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翌晨,明月醒來後,一時還沒完全清醒,躺在床上呆呆地望著天板……看到大紅帳幔,突然驚覺自己已經嫁作人婦,立馬從床上彈起來。
匆匆忙忙換好衣服,跑出寢房,發現書房炕床上已無人。
老天爺!她竟然比丈夫還晚起!這種懶惰的媳婦兒會被休掉吧?她皺著臉、抱著頭、張大嘴,朝天無聲吶喊,自己怎麼會這麼不上心,還是嫁過來的第一天呢。
她趕緊把七出之條默背出來︰「不順父母、無子、yin僻、惡疾、嫉妒、多口舌、竊盜……太好了,沒有懶惰這一條。」她吁了一口氣,撫著胸慶幸著。
然後再仔細斟酌一遍︰「不順父母……蕭家長輩都已經仙逝很久,沒得孝順了;無子……才剛嫁過來,日子還長久得很;yin僻……這絕無可能!惡疾……應該是沒有;多口舌……出閣前有被交代要少說多做;嗯,竊盜……兩戶人家都有錢得要命,吃穿無虞,哪犯得著偷啊。」
最後,她得到一個結論︰接下來只要生個娃兒,她這輩子就富富泰泰了。
思及此,她不禁綻放一朵安心的笑容;想到要生娃兒,昨晚與夫婿唇舌交纏的畫面又浮上心頭,臉兒一下子又紅了,她摀著臉陶醉害羞,而後用雙手拍打臉頰,要自己別再回想了……
蕭豫昭從剛剛就站在門前遠遠地看著他的新婚娘子,她站在大炕床前不知在演什麼大戲,似乎在喃喃自語些什麼,動作、表情變來變去……難不成萬家千金患有瘋癲?
他恍然大悟!敝不得會留到十八九歲都還沒出閣。一般來說,姑娘家大多十五六歲就該許親了,早的十三四歲就許親的也大有人在。
先前就听聞萬家千金長得如花似玉,多少人上門求親都不得其門而入,萬老爺拒絕親事的說辭都是膝下只余一女,舍不得讓她太早出嫁雲雲……
如今這麼一看,可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原來是女有惡疾,才沒法子嫁人。
這麼說來,他蕭豫昭娶親這步棋可就下錯了,反倒便宜了萬家不成?他不禁握緊了拳頭,額上青筋暴凸,大步邁進房內。
發現夫婿進來,她趕緊擺出行禮姿態,正要喚他一聲相公時,冷不防手腕被他緊抓著舉起。
「你剛剛在做什麼?」他森冷著臉。
「我……我沒做什麼啊。」
「我從剛剛就看你在那邊自言自語、手舞足蹈的。」
「你看到了?」她心頭一驚,天啊!罷剛那些內心戲都被他看到了?
「你最好老實交代,要是對我有半句謊言,你就等著吃不完兜著走。」
看著他嚴厲的表情,她真的有點嚇到了,結結巴巴地︰「……我剛剛……只是在背七出之條……」
「七出?」
「就是會被夫家休掉的七出……欸,你抓得我手好痛,可不可以先放開?」她掙扎著,等他無言地甩開她的手,她才繼續說︰
「我剛剛睡晚了,起來沒看到你,想說糟了,嫁進門第一天就晏起,不知道會不會被休掉,所以就背七出;確定七出中沒有懶惰這一條,就安心了。然後再想想自己有沒有可能會犯什麼錯……然後就想到要替蕭家生個娃兒,然後就想到昨晚的事……」說到這兒,她臉上又泛紅雲了。
他冷冷地看著她。「你有犯……惡疾。」
「惡疾?沒有哇,我沒有生病,你看我全身上下好好的。」
「你犯瘋癲。」
她一听,怒從心起,不由得月兌口而出︰「你才犯瘋癲呢!人家好好的,做什麼說人家犯瘋癲!說人家犯瘋癲的自己才是犯瘋癲!哼!我不跟你這瘋癲說瘋癲話了,我要出去了,讓開!你個瘋癲……」
她劈頭蓋臉罵他一頓,推開他、推開門,逕自快步走出院落,一邊走還一邊繼續罵︰「一早就遇到個瘋癲中的瘋癲,真是氣死人了……」
留下驚愕到啞口的他呆立當場……過了半晌,他回過神來,想到她罵他的那些話,竟然忍不住笑了出來,這一笑就停不了,連聲狂笑。
正準備進院落灑掃的丫頭一看二當家在大笑,驚得竹掃把都掉了,心想︰天啊,二爺犯瘋癲了!
