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不穿高跟鞋 第二章 天真或是狡猾

作者 ︰ 謝璃

這一次睜眼,直覺告訴夏翰青,他提前蘇醒了。

回到夏家老宅過夜,他原有的生活節奏未能跟著回來。

灰白的天光,破曉才會出現的啁啾鳥語,年長慢跑者繞行河堤步道的相互招呼,所有的線索讓他肯定此刻不超過六點半。

他伸手抓了床頭鬧鐘瞥看指針——六點二十分,比起在城區的私人寓所過夜時早了些。沒有耽擱,他翻身下了床,走進浴室開始清晨例行的梳洗。

清洌的冷水滑過面龐,收縮了毛孔,來自園子里的茉莉花香飄進窗內,竄進鼻腔,雙重刺激醒覺了腦袋。數個模糊破碎,幾乎快消融的畫面重新浮出記憶的水面。那是他的夢境!他的蘇醒全因為他作了夢,夢里他被一股難以言喻的沉哀,如山雨欲來前的霧靄,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別無它法,他只得醒來。

試著重組畫面,夢境源自多年前的一段記憶,他還只是個高二學生,地點在校園。他如常在下午相同的時間走在社團大樓的回廊里,經過每層樓的轉角,便听見不同性質的喧鬧聲從各類社團教室傳出。年輕的心如此輕盈,幾無暗影,他年輕挺秀的身材動作利落,無論爬多少階梯,步履一樣輕快,額角一樣爽淨不冒汗。在夢里,他更是以如風般的巧勁抵達四樓,朝他所屬的吉他社前行。

趨近吉他社門口不遠,意外地,傳來的不是吉他單弦或和弦練習,而是陌生的歌聲,屬于少女的歌喉。他停下了步伐,悉心聆听——並非歌聲宛如天籟,嘹亮婉轉,事實正好相反,少女的嗓音女敕稚單薄,中氣有些不足,亦欠缺華麗的技巧,奇妙的是少女毫無半點膽怯,她大方吟唱,質樸無染的聲調好似長年徜徉山林水澤間的清新童謠,一首中板的詩歌經少女演繹,全無匠氣,在木吉他簡單的伴唱下,竟莫名地產生了動人的質素。

駐足听完一輪,他起步跨進教室,不小心擦撞了一張椅子,發出突兀的聲響,所有人一齊朝他張望,包括唱歌的女孩;女孩起身回頭,眨著瑩亮美目打量他,一頭未經整燙的烏亮直發垂肩,蘇格蘭制服裙下的身段縴秀。有人熱心地替他們倆介紹,女孩有個普通的名字——湯慧敏,但女孩有個不普通的笑容,讓一張秀氣的臉蛋泛光,女孩是個高一轉學生。

至此,夢境回放了當年的片段,沒有添枝加葉,接下來劇情丕變,女孩主動喊了他的名,笑盈盈搖晃著裙擺,他記得她走近他,說了句奇怪的話︰「翰青,你怎麼還不放手呢?」

那句話令他痛不可言,下一秒他彷佛沉入了觸不到底的深水里,他不停往上掙游,別住氣,企盼露出水面重見天日,接著,他醒在快要缺氧的那一瞬。

他呆看手中的毛巾良久,回神後,擦干臉上水漬,胡髭也不刮了,匆匆換上外出服。下了樓,放慢腳步,小心翼翼避開家人耳目,在玄關處取了車鑰匙,放輕每個動作的力道,駕車離家。

這個臨時起意的決定估計來回會多花上兩小時,影響了他上午的行程。他加速在省道上行駛,越過數個地名,卻無心覽勝。一路飛逝而過的樹林、山丘、屋舍、河谷,他幾乎視而不見,只專心閃避著不時迎面或超越他的凶悍砂石車和蛇行的越野重機,一心想著再過多久才可看到他期待的路標指示。

結果他提早了二十分鐘抵達岔口,跟著指示牌轉進一條更窄的車道,車道兩側竹林成蔭,連綿兩百公尺後結束在一片平坦的綠茵草坪邊緣,隔著兩個籃球場大小的草坪,一棟ㄇ型的白色建築物和竹林遙望。

停好車後,他瞄了眼手表,在駕駛座上靜坐等待,十分鐘後他才下車,越過草坪,進入建築物,朝走動的警衛頷首,在大廳櫃台前站定。

穿著白色制服的值班護士見到他,懨懨的疲倦神情頓時一掃,熱絡地招呼,「夏先生,好久不見,今天真早。」

「我看一下就好,今天不待久。」

「好的,我馬上安排。」

建築物室內處處透光,一點都不陰暗,三層樓挑高的天花板完全是一片格狀琉璃天窗設計,無論晴雨,室內都浸浴在天光里,掃除了病氣;清晨天剛亮,四周只有三三兩兩早起走動的白袍病人。

其實不必護士帶領,他可以獨自熟門熟路地走到中庭右翼那棟樓,位在三樓盡頭最後一間,房號三零一,視野及采光最完美的單人病房。

但他習慣和護士並行,詢問一些近況。

「有其他訪客嗎?」

「今年到現在為止還是只有夏先生。」

「最近體力如何?」

「吸收功能輕微衰退,應該和上次的感染有關。我們都遵照醫囑在食物里多添加了一些特殊營養液,保持病人體力。」

「醒著的時間有多少?」

「不到四小時。」

「一天出去幾次?」

「上午一次。」

「下午盡量再多一次,多接觸日光總是好的,別以為病人沒有感受。」

「好的,我們會安排。」

走進病房,他示意正在病床邊進行清潔工作的看護婦不必起身離開,慢慢走近床頭,隔了一點距離俯看床上的女子。

女子穿著白棉罩衫,安躺不動,臉雖轉向夏翰青這一側,雙眼也睜著,目光卻朦朧渙散,像是還在夢境里醒不來,也像是焦點越過窗玻璃,落在不知名遠處。

院方為了方便照護,為女子剪了齊耳短發。烏黑的發色襯出皮膚過于蒼白,也許是臉龐略微浮腫的關系,細瞧可瞧見一點薄膚下的青色微血管。五官仍可看出原有的細致,但和床頭櫃上一幀女子過往的生活彩照相對比,此刻的臉已完全褪去靈魂的光采,純粹是物理性的存在。

夏翰青伸出手,先以病房備有的消毒酒精仔細擦拭,再輕撫女子的面頰。他觸手溫柔,感受女子的體溫後,又縮回手;女子無動于衷,任憑肉身被外力觸模擺布,眼光幾乎沒有波動。

婦人見夏翰青對長久纏綿病榻的女子仍有憐惜之意,動容之余,忍不住開口道︰「小姐以前真漂亮,護士都說那張照片和之前一個模特兒有九成像,她們拿網路上照片給我看過,真的好像。」婦人本意是想說幾句討喜的話讓氣氛活絡,說完似乎察覺這種贊美失去祝福的意義,立刻面露尷尬之色。

