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和風滿上林,錦琛一行人的馬車,緩緩地駛入了京城。
回到安陸侯府,錦琛自是先帶衣向華拜見父母。先不論衣向華是他未婚妻,衣叔與父親也是故舊。
不過衣向華的身分似乎侯府里的人都知道了,她總覺得前往正院一路上,每個人看她的眼神都古古怪怪的,甚至還帶了點審視。
她忍不住望向庭院里仍是花苞的牡丹,看得越久,她的眉頭也漸漸攏起,最後像是明白了什麼,整張清麗的臉蛋皺成了一塊兒。
「怎麼了?」錦琛看她一臉苦大仇深的樣子,猜測她是丑媳婦見公婆所以緊張,不由停步調笑起她。「放心,我爹你見過,他一直很中意你,我娘也會喜歡你的。」
那可不一定。衣向華眼巴巴的望著他,看上去有點可憐,就像衣向淳在討食物時一樣的神情。
她甚少露出這種模樣,錦琛覺得這樣的她更生動了,不像在鄉下時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樣,心頭大樂。「我以為這世上沒什麼能讓你緊張的,想不到我爹娘倒是拔得頭籌,到時候我們成親你豈非要昏過去了?」
等一會搞不好是你先笑不出來。衣向華將這句話默默的擺在心里,也不想掃了他的興,深吸了口氣後,恢復了原本鎮定的神情。
錦琛見她心緒安定了些,才又繼續領著她往前走,經過了垂花門及偌大的前院,走了一段游廊,經過幾處月洞門,才來到正院,入了正廳。
正廳中,安陸侯錦晟與一美貌婦人坐在上首,應是錦琛的母親,也就是侯爺夫人胡氏。
其余奴僕恭敬地立在兩側太師椅後,不過看上去都是些有身分的管家僕婦之流,在南方時見過的馮總管也列在最前。
衣向華忍不住瞥了馮總管一眼,後者卻是回避了她的視線,她不由心頭有些沉甸甸的。不過事已至此總不能逃避,何況她這回至侯府是有正事要辦,可不是來蹭吃蹭住的,有這樣的底氣,表現出來自然不卑不亢。
「見過侯爺、侯爺夫人。」衣向華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
錦晟見到衣向華,頓時滿心歡喜,尤其他對這女孩的印象非常好,錦琛到南方一趟的轉變有眼楮的人都看得出來,別說他感到欣慰,連原本極力反對的胡氏也不得不承認這步棋走對了。
錦晟對衣向華的態度自然親切有加,笑著讓她免禮,倒是胡氏不冷不熱地嗯了一聲,連一記眼神都不太願意給她似的,衣向華只能能眼瞼微垂,狀若無事。
原來門口那株牡丹花說的困境是落在這里啊……她坦然一笑,似是沒見到胡氏的冷淡。
不過錦琛在旁已經覺得滿心的不舒服,只是胡氏實際上也沒做什麼,只能說架子擺得高,他總不能因此喝斥母親。
錦晟感覺身邊的人不太對勁,才察覺胡氏對衣向華似乎有些意見。這也怪他對孩子的婚事獨斷,引起夫人不滿。他將這事攬在自己身上,想著之後再和胡氏解釋,遂開口打了圓場,「這一路來辛苦你了。琛兒已來信告知你隨他回京的原因,衣兄果然生了個好女兒。」
他慰勉著衣向華,也是兒子此次立了大功,她算是幫了大忙,遑論還有之後解藥的制作,錦晟對她欣賞之余更有感激。
「不敢,向華只是做了該做的事,不值錦伯伯這般夸獎。」錦晟有心拉近乎,衣向華自然從善如流。
不過這聲錦伯伯在胡氏听來可是刺耳極了,隨即冷冷地插口。「一個民女也敢開口與安陸侯拉關系,這叫好女兒?」
「娘!你怎麼這樣說話?」錦琛听不下去了,直接發難,他在侯府里就是個小霸王,誰的面子都不賣的。
然而他的態度讓胡氏更是不悅。「我說錯了嗎?不過是個窮舉人之女,還是不知從哪個偏遠香見來的,就想高攀安陸侯府,我難听的話還沒說出來已經算客氣了。」
胡氏橫豎已經撕破臉,也不想再裝得若無其事。她就是要讓這父子倆知道,她討厭衣向華,她不願意接受一個鄉下來的泥腿子媳婦!
