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長的手指飛快敲打鍵盤,喬暫正在幫前一個病患開藥,但護士小姐已經按下號碼鈴。
喬暫是個精神科醫師,三十五歲,未婚,長相很有型,濃眉大眼,五官立體,微鬈的頭發,柔和了他的嚴肅表情。
他沒有好看到電視明星那種程度,但在醫院里也算帥哥一枚,最惹人注目的是他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每次醫院聚會或活動,他永遠是最受矚目的那個,因此頗受同事們歡迎,愛慕者不少,但不確定是工作太忙,還是對愛情不感興趣,進醫院多年,從沒听過和他有關的緋聞。
也許黃金單身漢身邊遲遲沒有女人,是種不正常現象,因此這兩年陸續有耳語傳出來—其實喬暫喜歡的是男人、不是女人。
喬暫並沒有受傳言影響,該怎樣就怎樣。
有人說他是工作狂,沒班的時候,還是經常逗留在醫院里,值班休息室已經有他專屬的床。
不過這點倒是誤會喬暫,他並非工作狂,只是覺得待在醫院里頭……熱鬧。
號碼鈴按過兩次,病患沒有進來,崔護士走到門外喊,「沈憶樺小姐在嗎?」
喬暫听著崔護士的聲音,按下鼠標,點出下一張病歷—
沈憶樺,女,十六歲,沒有就診記錄,病歷表下方是她的心跳血壓脈博、家族史等基本資料。
她的家族中,沒有人罹患精神疾病,而她又這麼年輕,怎麼會……是功課或生活壓力過大?
眉心微蹙,喬暫听見開門聲。
他還沒抬頭,先感覺到一陣陰風吹進來,帶動桌面上兩頁薄紙,背後一陣微麻,手肘處輕顫,他知道,對方不是罹患普通的精神疾病。
吐氣、抬眸,他看著剛進診間的病患。
沈憶樺被母親扶進來,她瘦骨嶙峋,雙頰凹陷下去,手腳有多處瘀青,若不是知道有問題,他會以為她被家暴。
母親將她扶到椅子上坐著,她一直垂著頭,長長的頭發黏膩糾結,貼在兩頰旁邊,喬暫沒有說話,耐心等待。
她猛然把頭抬起,露出布滿血絲的眼楮,她的眼眶四周有濃濃的墨黑,嘴唇裂得很嚴重,上面有干涸的血漬,她的雙眼透出恨意,表情恐怖猙獰,和喬暫對視時,發出高頻的尖銳笑聲。
崔護士被她的笑聲嚇到,下意識退開兩步,沈憶樺的母親直覺女兒又要發病,連忙從包包里面拿出布繩,準備把女兒捆起來,而喬暫視線順著沈憶樺的臉往上看。
咻地,一只鮮血淋灕的手狠狠抓住沈憶樺的頭發,順著她手臂流下來的血,滴上沈憶樺的頭發、臉龐……頓時,喬暫鼻腔中充斥著濃濃的血腥味。
沈憶樺被突如其來的外力拉扯,頭往後九十度,九十五度、一百度……整顆頭顱好像就要掉下來了。
崔護士被她的動作嚇著,倒抽口氣。
喬暫的視線往上調,他不怕鬼,但眼前這個卻讓他全身起雞皮疙瘩,寒氣直奔腦門。
那是厲鬼,青綠色的女鬼,她的五官畫著很濃的妝,但濃妝被眼淚沖開,拉出一道道紅的紫的黑的下垂線條,包圍著她的,是濃濃的黑色戾氣,她的怨恨,讓周圍的空氣變得壓抑。
沈憶樺放聲尖叫,母親連忙拿出布繩將她綁在椅子上,崔護士回過神,急忙把她的頭往回拉。
「別生氣,有話慢慢講。」喬暫的話是對沈憶樺說的,視線卻朝向青鬼。
只見女鬼停下拉扯,白眼球緩緩轉過一圈,直到黑眼珠對上喬暫,歪著頭、戾氣收斂,像在思考什麼似的。
「說!」喬暫開口。
病患母親以為喬暫想知道女兒的癥狀,連忙開口,「她身體里面好像住兩個人,她們隨時都在戰爭,有的時候她會用原來的聲音說話,有時候她會發出難以分辨的聲音,就像剛才的尖叫那樣,她還常常自殘,身上到處都是瘀血,有時會用頭去撞牆,有時會拿剪刀戳自己……」
喬暫耐心等焦慮的家長講完,眼楮卻與女鬼對視,一瞬不瞬。
