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檄州,蓮音馬上被這城鎮里的繁華景象給吸引住了,人來人往,各種店鋪生意絡繹不絕,檄州的富庶,從這兒就看得出來了。
張天賜與蓮音進了一家酒樓客棧,店小二馬上熱絡地過來招呼。張天賜不只點了飯菜,也訂了今晚下榻的客房。
在等飯菜上桌的時候,他豎起耳朵,听著酒樓內的各種閑談雜語,這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听人說話,總是會听出那兒的人們喜好什麼,從中听出商機的。
這酒樓生意極好,座無虛席,堂里堂外都是人,幾乎是桌兒挨著椅兒,沒什麼縫隙,連跑堂的端菜走路都要很小心,所以隔壁在聊什麼,就算聲量不大,也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菜上來以後,張天賜殷勤地幫蓮音添茶布菜,嘴里絮叨著︰「蓮音,多吃點,你現在可不是一個人的身子了,雖然害喜會吃不下飯,但不吃也不是辦法。」
史蓮音知道他開始「演」了,于是也配合著回話︰「老爺,吃了又吐出來,不也等于沒吃嗎。」
「但你不吃就沒東西吐了,這樣身子骨怎麼受得了。」他語氣極為溫柔,讓她一時很不習慣,平常總是大嗓門的嚷嚷,突然變得輕聲細語,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她完全沒想象過他有這一面,而且……那態度還挺讓人心動的。
「我想吃粿子餅,上次吃粿子餅我就沒吐了,一定是肚子里這娃兒喜歡粿子餅。」她煞有其事地撫著小月復,好像里頭真的有娃兒似的。
「什麼粿子餅?」
「前些日子咱們經過弓縣時,那兒的特產粿子餅,用糯米搗的,小年糕似的餅,軟女敕彈牙,好吃得不得了。」
「那不是跟年糕差不多嗎?路上我也在別處買了年糕給你,你又不要。」
「那口感完全不一樣嘛,不知道為什麼,弓縣的特別好吃。」
「應該是因為糯米不同吧,我之前就有听說了,弓縣的糯米做什麼都好吃,那兒還有出產血糯米,很少見的。」
「血糯米?那是什麼?」
「就是黑紫色的糯米,又叫『長生米』,你听它名字就知道了。長生米補中益氣、補腦健腎,有很高的滋補作用,故有人也叫它『藥米』,長期吃,可以補血,所以身體虛弱的,或有孕、剛生了娃兒的婦人,都可用血糯米養身呢。」
「那你還不趕快叫人去買個幾斗回家放著。」
「我當然知道,但這血糯米很稀有,恐怕不容易買到,還得跟農家先預定。弓縣的白糯米我倒是之前就先買了幾斗,過年你就開心了,年糕、元宵、臘八粥統統都用這最好吃的糯米做。」
「還等到過年啊?我回去就要馬上做來吃,好解解饞了。」
「好了,瞧你興奮的,先吃飯,這兒沒弓縣的糯米,一般飯菜還是得吃的,我是沒你挑嘴,能填飽肚子就行了。」
「不是我天生挑嘴,是有孕了才挑嘴。」
「好好好,是我那兔崽子在你肚子里頭作亂挑嘴,先吃飯吧。」
張天賜作勢安撫蓮音吃飯,其實也真的餓了,才正要扒飯,旁邊有人搭話了。「這位爺兒,您說的弓縣是在哪兒?」是個約莫五、六十歲的老人家。
「弓縣就在檄州蓬萊江的上游。」
「謝了。」老人家行了禮,離開了。
夜里,張天賜與蓮音在客棧上房里準備歇息,她有些手足無措。扮成夫妻,就得同房,但男未婚女未嫁,這該怎生是好?
他看出她的遲疑,于是搶先道︰「我睡板凳。」說著就把房里桌邊的兩張長板凳並起來,從床上拿了一個枕頭過來放著。
「老爺,這樣不好吧,要睡板凳也該是我睡。」她慌了。
「你覺得我會讓你睡板凳嗎?我有這麼苛刻嗎?」
「不是。但,我不能讓您睡板凳。」
「是我要你陪我來檄州扮夫妻的,當然是我要委屈點,怎麼可能委屈你。」
「要不,我們一起睡床鋪……分開點睡就好。」
「你的閨譽該怎麼辦?」
「都已經同房了,還差同床嗎?更何況,我『現在』是您的妻子。」她心里其實已經打定沒了閨譽也沒差了,反正都已經賣身張家,這輩子是不可能有機會嫁人了。
張天賜看著她一會兒,轉身出去。「我去跟店小二多要一床被子,就說我的娘子怕冷,這天候得蓋兩床被子才睡得著。」
她在房里絞著手,滿屋子走來走去,心里緊張不已,真要豁出去跟他同床共枕了,她還是有著不安。
半晌,店小二抱著被子與張天賜一同進房了,店小二鋪好了床,張天賜很慷慨地打賞他,讓他眉開眼笑地出去了。
兩人上了床,蓮音在內,張天賜在外,各蓋一床被子,兩床被子邊兒在兩人中間形成一道小小的牆。
「老爺,我有個疑問想問您。」她還是睡不著,只好找點事講。
「什麼?」他倒是已經閉上眼楮。
「稍早我們唱完雙簧,不是有個老人家來問說弓縣在哪兒嗎?您為何沒有打鐵趁熱地跟他多說說弓縣糯米的好處?」
「說了,就顯得刻意了。適可而止,願者上鉤。不只做生意如此,做什麼都是如此,講緣分的。我們可以起個頭、丟個引信,有興趣的自然會靠過來,強壓著窮追猛打反而會惹人厭的。」
「喔。」她想想也對,心急喝不了熱稀飯。
「蓮音,你晚膳沒吃多少,是配合著演害喜才吃那麼少,還是真的不吃?我看你平常在張家也吃得不多,是因為客氣還是害怕而不敢多吃?還是怎麼著?」他又問了。