「娘,她就是我的未婚妻,以後會是世子夫人,我已經決定了。」錦琛卻是個直率的性子,將自己的決定坦白說出來,他不用問過衣向華,相信她與他也是一樣的想法。
而他眼下也只是告知胡氏他的決定,並不是征詢,他的妻子定要是他喜歡的!
「你!」胡氏見兒子簡直反了天,一拍太師椅的扶手,咄咄逼人地就要開罵,身旁男人卻低喝了一聲——
「行了!」
錦晟用眼神制止了母子兩人,胡氏與錦琛才消停了些,只是彼此都不想看著對方的臉,賭起氣來了。
錦晟暗自搖頭,一縷不滿的目光投向胡氏。「等會兒我與你談談。」而後他轉向衣向華,又是一張笑臉,只是這回有些尷尬。「我先讓琛兒帶你去休息,你錦伯母今日心情不好,說話沖了些,你可別介意。」
「向華不敢。」衣向華福了一福,古井無波,似是真不在意。
這等度量又讓錦晟點了點頭,連忙讓錦琛帶她出去,自己則是拉著胡氏前往內室里去。
錦琛領她來到院子里,似是對方才母親的無禮感到抱歉,卻又不知怎麼和衣向華解釋,他根本不知道原來母親反對這樁婚事,只能支支吾吾地道︰「我娘她……不知吃錯什麼藥了!你別管她!反正我在府里,絕對不會讓你被她欺負了去,你別生氣。」
衣向華倒是坦然,她總覺得當初馮總管到衣家的原因很奇怪,一直以來也沒有听到侯爺夫人對這椿婚約的意見,如今確認胡氏對她的嫌棄,她反而覺得心情明朗了。
瞧著錦琛氣急敗壞的樣子,她反而笑了開來。「我沒有生氣啊!你記不記得剛來我家時,你也是想來退親的?」
錦琛呆了一下,突然滿臉漲得通紅。「我我我……我那是不認識你,之後我不想退親了啊!」
「那就是了,你母親也不認識我,光憑我的身家條件,想退親不是很正常?」衣向華對此倒是做足了心理準備,她一直覺得人的價值是由自己決定,而不是由別人來決定的,所以胡氏對她的貶抑,她雖是不太舒服,卻不會因此喪志。
「連你這個無法無天的錦家小爺都被我收服了,想來我也不是那麼討人厭,待令堂多認識我一陣子,總會消弭一些成見,說不定她就接納我了。」衣向華竟反過來安慰他。
她這番話當真說服了錦琛,對母親也沒有那麼氣憤了。其實胡氏並不是什麼壞心眼的人,就是太直率,性格也有些固執,已抱有偏見就很難改變她的看法。
衣向華當真是他見過最無可挑剔的好女孩,他也抱著期待,也許時日一久,母親也會喜歡上她。
不一會兒,一名婢女走近前來,向兩人行禮說道︰「稟世子,侯爺夫人讓奴婢帶衣姑娘至內院休息。」
「是了,我還不知道母親讓華兒住到哪里?」錦琛隨口一問,反正侯府處處好景色,住哪里都一樣。
「侯爺夫人請姑娘住在桃源居。」婢女道。
「桃源居?」錦琛突然拉高了聲音,表情卻沉了下來。「為什麼是那個地方!不行!我得讓母親換一個院子給華兒……」
「等一下。」衣向華攔住他,才來第一天,她著實不想看著錦琛為了她一直和侯爺夫人起沖突。「桃源居有什麼不對?」
「桃源居……其實原本是個不錯的院子,里面有一片桃樹林,每年春天我娘都會特地到那里去住幾天,欣賞盛開的桃花。」錦琛緊皺著眉頭。「可是四、五年前開始,桃樹不知為什麼不開花了,我娘覺得不吉利,遂將院子封閉,再也沒有去過。怎麼這會兒你來了,她會讓你去住桃源居?」
不就是刻意刁難嗎?衣向華心知肚明,嘴上卻說得輕松。「我不迷信的。」
「但那里不僅僅桃樹林不吉利,因為幾年沒有人住,家俱擺設都是老舊的……」錦琛還是想為她爭取,何況桃源居離他住的院子實在遠了些,他想找她說說話都要走好一陣。
「能老舊過我家?」她神色自若地打斷他。
錦琛猛地閉了嘴,要比老舊,桃源居隨便推個破桌子出來,還真比鄉下衣家質樸的家俱要好很多。
她朝錦琛眨了眨眼,給了他一記會心的微笑。他該要知道她不想讓他們母子失和,而他更要知道,這樣的刁難她反而興致勃勃。
「你知道的,我倒覺得桃源居挺適合我的……」
這番未竟之語,不由令錦琛想到了衣家院子里開了好幾個月的睡蓮,想到了她給的盆栽花會一直開不停,最後想到了她馬車上的紫薇樹……所以他閉上了嘴,不再反對。
衣向華見他明白了,笑得如春花般燦爛,她現在對那不開花的桃樹林可是滿懷期待呢!