空氣越來越凝重,壓得他很沉重,但喬暫目光沒有妥協,他雙手橫胸,身子往後靠在椅背上。
片刻,喬暫開口,口氣雖淡,但態度堅定,「把妳的委屈怨恨,把妳想讓人知道的事,說清楚。」
這些話是對女鬼說的,崔護士听不懂、家長听不懂,但沈憶樺和女鬼都听懂了。
女鬼松開手,沒有外力的拉扯,沈憶樺的頭往前墜,像昏過去似的。
喬暫知道沈憶樺沒昏倒,她只是說不出話,果然,她的眼淚撲簌撲簌往下掉,在裙子上暈出一片水漬。
女鬼飄到辦公桌前,認真看著喬暫,繞著他轉圈,她冷笑、朝他吹氣,不斷作弄他,他很不舒服,強忍反胃感,卻依舊堅持自己的態度。
女鬼見他沒被自己嚇著,似乎覺得無趣,往後飄開。
喬暫身子往前傾,手臂靠在辦公桌上,一個字、一個字說得認真而清楚,這次的話,他是對沈憶樺說的。
「沈憶樺,妳不開口,我沒辦法幫妳,妳還年輕,做錯事沒關系,就怕死不認錯,這會讓被妳欺負的人,心生怨懟。」
听他這麼說,女鬼笑了,她飄到喬暫辦公桌上坐著,彎著頭看著沈憶樺,她也在等,等著听沈憶樺說些什麼。
喬暫敢確定,沈憶樺看得見厲鬼,因為她與她對視不過短短兩秒,她就嚇得全身發抖,雙手摀臉,放聲大哭。
「說,這是妳最後的機會。」
沈憶樺啞聲道︰「我錯了,我不應該嫉妒康琇鈴,學長喜歡她,籃球隊長喜歡她,所有人都喜歡她,他們都看不見我……」
「所以呢?妳做了什麼?」
她哭了半晌,哽咽道︰「我在網站上攻擊她,說她素顏時丑得像鬼,我到處張貼她加過工的素顏照,聯合嫉妒她的同學,嘲笑她、霸凌她……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到她會割腕自殺……」
原來是割腕,難怪手臂上的血會流個不停。
「妳既然知道錯,為什麼不說、不補救?」
沈憶樺沒听見喬暫的問話,徹底陷入歇斯底里中。「康琇鈴好可怕,她隨時隨地跟在我身邊,我一直叫我去死,我好害怕……」
「妳覺得她可怕,卻不覺得自己的行為可怕?」
「我又不是故意的。」
「事實上,妳已經傷害她、害死她,她再也回不來了。」
「那我要怎麼做嘛,我又不是故意的……」
沈憶樺不停重復自己不是故意的,听得喬暫搖頭,死不認錯啊……眼角余光,喬暫看見女鬼臉上的嘲諷。
他看著沈憶樺的母親說︰「知道事由,身為家長、盡可能幫她彌補過錯吧,澄清網絡謠言、向對方家長道歉……用所有你們想得到的方法。否則良心譴責,早晚會壓垮她的精神狀態,我開點藥,能讓她在無法控制的時候緩和情緒,不過這只是治標,不把她的負荷解除,情況只會更嚴重……」
不久,沈憶樺離開診間,全身月兌力似的靠在母親身上,看著母女倆的背影,喬暫輕嘆。
女鬼沒走,她飄到喬暫跟前說︰「你看得見我?」
喬暫沒回答,迅速將沈憶樺的情況打入病歷表,當然他絕不會打上「惡鬼纏身」四個字,他寫的是雙重人格,因為這里是醫院不是宮廟。
「她不是雙重人格,她是被我附身。」女鬼說。
喬暫沒理她,沈憶樺是最後一個病患,上午門診結束,他打算盡快整理好病歷,到樓下餐廳吃飯。
「她害死我,我要她的命,這才公平。」女鬼在他耳邊說。
喬暫選擇忽略,任由她抱怨、憤怒、激狂,始終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見他無動于衷,她撲到他身後,抱住他的脖子,陰冷的氣息從身後貼上,他忍不住打個寒顫,手指依舊在鍵盤上跳躍。
「別假裝了,我知道你看得見我。敢不敢打賭?我賭沈憶樺不會真心懺悔,她不會向我父母認錯、不會澄清謠言,她只會花錢了事。」