夏翰青沒搭腔,只吩咐道︰「需要什麼就和護士說,有空讓她出去多曬太陽,謝謝你,辛苦了。」他按慣例將裝了數張鈔票的信封袋放在床頭櫃上,轉身走出病房。

回去以後,他能安眠了吧?女子沒有更好,但也沒有更壞,她的血肉之軀還在,和他實存在同一個世界里,他遠道而來,要確定的就是這一點。

回程他加快了速度,他預估這一路將會接到兩張超速罰單。

趕到公司後,饑餓感提醒了他,他起床至今只喝了一杯水,但開會在即,已無多余時間到外頭餐廳用餐。

他站定走道,環顧辦公區,盯看站立或走動的職員,準備從其中挑出一個正在無事悠晃的來差使。

九點二十五分,似乎沒有人剛上班便托腮放空或串門子,但他很清楚,盯著電腦目不轉楮的不見得就在進行正辦,依他得到的網路使用分析報告,上午時段,至少有三分之一員工忙著網購或在社群閑聊,下午則高達二分之一。

正猶豫著差使何人較恰當,有人在背後拍了拍他的肩,一種關系熟稔才有的隨興拍法;一回身,一臉粲然的笑靨照眼,竟是丸子頭女孩,他記得她叫範柔,一個名字和行止完全兩回事的女孩。

忍不住掃了她全身上下一遭,夏翰青不自覺擰眉——上班時間,她穿了一身綠白兩色緊身短T恤和彈性機能褲,年輕健美的身段顯露無遺。公司從未正式規定服裝,但公司可不是健身房,她的常規判斷力似乎有問題;更甚者,他注意到她背包拎在肩頭,渾身散發著汗意,顯然是極力趕到公司打卡,遲到近半小時,她的出勤狀況大有問題。

「請讓讓。」她朗聲開口。

他乍听不明白,左右察看,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杵站在她座位旁了,這里是綜覽整個開放式辦公區動靜的好位置。

「你遲到了。」他挪動一個人身的空間,指著表面。

「唔?」她眨眨眼,半信半疑地湊過去細瞧表上的指針,「九點二十九分,沒有啊,還差一分。」

「本公司九點整上班,五分鐘緩沖,你不會不知道吧?」他按捺住無名火。

「噢,我特別申請過,今天是九點半上班沒錯。」

這答案超乎他的想象,瞧她一臉坦蕩不似情急之下胡謅,讓他不得不懷疑公司何時實施雙軌制了?

疑惑中,範柔怡然大方地就座,她逕自從背包拿出小鑰匙旋開辦公桌的抽屜鎖,先拉開右側第一個小抽屜,取出一面化妝鏡放置桌面上,對鏡梳攏一頭散亂的長發,手指利落地一旋一扭,立即在頭頂上旋扭出一顆完好的丸子;緊接著她拉開底下容量最大的抽屜,從里面掏出一包沖泡式健康飲品和一只馬克杯,抽屜開合瞬間,夏翰青不意瞥見了近乎填塞得毫無空隙的內容,瞠目不已——抽屜里不見任何卷宗文件或辦公用品,有的是滿坑滿谷的食物,舉凡甜點、餅干、麥片,以及一時看不出名堂,五花八門的零食,她費心鎖住的竟是食物而非重要文件!

發現夏翰青並未移駕,範柔抬頭狐疑問︰「夏先生還有事?」

「有。十分鐘之內替我到轉角咖啡店買杯美式咖啡和一份早點,我在辦公室等你。」他面帶慍色下了指令,立刻移步返回辦公室。

他向來沉著,這回竟不禁心生惱怒。這無疑是公司管理松弛,範柔如此明目張膽遲到早退,縱使再有人事關系也該謹守職場的基本規則。

他一回座,立即撥了內線給人事主管,劈頭便問︰「張小姐,總務部的範柔有特別的上下班時間嗎?」

或許問得突兀,對方頓了好一會才作答︰「是有的。」

「可以說明一下嗎?」

「每星期三和星期五早上九點半上班,每星期二和星期四可早退一小時,至于有必要加班她可以任選時段來公司工作。」

他大為詫異,半晌道︰「不過是個小助理,這是誰簽準的?」

「總務部主管直接呈報董事長核準的,最後再知會人事。」

「這程序不符合規定,可以讓我看一下她的人事資料嗎?」

「夏先生——」對方明顯在另一端遲疑,「既然只是個小助理,能否就通融一下,別讓總務部認為我們連他們找個人都有意見,除非是犯了業務上的錯——」

「你的意思是公司為一個小助理開先例無所謂?那怎麼不全公司上下一致來個皆大歡喜?」

「這件人事案我參與的部分有限,恐怕讓李主任直接回答您比較恰當。」

「……」這分明是撇清的意思,他忖度道︰「我明白了。」

一個部門主管徇私至此未免太不謹慎,但李主任恰是他父親多年舊識,他不能直接上門加以質疑,也許得空詢問父親,暫且按下不理會。

電話進來,是公事商議,他立刻進入工作狀態。前後講了三通電話,範柔恰好在他放下手機之際走進辦公室,將一杯外帶咖啡和一份餐點放在他前方。

他看了眼時間,面無表情指正︰「我說十分鐘,你去了二十分鐘。」

範柔肩一聳,「沒辦法,餐點要花一點時間做啊,這還是我先打電話請他們先做才可以這麼快拿到喔。」

「我並沒有指定項目,你可以買現成的,什麼都好。」

「冷的吃了不開心嘛!」範柔還是一味地笑,完全不在意被指摘。

夏翰青想再出言駁斥,霎時警覺到自己的行為已經太針對性,決定結束對話,「算了,就這樣吧,多少錢?」

「不用了,我請你。」不等他回應,她輕巧地轉身離開辦公室。

他愣了一瞬,回神後,打開前方紙盒,垂眼一探,又是一愣——紙盒里盛裝的是可頌三明治,中間的夾餡是牛肉吉士碎蛋及生菜,並非內容有多豪華,而是她怎麼湊巧點了一份他平日外帶的餐點?靈光一閃,他擎起咖啡,尋找品項標貼,沒找著,他對著蓋口啜了一口,不夠,再啜一口,心里有了七分確定,干脆拿掉杯蓋,細聞漫逸的咖啡香氣,終于確信無誤,這分明是他平時鐘愛的單品咖啡——耶加雪菲。

兩樣東西同時猜對的機率有多少?