桃源居因著院中那成片的桃林,建築不若其他院落那樣氣派,反而有些質撲低調。這里沒有院牆,因為桃樹就是最好的遮蔽。院中也沒有抄手游廊、假山奇石,就是一條蜿蜒狹窄的青石板路,通往一座紅牆黛瓦的一進小屋。
屋子里的家俱只能說簡單堅固,全無精雕細琢,不過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床櫃桌椅樣樣不缺,架子上一些泥瓶陶碗的倒顯得有些古趣。更別說這院子里可不無聊,琴棋書畫俱全,還自帶小灶房,其實比起正院那樣的雕梁畫棟,衣向華顯然更喜歡這樣的住所。
她就這麼安心地和紅杏住了下來,將自己帶來的花木全搬進了院子里,之後一頭鑽進了桃林,蒔花弄草好不舒心。即使連著幾天錦琛都沒有再來桃源居找她,侯府其他人更像把她忘了一樣,除了送來簡陋的一日三餐,根本沒人理會她,衣向華也不以為意。
然而她的自得其樂卻讓胡氏有些坐立難安,她本想冷一冷那鄉下泥腿子,讓她知道自己並不受歡迎,住在桃源居那樣陰森森毫無生氣的地方,不出三日總該嚇得自行求去。可是現在都七、八日過去了,听下人說衣向華不僅活得挺開心的,褐衣疏食似也不介意,胡氏這才驚覺自己用錯手段了。
鄉下來的人自然粗鄙不文,見識狹隘。胡氏刻意給她吃的粗劣食物,搞不好她還覺得是山珍海味,比起她以前吃的要好得多;而那座胡氏想到就發怵的院子,說不定在衣向華眼中比皇宮還氣派。
胡氏決定親自去和衣向華說清楚。
領著兩個下人,她盛氣凌人地前往桃源居,然而才剛走進那蜿蜒的青石板小路,她赫然發現原本好幾年不開花的桃樹,居然結了一個個的小花苞。
這個畫面她太熟悉了,只消再過幾日,花苞開了,這片桃林馬上能變得妹紫嫣紅、繁花錦簇。就是現在,她已經能聞到輕淡的桃花香氣,縈縈繞繞,令人心折。
「那丫頭竟然有辦法讓桃花開?」胡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遂加快了腳步往院落深處行去。
待她來到了屋子前,若說桃花林的復蘇讓她驚訝,那麼這樸實小院的變化就令她傻眼了。
原本興建這間屋子,是她住膩了富麗堂皇的院子,偶爾想換住竹籬茅舍,享受柳暗花明的趣味。不過身為堂堂侯爺夫人,當然不可能真的蓋間茅屋給她,于是疼愛妻子的錦晟就弄了間鄉下也有的青磚房。
原本她以為鄉下的房子不過就這般,想不到今天讓她看到了另一種景致——
屋子的窗台前栽了一株株的金銀花,花朵縴細多姿。屋檐上吊著紫藤及鈴蘭,門口有一大叢嬌小可愛的迎春花……眾多花朵替這間小屋增添了許多生氣,看上去趣味盎然,引人入勝。