見喬暫不回答,她輕嗤一聲,「連打賭都不敢?膽小表!不過我會讓你知道,我是對的,沈憶樺死有余辜。」
丟下話,女鬼往外飄去,就在身子穿過門的同時,她听見喬暫的聲音—
「得饒人處且饒人,莫遺惡果害己身。」
她頓了頓,幽幽回答,「那也得她肯誠心認錯才行。」
余音裊裊,她消失了,喬暫抬頭看著門,久久,苦笑搖頭。
他將病歷存盤,關掉計算機,拿起保溫杯,喝一口溫熱的補氣茶,他並不怕鬼,但帶著怨念的鬼魂近身,會損傷元氣。
想起阿嬤給的金剛菩提手煉,他打開抽屜,將它取出掛在腕間,深深吸一口氣,又從抽屜里拿出經書。
忽然,門被敲了兩下,喬暫還沒回應,就被打開。
白郁薇探進頭來,揮揮手、笑眼瞇瞇說︰「Miss崔說你看完診了?」
「對,一起吃飯?」他把經書收回抽屜里面。
「今天我請你。」她從身後拿出兩個便當放在桌上。
「妳要請我?這麼好?說,有什麼好事。」喬暫接過便當,拉開橡皮圈,打開,果然是他最喜歡的排骨飯。
他和郁薇大概從出生就認識了,喬家和白家是四十幾年的老鄰居。
喬暫的阿嬤開宮廟,郁薇的阿嬤是喬阿嬤的忠實粉絲;喬暫的阿母以算命為業,郁薇的阿母是喬母的常客。
兩人都是在長輩怪力亂神的觀念下養大的,但喬暫相信玄學,而郁薇相信科學。即使兩人讀同一所醫學院。
為什麼相似的環境卻養出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理由很簡單—他看得見鬼,而她完全無感,對于鬼神之說,他虔誠、她鐵齒。
其實喬暫也鐵齒過。
小時候喬阿嬤知道他開天眼、帶天命,希望他能夠繼承家業,可是他打死不低頭,非要進醫學院,原因︰叛逆。
他都不允許任何人來安排自己的人生,怎會允許鬼神來安排他的前程?
至于白郁薇選擇醫學院……以她對喬暫的說法是—「誰讓你那麼優秀,我從小就被耳提面命,要追隨你的腳步走,就是你、就是你的背影,把我帶進醫學院。」
天曉得,她追他追得多辛苦,從小學追到中學再追到大學,連畢業後,工作的醫院都拚了命要和他進同一間,好像非要這麼做,她才有資格進入優秀行列。
她的人生不是被安排的,是一路追過來的。
差一點點,她也想跟著喬暫的**成為精神科醫師,可是她家阿爸說︰「我心髒不好,妳不走心髒外科,以後,我的心髒要讓誰來負責?」
幸好她阿爸不是泌尿系統欠佳,否則,她現在就是泌尿科醫師了。
看著他心滿意足地咬一口排骨,她滿臉無奈,說︰「唱歌吧。」
「吃飯要唱歌?新規定?」
她指指他熱愛的排骨,說︰「慶祝本小姐堂堂邁入三十歲大關。」
三十歲是條超尷尬的界線,界線的兩邊是—女人和女士,淑女和熟女,熱銷和滯銷。同時,這條尷尬界線也在提醒未婚女子,該適度放下某些矜持。
「妳已經三十歲?不會吧,看起來像大學生。」說著,他伸長手臂,橫過桌面,用力揉亂她的頭發。
她咬咬牙,抓下束在後腦的發圈,用手指頭把頭發抓幾下,重新把馬尾綁緊,揉揉鼻子,搬來椅子,坐下。
她皮笑肉不笑說︰「謝啦,但是很抱歉,這種虛偽的夸獎安慰不了我。」
「什麼話才安慰得了妳?」
她朝他勾勾手,跪到椅子上,臉湊到他跟前,眼對眼、眉對眉,問︰「你真的想安慰我?」
「當然,我們是什麼交情。」他把便當盒里面的鹵蛋夾給她,然後「很公平的」侵略掉她半塊排骨肉。
「真心還是假意?」
「百分百真心。」說著,他的拇指食指交叉,做出一顆愛心送給她。
喬暫在所有人面前都很性格,冷冷的、冰冰的、酷酷的,客氣而疏離,就像鍍上一層金箔的偶像明星。
但在郁薇面前?算了,他們一起長大,他被罰跪在門口、被大人狠揍的時候,她都在場,所以……在她面前搞形象?省省吧!