夏翰青邊思索邊吃下遲來的早餐,饑餓感一掃除,慍火稍有平息,卻增添了莫名的疑惑。

上午的會議即將開始,他提早至會議室就座,檢視前一天他所制作的圖表和影片,同一個空間里又瞥見範柔忙碌穿梭的身影。

大概被指派了任務,範柔抱了一大疊影印好的開會資料,沿著橢圓形會議桌緣分發,動作嫻熟,經過他眼前只顧著手上工作,並未對他顯露特別的表情。接著她走到電子白板前的置物櫃,取出投影設備擺放好並連接電源備用,旋即消失在門口。過了一會,他驚見她肩上扛了兩箱杯裝水進來,舉放輕松,全無吃力的模樣。箱子拆封後她單手托著箱底,逐個座位分發杯裝水,堅實的臂力令人印象深刻,但這個古里古怪的女孩不知哪條思路出了岔子,她唯獨跳過他的桌面不給水,余下的繼續分派完畢。

他大感納悶,緊盯著她移動的背影,想尋出端倪。當著他的面刻意疏漏也太不遮掩,這是抗議他對她的不假辭色?

與會人員陸續進入,他無暇為了一杯水和員工計較,低頭專心審閱資料。不久,他的前方赫然多了一瓶玻璃瓶裝水,他吃了一驚,頭一抬,範柔旋風般身影竄出會議室。

他呆了一下,握住瓶身端詳標簽。這是一款進口廠牌的無糖檸檬口味氣泡式礦泉水,和杯裝水相較當然價錢殊異,是他長期嗜喝的飲品,她是如何得知?就算她無意間發現他的飲用習慣,他並非她的直屬長官,她毫無義務為他提供如此到位的私人服務。

暫且按下疑惑,他起身走到白板前代替不克出席的總經理主持會議。

夏翰青主持會議的經驗繁多,算是游刃有余,但今日過早起床,又來回開了遠程的車,耗費不少心神,一場下來略感疲憊。

走回辦公室前,他臨時起意轉了個彎,繞至董事長室,想向他父親說明競爭對手新的投資動向。門扇是敞開的,他未敲門,直接一腳踏進,原本相談甚歡的笑語因他而中斷,眼前的兩人不約而同望向他——他父親夏至善和範柔。

他沒看錯,其中一位正是範柔,她手里抱著一疊卷宗,沖著他咧開笑臉。

「翰青,你來得正好,一起去吃個飯吧。」他父親從桌後起身,撢了撢西裝下擺,口氣極其輕松自然。

「一起?」

「是啊,就我們三個一起,她是總務助理範柔,你還不太熟悉吧?有什麼需要讓她了解的可以聊一聊。」

他沒听錯,他父親所謂的「一起」正是含括站在此地的三個人,沒有特殊原因,夏至善不會不經照會要求他出席餐敘。

他不置可否,看向範柔,在幾次不算愉快的交手後第一次正眼審視這個女孩。

不知何故,她讓他想起小妹夏蘿青。認真說來,她們倆五官並不相似,但同樣有一雙毫無赧意,直視他人的大眼,只是夏蘿青的眼神隱含著倔強和敵意,範柔則是充滿著好奇和觀望,尤其在被指正時,不經意便閃現出一抹調皮和趣味的神色;她們倆同樣說話直來直往,不經修飾,但夏蘿青口氣里總是流露著不甘和賭氣,而範柔卻一副坦蕩蕩理所當然。

夏翰青尚未過目她的履歷,猜測和他小妹年紀不相上下。這樣一名並非位居要津的小助理,如何讓主管為她改變出缺勤管理規定,且讓幾無接觸機會的董事長開口邀請共餐?

他不著痕跡打量著她,然後客氣而疏離地笑了。他有禮地婉拒︰「真不巧,今天中午時間較緊,改天吧,改天再好好聊聊,範小姐不介意吧?」

「當然不介意,夏先生忙,我了解。」她揮揮手,一臉善解的笑,彷佛早就對他的答案了然于胸,只是等著他說出口。

轉身離開後,他的笑容迅速消失,無以名之的煩躁爬上心頭。

這代表著,他再也無法將印象不佳的範柔等閑視之了。

範柔第一眼見到夏翰青,短短幾秒鐘之內,就已知曉自己無法將這個男人等閑視之了。直覺是一種天分,但直覺看不穿未來,如同此刻,她猜不出夏翰青待會見到她將做何反應。

此刻,她遵照廚師示範,將數顆剝了外皮的洋蔥放入鍋中和女乃油一起加水小火炖煮,再手持料理刀,仔細將紅蘿卜、西洋芹切成塊狀,牛肉塊燙熟瀝干,準備得差不多了,再借看一眼身旁富太太手上腕表的時間,決定負手等待,瞧著別人興致勃勃地備菜。

「這麼費事做出這些菜不知道我們家老爺賞不賞光,上次辛苦做了一桌,結果你們猜怎麼樣?」身形圓潤的富太太邊剝洋蔥皮邊問。

「怎麼樣啊?」身形瘦苗的富太太將蘑菇丟進鍋里。

「我和我家外佣還有財佑一起吃光了,老爺一口也沒吃到,他半夜才回到家。」

「財佑是誰?」身形接近方塊比例的富太太問。

「我家那只拉布拉多啊,都一歲了。」

「男人不就是這樣?肯回家就不錯了。」瘦苗太太不以為意。

「我兒子倒很賞光,全打包給他女朋友吃了。」方塊太太道。

「阿姨,這些菜最好別給狗吃,會掉毛,還會拉肚子。」範柔嚴肅地插嘴。

眾太太止聲,望向範柔,接著面面相覷,圓潤太太出聲辯解︰「我只給財佑吃肉,涮過白開水的。」

「阿姨,建議你一個方法。」範柔把臉湊近,降低聲量,「你就盡量做一堆菜,做好一口也別請老公吃,全都拿到外面送人,次數多了老公一定覺得奇怪,你就神秘兮兮什麼也別說,他有一天一定想辦法回來吃你做的菜。」

眾太太再度面面相覷,瘦苗太太冷眼打量範柔,「美眉,不容易啊,你這麼年輕就知道這樣對付老公?」

「不是我,我還沒結婚呢。是我姨媽,我姨媽以前都這樣做。」

「美眉,你姨媽應該是美人吧?」圓潤太太細眉一挑。

範柔伸出食指左右搖一搖,「NO!美人不是重點,重點是男人多半喜新厭舊,這是我姨媽的經驗談。」

「這倒是真的。」方塊太太心有戚戚焉頷首,「那你學做菜是想做給誰吃?」

「我才不愛做呢,麻煩死了。」

「那你付那麼多錢來上課是閑得慌嗎?」瘦苗太太問。

「我啊,只要知道這些菜是怎麼做出來的就行了。」

「唔?」眾太太不解。

「我男朋友有一手好廚藝啊。」範柔露出別具心思的婉轉甜笑,「知道怎麼做菜,品嘗的時候就可以說出點學問,讓他開心一下。」

「原來只想『說』得一口好菜啊!」圓潤太太不以為然。

說話間範柔眼角余光掃視到出現在門口的男性身影,她等待的人終于現身了,連忙挺直脊梁,調整爐火,狀似忙碌。

「你們知道嗎?那位夏先生家底可不簡單。」瘦苗太太翹起下巴示意。

「怎麼個不簡單法?」方塊太太湊上耳朵。

「夏家本業是化工起家的,竹科南科都設有工廠,總管理處就在附近大樓里,這幾年跨領域投資又購並,發展得有聲有色。」

「噫!我們都上了幾堂課了,你現在才想到啊?」圓潤太太不以為然。

「冤枉,我可不是現在才想到,我是最近才知道的啊。上堂課我家老公來接我,剛巧瞄到夏先生從車頭前面走過去,我老公才說起他是夏家下游的承包商之一,還說沒多久前和夏先生洽商過一次,錯不了的。」

