了?」相宇之納悶著。
「我個頭小是因為長年捱餓,但我很能吃的。」紀嵐走到相宇之面前,又塞了半個給他,「倒是你,一個大男人怎麼吃得比我少?多吃點啊,不然你連走路力氣都沒有。」
瞧她喜孜孜地一口一口啃掉地瓜,吃得很香,相宇之竟有些失神,爾後像著了魔似的,跟著一塊兒吃了起來。
自從來到莊子里,他都是一個人用飯,不知有多久沒跟人一塊兒吃了?
「對了,我替你做個方便的東西吧。」肚子吃飽飽心情好,紀嵐舌忝舌忝手指,自顧自地說道︰「弄個小機關讓你不管什麼時候想喊人,都不用那麼麻煩。」
相宇之一愣,用狐疑的眼神盯著她。「你會弄機關?」
「會一點。」紀嵐沒注意到相宇之臉色的古怪之處,僅是點頭,「不是什麼太復雜的啦,如果你覺得可以我再做。」
「做吧。」相宇之沉思幾秒後,很快地下了決定。
這丫頭太不可思議,來歷一定有鬼,不過目前也是真沒害他的打算,根據桂永良的說法,她成天在廚房忙,偶爾去田地親自挖些菜,或是幫忙打掃,除此之外沒什麼特別舉動,更無私下與他人往來。
但是她會得太多,著實不像個村姑,既然桂永良找不出什麼問題,他就試試她的能耐究竟幾何!
得了允諾,紀嵐說做就做。
由于古代也沒什麼對講機、手機,對于臨時需要人幫忙的相宇之來說大大不便,她索性請長工阿石抽空替她用結實的木頭刨了幾個滑輪。
然後她找出一捆細繩,在上頭磨了點蠟,再依著相宇之平日休息、活動的慣性,分別在正房、臥房、書房等等地方都掛上滑輪與繩索,而這些機關則一直延伸至廚房、倒座房、後罩房等處,末端加上了鈴鐺。
如此一來,相宇之若想找桂永良,就拉拉身邊相應的繩子,這時鈴鐺便會響,他們也就知道相宇之在找人了,然後人若是在,便拉一下繩子作為回應,免得相宇之空等。
原本紀嵐還有些擔心繞過這大半屋子的繩索跟滑輪究竟管不管用,相宇之是否方便拉動,沒想到試驗效果極好。
有了這套機關,基本上相宇之只要稍走幾步路拉個繩便能找到人。
雖然桂永良覺得掛這些繩子、滑輪在廊柱下有些怪異,樣子不好看,但瞧相宇之似乎挺贊同,又能讓主子多點方便,他也就不說什麼了。
倒是方蘭跟家中長工見了這機關都忍不住咋舌,紛紛問紀嵐怎麼想到這些的。
紀嵐也只能打個哈哈,說是從打井水用的轆鱸想到的,因為她總不能說自己學過杠桿原理,野營時同學們還會用來架大型帆布遮雨吧!
畢竟她出身農家,這話也就把大伙兒哄騙過去,不過相宇之可沒那麼好說服。
「確實出自小涼村?」
桂永良也是忙,但還是抽空跑了幾趟,把紀嵐的身分模了個透。
「是的,三公子,那丫頭……欸,說丫頭不太對,畢竟小嵐都十三快十四歲了,是個半大姑娘了啊!總之她真的是紀德與樊氏所生,從沒出過小涼村,不過她有個姊姊嫁到外村去,沒幾年便走了,至于她那兄長則是在附近村子上學堂。」
要說紀嵐為何懂得多,也只能猜測是不是受到紀希的影響了。
「這太沒道理。」相宇之越想越覺得離奇,但更讓他心里錯愕的是,那個瘦不拉嘰的丫頭居然都快十四歲了?