裝痞也好、耍賴也好,他都可以在她面前自然表現,誰讓兩人太熟悉,他連她小時候穿什麼牌子的尿布都一清二楚。
「行!最好的安慰就是娶我。」她一把揪住他的醫師袍,把他向自己拉近。
喬暫呵呵大笑,揮開她的手,坐回椅子上,指指她身上的藍色制服。「妳實在太悲慘,三十歲的生日還要在手術房里穿梭,晚上我請妳吃飯。」
「別顧左右而言他,做人干脆一點,說!你娶不娶我?」她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著認真的話,眼楮追著他的目光,不讓他有機可逃。
「別假,我們家郁薇,眉是眉、眼是眼,不當醫師可以當名模,工作好、人緣佳,偷偷暗戀妳的男人還會少?怎麼,非要所有男人都臣服在妳裙下,連我這個大哥哥也不放過?」他也用輕快的口吻,說著認真的話,只不過目光中藏著逃避。
「我是不缺男人啊,但品種像你這麼好的,沒有!」她步步進逼,把暗示搬上台面。
「不要太挑剔,我可不想在妳四十歲的時候,再吃生日排骨便當。」他步步後退,也把拒絕搬上台面,所以……郁薇收到了。
郁薇笑著坐回椅子上,夾起鹵蛋塞進嘴里,泄恨似的咬破,她的眼楮一直微彎,把笑意掛得牢牢的,好像剛才的對話沒有暗示,只是玩笑。
其實一直追著一個人的背影,也會疲憊的,所以聰明女人要懂得適時放手。
拿起他的黃耆枸杞茶,把很難下咽的蛋黃沖進喉嚨里,郁薇又揉揉鼻子、聳聳肩說︰「我會這麼摳?活到四十歲,就算不當院長,好歹也要弄個主任醫師當當,怎會用便當打發你?我們是什麼交情啊,至少要牛排大餐。」
他知道,她明白他的意思,退讓了。
笑開,他接話,「說話要算話,是真正的大餐,不是夜市牛排。」
「先說好哦,你不可以為了貪我一頓大餐,讓你媽斬我桃花,讓你阿嬤在我身邊擺兩尊牛頭馬面。」
「干麼擺牛頭馬面?」牛頭馬面是拘命的,有祂們在身邊,她還用進開刀房?來一個死一個、來兩個死一雙。
「生人勿近啊。」
他笑著又動手揉她的頭發。「瞎說,晚上那頓我請,妳訂位還是我訂位?」
「不必啦,你還沒接到通知?」郁薇挑挑眉看他,「晚上江院長要辦相親大會,替醫院里的孤男寡女牽線,你去不去?」
「我還沒接到通知,說不定江院長沒打算邀請我。」
「放心,你不去的話,女性人數會銳減,江院長一定會逼你去。」
「妳要去?」
「啊不然咧?一個人吃蛋糕?自己給自己唱生日快樂歌?拜托,吃便當都夠可憐,我還要讓自己繼續淒慘?」
丟下話,抓起筷子,她飛快把便當吃掉,然後筷子一擺,便當一推,拿起他的杯子,指指桌面上的一團亂,說︰「你收拾哦,我下午還有一台刀。」
「去忙吧。」他揮揮手。
郁薇走出診間,關上門,走兩步,背貼在牆壁上,抬起頭,用力吸吐幾口氣,她不知他還要等劉佳吟多久,但是她……追得好辛苦哦。
她停頓一下,從白袍口袋里拿出手機,撥下號碼。
「小煜,是我啦,晚上我參加。」
「真的假的?想開了。」小煜笑問。
「少唆,就這樣,拜!」掛掉電話,把手機塞進口袋里,她打開杯蓋,喝一口,嫌棄地皺起眉毛。「什麼鬼啊,這麼難喝?」
她低頭,把杯子晃幾下,看見杯里的藥材茶包,是黃耆枸杞茶。
惡,有哪個年輕人會喝這種東西啊?