「原來是這樣。年輕人懂得低調的是不多見。」方塊太太的小眼隨著話題人物移動。

「你們說,一個年輕又多金的男人晚上不去泡妞,特地來學做法國菜,還從不缺課,到底是為什麼?」瘦苗太太嘴角泛起不單純的笑紋。

「我猜絕不是因為女人。」方塊太太意在言外。

「最近不知道為什麼,我老發現好男人為的都不是女人,你們說奇不奇怪?」圓潤太太語多感慨。

「各位阿姨,你們得小聲點,他看起來可不像耳背。」範柔善意提醒,眾太太訕訕地各自歸位。

夏翰青看起來行色匆匆,直接走過去向廚師致歉,再就今天的上課內容詢問幾句,女助理指著範柔的方向說明今天的分組成員。

果然夏翰青萬分意外地朝她走過來,目不轉楮看著她。他還穿著白天上班時的水藍色襯衫,只是卸下了領帶,挽起了袖口,腰間系上了圍裙。

她迎視他充滿疑竇的目光,笑咪咪指著火爐上的鍋具解釋︰「爐口有限,得兩人一組,我們倆比較晚到,所以——」

「是你!你今天早退就是來這里上課?」他繃著臉質疑,公司之外兩人無從屬關系,他聲量明顯放低,不欲驚動旁人。

「是啊。」

「你知道我在這里上課?」

空間有限的關系,兩人站得極近,她仰視他,感到他高大身軀逼近的壓力,那副戒慎的表情顯然把她視為動機不良的跟蹤狂,她得說出些什麼讓他釋懷。「我猜你大概有臉盲癥。」

「……」表情霎時轉為呆怔。

「我在這里上課兩個月了你都沒認出我,可見你從沒正眼瞧過我。」

「……」他眼神幾度變換,似乎理解了什麼,但緊繃的面容並未全然放松,明顯看得出個人領域被侵犯的不自在,「沒事我盯著不認識的女人瞧做什麼?」

「沒事難道你都盯著男人瞧?」

不過是順口的玩笑,夏翰青面龐一秒間凝結,範柔趕緊識趣地轉身,指著還在鍋里加熱的洋蔥,「好像還沒熟?」

「你忘了蓋上烘焙紙。」他瞄上一眼,輕推開她,擠身至爐火前,取了張烘焙紙細心覆蓋在數顆洋蔥上,一邊說明︰「這樣溫度才會剛好。」

果然是標準的料理迷,注意力很快被移轉。

夏翰青快速看了一眼備料似乎就有了月復案,利落地將她預切好的蔬菜和牛肉塊一齊放進高湯里炖煮,邊問她︰「月桂葉呢?」她立刻在角落小碟中抓了一片扔進湯里,由他蓋上鍋蓋。

接下來她幾乎只能讓賢站在一側,目視他料理配菜,瀝出牛肉蔬菜高湯,煮出濃稠的女乃油面糊,再加入高湯攪拌煮至沸騰,動作連貫純熟,沒有須臾猶豫。

她在一旁不敢打岔,只覺得眼前的男人做菜的模樣虔誠專注,似一幅賞心悅目的畫,她從口袋里模索出手機,悄悄對準角度按下快門。

夏翰青沒察覺入了鏡,出聲問︰「都看清楚了沒?」

「嗯。」她用力點頭,忽然起了困惑,「你怎麼才一來就知道怎麼做?」

「我在別的地方學過這道菜。」他將木勺交到她右手心,「換你來,別只顧著看。」同時把盛了混合醬料的大碗交由她左手握住,「倒下去,動作快些,別讓湯汁結塊了。」

木勺柄上還有他手指的余溫,握著的感覺難以言喻。她頓了一瞬,依照指示倒進混合液,在鍋里攪和。他在一旁觀看片刻,眉心一皺,直接握住她的手施力于勺柄上,在濃湯中劃圈攪拌,「你手勁不對,這樣動作才會均勻。」

她指尖顫了一顫,思緒空白了幾秒,渾身的感受器彷佛集中在被男性大掌包裹的右手上了。她暗暗感受著他掌心的溫度,不知過了多久,他撤了手,熄火,以小湯匙舀了一小勺湊進她唇邊,「試試看味道。」

抬眼溜了他一眼,俯對她的是一張沒有情緒起伏的臉。

她忍不住納罕,這個男人明明輪廓生得端秀,平日談吐溫文有禮,雖然有些不可捉模,但不曾見他對同仁端過架子,為何對著她卻難得喜笑顏開?他眉梢眼角向鬢邊微揚,本就容易產生距離感,一旦雙唇緊閉,容易透出不易妥協的嚴峻,他的嚴肅到底是本色還是武裝?

她就著他的手將小湯匙含進嘴里,一股恰到好處的濃郁在味蕾泛開,她激賞地猛點頭,他見狀跟著試吃一口,將牛肉塊及配料加入濃湯,灑上黑胡椒,白醬炖牛肉大功告成。他又舀了一勺女乃黃色的湯料盛放在白瓷盤中央,在邊上仔細搭配迷你胡蘿卜、淡綠色西洋芹和深綠色的迷迭香葉,彷佛賦予了魔法,簡單鮮明的擺盤卻能呈現出幾分藝術性。

他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照做紀錄,順手將瓷盤遞給她,「吃吧。」

「你呢?」她錯愕地接過。

「我不餓。」說時不看她,跟著前方廚師的示範料理下一道海鮮湯。

接下來的湯與甜點,範柔還是靠邊站的份,視線緊隨著夏翰青的雙手來回移動;他縴長的手指流暢地在食材和各種料理器具上運作著,沒有任何鈍拙感,像是天生要與它們為伍,不可思議地契合。

範柔看得呆了,沒听清他的吩咐,遞鹽變成遞糖,打蛋連同蛋殼滑進碗里,還找不到蘿勒葉;夏翰青幾次欲言又止,冷睞了她幾眼。也許是嫌麻煩,他索性連簡單的備料也不讓她過手了,一概負責了所有的制作。