明月氣沖沖地走出院落後,一時不知該往哪兒去。昨天進門是蓋著頭被領進來的,除了地上的石板以外,啥也沒見著,這下分不清東南西北該如何是好……
正站在路中央,猶豫著是要往左或往右時,有個丫鬟走過來了,明月趕緊攔住她。
「那個……我想要……」
「啊,二少夫人,您起來了。我是負責侍候您的丫鬟,小翠。」她福了個身。「沒有進房去侍候您梳洗更衣,請恕奴婢怠慢。那是因為二爺有交代,除非他有下指示,否則平日不需進孤寂院的內寢侍候。二爺一向習慣自己來,不假他人之手。」小翠必恭必敬地解釋,就怕新入門的夫人誤會她躲懶。
不讓人侍候啊!明月一听,心頭一喜。
這點可跟自己一樣呢!自己在萬府時,最搞不懂的就是為什麼連拭個臉、綰個發、沐個浴都要丫鬟幫忙,怪別扭的。這富貴人家的習慣她是習慣不了的,窮人家的勞碌命已經滲進骨子里改不掉啦。看來蕭家堡比較適合她呢。
「呃……你剛剛是不是說了什麼院?」
「孤寂院。是這座院落的名字,孤獨的孤,寂寞的寂。」
「听起來好慘的院落啊,是誰取的名?」
「是二爺。」小翠忍不住掩嘴偷笑。
「嗯……看來他患瘋癲應該是有內情的。」明月喃喃自語。
「瘋癲……」小翠正疑惑的當口,里頭那個要灑掃的丫頭忙不迭地抱著畚箕跑了出來,喊著︰「翠姐!不好了,二爺……二爺他……」一想到要講的話,連忙又壓低聲音︰「二爺他犯瘋癲啦……」
「小青,你在胡說些什麼!」
「是真的,我看到了二爺……他在大笑啊!那個冷得跟塊石頭似的二爺,竟然在笑啊。」打小青進蕭家堡以來,還未見二爺笑過哩。
「是嗎?剛剛才對著人發怒,接著又大笑,果真是犯瘋癲了。」明月用右手搥左手心。原來如此,一切都合理了。
「說人家犯瘋癲的自己才是犯瘋癲啊。」冷不防後頭出現聲音,蕭豫昭魁偉的身影從背後籠罩住明月,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來是在生氣還是在笑,或者說是笑中帶殺氣的那種。
兩個丫鬟一溜煙不見人影,就剩下明月,原本她也想跑,卻被一把揪住頸後衣領,像被老鷹提著的小雞。
「想上哪兒去?」
「……干活兒。」她陪笑。
「二少夫人,有什麼活兒是您可以干的?」他挖苦。
「這個嘛……我還沒想出來。不過我想先去洗個臉兒,再用個早膳。蕭家堡這麼大,總得先熟悉一下環境,您說是不?還是您要領著我一一介紹呢?」她學著他用「您」字。
「我可沒那個閑工夫陪您這位千金小姐逛大園子。」他放開她的領子,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明月松了一口氣。這時樹叢後小翠小青冒出頭來,低聲喊道︰「二少夫人!」
「你們!竟然棄我于不顧!」明月叉著腰佯怒。
「二少夫人,二爺生氣很可怕的,那是因您是二少夫人,所以才沒事,要是我們這些下人惹到他,可有苦頭吃了。」兩人扮可憐地求情。
「好吧,那我們不要理那個瘋癲了。你們帶我認識蕭家堡好不好?我現在連想上個茅房都不知道要往哪兒去呢,急死我了。」
小翠小青相視一笑。這個二少夫人,似乎挺好相處的呢。
由小翠帶著,明月把整個蕭家堡走了一圈,累到腰都彎了。這下她總算有點譜了,蕭家堡到底有多大、有多少人等等。
特別是她在很多地方都看到同樣一個圖紋,就是地上石板上的那種雙圓、中心一簇火焰,火焰形狀像展翅飛鷹的圖紋。
「這是蕭家堡的堡紋。如果二少夫人有機會到鏢局里去,就會發現那里的武器、鏢車、鏢師的衣服上頭也都有。」小翠解釋道。