「是我本來就吃得不多。我爹娘還在世時,家里就不怎麼好過,平素也沒能有多少東西吃,大概是因為這樣,就習慣小胃口了。」
「那你現在大可多吃些,我張家伙食充裕,不怕你吃。你太瘦了,多吃點才有力氣干活兒,多吃點身子骨才會強健,將來才好替人生養娃兒。我做生意是精打細算沒錯,但該給的會給,不會平白佔人便宜,不會苛待人的。你在這世上橫豎已經沒親人了,就更要對自己好一點。我平常給你的生活用度,別省著,可以像一般姑娘家一樣,去買些喜歡的小東西,打扮自己,不夠的話,可以跟我說。你打扮起來很好看的,別埋沒了。」
她很訝異他平常有在注意她,心里不禁有些感動。「我賣身葬父,就已經是賣給張家了,沒道理再領工錢,您平常給我的生活用度,也已經很足夠了。」
「你要多為自己著想,有朝一日嫁出去了,不曉得會遇上怎樣的夫婿,疼你的便罷,不幸遇到不疼你的,至少也要懂得保護自己,替自己爭取應該有的。你是個好姑娘,值得人疼的。」
听到這兒,蓮音有些紅了眼眶,她沒想到他是這麼替她著想,在她舉目無親的時候,他就像個大哥一樣照拂她,供她吃、供她穿,幫她爹找了個風水寶地厚葬……雖然他個性很凶,常常嘴上不饒人,但她知道他本性是溫厚善良的。
她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只剩張臉還露在外面,而旁邊的人倒是已經安穩地呼呼大睡。她小心地轉過身子,看著他的側臉,那是一張很有男人味的臉,剛毅的線條、挺直的鼻梁……跟龐夫子那女子般陰柔的美形完全不同。
雖然龐夫子很俊美,但她反而比較喜歡陽剛一點的男人。她的思想很傳統,將來若是嫁了丈夫,就是要夫唱婦隨的,那自然要選一個值得依靠,可以讓她安心跟隨的男人了,天塌下來也有男人一掌幫她撐著的那種。
她悄悄聞著他的味道,是一種男人的味道,但不是臭,她挺喜歡的,而且他也不會打鼾。
她記得以前娘曾經跟她說,嫁人是要跟男人一輩子同床共枕的,如果一起睡著會覺得不舒坦,那真的是很難捱,所以若是一覺醒來看到那個男人的臉,還覺得高興的話,那就是嫁對人了。
女人嫁人只有一次機會,就像賭博,押對寶就是一生好命,押錯了就一世嗚呼哀哉,連睡覺都不得安寧了。
她就這樣看著他,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那夜,她作了一個夢,一個很久很久都不曾再作過的夢……
那是她十三歲時,山窮水盡地跪在路邊,旁邊躺著剛病逝的爹,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求,看有沒有善心人士肯幫忙她葬了她爹,她願意一生賣身為奴、做牛做馬。
她跪了兩天兩夜,末了連自己都又累又餓地昏躺在爹的身邊時,有個鴇子過來潑了她一臉水,把她的臉抹淨了後,道︰「看起來倒頗有姿色,我買啦,到我的百花樓來,以後你就喊我娘,我教你曲藝、教你打扮、教你怎麼待客,只要好好幫我侍候男人,包你不愁吃穿。」
「侍候男人?」她如夢初醒,這是要她當窯姐兒的意思嗎?她之前多少耳聞過,知道花街里所謂的「侍候男人」並不是什麼清白的好勾當……
「只要你好好听話,我不會虧待你的,每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坐著唱唱曲兒、陪陪笑,就有白花花的銀子拿,你就不用再吃苦了。」
「我……」她不願意,心底百般不願,但是,她已經走投無路了,就在她快要被現實逼著低頭時,有個渾厚的聲音插嘴了。
「丫頭,要不要跟著我?跟著我得吃苦,什麼苦差事都得做,做不好還得挨罵。我葬了你爹,你就得賠上一輩子當我張家的奴才。這筆買賣,是我利多,不過生意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自個兒掂量掂量,要是覺得我趁火打劫,那一句『不要』就拉倒。」
她抬起頭,看著那個居高臨下的男人,青衫俊朗、眉目清明,薄唇開口說出來的話一點都不中听,但對她而言卻宛如天神降臨一般,那是張天賜。
她馬上點頭如搗蒜,眼淚飆飛。「我要!我什麼苦都能吃,我願意賣給你為奴,效勞一輩子。」
旁邊的鴇子不悅地指著他尖聲道︰「喂!是我先喊聲的!」
「先喊聲就是你的?你窯子里的紅牌,難道也是看誰先喊聲就是誰的?不是吧,是看誰拿出來的銀子多,花娘高興陪誰才是誰的吧!」張天賜翹高了鼻子,一臉不屑。
「你!」鴇子氣到嘴都歪了。
「做生意就是買賣合意、銀貨兩訖。既然這丫頭說要賣我了,你就給我閃邊兒去涼快!礙事。大申!馬上去找壽材店的來幫這丫頭的爹量身!」
「是!」他身邊那個叫大申的小廝飛也似地跑去。
張天賜走到街邊的包子攤,買了兩個熱騰騰的肉包子,遞給她。「吃!吃飽了就要開始替我干活兒了!」
「是。」她接過手來,那熱燙的溫暖,直達她的心懷,她咬著又白又軟的面皮,和著眼淚吞下去。
那天起,她離開了自己的家鄉,跟著張天賜,他的家就是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