夏翰青對于料理的興趣似乎大過于享用,成品只嘗一口後旋即讓範柔全盤下肚,站在一旁無用武之地的她,倒成了眨巴著雙眼垂涎主人食物的小狽。

視覺與味蕾的饗宴同時進行,令範柔十分激動,不知是否過于飽足,腦袋有一點暈眩,助理宣布下一次的上課內容時她听得七零八落;看見夏翰青解下圍裙,扣上袖扣,和法籍廚師交談數言後轉身離場,她也背起背包,跟在他後頭走出教室。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人行道上,才走上一段,夏翰青霍然止步轉身,她煞停不及,結實地和他撞個滿懷。他直挺挺站定文風不動,偏頭看著她,流露出頗具興味的笑意;範柔手撫著撞疼的額角,見他表現友善,也回報以笑容。

「你猜我等一下要去什麼地方?」他突兀地問了句。

「唔?」

「猜猜看啊!我非常好奇,我平常吃的喝的你都猜對了,連我在哪上法式料理課你都恰好知道,那麼接下來我的行程你不會湊巧也猜對吧?」他溫和地笑問,語氣輕快,似乎真的純粹好奇,不含質疑她的意圖。

範柔怔了片刻,直線思考後答復︰「你剛才把自己那份都給我吃了,不是真的不餓,是接下來還有飯局對吧?而且這個飯局挺重要的,不能敷衍喝個兩杯酒就走人,你得認真地吃下每一道菜,所以很有可能是請客的人親自下廚招待,空月復赴約是最好的致敬方式。」

「……」他眨了眨眼,右手支起下巴沉吟起來,眼眸深沉難辨。

她仰著臉任他打量,確認他沒被自己惹惱,見他沉默,忙道︰「猜錯了嗎?那我再猜一次——」

「不必了。」他冷不防抓住她的手腕往前一掣,兩人挨靠得近乎貼觸,她嚇了一跳,卻在瞬息間嗅聞到他身上散逸出的木質與草睫的混合香氣;七分陽剛,三分溫柔。她迅速在大腦中解析這股氣味分子傳送的資訊,試圖按香索驥,找尋答案。恍神間,他又將她推離,並出言提醒︰「靠邊站一點,騎自行車的人多。」

明知他的護衛動作出自下意識,無關乎體貼,她還是不由得感到了歡喜。不想耽擱他,她舉手道別,像個舊識般友情叮嚀︰「那你快去吧,晚點要是喝了酒,記得別開車。」

她越過他快步離開,無需回首,也猜得出他在背後直盯著她,內心對她充滿疑慮,可她滿腦子的思緒沒有一點空隙去分憂這個問題,她全心全意思索的是︰不一樣了,他用了哪個牌子的男性香水?

夏翰青感受到的注視並未消失,綜合各項跡象顯示,對他投以注目禮的源頭沒有其他,正是範柔!

這女孩老以一種相熟已久的態度面對他,完全不具部屬的低姿態。以往他和範柔素未謀面,無任何情分可言,若說她單方面對他有好感,又毫無合理性;他們在公司交集的機會極少,即便有,也未曾產生過任何踫撞出火花的記憶點,除了他的身分和職餃,他想不到有其它更合理的理由。

若說她想攀高結貴,似她這般技巧拙劣的卻又少見。

他不動聲色觀察過,她出勤規則量身訂做,刷卡時刻任君歡喜,有時忘了也無人聞問,畢竟只是個打雜小助理。因為工作繁雜,臨時性差事多,人不常在座位上待著,總是穿梭在辦公區走道,出現在不同組別的座位上,解決各式各樣的電腦問題;有時又站在影印機旁影印鎊部門所需文件,偶爾還奉命到茶水間準備茶水送進會議室或主管辦公室。

工作雖未推諉卸責,但態度稱不上積極,某些習慣甚至難登大雅之堂。例如她有嗜吃零嘴的習性,夏翰青留意過幾次,時間一般落在下午三點至四點間,她桌面上常大剌剌攤著好幾包拆封的進口稀奇零嘴,座位旁圍繞著數名員工,和她一同大嗑大聊,其中以業務部的男生居多,法務部的女生次之,每人手中通常擎著一杯外送咖啡或是茶飲,歡樂舒愜的氛圍堪比草地上的悠閑下午茶。

公務間的空檔,範柔同時肩負網購召集人的角色。也不知她打哪來的豐富資訊,知曉從何處訂購稀奇古怪的吃食零嘴或水果,目標鎖定後,她自行制作訂購單傳遍整個辦公區,讓一票同仁們踴躍響應。夏翰青在自己的辦公桌上見過訂購單,也瞥見過她四處向同仁們收費。從不參與的他在數天後,那些東西竟會有一份自動出現在他桌上。

有時候是一顆鮮橙色碩大的柿子,有時候是一小盒分裝蛋卷、一包高粱牛肉干,或是一塊餡料厚實的芋頭女乃凍蛋糕卷,全都是他極少沾唇的食物。

夏翰青不動聲色,這種上不了台盤的小動作真是惱人!為避免和範柔對話,他從不打听來源,默默將那些收進抽屜後再隨機送給打掃的清潔工。

如果總務工作涵蓋了吃喝,範柔這方面倒是發揮得淋灕盡致。但坦白說,若非資訊系統委外合約尚未敲定,電腦維護問題暫時歸給了她,她的工作性質並無重要性,這更顯得總務主任對她的寵縱實無道理。

側面打探本不困難,他只是不願對一名低階員工表現出過多的注目,可僅是擦身而過,範柔那鎮日蹦蹦跳跳、悠然自得、缺乏職場雷達的舉動著實礙眼!

沒錯,礙眼!這女孩礙了他的眼!

在一次主管會議前,他終于閑問起總務部門的李主任。

「範小姐是您召進組里的人?」

「是、是。」李主任年紀與夏至善相仿,人看起來也正派,氣勢卻截然不同。瘦削的身上總是一套過時呆板的襯衫西褲,朝九晚五勤勤勉勉似個老公務員,遇高層總是低聲下氣,有時態度甚至傾向卑微;部門間每每發生責任歸屬的爭議,他必然是吃癟的一方,無論是口舌或氣勢皆斗不過比他更年輕、學經歷更輝煌的其他主管,像是一旦理直氣壯就會蒙上被裁員的危機。說起話來習慣使用商量的語氣,故而顯得唯唯諾諾。

「方便讓我看看她的履歷嗎?」

「欸——欸——請問她是做錯了什麼嗎?」李主任扶起鏡框,一臉緊張兮兮。

「別擔心,我只是好奇您同意她彈性上下班,是因為她有什麼過人之處,非得用她不可嗎?」為免過于慎重,令對方心生警戒,夏翰青且端起平易近人的笑臉,口氣也跟著放軟。

「欸——這個——」李主任眼神不安地飄移,搔了搔腦門答復道︰「她——她——因為還有兼差,不太方便準時到班。」

「兼差?」夏翰青忍不住嘴角一哂,「員工下了班有能耐兼差本公司管不著,可什麼時候變成本公司得配合員工私下兼差了?可以告知我這是哪一條人事管理規章嗎?」

「欸——也不是——她都有把事情做好做完,薪水要求不算高,所以時間上就給她個方便,這樣應該……還好。」

「員工把事情做完做好是本分,至于薪資是雙方談妥成交的,她若不滿意自然不會答應留下,拿工時當交換條件從來就不是我們的慣例,要是大家都爭相仿效就不太好了,李主任您說是不是?」

