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
貫穿城內的溝渠河道,在清澈冷冽的雪水上,凝著的那層冰,隨著春風到來,悄悄的發出細微聲響,從距離雪山最遠的末端崩碎。
這一開始,就止不住了。
凍住整個冬天,靜默無聲的冰層,從末端開始騷動,一道接著一道、一聲連著一聲,起初是竊竊私語,隨著密如蛛網的冰裂,從小鋇入了大渠,接近城中的四方街時,冰層已是喧嘩大響。
裂痕在冰上竄行,從九入三,由三成一,來到城北處的一汪深深水潭。
當最後一塊寒冰瓦解,響聲戛然而止,水波蕩漾,漣漪觸及岸邊,那棵千年栗樹的最高枝頭,冒出女敕女敕的、綠綠的一片新葉。
春日漸暖,硯城里的人與非人,憋了一整個冬季,總算盼到春天,都忙著勤勞走動,買貨賣貨,往來言笑的打招呼,到處都熱鬧得很。
只是,不論聊得多快意,來到木府附近時,每張嘴都會不約而同的閉上,深怕有所驚擾。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歷代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名字,男的稱為公子,女的稱為姑娘。
無論是人或是非人的事情,只要來求木府的主人,沒有不能解決的。
現任的主人是個看似十六歲的少女。
但是,前有未有的,木府主人在日前受了傷,重傷。
初冬時听見這個消息,人心惶惶、鬼心慌慌,連妖也惴惴難安。
人與非人送上各種珍貴藥物,在木府外排得滿滿都是,甚至連住在深山里的千年人蔘,也化身為白發老翁,跪在外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求,堅持要躺進藥鍋里,熬了自個兒給姑娘補身。
好在遠近馳名、一言九鼎的馬鍋頭雷剛,很有耐性的把老人家勸住,說姑娘婉拒好意,雖然受了傷,但有專精醫術的左手香治療,大伙兒不必擔憂。
為了讓姑娘安心休養,人與非人紛紛散去,只敢在心里惦念,連提都不敢再提,深怕多提一句,便會影響姑娘的傷勢。
木府外頭安靜,里頭也靜謐無聲。
梅花開得前所未有的燦爛,不論是單瓣的、重瓣的,月色般的白、少女肌膚般的粉、胭脂般的紅,或是女敕葉般的淡綠,都竭盡全力綻放,爭搶著要給姑娘看一眼,只求讓她賞心悅目。
淡雅的芬芳,染在綢衣上,沁著她的體溫。
大多數時候,姑娘都在睡著。
嬌小的身軀躺臥在暖暖的床褥中,長長的眼睫覆在看似十六歲,卻又不是十六歲的粉頰上,唇色略淡。
那柔弱憔悴的病容,讓人看得就要心疼。
原本在木府里頭,勤勞走動的灰衣人,因為沾了水,或者沾了油,一個個陸續化為灰紙。
難得姑娘醒著,動手剪了一批出來,卻都沒先前利落,還不時會軟軟倒下。
力求表現的信妖,把自個兒分化為數十個部分,有的是伶俐的小丫鬟、有的是高壯的門衛、有的是灑掃內外的僕役,維持木府里的事,樁樁件件有條不紊,沒出半點兒差錯。
每隔兩個時辰,熱燙的湯藥就會盛在白如玉、薄如紙的瓷杯里,由丫鬟小心翼翼的捧著,送到姑娘休憩的地方。
姑娘休憩的地方,雖都在木府內,卻並非固定。
好在姑娘歇在哪處,那兒的梅花就開得最是絢麗,丫鬟也才能在藥湯還熱燙時,順利送給姑娘服飲。
今日,趁著春日暖暖,雷剛抱著姑娘到庭院里,坐在雕工精致的木圈椅上。
高大的身軀圈環著她,猶如護衛著無價珍寶,動作輕之又輕,舍不得扯疼她剛剛痊愈的傷。