不過也對,喝中藥茶飲的喬暫和喝咖啡的白郁薇,本來就是兩條在線的人,他們會平行並肩,不會交集配對,她是真的應該早點想開。
郁薇一定是想開了,絕對是想開了。
所以開完刀之後,她不是沖進值班休息室,先狠狠睡一覺再說,而是開著車離開醫院,買衣服、做頭發,跑進屈臣氏,買一大堆化妝品。
她用刷卡來證明,自己是真的想開。
哦、對,她還破天荒地跟姊姊借衣服、項鏈。
走進KTV時,里面已經有十四、五個人,喬暫也到了,想也知道,肯定是江院長的熱情讓他難以拒絕。
喬暫這個人,表面看起來冷酷,骨子里就是個老好人,她不敢保證他嘴巴講出來的話句句好听,但敢保證,他做出來的事,件件熨貼人心。
看見郁薇到場,江院長親自迎上前,拉著她的手說︰「白醫師,我跟妳介紹一個杰出青年。」
這正是她的來意,郁薇沒有反對,跟著江院長往前走。
「這是趙錫彬,我最得意的學生;這是白郁薇,心髒外科醫師。」
江院長為兩人介紹過之後,郁薇問︰「這位也是我們醫院的同事?我沒見過。」
「他本來念醫學院,後來轉行,他有個很酷的工作,你們可以好好聊聊。」
江院長講完,轉頭又去找人湊對,他對當媒人這件事,有濃厚興趣。
「妳好,我是個標本師。」
郁薇打量對方,他的身高約莫一百七十八、一百七十九公分,有一雙桃花眼,很大、很亮,眼楮下方有兩道臥蠶,眉角嘴角揚起,看起來好像隨時隨地都在笑。他穿著質感很好的手工西裝和手工皮鞋,整個人散發出雅痞味道。
給人的感覺是干淨、聰明再加上幾分帥氣,這種男人應該很搶手,怎麼會淪落到參加集體相親?也是因為……江院長的過度熱情?
郁薇當然不會傻呼呼的第一句話就問這個,從安全的話題開始跟對方聊,「標本師?」
「對,現代人和寵物之間的感情深厚,但寵物的壽命不長,在牠們死後,主人舍不得牠們離開,就會請我把寵物制成標本,讓感情與美麗永恆。」
趙錫彬一面解釋、一面打量白郁薇。
她長相明麗,五官精致,皮膚白皙,眼楮炯炯有神,不是那種一眼就吸楮的美,而是會讓人看完一眼、還想再多看幾眼的美。
他對她的印象很好。
「我想標本師這行業肯定很賺錢,不然怎麼付得起這種層級的消費?」郁薇指指他的衣著。
她是男人婆,對打扮不太用心,但並不阻止她欣賞高檔的東西。
趙錫彬笑開,她坦率得很可愛。「確實,一個標本師賺得比醫師多,這是我放棄醫學院的主要原因。」
他的幽默引得郁薇大笑。「你這是在引誘我跳槽?」
「不行不行,大家都跑去好賺的專業,以後誰要幫我裝支架?妳還是乖乖待在心髒外科,雖然辛苦又不好賺,但世界上總要有幾個肯舍身為人的英雄。」
郁薇覺得,他講話很風趣,雖是初次見面,卻一點都不冷場。
「謝啦,你真了解我,我小時候的夢想就是名垂青史。」
他呵呵笑開,她的反應很可愛。「下次,請妳去看看我的作品。」
「好啊。」她點點頭,問︰「江院長說你是他的得意學生,可見你有一雙很適合開刀的巧手。」
「妳很懂嘛,怎麼,妳也是江院長的得意學生?」
「要不然,我怎麼會被拐到心髒外科?」她輕笑兩聲,問︰「為什麼轉行?真的是收入問題?」
「不是,我有一雙挑剔的眼楮,我喜歡美的事物,在我眼里,病人不美。」
「把病人治好,不生病、人就會變美。」
「換個角度說,標本比活體美的時間更長久。」
她聳聳肩,不茍同卻沒有反駁,「听起來,你很滿意自己的工作。」
「確實。不管是工作內容、工作成就以及……工作所得,都讓我很滿意。」
說完,兩人都笑開懷。
又聊過一會兒,郁薇覺得他是個很幽默、反應很快的男人,這種男人在人際關系上很吃香。
趙錫彬說︰「我說過,我很在乎『美』這件事吧?」
「你已經強調很多次,不只美,你更追求『永恆的美』,對吧?」
「沒辦法,我的大腦結構跟多數人不一樣。」
「所以你想表達什麼?」
「我必須很良心地告訴妳,妳今天的打扮和鞋子不搭。」
「不搭?」她低頭看看腳上那雙在全家福花七百九十元買的高跟鞋……好吧,她承認,洋裝是姊姊的名牌貨,鞋子是地攤貨價格、門市貨質量,看起來是有點落差。
但她每天在開刀房工作,穿到高跟鞋的機會不多,為為數稀少的曝光機率砸大錢,她還真的舍不得。
「嗯,妳等等我……」
他把手上的紅酒杯遞給她,她傻傻接下,不知道為什麼要幫他。
看他走出包廂,她看看左右,現在的人數比剛剛更多,顯然後來又來了幾人,不過此刻沒有人在唱歌,到處都是一堆、一堆人在講話,放下酒杯,她有點餓,必須找點東西填填肚子。
才相準位置坐下,準備大快朵頤,就見喬暫朝她走來,看他撇嘴的模樣,她失笑,「很無聊?」
「是有點無聊。」他不喜歡這種場合。
「要不要我幫你點歌?」
「妳不介意被人瞪的話。」
郁薇點頭同意,大家都忙著相親、交流,誰敢唱歌阻撓?