胡氏是愛花的,隨即被這般景象吸引了,她一下忘了自己的來意,忍不住由敞開的正門走了進去,她有種預感,屋子里會有更多驚喜等著她。
果然她一進門,見到屋內的轉變便自然停下了腳步。她知道這屋內的家俱相當簡樸,但如今那些桌椅都被鋪上了繡著白色茉莉花的黃色錦布,門簾也換上了干燥堅果做的珠簾,原本暗沉沉的屋內像是瞬間明亮了起來。
茶幾上是一株金盞花,原本架上的陶瓶瓦罐里,或是插了枝菖蒲,或是擺了些花或石頭,灌滿水養條小魚,都呈現著一種雋永淡泊的意趣。
桌面擺著一幅剛完成的桃花圖,想來該是衣向華的手筆,畫的便是外頭含苞待放的桃樹。筆法清靈,栩栩如生,揉合了半開桃花的羞怯嬌女敕及簡靜秀麗,要是換成胡氏來畫,最多也不過如此了。
胡氏在閨中時也是以才貌雙全著稱,才能吸引錦晟這樣的青年才俊,對她的寵愛多年不減。雖然很不甘心,但胡氏必須承認,如果這丫頭不是一心想攀高枝,自己應該會喜歡衣向華渾身的靈氣及才華。
此時通往內間的珠簾被人掀開,衣向華端著一個托盤進來,紅杏跟在她身後提著茶壺。見到屋里有人,主僕兩人先是愣了一下,不過很快便回過神。
紅杏先行了禮,衣向華則是福了福身笑道︰「見過侯爺夫人。」
不錯,至少沒有自來熟的叫她錦伯母。胡氏很快地整理了驚喜的心情,淡淡地說道︰「看來你住在這桃源居,頗為自得。」
這可說中了衣向華的心事,她燦笑回道︰「侯夫人說的是。桃花春色暖先開,明媚誰人不看來,能住在這美麗的桃林之中,如入桃源仙境,誰不欣喜若狂?」
胡氏鳳眼微眯,既是如此出口成章,看來她認為這丫頭粗魯不文的印象得修正一些了。
衣向華可不知胡氏在想些什麼,她放下了手上的點心,招呼胡氏坐下,另一只手偷偷在背後做手勢讓紅杏站到一旁,這胡氏可不是好惹的,她不想讓紅杏受氣,還是自己來伺候。
「侯爺夫人來得正好,我做了一盤桃花糕,還有這桃花茶,花瓣都是剛剛才取的,恰好請侯爺夫人品嘗。」衣向華將點心奉上。
胡氏看向了桌上切成四四方方的淡黃色糕點,中間夾雜著桃瓣的粉紅,看上去相當賞心悅目。她不置可否地拈了一塊就吃,入口清香軟糯,甜而不膩,很合她的胃口,讓她忍不住挑了挑眉梢。
衣向華笑吟吟地給胡氏倒了杯桃花茶,「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這桃花糕是用甘薯、牛乳、蜂蜜及藕粉做的,摻入桃花瓣,不僅口感提升,還有美容養顏及排毒清血之效。」
胡氏又喝了口桃花茶,茶水溫潤爽口,入喉還留著淡淡的桃花香,在春日微寒時來這麼一口,她不由閉上眼楮,嗟嘆了一聲,真舒服啊!