他低下頭,親吻她的額。
每到喝藥的時候,他就會用這種方式喚醒她。
她澄澈烏黑的雙眸睜開,望進雷剛眼里,軟甜的一笑,之後才看向四周。
有幸見證到她醒來的梅花,因為太過激動,紛紛落下地來,鋪滿木圈椅四周。
「春天到了。」她低語,聲調暖甜。
雷剛點頭,單手端起瓷杯,湊到女敕女敕的唇邊。
她低頭啜了一口,才又抬起頭來,用脆脆的聲音問道︰「這個時節,你該帶領馬隊,去采購春茶了。」
「今年不去。」他說得輕描淡寫。
自從擔任馬鍋頭後,不論是活前為人,或死後為鬼,他年年都騎著棗紅色大馬,領著馬隊出城,帶回珍貴的春茶,以及各種高價物品。
唯獨今年,他推卻商戶的請托,首次缺席。
姑娘自然懂得他的心思。
「陪了我整個冬天,難道不覺得悶?」她伸出手,輕撫那張粗糙的臉。
見他搖頭,女敕軟的唇嫣然一笑。
霎時,日光更亮了幾分,變得更暖和些。
「你不悶,我倒是覺得悶了。」
她將手抬得再高一些,綢衣的寬袖下滑,露出粉女敕的指掌。
「來。」她說了一聲。
一只綠繡眼飛落,誠惶誠恐的停在姑娘的指間,青羽綠如女敕葉,雙眼周圍環繞著一圈白色細絨。
姑娘的綢衣,頓時染上青羽的綠,卻遠比綠繡眼的顏色更為鮮妍動人。
「說些事情來听听。」脆脆的聲音下令。
榮幸之至的綠繡眼,絲毫不敢遲疑,即刻張開嘴,詳細說起了一件,關于今年初春時,發生的奇聞異事。
硯城以北住著一戶人家,世代以牧羊為業。
那家人姓蘇,賣的羊女乃香濃、羊肉鮮女敕、羊毛輕暖,往往一送到市集上,很快就被搶購一空,就連鄰城也有人來高價購買。
商家們有時候還需要事先預定,否則根本買不著。
貨物有好價錢,蘇家也過得安逸,幾代都沒出過什麼大事。
直到這一代,蘇家生了兒子,名叫蘇安。
雖然名為「安」,蘇安卻一點兒也不安分。
不同于老實的家人,他有個壞毛病,就是愛說謊。
小時候,他跟著父親到草原去牧羊,總會偷偷模模的把小羊藏起來,再跑回父親身邊,氣喘吁吁的說︰「爹,不好了不好了!那邊的草地裂開一個大洞,小羊掉進去就爬不出來,咩咩咩的正在哭。」
他繪聲繪影的說著,彷佛也要哭出來。
焦急的父親,在蘇安的引導下,跑到那處草原,卻瞧不見大洞,更瞧不見小羊,以為是兒子記錯地方,連忙仔細追問。
蘇安裝出愁眉苦臉的樣子,先是說大洞明明在這兒,過不了多久,又說應該在左邊,等父親跑到左邊,他又說應該在右邊。
待父親跑得滿頭大汗,在草原上兜了好幾圈,他才無辜的說,大洞肯定是閉起來,把小羊活吞了。
直到父親垂頭喪氣,揮趕吃飽的羊群,準備要回家時,發現有只母羊偏偏不走,對著草叢咩咩直叫,循聲找過去,才發現被藏起來的小羊。
母親買回鮮魚,預備煮了當晚餐,他就躡手躡腳,把已經刮除鱗片、挖去內髒的魚丟進井里,再跑去跟母親說︰「娘,不好了不好了!你買的那條魚,跳進湯鍋里就活了,噗通噗通的直翻騰,在鍋里一圈一圈的游。」
母親到廚房一看,卻見湯鍋里空空如也,完全不見魚的蹤影,只有煮滾的水直冒熱氣。
還沒等母親詢問,蘇安就先大叫起來,信誓旦旦的直嚷,那條魚肯定是妖精,復活後就逃了。
直到第二天,母親打水的時候,從井里撈出那條死魚,才知道又被兒子的謊言所騙。
這類事情數也數不完。
每次謊言被拆穿,總免不了一頓懲罰。
然而,無論是挨打,還是挨餓,蘇安都不怕。
長大之後更是變本加厲。
送貨進城的時候,看見七八歲的可愛娃兒,他便蹲下來,笑咪咪的湊到娃兒面前,悄悄跟娃兒說︰「你不是你爹娘親生的。」