驀地,相宇之又憶起了前些時候她半抱著自己的情景來。
這死丫頭,也太沒自覺,都是能談婚事的年紀了!要不是她只顧著吃,事後什麼也沒提,他真要以為紀嵐是故意在勾引他。
「三公子若還不放心,老奴去查那紀希如何?」桂永良提議道。
「暫時不用,你巡田時可有什麼狀況?」相宇之輕咳一聲,撇開了腦子里的雜亂思緒,決定暫且信了紀嵐,橫豎賣身契都是捏在他手里的,再說她會這許多事也是造福自己,就先不追究了。
「說到這田……」桂永良不由得面露愁容,「咱們田地邊的那口井,水位低了些,據說流經附近小涼村的那條河也一樣。」
「干旱?」相宇之抬眼瞧著桂永良。
「大家都在懷疑,但沒人多提,大約是心里頭怕。」
「莊內的田地如何?」若真有干旱,勢必得提防。
「現在看來還好,但好些日子沒雨水了……」他們這田莊屬于十原里,土地比起那小涼村還是好些的,可沒水的話哪塊地都長不出莊稼來的。
「荒年要到了吧。」
突然地,紀嵐的聲音插入兩人之間。
桂永良回頭,就見她端著竹托盤站在廊下,上頭放著一個小碟、一個竹筒,隱約飄出香味,想來大概又是什麼新鮮吃食。
相宇之招手讓她進門,瞧著她將點心放在桌上,碟子里的是跟披薩底下那塊面皮很像的圓餅,上面涂著些紫黑色的醬料,散發出一股甜膩味道,竹筒內則是看來涼快的姜蜜水。
「這是什麼?」相宇之納悶地指著小碟。
「烤面包跟龍葵果的果醬。」
「龍……那果子不是有毒嗎?」桂永良突然慌張起來。他記得少時曾見過同村的孩子貪食,摘了這種野果吃,結果中了毒。
「那是沒熟的,成熟的燙過去皮熬成果醬,少量吃沒事。」紀嵐安撫道︰「我加了些野蜜跟糖,也沒采多少就是煮成一小碗而已,這個對身體其實不錯,請三公子嘗嘗。」
從前在野外露營時學了不少小常識,這會兒還真派上用場了。
相宇之掃了眼連日來因著生活改善,所以身型總算開始圓潤起來,不再是一層皮包著骨頭的紀嵐,還帶著幾分稚女敕的臉龐與她有點過于成熟的眼神搭在一塊兒,看來確實有那麼點小泵娘的模樣了。
尤其今兒個她梳的還不是瓣子,而是簡單的以發帶在兩側扎起一小縉長發垂下,其余的便披在身後,樸素中帶著那麼點柔美,還真有幾分姑娘家氣息。
拿起面包咬了口,印象中的松軟與甜膩的果醬一起在嘴里炸開,讓相宇之忍不住點了點頭。
「這味道好。」相宇之其實頗嗜甜,但平素談生意總要裝裝樣子,不好在外人面前表露,但如今既是住在這兒就沒什麼好忌諱了。
也不曉得紀嵐是不是從方蘭那兒打听來,總會時不時給他備上點甜品。
紀嵐滿意地收下了他的贊美,打從那天兩人一塊兒分食烤地瓜後,相宇之待她倒沒再惡言相向,態度似乎莫名地親切起來,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敞開了胸懷嗎?