「欸——您說的當然是,我沒異議。」眼楮又緊張地朝向地板,「可是這項人事是董事長批準的,他為人佛心,我也不好說什麼。」

「……」他噤了聲,沒再問下去。

所有的答案直指他的父親,更添耐人尋味。以李主任的鼠膽,為自己貪點小便宜都有可能露餡,挖空心思安排人事絕非其能力所及。

他琢磨良久。雖說是父子關系,他與父親之間長年嚴守某種界線︰例如他絕不主動提及生母,他不過問父親的私人感情,即使在血氣方剛的年少時期也不曾因某種別扭的心理因素令彼此尷尬。

範柔這個問題,卻很可能令父親尷尬。

越過人事主管決策人事,豈不是出自一片私心?人人都有私心,只要處理得宜,他並非如此不通世情,但這一次夏至善的私心太不尋常。

兩天後,他挑了個夏至善神清氣爽,父子倆單獨早膳的時刻,狀似不經意問起︰「爸上次讓我和那個範柔一起用餐,以後還有這個需要嗎?」

「唔?」夏至善抬起頭,略頓了一下,「你看看吧,看看能指導她什麼,畢竟新來乍到。」

「指導?我看沒這個必要,她適應得很好。」

「那倒是。這女孩子挺聰明的,性格也爽朗。」夏至善笑著點頭。「做個小助理是委屈了點,別看她有些孩子氣,她讀理工的,書念得算好,很有想法。」

「……」他沉吟了一會,又道︰「那爸認為她適合什麼職位?」

「那也得她想做才行。」

這答案有濃濃的弦外之音,他忍不住盯住案親的臉,夏至善面無異狀,一襲體面的新西裝襯出容光煥發,胃口亦良好,早膳甚至多吃了一份。

「沒見過爸爸關照過其他新人,範柔是否有特別的履歷?或是有人推薦?」

「談不上關照,我覺得她有潛力,一疊應征履歷里就屬她最合眼,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和她談談,多了解一點。」

「所以人不是李主任決定的?」

「他提供了最後幾個人選。」

「听說她被準許彈性上下班,這樣不會引來其他員工反彈嗎?」他小心探問。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到現在為止也只有你提出這個問題。怎麼?你對她有意見?」夏至善揚眉,輕松的表情流過一閃而逝的不悅。

「不,只是覺得凡事照著規矩來比較不會有後遺癥,公司人多口雜,為個助理開先例,難免有人非議。」

「公司里說小話的人還少得了嗎?哪天你上了位也免不了閑話。」

「那不同,新來乍到就享有特別待遇不是好現象。」

「翰青,你是怎麼了?部門主管以下的人事你從來不干涉的,多給新人一個機會不為過吧?再說這個小職位來去頻繁,她要是做得下去表示她稱職,出了差錯再檢討去留不遲,你不這麼認為嗎?」

他在夏至善的語氣和神色里覺察出不以為然,這情況甚為罕有,至少近年來他針對公司提出的各項意見從未被父親質疑過。

「好,的確是我多心了,那就再觀察看看吧。」

他懂得適可而止,不再提及此事。

他父親說詞模糊,明顯徇私,他犯不著為了個人堅持觸怒父親;再說,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助理,還能如何在公司掀風翻浪?他真想治她也不是沒辦法,機會俯拾皆是。

這樣一想,他立刻釋懷了。機會俯拾皆是,端看他日後的心情。

機會在一個天光亮麗的星期三那天悄然到來。

巧合之至,夏翰青所有的會議、洽商、飯局皆被因緣際會地挪開了,突如其來的私人時間就這麼難得地出現。

他向來沒有開小差的習慣,仍然獨坐在辦公室里,為自己泡上一壺香氣四溢的金萱茶,悠閑地捧著下一樁購並案的厚實資料仔細研究,一邊考慮著今晚造訪「大象」的可能性。

就在他閑逸了一上午後,運輸部歐美組的江組長低頭走進他的辦公室。

江組長穿著一襲線條保守的暗色裙裝,不停搓著兩手,嚴謹的臉明擺著欲言又止,夏翰青不待對方開口,率先問起︰「有問題?」

「欸。」江組長托了托臉上的鏡框,「有個問題,要麻煩夏先生給個意見。」

運輸部是夏氏化工本業系統底下最不可或缺、最忙碌、也最無法獲得光環的非獲利部門,負責將工廠制造的各類化工產品裝運聯系各個貨運站點,確認準時抵達客戶指定的國內外城市。可想而知貨櫃抵達各大港口的船期船班必須精準掌控,以免誤點。部門內的職員每天莫不戰戰兢兢地排除貨運路線橫生的突發狀況,因此挑燈加班時有所聞。

夏翰青並非江組長的頂頭上司,但公司里各部門不知從何時起形成一種習慣,遇有搬不上台面且相當棘手的困難或麻煩,一律找夏翰青諮商就對了。除了他給出的建議具有可行性,他的特殊身分像是蓋了章具有免責性,偶爾還能貢獻出特殊人脈管道化解問題。但各部門中,運輸部門幾乎未曾登門過,畢竟是例行事務單位,就像機器里負責運轉的一組齒輪般,平日里順利轉動屬正常現象,沒什麼值得驚喜,可萬萬不能卡住,屆時意想不到的災難就會大舉降臨。

「張經理呢?」他問的是她的部門上司。

「請了產假了。」

「原來如此。」他會意地點頭,「有事商量?」

「欸。」她露出為難的神色。夏翰青平日和江組長鮮有接觸,對她的印象停留在勤勉負責、沉默寡言的形象上,想來事情不好解決,否則不會專程踏進他的辦公室。

「直接說吧。」他放下手中資料直視她。

「是這樣的,維利那批貨櫃,要在月底前送到印度孟買碼頭,本來都聯系好了,船期也定了,誰知道有消息說兩天後碼頭工人準備發起大罷工,航商怕貨被扣留在孟買出不去,準備改從臨近港口靠港運送,但這樣會多一筆內陸運費,時間也會延遲好幾天,可總比耽擱在孟買動彈不得好。但客戶不買單,還說我們造成他們工廠停擺,這些損失都要我們負責。我們溝通了一上午,客戶還是堅持要我們賠償損失,還說考慮要撤換我們——」