娃兒一听,驚得嘴巴大張,嘴里的糖都滾落地上。
「你、你騙人!」才說一句,娃兒就快哭了。
「是我親眼瞧見的。」
他繼續編造,把謊話說得像實話那麼認真︰「那年,你還是嬰兒的時候,你爹用五頭牛,跟人口販子買了你。」
娃兒淚流滿面,抽噎的扔下糖果,遠遠看見爹娘來了,嚇得拔腿就跑。
被雙親追上時,娃兒哭嚷著滿地亂滾,直說要找真正的爹娘,耗費許多時間,好不容易才安撫下來,小臉上早已沾滿泥與淚。
問清楚原委後,娃兒的雙親火冒三丈,想前去跟蘇安理論,他卻早已賣完貨物,離開硯城去了,沿途還哈哈大笑,樂得像是天上掉下銀兩,被他撿了個滿懷似的。
回到家里,妻子見他笑得開懷,好奇的問了一句,他笑得更開心。
「我在城里遇見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決定要帶回來當小妾,現在先回來準備準備。」
他翻出客人來時,才會用上的被褥,放到客房里頭,一邊吩咐妻子︰「往後,多了個人陪你,開不開心?」
妻子當場就哭出來。
爹娘聞聲而來,知道兒子壞毛病又犯了,直忙勸媳婦別哭,又把兒子痛罵一頓,哄著媳婦到外頭去,不理會仍在鋪床的兒子。
漸漸的,蘇安惡名遠播。
硯城里的人只跟他買貨物,無論他絞盡腦汁說多少謊話,全都置若罔聞,最多也僅是聳聳肩,露出嘲弄的笑。
連硯城里的人都不信他的謊言,何況是家人?日子久了,蘇安的笑容逐漸消失。
他不怕打、不怕罵,唯一怕的就是謊言沒人信。
整個冬天,外頭狂風暴雪,他坐在火邊悶悶不樂,連話都懶得說。
說話不能騙人,還有什麼意義?他吃不下、睡不著,一日比一日消瘦。
家人急得團團轉,故意假裝信了他的謊話,卻因為反應不對,被他一眼識破,惹得他更頹喪。
熬到冬去春來時,蘇安整個人虛弱得只剩一口氣。
家人偷偷拭淚,絕望得開始準備後事。
父親到城里頭,買回白麻白棉、白衣白鞋,順口提起硯城主人受傷的事。
猛地,只剩一口氣的蘇安,陡然跳下床來,甩著一頭亂發往外沖,遠遠的還沒跑進四方街,就一邊跑一邊大叫︰「魔來了!魔來了!」
四方街的人與非人,臉色愀然一變。
「姓蘇的,你又在說什麼瞎話?」
曾經被騙的人,一見到蘇安,立刻怒氣沖沖的責問,半個字都不信。
骨瘦如柴的蘇安,喘著氣猛搖頭,只差沒哭出來。
「是真的,我的爹、我的娘、我的妻子,還有家里的羊全被魔物吃了。
我只被咬了一口,就瘦成這樣。」
他撩起袖子,露出細瘦得像枯枝的指掌。
這下子,眾人的臉色都變了。
雖說蘇安說謊成癖,但往常說得再夸張,也不曾咒過自個兒家人,原本不信的人與非人,不由都有些動搖。
四方街旁的柳樹,一棵棵疑慮得垂枝打結,剛冒出的女敕芽,怕得都縮了回去。
有人還要質疑,口氣卻不太肯定︰「你別胡說,硯城里有姑娘在,哪會有什麼魔物膽敢闖進來?」
「但是,姑娘不是受了重傷嗎?」
這句話戳進每個人心里,恐懼從被戳破的細孔,點點滴滴滲漏,連空氣里都聞得見恐懼的氣味。
蘇安還在說。
「那些魔物,肯定是覷著姑娘重傷,才膽敢潛來禍害硯城。」
他跪在地上放聲大哭,愈說愈傷心︰「爹、娘,還有我那如花似玉的娘子啊……你們等著,魔物就要來吃我,到時候,我們一家就可以團圓了。」
听見魔物要來,人與非人嚇得一哄而散。
商人扔下高價的貨物,急忙往客棧里擠,直到被擠成薄薄一片的掌櫃,連呼再也擠不進了。
有好心的商家,收留無處可躲的商人;至于不好心的商家,也歡迎人們來躲,只是進門之前,必須交出所有銀兩。