好半晌,她才從那享受的疏懶之中打起精神,看著衣向華神態自如的吃著桃花糕。不得不說這丫頭的確好顏色,吃東西的儀態亦是優雅,不過是吃個桃花糕居然也吃出了幾分清新月兌俗,彷佛她吃的是天山雪蓮上的露珠似的,不似人間俗物。
「這滿林桃樹已有數年不開,怎麼你一住進來就開花了?」胡氏狐疑問道,真有點懷疑眼前這天仙似的女孩兒真的不是人。
若這是錦琛問的,衣向華可能會本能的回他一句是桃花生病了啊!不過對于胡氏自然不能如此湊趣,遂溫言說道︰「自小我便對植物很有興趣,所有也懂一些栽花養草的事兒。這院子里的桃樹本身沒有問題,是土壤的肥力不夠了。恰好這里幾年沒人打理,腐肥甚多,只是堆積在土地表面,再加上後面小廚房內的草木灰,我自制了些堆肥埋進土里,果然沒兩日桃樹就開花了呢!」
原來如此……胡氏回想當年桃樹不開時,她還請來不少擅長園藝的花匠,結果沒一個把桃樹救回,到最後只能歸咎于怪力亂神之說,徹底厭棄了這個院子。不過一個小丫頭,竟如此慧心巧手的讓整座桃源居活色生香起來,倒是胡氏始料未及的。
兩人臨窗對坐著吃點心喝茶,不知是誰先開始,居然就桃花論起詩文來。胡氏自詡月復有詩書,而衣向華自小被父親帶著讀書,自也是文采不凡,彼此你來我往,居然說得有些欲罷不能。
天晚了,胡氏驚覺快到了錦晟回府的時間,連忙要走,衣向華除了送上一食盒的桃花糕,還奉上了一個她今日才做好的繡桃花紋手套,讓胡氏在初春的寒天出門不會凍著手。
胡氏見這手套繡得細致,心里其實是喜歡的,不過表面不顯,只是淡然收下便離開了桃源居。一出院子,她忙不迭地將手套套上,想不到還挺搭她今日這身紫紅色繡金線祥雲紋的對襟襖子。
「你們說,這樣好看嗎?」胡氏忍不住舉起雙手向身後的兩名婢女顯擺。
「在夫人身上自是好看的。」一名婢女回道,看著自己手上的桃花糕食盒,神情頗有些怪異。「不過夫人,您今天究竟是去桃源居……」
胡氏猛地腳步一停,臉色變得忽紅忽白,最後一個冷哼,氣得又將手套取下,扔在了地上。
她怎麼莫名其妙像是去訪友似的,繞了一圈又出來了?原想過去桃源居先來一陣刀光箭雨,想不到人都離開了竟忘了拔刀。更別說她拿了人家的糕點和手套,居然還有種心滿意足的感覺?
不過這會兒再回頭去罵衣向華,胡氏是萬萬做不來的,只得跺了跺腳,扭頭回到正院去了。
後頭兩個婢女連忙撿起地上的手套,也急急忙忙跟上。
至于桃源居里的衣向華,正是滿心感激地站在了桃樹旁,輕輕柔柔的觸模著桃樹斑駁的枝干,「真是謝謝你們了!幸好有你們告訴我侯爺夫人的喜好,否則今日這關還不知道怎麼過呢……」
晚膳用罷,胡氏只淺嘗了兩口便托言沒胃口,早早回了房。
錦晟一向愛重這個夫人,見她莫名怏怏不快,自也跟了過去,關上房門說些體己話。
胡氏坐在鏡台前卸了釵環,看著鏡中的自己,細眉鳳目,怎麼看都不至于是張好糊弄的臉,難道真是一點威嚴也沒有,衣向華那丫頭竟一點都不怕她?雖說待她如親人,但她要的並不是這種結果。
「夫人怎麼了?」錦晟由背後環住了她的腰。
胡氏也沒打算瞞他,只是悶聲說道︰「妾身今兒個去了桃源居。」
喔?錦晟知道胡氏並不喜衣向華,會主動找去絕不是去噓寒問暖,故而不語等著胡氏下文。
胡氏猶自一臉不悅地說道︰「妾身一進桃源居便被震撼了,衣家那丫頭不知怎麼辦到的,居然讓桃樹開滿了花苞,看上去甚至比幾年前桃樹還開時更為茂盛。而那間磚瓦平房,也讓她用各式花卉草木、織品俗物裝飾起來,簡直變了個樣,我一直認為那間小屋是古樸簡約的,想不到這麼一弄,居然多了幾分活潑生動。」