「為什麼要有堡紋?」
「堡紋代表蕭家堡。在江湖上,紋章就有如印信,就好比戰事時會舉旗,依旗幟來辨別敵我。蕭家堡押鏢遠近馳名,見鏢旗堡紋如見信用,身穿有堡紋的衣飾,在外就代表蕭家堡,行事進退須嚴謹律己,不得有違蕭家堡的門風。」
鉅細靡遺替明月解說的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者,他身邊跟了一個小娃兒,正專注地打量著明月。
「請問您是……」明月剛剛繞園子時,沒見著這位長者。
「蕭家堡總管黎天,見過二少夫人。」
「黎叔是整個蕭家堡第二大的,我們這群下人全都要听他老人家的。」小翠補充介紹。
「小翠,休得胡言。老朽只是代理二爺料理一些堡內小事,大事仍是以二爺的意思為依歸。自從先先代老太爺開始,黎氏一門就侍奉蕭家至今,輔佐二爺是老朽終身矢志,只希冀不負老爺所托。」
听黎叔講完一長篇,明月頓時不知該說什麼好,感覺這長輩好嚴肅啊,講話好咬舌頭。這如果用家里老爹的粗魯話來說的話,就很簡單了。「俺只是個奴才!雖然幫管著堡里的大大小小,但橫豎還是個奴才!到死都是奴才!」
明月決定轉移話題,于是把目光移到從剛剛就一直死揪著黎叔袍子的小娃兒。
「小扮兒,你是誰?」她蹲,眼楮正對著他的眼楮。
「你是誰?」他反問。
「是我先問你的,你要先回答我。」
「問人的要先介紹自個兒才是。」
唷,這娃兒還真機伶!「好吧,我是昨兒個嫁進來的,二爺的媳婦兒,我叫萬明月。你呢?」
「我是我姥爺的孫子,我叫蕭允謙。」
「姥爺的孫子?」
「他就是我的姥爺。」小娃兒又拉了一下黎叔的袍子。
「黎叔是你的姥爺?可是你姓蕭?那二爺是你的誰?」明月被搞糊涂了。
「二爺是我的舅爺。」
「二少夫人,謙兒是老朽的外孫,他的娘在生下他之後就過世了,是二爺善心,說蕭家尚未有嗣,故追認小女為義妹,讓謙兒冠蕭姓入蕭家門。」
「是這樣子呀……」一出生就沒了娘親啊,怪可憐的。「嗯,那他爹呢?」
「他爹過世得更早,病死的。」
「啊……」她听了更心疼了,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啊,還好還有姥爺在……「那你姥姥呢?」
「我沒有姥姥。」
「二少夫人,老朽拙荊也已經故去了。」
瞥見黎叔面色開始有些不豫,她才發覺自己問得太多了,好像在刨人家的傷口,趕緊再換個話題吧。
「謙兒,你多大了?」
「五歲。」
五歲,她不禁想起自己的妹妹。妹妹在她記憶中一直都是五歲的樣子,因為她根本沒能活過五歲……看著謙兒那稚氣的臉蛋,一瞬間,她把謙兒跟妹妹的身影重疊了。
「既然你管叫二爺為舅爺,那我就是你的舅娘了。以後有什麼事你都可以來找我。」她拍拍胸脯,擺出大姊的姿態。
「我找你能做什麼?」謙兒狐疑。
「嗯……你可以來咕嘰院找我玩兒。」
「你說什麼院?」
「咕嘰院,你舅爺的院落。就是這個咕嘰咕嘰……咕嘰院!」明月突然出手對準謙兒的胳肢窩兒就是一陣亂搔,惹得他咯咯笑個不停,腿都軟了。
明月一把抱住他,像在抱妹妹一樣。稚娃兒身上特有的味道,讓她忍不住多吸了幾口,心中一股感動擴散開來。她真的好喜歡小娃兒。
那一整天,明月就帶著謙兒滿園子到處找樂趣,用草編蛐蛐兒給他、教他卷葉子吹笛、在池子里撈蝦蟆子、玩捉盲盲……各種她小時候會跟妹妹玩的耍子,彷佛自己也回到那個天真不識大人俗事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