鬼也害怕不已。
魔物會吃人,難保不會吃鬼。
鬼化作一縷縷輕煙,各自鑽進石磚里,潛回墳墓里頭,抓起往生被把頭蓋上,怕到整副棺材都抖,一座座墓碑晃動不已。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妖也急急逃竄。
有的跳進水里,變成魚游走;有的雙袖一掀,化為鷹、化為鳥、化為蝶,匆忙飛離時,羽翼遮蔽天際,白晝有那麼一瞬間,漆黑得如同黑夜。
還有自知跑不快的,索性自暴自棄,當場凝成石像。
熱鬧的四方街,轉眼間變得冷冷清清,客棧跟商戶的門窗緊閉,人、鬼、妖沒了蹤影,偌大的廣場只剩蘇安,臉上的淚水都還沒干。
他環顧四周,嘴角咧得愈來愈開,悲苦的哭聲變得模糊。
終于,他再也忍不住了。
蘇安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哈!你們這些笨蛋,哪來的魔物?」
回想方才人與非人,嚇得躲的躲、逃的逃的情況,他就笑得喘不過氣來。
這是他有生以來,最成功、最得意的謊言。
瘦弱的臉龐,變得容光煥發。
謊言得逞的他,趁大伙兒反應過來前,一邊笑一邊往城外跑,把咒罵聲都拋在腦後。
這個謊言很有效。
畢竟,姑娘受傷是事實,利用眾人的恐懼,蘇安用這謊話又得逞了幾次。
盡避得到的反應愈來愈差,他卻樂此不疲。
說謊的成就感,比美食更能滋養他,讓他覺得無比充實。
縱使把人與非人都得罪了,他仍舊無法舍棄這種成就感。
只是,蘇安的家人卻起了變化。
最初是父親。
雖說上了年紀,父親的發絲卻根根烏黑,體力也不遜青年,諸如剝皮宰羊這類活兒,做得比蘇安更順手,絲毫不見老態。
但是不知從哪天開始,蘇安用過早飯,出門要去牧羊時,卻看見父親一臉茫然,站在門口就像生了根似的,一動也不動,雙眼視而不見的看著外頭。
「爹,我要出門了。」他說。
父親沒有反應,宛若沒听見似的,眼里沒有半點神采。
「爹?」
父親依舊沒動彈。
「爹!」
經過幾聲響亮叫喚,父親才如夢初醒,很緩慢、很緩慢的吸了一口氣,接著更緩慢的轉過頭來,慢到牆上的蜘蛛,都結好了一張網。
「爹,你怎麼了?」蘇安問。
父親嘴唇張開,老半天後才吐出一句話︰「沒——沒——沒——沒事——」
「您餓了吧?」
他猜測,父親該是餓過頭了。
「快去吃早飯。
要是覺得身子不舒服,今天就好好歇息,等我回來再宰羊。」
看見父親的頭輕輕點了一下,蘇安拿起趕羊的鞭子,戴上斗笠就出門,趕著一大群羊到草原上去。
這樣過了幾日。
有一天他牧羊回來,還沒踏進家門,遠遠就聞到一股焦味。
他趕忙加快腳步,匆匆跑回家,剛打開門就被撲面的黑煙嗆得直咳嗽。
「爹!娘!」
他雙手亂揮,焦急的喊叫,卻看見父親坐在桌邊,母親則是站在廚房的爐灶前,爐上的大鍋早已燒干,冒出陣陣黑煙。
他一手抓住案親,一手拉起母親,一時卻覺得父母沉重不已,彷佛地面有股強大吸力,再一用力那股力量卻轉瞬消失。
他驚險的踉蹌幾步,差點跟父母一起摔跌在地上。
把父母帶出門後,他拿起井邊的一桶水,回廚房往發紅的鐵鍋就倒。
鐵鍋像是活物般,發出滋滋滋的聲音,噴冒出白煙,才漸漸冷卻。
確認安全無虞後,他抹著汗水,走到屋外,想開口詢問爹娘,為什麼放著鐵鍋燒干?鍋里的湯料都燒糊了,黑得看不出是肉還是菜。
卻看見爹娘都站得直直的,雙眼比濃墨更漆黑。
莫名的,蘇安只覺得毛骨悚然。