「撤換?」他擰起眉頭。

「——是。」江組長重復了一次,聲量明顯變小。「這是亞洲組的業務,他們的組長前天剛住院,我不方便請示他……」

夏翰青目光凌厲地盯著她,問道︰「這個單誰負責的?」

「亞洲組的李明瑤。」

「李明瑤?是新人?」

「不算新了,來了一年了。」

他思索了一會,直言︰「你坦白說,這批貨是不是應該早就送抵孟買的?至少這兩天就要到港的?」

「……」江組長愕然,呆了一會,勉為其難點頭,「是。之前的出貨安排拖延了幾天。」

「所以是我們失誤在先了?」

「……也不能完全這麼說,這幾個月是出貨高峰期,訂單是多了點。」

「李小姐呢?」

「她一早請假沒來——」

不等她說明緣由,他明快地指示︰「不管是什麼原因造成延誤,立刻把李明瑤調離這個組,下次開業務會報再提出檢討。你先回去吧,讓我想想。」

最後四個字令江組長有如蒙赦般笑開了臉,忙不迭向夏翰青欠身致謝。

夏翰青首先想到的是,他悠閑的時光就此作罷;再來想的是,賠償損失勢不可免,現在要做的不過是避免失去商譽,方法莫過于登門致歉,讓客戶消氣。

造成失誤的禍首逃之夭夭,主管在緊要時刻皆缺席,唯一的方法是他本人親自致意,既代表了公司,誠意也足夠。問題是此例若開,日後動不動由他出面扛責,他的無形價值將日益遞減,這絕非穩妥之計。

轉了幾個念頭,暗暗盤算,辦法于焉成形。

他打了幾通電話後,踱步到外頭的開放辦公區,沒有停步,沿著走道直到盡頭的座位,果然沒見到範柔。今天辦公區特別安靜,不見她跨組串門子。

他回頭轉個彎,起步至茶水間,在門邊朝里張望,果然在餐桌前掃描到她的身影。

是範柔無誤,還是一顆拳頭大丸子盤在頭頂上,只是周圍多了絨布裝飾發圈。

她手里拿了根攪拌棒,慢條斯理在馬克杯里攪拌,嘴里輕哼著曲子,左手不時伸進一包敞開的乖乖草莓脆果里頭,抓了一小撮塞進嘴里,模樣十分悠閑。

在公司里能輕閑到哼歌的職員,看來非她莫屬。

他屈起食指在門板上輕敲兩下,範柔霍地回首,一照見他,整個笑容從嘴角漾開,那是真心的笑容,毫不猶豫地傳遞給他,他下意識就要報以微笑,隨即想起她親疏不分地表達熱情,很快斂起表情。

「範小姐,不忙吧?」他明知故問。

「不忙。」她滿臉笑盈盈,沒听出他的諷意。

「那好,得麻煩你幫個忙。」

「請吩咐。」

他盤起雙臂,在她面前站定,把方才運輸部的事件簡略解說了一遍,怕她一時不能理解,話中省略了所有的專業術語。

她仰頭望著他,眼珠子在他臉上來回梭巡,貌似認真聆听,但以夏翰青的洞悉力,那專注的目光以探索他個人的成分居多,若非他向來注重儀表,隨時維持臉龐的潔淨,還真消受不了她地毯式搜索的注視。

這女孩腦袋瓜里到底在運轉些什麼?他忍不住起疑。

「听明白了沒?」他正色問。

「明白。」她朗聲應。

「好,那麼麻煩重述一次。」

「就是有個糊涂蛋搞砸了事情,眼看收拾不了,干脆來個人間蒸發,然後該負責的老大們不是生孩子就是跌斷腿住院,客戶撂話要公司好看。就這樣,完畢。」

夏翰青愣住,暗驚她理解力良好,用詞雖粗魯卻不失中肯。

「可是,這和我有什麼關系?我可不想調到運輸部門,無聊死了。」她攤攤手。

「放心,沒有打算調動你,他們部門麻煩已經夠多了。」他敢肯定她還是听不出他的諷意。「很簡單,你什麼都不必做就是幫忙了。跟我來吧。」

他請她什麼都不必攜帶,隨他出一趟臨時小鮑差就行了。

「是當作助理的意思嗎?我該稱呼您老板嗎?要不要幫您拎公文包?」她一路跟在後頭迭問不休。

「不是說了什麼都不必做?」他耐心叮囑。

或許是第一次和長官在上班時間外出洽公,範柔一臉掩不住新鮮感地興奮異常,上了他的座車,扣上安全帶,那股興奮簡直就要令她手舞足蹈,好似幼兒第一次隨班郊游踏青。

路程中,他忍不住瞥視範柔幾回,她望著窗外流竄的街景,嘴里竟還輕哼著不知名的曲調,對于她流露出預期外的純真和輕松,他微感困惑;這女孩明明滿月復心機,有時卻彷佛少根筋說話不打草稿,以他的識人經驗卻無法輕易將她判斷歸類,心頭實在不舒坦。

目的地在一棟商辦大樓里,臨上電梯前,他提醒她︰「還記得我剛才跟你說的事嗎?」

「記得。可我還是不明白和我有什麼關系。」

「听好,你現在的身分就是我們運輸部的李明瑤,待會客戶說什麼你承認錯誤就行了,不必多做解釋,客戶要听的不是解釋,明白了嗎?」他終于揭示此行重點。

「啊?」範柔一臉傻眼,歪頭想了想,「那就是受氣包的意思?」

他閉了閉眼,「你要這麼說也行,總之,你什麼都不必多說,致歉就行了。」

「听起來沒什麼技巧性,誰來都可以,何必讓我來?」她發出質疑。

「依我的觀察,公司里你最清閑不是嗎?」

她頓時啞口無言,噘起嘴,瞟了他一眼,不是很服氣的表情。他視而不見,直接走進敞開的電梯里,內心不無懷疑這女孩有被寵縱的習慣,才會輕易顯露這般孩子氣的反應。

客戶代表是采購部劉姓副理,早已在會議室等候,一見夏翰青親自登門,先禮後兵,雙方握手致意,熱茶上桌。彼此坐定後,劉副理瞄了眼杵在夏翰青身旁低眉不言的範柔,抬高下巴開門見山道︰「夏先生,運輸這方面現下不歸您管,不該是您的責任,但大家都知道,日後這些部門很可能都會是您底下的人,派您來也是名正言順。樓子既然是貴公司底下的人捅的,我們就看看怎麼善後吧。」

夏翰青笑而不語,對于外人將他和集團理所當然地視為共同體已習慣,他將手掌輕按在範柔後脊上,範柔接收到了暗示,順勢畢恭畢敬行了個禮,「都是我個人的錯,沒有掌控好時程,請您原諒。」

劉副理干笑了兩下,順著眼角睥睨前來賠罪的禍首,「小姐,道個歉就能善了的事就不是小事了對吧?哪還需要你未來的老板上門?我們是貴公司的老客戶了,多年來別家供應商提供比你們更優惠的條件我們都沒有接受,還不是看在你們供貨從沒出過紕漏的份上,不就是專業的意思?你們運輸部門這樣辦事,對得起辛辛苦苦拿到訂單的業務部嗎?」