不管怎麼樣,現在這樣好多了。
「剛才我听見良叔在說水位的事。」伺候過主子的胃袋,紀嵐轉頭看向桂永良,「小涼村那兒的水位也低了,听說鄰村也是。」
她正頭疼地想著該如何告訴他們接下來一定會有荒年,趁機早囤糧食才好,沒想到機會便送上門。
「你方才說荒年是怎麼回事?」相宇之啜飲過姜蜜水後,抬眼往紀嵐瞧去。
「小涼村都是種田的,對水位很關心,我到莊子來之前就有人在說這事。」只要能說服他們囤糧就好,所以紀嵐什麼鬼話都搬出來講,反正他們也不曉得她是不是真听人提過此事。
「你說鄰村水位也低了?」桂永良擔憂道。
「欸,我印象中好像听村里的老人提過,這情況雖還不明顯,但跟數十年前鬧荒年的情況很相似。」紀嵐搬出琢磨過的說詞來。
「三公子,咱們這望林鎮在四十年前左右確實曾鬧過荒年,當時老奴還小,但也有那麼點印象,情況相當淒慘。」桂永良听著也想起來了,「當時望林鎮比現在窮困許多,所以荒年時餓死了好幾個村落的人,除了干旱以外還加上蝗蟲過境,情況完全是雪上加霜。」
「是麼……」听見桂永良這麼說,相宇之也忍不住蹙起眉心。
瞧那雙劍眉繃緊,紀嵐連忙借機往下延伸話題,「三公子,倘若銀錢還夠,是否先把糧囤起來,就別賣啦?」
相宇之往紀嵐掃了眼,「預先囤糧?」
「這……不妥吧?咱們那幾片田可都是良田,每畝產量不少,全囤起來沒地方擺的。」桂永良愕然道。
這座莊子雖偏遠,但良田處處,勤于打理的話,收入還是比一般農人好上許多,因此送來的月銀雖少,可是賣了莊稼依然能補貼一筆,而今紀嵐居然說要把糧都存起來?
暫且別說今年是否真會出現荒年的可怕情況,光是要把糧收哪兒就是個問題了,況且不趁糧價好時賣出,日後這批糧若放久了不新鮮、保存不好受了潮,豈不是一筆損失。
「地窖放不進去的話,簡單先搭兩座棚子如何?要不然幾個空的院落也能先堆進去,麻袋罩著加上麻繩牢牢捆住可以堆疊起來……」紀嵐努力地想說服兩人。
雖然每回經歷的荒年情況不同,但糧都是不夠的,多存些絕對沒錯,尤其相家這莊子里可是有四個干農活的壯丁,那飯量可大啊!
「說得簡單,不怕蟲咬鼠輩跑?」院落屋子不比地窖糧倉密閉,堆久容易出狀況。
「欸,至少先不要賣光,總是有備無患嘛。」
「若只是一時少雨,並非荒年,豈不浪費新鮮糧食。」
「不會啦……就信信老人家的經驗嘛!而且水位一直降低啊!再說如果荒年真到了,一點防備都沒有豈不是要餓死了。」
「真的荒年到了,囤太多糧只是等人搶。」
「這……」紀嵐有點發愁了,怎麼她每說一句話相宇之都有辦法頂回來啊?她的腦子有這麼不靈光嗎?
「你倒是熱心這事。」相宇之挑眉,聲調淡淡的有幾分涼意,「為何?」
「呃——」紀嵐在心里掐了自己一把。要命,她一時情急又忘了,應該裝無辜點,適時推兩把、提醒兩句就成,干啥這般急切,就知道相宇之這人不好糊弄。
她一點都不想因為好心提醒而被人當異類。
「因為……我餓怕了嘛!從前在老家天天餓肚子,我怕萬一荒年真來了餓死!」紀嵐丟出絕招——裝幼稚!