雖然大聲叫喚後,爹娘還是有反應,但都慢得驚人。
妻子取代母親做飯,無論煮得多豐盛,爹娘都不為所動,各自在家里,一停就是大半天,就算強拉到餐桌旁坐下,兩人也吃得極少。
蘇安雖然愛說謊,倒也還有一片孝心。
他一開始思索著,要去城里找大夫,請到家里來瞧瞧爹娘,是不是得了某種疾病。
但是,謊話說多了,這會兒進城里,別說是請大夫,只怕還沒開口,就會被轟走。
再說,爹娘雖然吃得少,容貌跟身體卻都沒有衰老。
這種病癥頗不尋常,一般的大夫可能也醫治不了。
想了許多日,就連夜里他也輾轉難眠,擾得妻子同樣難眠。
那夜,他考慮許久,終于說出決定︰「不如,我到木府去求姑娘吧。」
這該是最好的辦法。
「姑娘雖然受傷,但左手香可是好好的,她肯定能救治爹娘。」
明天,他就去木府前請求。
向來有話必回的妻子,難得沒有回應,背對他側身躺臥。
長長黑發披散在床鋪上,柔潤得像上好的黑絲。
「喂。」
他伸手輕推妻子︰「你听見我說的話了嗎?」
妻子還是沒有答話。
「睡著了嗎?」
這可真難得。
妻子睡得淺、睡得遲,自從新婚之後,每晚都是蘇安先入睡的,他從未見過妻子的睡相。
好奇心使然,他悄悄坐起來,探身彎腰朝妻子的臉看去。
不看還好,這一看他嚇得魂都要飛了。
只見妻子雙眼一眨也不眨,空洞的直視前方,呼吸變得極慢,呼出一口氣後,要過許久才會吸氣,癥狀跟爹娘一模一樣。
蘇安驚叫一聲,嚇得摔下床,聲響在夜里格外清晰。
極為緩慢的,側臥的妻子微微一動,披散的發絲一根根,自有生命的嵌進床鋪,將背對他的妻子慢慢的、輕輕的扯過來,直到最後那張空洞的臉,終于翻了過來。
這漫長的時間里,蘇安始終坐在地上,手腳嚇得發軟,一動也不能動。
「相——相——相公——」
妻子叫喚著,發絲朝前探來,隔空射入他的手臂,一寸寸鑽探入里,在肌膚下蠕動,卻沒帶來半點疼痛。
臉色蒼白的蘇安深吸一口氣,接著張大嘴,發出魂飛魄散的慘叫。
第二天清晨,四方街再度傳來哭喊。
「魔來了!魔來了!」
蘇安連鞋子也沒穿,半夜就沖出家門,一邊跑一邊跌,好不容易來到四方街,急著向眾人報信。
這次,他說的是實話。
「魔物佔據了我爹、我娘跟我妻子,現在就要爬進我身體里了。」
他掀開衣袖,露出手臂上的一綹長發。
那是他用盡力氣,才從妻子頭皮扯下來的。
「誰幫幫我,快把這魔物取走!」
他又哭又求,在石磚上猛磕頭,直到額頭都流血,卻還是沒有人理會。
往來的商人忙著買賣貨物;客棧里外熱鬧得很,掌櫃的招呼客人吃飯喝酒;商家門口的店員朗聲介紹,店里新進了哪些日常用物,或是奇珍異寶。
鬼拿著冥餉,跟石匠商量,要換掉殘破的老舊墓碑,換個式樣新穎的,碑上的題字最好是東街王夫子的,因為王夫子的字跡飽滿,看著就喜慶,不像西街陳夫子的字那般太過清瘦。
人與鬼都不理會他,就只有妖聚過來,在蘇安身邊圍了一圈。
「你這謊話都說多少回了,怎麼不改改呢?」
狐妖掩著嘴,毫不留情的嘲笑,即使蘇安額上的血,都濺紅她的衣裙,她也不當真。
魚妖笑得太用力,衣衫一小片一小片剝落,落地就化為晶瑩的鱗片。
「傻子,你以為誰還會上當?」他們都被騙過數次了。
蘇安絕望的哭喊︰「這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你每次都說是真的。」
衣衫艷麗的鳥妖提醒,笑得合不攏嘴。
「不過,這次倒是特別賣力。」
「是怕騙不過咱們吧?」
「喔喔!瞧,頭都磕破了。」