「怎樣,有找到談得來的嗎?」
「有找到,還會來跟妳說話?」
「沒找到、就找我?我什麼時候淪為你的備胎?」她橫他一眼。
他一哂,沒有繼續在這個話題打轉,轉而說起方才的事,「郁薇,剛才和妳聊天的那個……」
「趙錫彬,你認識?」
「見過幾面,我不認為他適合妳。」
她伸出食指在兩人中間轉幾圈,遲疑問︰「我可以理解成……你在吃醋?」
「妳的理解錯誤。」他答得斬釘截鐵。
他的回答讓人很挫折,郁薇氣得頂嘴,「既然如此,你干麼管人啊?我和趙錫彬又還沒有熟悉到需要去考慮適不適合的問題,你就急著幫我做決定?喬先生,你是太閑,還是非要吃到牛排大餐。」
「我是善意提醒。」
「OK,善意收到,我會注意的,所以……」她攤攤手,睜大眼楮。「怎樣?」
「沒有怎樣,我先回去,妳不要太晚回家。」
「沒問題,拜拜。」
她很想跟他說—本人已經年滿十八歲,不再需要監護人,您老是用這種口氣關心我,很容易讓春心萌發的女人產生誤解。
他看她一眼,又說︰「到家的時候,打個電話給我。」
「好滴。」
「不要喝含酒精飲料。」
「嗯嗯,還有其他吩咐?」
他搖搖頭,她朝他揮揮手,微笑著目送他離開,可他才走兩步,又轉身折回,「妳開車來?」
「對啊。」
「鑰匙給我,我幫妳把車開回去。」
「那我咧?」
「要是玩到太晚,不想搭出租車,就打電話給我,我來接妳。」
他的掌心攤在她眼前,態度堅定,通常他擺出這副神色,她會立刻妥協,因為經驗告訴她,她沒有贏的機率。
乖乖交出車鑰匙,郁薇無奈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他這種關心……實在很讓人困擾。
不久趙錫彬進來,手里提著一個紙袋,朝郁薇走去。「送妳。」
第一次見面就送禮,他是太有禮貌還是錢太多?