「這倒是啊,你不好過那麼多年了。」桂永良有些心疼地點頭。
相宇之沒說什麼,這理由合情合理,只是他心里老覺得哪兒不對勁。
「良叔,你這半個月衡量一下,先估算咱們田地能收多少糧食下來,扣掉賦稅還剩多少,另外……」相宇之瞟了眼一直在旁露出懇求目光的紀嵐,揉揉眉心補上一句,「帶這丫頭去估量一下咱們的空屋能堆多少糧。」
總覺得自從紀嵐進了莊子工作後,他的步調一直被打亂,不管他做什麼事,這丫頭老是跟他對著干。
不過,被她鬧過幾回後,他漸漸也沒什麼空閑再去胡想自個兒或許無法東山再起的慘況,都不知該說是好是壞了。
「多謝三公子!」紀嵐笑咪咪地行了個大禮後便退了出去。
一邊听著桂永良計算何時該去巡田、何時一塊兒丈量空房大小,紀嵐乖乖任由他安排工作,心里只覺得稍稍松口氣。
幸好、幸好,這相宇之還願意听勸,不然的話,荒年一到,相家莊子肯定也要遭殃的,即使他們比尋常小農家好些,窖里還藏著糧食,但這麼多口人要度過兩個月還是太過困難,與其這樣還不如多存點糧。
桂永良自是不知道紀嵐如此堅持想儲糧的真正原因,不過自家主子都發話了,他也就盡責地把事情做到盡善盡美。
家里幾個長工听見要囤糧也是不解,但主子說了算,所以他們比平日提早了點時間收割,也免得到時候缺水養不活。
因此連著十來天大伙兒都忙起了收割,一袋袋的小麥、豇豆、地瓜、落花生等等作物被成袋地送進了糧倉里。
比較容易腐壞的黃瓜、葉菜等等,則是先充作近日的主食,部分能曬成菜干或腌制起來的就變成了加工品,最後就連小冰窖都收藏了不少易腐壞的糧食。
長工們自是不懂,為何主子要這麼緊張著儲糧,不過由于早早收割,所以他們連日辛苦挑水澆地的時間也短了,因此倒沒人抱怨什麼,反而開心得很,空閑下來便幫著搓麻繩、捆麻袋,把糧食一袋袋收拾起來,甚至捅翻兩個鼠窩,令紀嵐安心不少。
當然,初時相宇之還是有幾分存疑,總是邊听著桂永良的回報,一邊斟酌是否該繼續囤糧。
而紀嵐則是鐵了心,時不時便晃悠到相宇之這兒來,張口便是河干了、地裂了、天不下雨雲雲,每每提醒他切莫輕易賣糧。
相宇之被她攪和得有些頭疼,但隨著干旱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就連鄰近山林的小泉池水都逼近干涸,而且老天爺還是不肯下雨,他也不得不正視這問題了。
于是一反常態的,他除了囤積糧食,還讓長工輪流去將為數不多的水多挑些回來蓄在水缸,其余時間便是讓他們修葺莊子,把大門、外牆都重新補實,但仍舊留著落魄外貌,也堆放了小山高的柴火在院子內。
再有閑暇時,相宇之甚至喚他們在院內練身子,還出聲指點他們一些防身招式,讓紀嵐看得嘖嘖稱奇,畢竟她完全沒想到一副書生長相的相宇之,竟也會這些舞刀弄劍的花招。
但瞧相宇之認真起來了,她心里也安心許多,而從相宇之考慮到的各處細節,她更明白了為何方蘭、桂永良一提起三公子,那絕對是豎著大拇指夸贊。
首先,有糧沒水沒柴火也是白搭。
再者,荒年若一直持續,難保不會有人逃難到莊子來,若被人看見漂亮大門、牆面,也許會模進門搶劫。
他們這兒有男丁六個,卻只有長工四名能抵抗,有亂一定是他們先頂上,自然是要多練身手。
嘖嘖嘖,這男人,腦子真的靈光。
撇開之前的自暴自棄耍脾氣不提,真要拼時那股勁兒實在是帥極了,就連原本她很討厭的冰山臉,現在看來都變成了「認真工作的男人最帥氣」。
日子一天天過去,時節進入初夏,天氣變得更熱,在連續個把月無雨後,百姓們終于面對了荒年來襲的事實。
一時之間,糧價飛漲,水變得格外珍貴,農村里不少人因著存糧不多,所以不得不變賣田地、房產換糧,以求活命,更有那狠心些的爹娘賣了兒女遠走他鄉,另謀生路。
縣城內人心惶惶,甚至有賊人出沒,原本和樂的景象不再,在太陽無情的炙烤下,整座望林鎮形同干枯的人間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