「這不是很好嗎?你一直覺得桃樹不開花不吉利,那麼衣家丫頭讓它開花了,所謂不吉之說不自攻自破,你以後又可以年年賞花了。」錦晟不懂這有什麼好不滿的,何況他早就知道衣向華是一個很懂得生活的女孩,能將入住的地方弄得生趣盎然,也是她的長處。
「可是我看不過去她那樣得意啊!」胡氏當真不甘心。
「她如何得意了?」錦晟始終不覺得衣向華是那種得意忘形的人。
「她……她做了桃花糕,泡了桃花茶給我喝。」胡氏臉有些沉。
「桃花糕?今日你帶回來那些?我也吃了,很不錯啊!」錦晟還回味著那種清甜的軟糯口感。
「我還見到她畫了幅桃花,真要說起來,讓我來畫,最多也是如此了。」胡氏有些酸溜溜的。「之後我們還論詩論文,她竟也很有一番見解,我走了她還送我一副手套,繡工也算過得去,可那丫頭今年也才十四歲!」
「那不更證明了她有內涵?夫人,你在年輕時也是京城才女,能與你比肩暢談的人可不多啊!否則我當年也不會被你迷得七葷八素了。」錦晟低聲笑了起來。
原本胡氏還氣惱著,然而被自己丈夫這麼灌迷湯,居然也害臊起來,「你這老不修說什麼渾話!」
胡氏心里明明泛甜,表面上可正經了,要是衣向華見到這一幕,一定馬上能聯想到錦琛那種口是心非的性子究竟隨了誰。
錦晟收起了笑,這才有些認真地回她的話。「照你這麼說起來,衣向華那丫頭打理內宅井井有條,還有一手蒔花弄草的本領,畫技不凡,滿月復經綸,女紅中饋皆不俗,我替兒子挑了一個這麼好的未婚妻,有什麼不好?」
胡氏嘆了口氣。「可她只是個窮舉人的女兒啊!雖說男兒要低娶,女兒要高嫁,但她嫁給琛兒,那不僅是高嫁,更是高攀!」
錦晟一向順著她,唯獨這件事他無法苟同。「夫人,你可別小看了衣雲深,他智深似海,胸有丘壑,為夫遇到的許多難題若非他從中建議,只怕我這安陸侯的位置還不一定坐得穩。如今還只是個舉人是他不願會試出仕,否則必然一飛沖天。」
胡氏閉口不言,但表情顯然並不認可。
他索性拉著她坐下,仔細地將事情分析給她听。「我將琛兒送到馳江鎮衣家,雖是想磨鏈他的心志,但更是想讓衣雲深教導他幾分。如今兩年過去,你也看到琛兒回來後的轉變,先不說外表變得高壯結實,衣家沒有虧待他,性子也變得穩重堅毅。他回京時我也考校了他的功課,比起以前不知進步多少,連一手字拿出來也不會丟臉了。遑論他還在南方立了大功,破獲了制作毒粉的根據地,抓到重要的關鍵人物。
「這幾日琛兒不在,是被萬歲留在了宮里,與大理寺的人商討這毒粉案後續該如何辦理。洗刷了李森暴斃那案子的嫌疑後,李家對他態度轉為慚愧,還特地來找我致謝送禮,我在兵部也算有了助力。更不用說向華做出了毒粉的解藥,這件事萬歲是知道的,說不定不日就有宮里的人來宣賞。那些使用向華解藥戒除毒癮的達官貴人們該對我安陸侯府有多感激?我這是沾光啊!」
兵部的合作對他來說無疑如虎添翼,其他官員對他的謝意也會轉化成朝廷的人脈,這些都是求也求不來的,但衣向華為他做到了。「萬歲很欣賞琛兒,毒粉一案很可能會授予他實質的官職,讓他能繼續調查,多點歷練。你想想,這里頭衣家的功勞有多少?」
胡氏的表情變了又變,她自然欣喜兒子有出息,也清楚兒子的變化都是衣家帶來的,但听到丈夫如此抬高衣家人,又讓她既瞥扭又不甘。
原本她就不贊成那樁婚事,如今錦琛變得越好,她就越覺得衣向華那個鄉下來的女孩更配不上自己兒子,「其實我心中有更理想的人選。」她直接挑明了說道︰「汝陽王的女兒惠安郡主褚婠,我便覺得非常不錯。」
褚婠?錦晟直接皺起眉。「汝陽王祖上是開國功臣,本朝唯一的異姓王,他的女兒還受封郡主,雖說汝陽王已不領官職,為人還有些散漫不著調,但如此顯赫的家世,能看得上我們琛兒?」