「很抱歉,的確是我個人的失誤。」範柔又一個鞠躬哈腰。

「听說你們上半年訂單滿載,不會是有比我們更重要的客戶得優先處理,所以把我們疏忽了吧?」

「我保證絕對沒有。」範柔再度鞠躬。

「不管有沒有,問題已經造成,你一個人的不專業造成我們巨大的損失,難道賠償也是由你說了算?我真不懂你怎麼還能保住堡作,你的東家可真厚道。」

「……」這次範柔九十度彎腰沒起身,沒吭氣,一副領罪姿態。

「賠償的問題,我想合約里有載明,該我們負責的部分一定負責到底。」夏翰青于此時插了話。

「夏先生,您是聰明人,若照合約走最多理賠百分之十,你們若堅持這次船期延誤明擺著是罷工所致,不過是理賠百分之五,和我們開工延誤造成的損失可是天差地遠,光工廠停擺一天就是一百萬美金的損失,這筆帳怎麼算?」

「劉副理,涉及賠償事大,我並非主事者,得讓我們法務和業務單位商議過後再回復您,今天來主要是表達我們有誠意解決問題——」

「那當然。坦白說別家供應商一直都有和我們接觸,若不是我和你們王經理的老交情,我們正在考慮是不是該分散風險,轉移訂單——」

「您言重了,我向您保證磋商結果一定會顧及貴公司的權益。」

「夏先生剛才不是表明並非主事者?如果您一句話就可以定案,我們以後選擇供應商當然不作他想——」

「您也知道公司有公司的規矩,我必須先知會有關部門——」

「那就沒什麼好說了,您請便——」

「我們產品的良率是業界最好的。」範柔慢慢扳直腰桿,兩眼直視劉副理,沒頭沒腦迸出那麼一句。

「……」大概沒想到卑躬屈膝的範柔會有說話的余地,劉副理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們產品的良率是業界最好的,售後服務是最完整的,所以貴公司多年來一直是我們的老客戶,沒有變心過。」範柔再次字正腔圓地搭腔,只是明顯多了辯駁的意味。

「你這是——」劉副理不明就里地變了臉色,他看向夏翰青,只見他面龐瞬間僵凝,似乎也未有防備。「怎麼?你可以代表公司說話?我以為你只是來賠罪的,原來是來表態的,你這是悉听尊便的意思嗎?」

話已月兌口,範柔干脆繼續發表意見︰「不是這樣,理賠百分之五是白紙黑字說好的,百分之十是我們最大的誠意,如果要再多賠,下次再簽過合約就是了,怎麼能說改就改?又不是扮家家酒——」

「範柔——」夏翰青終于出聲了,那聲叫喚不必嚴厲,不必放大聲量,只是冷峻且短促,便喝止了範柔。

範柔閉嘴了,但也來不及了,劉副理面子上下不來,脹紅著臉頻頻點頭︰「好、好,這才是貴公司的本意?那就看著辦吧!」連禮數也顧不得了,起身拂袖而去。

桌上熱茶未涼,一場會面就此不歡而散。範柔目瞪口呆,望著對方怒意勃勃離去,意識到自己演砸了戲,她尷尬不已,看向夏翰青,指著門口問︰「我是不是該追上去道歉?」

「你今天道的歉還不夠多嗎?」夏翰青挺起身,仰起下巴,扣好西裝上扣,口氣平常,「先回去吧。」率先往外走。

「可是還沒談攏——」她緊跟在後。

「不必談了。」

他保持緘默,一反他的預料,範柔並未以罪臣模樣一路賠不是,倒是在一旁憤憤不平發表看法︰「這個人真沒風度,分明就是想佔我們便宜,說得好听是老交情,他們要是有本事早就換供應商了,他心知肚明別家也只肯承擔百分之五理賠上限,現在借機得寸進尺,把我們當盤仔,他還以為自己是最大的客戶,明明訂單年年在縮水,我們做他們的單根本劃不來——」

他越听越驚疑,不動聲色上了車,扣好安全帶。範柔也利落地上了副駕駛座,安靜了幾秒,拳頭拄著下頷,一副忖度的模樣。

忽然她眉眼一抬,想到了什麼,忙道︰「咦!我記得印度還有其他客戶的廠不是嗎?之前有幾批貨不是都提早送達了囤在碼頭倉庫?要是其他客戶不急著用料,可以和他們商量先就近調給維利,遲到的那批貨再補給其他客戶,那就不必賠償了啊,夏先生,您說行得通嗎?」

夏翰青偏頭瞧著她,掩不住詫異。她神情爽直,就事論事,絲毫沒有為剛才惹惱劉副理的事所困擾。她再度催問︰「您說行得通嗎?」

他愣了一會,反問︰「你說的這些都是誰告訴你的?這些都不是你的業務範圍。」

「平常听他們閑扯淡說的啊。」她不以為意地聳肩。

她口中的「他們」想必是業務部或其他三不五時在享用下午茶閑嗑牙的同仁們。不可思議!她平日漫不經心地上班,每天愉快地吃吃喝喝,晚到早退,那些被一般人當馬耳東風、不當回事的閑聊,她竟能一一听入心,且煞有其事地說出一番見地,她真只安于做個小助理?

收回視線,他啟動引擎,冷回︰「這些跟你沒關系,你不用操心。」

「大家一起想想辦法嘛!」

一起?她倒把夏翰青視為同盟了?他霎時感到啼笑皆非,嗤笑一聲後板起臉道︰「回去寫一份檢討報告,明天交給我。」

「檢討?」她一臉迷惑,指著鼻尖。「檢討我嗎?」

「不然呢?剛才行前叮嚀你什麼了?除了道歉什麼都別說,結果呢?你說了可不止一句。」

「可是,是他蠻不講理,還威脅我們——」

他揮手中斷她的辯駁,「我沒讓你來說理,是你自作主張。」

範柔又噘起了嘴,沉著臉瞪著他,眼里盡是委屈;他漠然回視,毫不動搖——他不吃女人這一套,尤其是不懂分際的女人。

「還有意見嗎?」他問。

僵峙了好一會兒,見他無動于衷,她不甘地掉頭,望向窗外,一路以沉默表達抗議。

回到公司停車場,範柔迅速跳下車,繞到駕駛座旁,腦袋探進車窗,對著預備解開安全帶的夏翰青道︰「你小學時候一定當過風紀股長吧?」

「……」他抬起頭,不解其意。

「而且連當好幾屆?」

「……」

她晶亮的圓眼在他錯愕的臉上溜了一圈,陡然拍手叫好,「耶!我就知道,而且是顧人怨的那一種對吧?」

沒來得及回應,她已敞露貝齒笑開,像猜中謎底一般,三並兩步,開心地朝電梯方向走了。

他在車座上愣了許久,閉眼深呼吸數下,才開門下了車。

走了幾步,按捺不住火氣,也忍不住疑惑——這個範柔,到底哪一點讓他閱人無數的父親入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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