「打開看看。」他鼓吹她。
郁薇從紙袋里拿出一個紙盒,他幫她將紙盒打開,里面是一雙Christian Louboutin紅底鞋。
她對鞋子沒特殊偏好,但這雙鞋面黑色、鞋底大紅的高跟鞋……很吸楮啊,她必須承認,它不僅僅是一雙鞋,還是藝術品。
它太美,把美的概念表現得淋灕盡致,從紙盒里拿出來那刻,她的目光就被抓住,再也移不開眼。
「怎樣,是不是比妳腳下那雙適合妳的洋裝。」他笑問。
他說的是事實,只不過……郁薇猶豫的問︰「你隨身攜帶高跟鞋,隨機送人?」
這種男人不是有戀足癖,就是有某方面的毛病,至于是哪方面?需要詢問專業的喬暫才知道。
趙錫彬微笑。「沒有隨身攜帶,而是放在車上,也不是隨機送人,我只送妳。」
有差嗎?她懷疑的視線盯住他,讓趙錫彬覺得有必要詳細解釋,否則就要被她歸類成變態了。
「我朋友在時尚雜志擔任編輯,據他的說法是……我對美的鑒賞力比一般人敏銳,因此聘我當攝影師,這是讓我拍照的樣本,如果妳不介意的話,可以跟我下樓、打開後車箱,妳將發現,里面有一堆女人會喜歡的東西。」
「意思是,你是活動百貨公司?」
「沒錯,怎樣?要不要試試鞋子,我不確定它合妳的腳。」
鞋子實在太迷人,讓郁薇失去拒絕能力,于是,她點點頭,飛快把七百九月兌掉,換上Christian Louboutin。
這一試,她戀上自己的腳,果然……鞋界的藝術品,不是說說而已。
她忍不住轉兩圈,忍不住一看再看,滿意的表情看得趙錫彬笑容不停。
郁薇發現了,連忙斂起笑意,提醒自己,矜持。
連交往都還沒有開始,就被一雙鞋子收買,這是不行的。
態度端正,她月兌掉名牌,換上七百九,把鞋子收進鞋盒後,說道︰「很漂亮,謝謝,你確定要送我?」
趙錫彬很想勉強她立刻穿上,但……兩人的交情還遠遠不到可以勉強對方的情況,「當然,下次吃飯,穿出來?」
他這是在趁機邀約下一次?
就覺得他幽默聰明,看來確實是啊,她喜歡聰明的男人,如果他夠厲害,能夠勾引她瘋狂地在他身後追—像她對待某人那樣,她會很樂意促成這段感情。
郁薇點點頭,說︰「希望下次,你不要嫌棄我穿的衣服搭不上鞋子。」
「別把我形容得刻薄又挑剔。」
兩人相視一笑,郁微說句抱歉之後,走出包廂、往化妝室走去。
走在大理石的長廊上,她听見高跟鞋在地面敲出叩叩響聲,她沒有故意把聲音弄大,但是她很興奮,好像踩在腳底下的是那雙藝術品。
KTV的廁所打掃得很干淨,裝潢很高級,還擺著沙發讓女人可以補妝休息。
郁薇直接進到廁所隔間里面,她坐在馬桶上,心里卻想著趙錫彬,想一個高收入、高顏值又幽默風趣的男人,為什麼直到現在還沒有女朋友?
是過度挑剔,還是對美的追求嚴苛到讓女人受不了?又或者……應該找機會看看他的身分證,確定配偶欄是空白的。
她一笑,從馬桶上站起來,整理好自己,壓下沖水鈕時,突然听見外面有女人的尖叫聲,她快步走出廁所,看見是熟人—林瀟。
林瀟是醫院里的護士,也是相親團一員,她正指著隔壁廁所隔間尖叫不止。
同一時間,有好幾個人快步向她圍攏,人人都想看清楚發生什麼事。
別人想往前進,林瀟卻想退出來,轉頭,她發現郁薇,像找到救星似的,連忙出聲喊,「白醫師……」
郁薇朝她走去,撥開人群,發現廁所里有個女人躺在地上。
「大家快來幫忙。」
郁薇這一喊,幾個女人合力,把躺在地上的女人搬到外面,有人見狀,轉頭跑去找服務人員。
郁薇拉高裙子,不顧形象地跪在患者身邊,先檢查對方的生命跡象,確定已無呼吸心跳,她沒有多想,直覺幫對方做CPR。
搶救生命時,她心無旁騖,沒注意到圍觀的人們在做什麼,更沒有注意到有個女人先是站在人群外圍,接著穿過人群,然後蹲在地上,靜靜地看著躺在地上的女人,再抬眼,望著專注的郁薇。
她看得很認真,說不清楚臉上的表情是哭還是笑,只是確定,她很認真。
沒多久,KTV主管出現,警察出現、救護人員也來了,眾人往後退,郁薇同樣退開,讓救護人員接手。
只有那個女人依舊蹲在原處,任由眾人在她身體穿來穿去。