「我本來也這麼想,不過是褚家主動與我接觸的。」胡氏提到這樁事,顯然興致勃**來。「琛兒在南方抓的那些人被暗衛送回京以後,褚家人找過我,透露惠安郡主今年也及笄了,因為琛兒立了功,自己證明了李森那事的清白,他們很看好,所以暗示我有意結親。只是琛兒前些日子由南方回來後居然還帶了衣家丫頭一起,我不便提起這事兒罷了。」
「見到琛兒立功才想來摘桃子,汝陽王想得倒美,我並不看好這個褚婠。」錦晟越听越覺得哪里不對勁,「至少就琛兒而言,他心中只有向華一人,我不認為他是朝秦暮楚的人。」
胡氏還想說些什麼,卻被錦晟打斷,「好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如果這樁婚事不是琛兒自己喜歡,也不會成定局,我們老一輩的看著就好,別攪局了。」
說完,錦晟便拉著胡氏就寢,將那些小兒女的事情拋到了腦後。
不過迷迷糊糊之中,胡氏仍是不情願,她可不認為這樁婚事已經成了定局。
錦琛留在皇宮里整整十天,好不容易回到府里,還顧不得先拜會父母和洗漱就直接奔向了桃源居。
然而遠遠看到桃源居里滿樹和嬌爛漫紅,萬枝丹彩灼春融的模樣,他著實怔愣了好一陣子。如今桃花都已盛放,亂紅如雨墜窗紗,花瓣飄落,馨香沁入鼻間,他心里的沖擊比起幾日前的胡氏還要更強幾分。
「這肯定是華兒的手段,這簡直是鬼斧神工,太神奇了……」好半晌,錦琛才將視線由桃林中收回,他已不想去問衣向華是怎麼辦到的,好像只要有關植物的事,還沒有她辦不到的。
他快步進入了青石板小徑,走到深處見到那溫馨的紅磚房,花木扶疏、寧靜清雅,不由也是驚艷非常。他越來越期待以後與她成親的日子,兩人住的院落不知會被她布置成如何喜人的樣子。
白日衣向華一向不關門,錦琛大大方方的就進去了,一進去便見到她在煮茶,聞那香氣是明前龍井……嗯,似乎還摻了桃花。
衣向華見到他也是毫不掩飾的驚喜,連忙上前拉著他坐下,還不待他說什麼,先讓紅杏去打了盆溫水讓他擦擦手臉,自己則是到食櫥里取出點心。
「你用膳了嗎?先吃點墊墊肚子。」
錦琛聞到了點心的香氣也著實餓了,擦過手臉後便不客氣地拿起點心大嚼起來。
還是她的手藝讓他中意,宮里的東西只有給貴人的還能入口,其他只能說吃了餓不死,口味則是難以期待。
瞧他吃得急了,衣向華連忙將自己方才還沒喝的茶推到他面前,溫溫的拿來牛飲正好。
錦琛丙然在一口氣吃了五大塊桃花糕後,差點沒噎著,連忙拿起杯子一飲而盡。
之後用最快的速度稍微填飽了肚子,錦琛肚子都凸了起來。衣向華看得好笑,帶他到桃林里走走順便消食。
美食美景,錦琛在滿足地嘆了口氣後,咧開一口白牙,「華兒,毒粉的案子,萬歲稱贊我了!」
衣向華也著實為他高興。「那真是太好了!萬歲說了什麼?」
錦琛得意洋洋地復述了皇帝說的嘉許之言後,又道︰「毒粉那件案子還有後續,萬歲說會授我一個實質的官職,讓我繼續追查。因為萬歲向天下廣而宣之,不許再吸食及販售毒粉,所以京里有幾個吸食毒粉的世家子弟都為戒毒痛苦不堪。你的方子起了大用,救了好些人,現在不僅那些人的父母對我們安陸侯府感激不盡,萬歲也相當滿意,賞了你好些東西,你可能這兩日就要接旨。」
錦琛在這件事上毫不居功,反而讓衣向華在皇帝面前留了印象。他喜孜孜地繼續說道︰「我告訴你,我以前那群狐群狗黨不乏出身高貴者,但能夠讓萬歲親自授官的,只有我一個!李森的事爆發之後,他們都離我遠遠的,現在看誰還敢對我指指點點!」