群妖的嘲笑此起彼落。
蘇安哭啞了嗓子,懊悔謊言成真,他卻早已沒了信用,無論人與非人都不肯信他。
「我、我有證據。」
他淚流滿面,伸出手臂,讓群妖看見手臂上的烏黑發絲。
那綹長發變得比先前短,有一大部分已經鑽進他身體里。
狐妖嬌笑著,望了望四周,率先問道︰「誰信呢?」
群妖異口同聲的回答︰「不信!」
說完,眾妖散去,拋下痛哭不已、拼命想把發絲拔出來的蘇安。
他在原地跪著,哭到日落時分,哭聲愈來愈小,間隔的時間也愈來愈長。
最後,當發絲完全鑽入他體內,從外頭再也瞧不見異狀後,他便用最緩慢的速度,搖搖晃晃的起身,表情不再悲戚。
他雙眼空洞,拖著腳步,在無人理會下,用慢得出奇的速度往家的方向走去。
之後,城內再也沒人見過蘇家的人。
綠繡眼說到這里便停了。
听到一半時,就閉上雙眼的姑娘,看似睡得香甜,但抱著她的雷剛,知道她並沒有睡去。
「要不要我去瞧瞧?」他主動問道。
「不用。」
姑娘睜開雙眸,微微一笑︰「讓信妖去就好。」
話音剛落,一只米色蝴蝶就翩然落下,落地時化作一個年輕男人,畢恭畢敬的跪在姑娘面前。
听見姑娘提到自個兒,信妖即刻趕到,深怕有所耽誤。
「我這就去蘇家瞧瞧,肯定快去快回。」就連聲音,它都調整得極為悅耳。
姑娘揮了揮手,年輕男人這才敢起身,往木府外頭走去,在梅花掩映之間,很快就看不見身影。
直到傍晚,喝過今日的最後一碗藥後,信妖才回來,恭恭敬敬的報告。
蘇家四口人都變得遲鈍,羊群不知何時都逃走,在草原上四散吃草。
雖然,蘇家的人還能動彈,但動作很慢,一個個都站在屋外不動,大聲叫喚後多少有些反應,但看那狀況,肯定只剩下人的外形,內里不知是被什麼佔據了。
信妖剪下蘇安的一綹發,回木府之後,聰明的先將發絲送到左手香那兒,問出一些端倪後,才興沖沖的來到大廳里頭,眉開眼笑的回復。
「姑娘,這是一種真菌,冬季時會尋找動物當宿主,然後緩慢蠶食,直到夏季時,死去的宿主雖然外形不變,但其實已經成了植物。」
它喜孜孜的說道︰「左手香說,這東西特別滋補,是不可多得的藥材。」
听見有好藥,姑娘卻意興闌珊,沒有要信妖去看守,更沒有在夏季時采摘回來,入藥補身療傷的意思。
「這東西是外來的?」她輕聲問,神態若有所思。
「是,左手香說,先前只曾耳聞,如今才親眼見著,她還取了一些,預備用蟲子當宿主來培植。」
信妖說得仔仔細細。
听完之後,姑娘靜了一會兒,半晌後才又開口。
「我知道了。」
她說︰「你下去吧。」
滿懷困惑的信妖,不敢多說半個字,悄悄退出大廳。
姑娘臥在雷剛懷里,輕輕吁出一口氣,綢衣上的顏色漸漸淡去,綠意濃縮再濃縮,最後化為一滴綠水,染綠大廳的一塊磚。
硯城四周有結界環繞,只有人類能自由進出,非人者不能擅闖,也不能離開。
但是,早在前任責任者公子歸來時那一戰,結界就有了裂縫,導致硯城內開始出現不速之客。
而入冬之際,那場爭奪山藥的大戰,不但讓她身受重傷,萬年積雪不化的山巔**,也暴露山藥的位置,這將會引來更多來意不善的非人。
往後,當惡意的非人愈來愈多、勢力愈來愈龐大的時候,硯城將會產生什麼變化?她閉眼思考著,嘴角似笑非笑,想著綠繡眼說的內容。
言語說出就有咒力。
蘇安說了一輩子的謊,每個謊都傾盡心力,尤其是最後一個,因為說得太逼真,于是謊言就成真。
魔,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