人送走之後,廁所里的女人們還在議論紛紛,有人忍不住要去上廁所,只不過大家都很有默契的、在經過綁著黃色塑料條的案發現場時,往外多跨幾步。
郁薇壓兩下洗手乳,充分搓揉後打開溫水,沖掉泡沫。
她的心情有點低落,身為醫師,她不認為那個女人能搶救得回來,這就是當醫師最不好的地方,隨時都會面對生死。
洗完手,她吐口氣、抬頭,發現身後站著一個女人,是剛才看著郁薇,其他人,包括她都沒發現的那位,女人的臉色慘白,目光凝重,冷漠的表情顯得很僵硬。
郁薇以為自己佔用洗手台太久,連忙抽出兩張擦手紙、把洗手台讓出來,說︰「對不起。」
沒想到對方不領情,轉身往外走,郁薇不在意,心想,出來歡唱遇到這種事,換了誰,都不會開心。
她不知道的是,那女人出女廁那刻,身影由濃轉淡、再淡,直到消失不見。
郁薇回到包廂,看見大家開唱了,也許是熟悉到一定程度,可以同樂了。
看見郁薇,趙錫彬向她招招手,他給她留了位子。
郁薇走過去、坐下,發現腳邊放著他送的鞋子,于是微微笑開,她是真的很喜歡那雙鞋,第一次見面,他就送出很得人心的禮物,她認為,這是很好的開始。
有不少人是KTV常客,知道一開始要點High歌,把氣氛炒熱。
果然,一個個都站起來唱唱跳跳,但郁薇剛做過急救,心情有點差,她窩在沙發里,看著屏幕,連應酬對話都懶,趙錫彬見她這樣,也沒唱,坐在她身邊,有一句、沒一句搭話。
他是個風趣的男人,听他說話,一點都不覺得累。
這時下一首歌播放,有人拿著麥克風問︰「是誰點的?」
正在聊天的郁薇轉頭,發現是首很老的老歌,大概有二十年了,很冷門的老歌,這種歌除年高德劭的江院長,不會有人點。
眾志城城,目光全落在院長身上。
他連忙擺手,說︰「沒有哦,不是我點的。」
拿著遙控器的人視線轉一圈,搖搖頭,確定沒有人要唱,他按下鈕、卡歌,繼續下一首。
但是經過三、四首之後,同樣的歌又出現在歌單里。
這時有人笑道︰「誰啦?我保證絕對不會嘲笑你太Low。」
說話的人都高舉五指做保證了,還是沒有人站出來,只好再度卡歌。
接下來一路順暢,唱唱玩玩,中間郁薇和趙錫彬合唱一首雙人情歌,她發現他的歌喉很好,收入高、長相好、性格幽默、又會唱歌,簡直就是完美情人了。
林瀟趁隙湊近郁薇,在她耳邊低聲說︰「如果妳看不上眼的話,我願意當後補一號。」
郁薇失笑,問︰「不害怕了?剛才叫那麼大聲。」
林瀟瞅她一眼,「我是菜鳥護士嘛,等我多待幾年,沒過勞死後,就會習慣。」
這時,服務生拿著賬單進來結賬。
他說︰「十八位嘉賓,總共……」
「等等,明明只有十七位。」有人飛快點一下在場人數。
服務生皺眉,動手再點一次。「一、二、三……現場十八位嘉賓啊。」
這一爭執,大家紛紛伸手數人頭,不管數幾次都是十七位。
服務生心想,這群不是醫師嗎?數學有這麼差哦?是不是都忘記點自己?
他走到眾人面前,一個一個點、一個一個數。
「十三、十四……」
就在他點到郁薇身邊的空位,還數出十五這個數字時,眾人臉色瞬間慘白,不知道哪里來的陰風,四周一陣陰冷,許多人忍不住心髒緊縮,頭皮發麻,還有女孩子下意識拿起包包。
郁薇看向坐在身旁的趙錫彬,兩人眼神交換,沒有對話,但同時露出一個微笑,很顯然,他們都認為是服務生在惡作劇。
關掉屏幕,江院長鎮定說︰「好,十八個就十八個,我們直接到櫃台結賬。」
服務生連忙說︰「還有半個小時,不急。」
他是不急,可嘉賓們一個個急壞了,大家迫不及待趕緊離開,尤其是在廁所踫到有人倒下的林瀟,恨不得立刻長出四條腿飛奔出去。
有人搶快,一把拉住服務生往外跑,這時候,誰還肯待在里頭等待結賬?
看著眾人慌亂的身影,趙錫彬拉起郁薇,也跟著走出去。
然而,就在門關上那刻,包廂里面傳來音樂聲。
為了最愛的人,我願意交出靈魂,讓美麗走入永恆……
郁薇微詫,電視屏幕不是關掉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