「你這般的人,原就不該混吃等死,屈居人下,你缺乏的只是經驗跟機會。」衣向華瞧他意氣風發,有的是少年的神采飛揚,芳心不受控制地激越跳動著。「我一直覺得你會成功的!」
對于自己被封賞的事,衣向華完全不居功,反倒一心吹捧著他,讓錦琛有些飄飄然。
一時忍不住,他又露了些輕佻出來,假意伸手挑弄她的下巴。「所以你才會那麼喜歡我?」
本以為衣向華會害羞,想不到她認真地看著他,笑得比蜜糖還甜。
「是啊,我最喜歡你。」
錦琛的笑慢慢凝固在臉上,雙眼爆出狂喜,像是難以置信的瞪著她半晌,突然一個箭步上前抱起她,在桃樹下轉了好幾圈。
「你喜歡我,哈哈哈,你說了喜歡我,我好高興,比萬歲稱贊我還高興……」
桃林間落英繽紛,微風和暢卷起一道粉浪,似也在為兩個有情人而欣喜。
他怕她暈了,稍微轉幾圈便將她放下,不過仍然將人圈在自己懷里。
「華兒,你听我說。」他深吸了口氣,正色地看著她。「我也喜歡你……不,該是我先喜歡上你的,而且比你喜歡我更喜歡你……」
「我知道啊。」衣向華對自己的心意一向很坦然。「你以為我的未婚夫那麼好當?要不是你在南方表現不錯,讓我感覺到你的心意,認同你的人品,你不退親我也要退親了。」
「呸呸呸,你一定會嫁給我的!」錦琛頓時氣得臉都快鼓起來。
「我相信你。」衣向華戳了戳他鼓起來的臉,原本兩人還只是心照不宣的曖昧,如今算是化暗為明的兩情相悅,她的欣喜及情動也未必少于他。
因為感動,錦琛再一次緊緊擁抱她,想不到這一回被她微微推開。
「你胸袋里放的是什麼,從剛才就硝著我。」衣向華不好伸手探他的胸,只能輕輕點著那令她不舒服的地方。
然而只是這麼輕輕一觸,如同在錦琛的心湖上落下一顆石子,綻起一圈漣漪,這種無法控制的感情,在年輕的心中蕩漾搖曳。
他由懷里慢慢的拿出一支木簪,遞到她手中,還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這……這是我親手雕的簪子,是在宮里抽空尋工部的匠人教我的,雕的不好,我本來不好意思拿出來……」
衣向華看了看手上的木簪,用的是上好的桃木,雕工只能說普通,但花樣卻是她最愛的茉莉花。
「你怎麼知道我最愛茉莉?」衣向華難得情緒波動,見這個男人如此為她費心,居然覺得有些鼻酸。
「你繡的帕子和織品,很多都是茉莉的圖案,你還在馳江鎮的家門口兩旁種了一大叢,上次那林來順還送了你一束呢……」錦琛說得酸溜溜的。
衣向華感動的心情頓時化為噗嗤一笑。「那不是被你扔了?」
「所以我雕了一支茉莉花簪還你,永遠不會凋謝的,你喜歡嗎?」錦琛有些期待,雙眼晶晶亮亮地看著她。
「我很喜歡,謝謝你。」衣向華二話不說,直接將發簪斜插在頭上。「好看嗎?」
「很好看!」錦琛看著她靈氣逼人的美貌,幾乎要挪不開眼。「這算是定情信物,你是不是也要回贈我什麼?」
「定情信物啊……」衣向華臉蛋微偏,俏皮地斜睨他。「不是早就已經給你了?」
「有嗎?」錦琛一頭霧水。
衣向華笑著指向他的腰際。「就是我第一次繡的香囊啊!雖然繡得不怎麼樣,卻很有紀念性,你天天掛在身上的。」
「是這個啊……」錦琛模了一把腰際的香囊,笑得有些傻,但突然間他一個激靈,猛地望向她。「這個香囊,在我回京前你早就給我了,若說這是定情信物,難道那時你就對我……」
衣向華但笑不語,卻也沒否認。
太快太激烈的情感沖擊讓錦琛終于受不了了,突然一把抱住她,低頭在她唇上印下了一吻。
這一吻,青澀得很,只能說是唇踫唇,卻是如今他們能表達對彼此情感最直接、最誠摯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