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來,待城外山上的楓葉林盡數染紅,時序便進入了初冬,靜悄悄地下起了今年第一場初雪。
隔日,雪霽天晴,正是金于飛大婚之日,天色未亮,幾個丫鬟便將她喚起,忙忙地替她梳妝打扮起來。
待她身上穿了繡著花開富貴的大紅嫁衣坐在妝台前,她親娘姚氏便來到了房內,接過珍珠手上遞過來的一把玉雕鴛鴦梳篦,替自家女兒梳起那頭烏黑如瀑的長發。
「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三梳梳到頭,多子又多壽,再梳梳到尾,舉案又齊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雙飛……」
一首梳頭詞,流露的是為人母親殷切疼愛的心情,姚氏虔誠地念著,越念就越是心情激動,終于忍不住哽咽,潸然落淚。
金于飛揚眸,從海外搬回來的水銀梳妝鏡里望向姚氏的臉,臉盤圓潤,鬢發隱約染上了霜雪,多了幾條魚尾紋的眼眶泛紅。
「娘,您別哭了。」金于飛伸手往後,握住娘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您和爹辛辛苦苦把女兒養大,不就是盼著女兒出閣這一天能喜氣洋洋、風風光光的嗎?」
「娘和妳爹是想把妳好好嫁出去,但是……」姚氏強忍著心頭酸楚。「娘知道不該在妳大喜之日觸妳的霉頭,就是這心里憋得慌,怎麼偏偏聖上就許了咱們家這樣的親事……」
看來,還是舍不得她嫁給一個傻子了。
金于飛會意,起身面對娘親,伸手替她抹去臉上的淚痕,點了胭脂的櫻唇刻意綻開燦爛的笑容。「娘,您瞧瞧女兒,今日好不好看?」
「自然是好看的……這滿王城里,誰比得上我金家女兒的顏色?」
「那您還擔憂什麼?今日,我必會是最美的新娘,嫁到夫家去,也必會是最賢慧持家的好媳婦,肯定不會給爹娘丟面子的。」
「娘哪是怕妳給家里丟面子?就是……」姚氏哽咽難言。
金于飛握住她的手,安慰地搖晃著。「我知道娘心里掛念什麼,但女兒之前不也說了嗎?這都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是我自己的選擇。您和爹從小看著女兒長大,應當最清楚了,我決心做好的事,有哪件做不成的?誰又能攔得住我?」
姚氏轉念一想,確實這丫頭從小就要強,尤其七歲那年因溺水昏迷醒來後,整個人猶如一塊拂去青苔的美玉,瑩然生光,不僅更加聰慧伶俐,還生出許多靈思奇想,連她爹都嘆為觀止。
一念及此,姚氏幽幽嘆息。「娘就是不放心妳……」
「好了,夫人,咱們女兒的大好日子,妳就別再說這些不中听的話,沒得壞了氣氛!」
一道粗豪的大嗓門在簾外響起,姚氏一愣,金于飛則往簾外望去,笑著揚嗓。
「爹,您怎麼來了?」
因平素樂善好施,臉上又常年留了一把大胡子,因而得了個「美髯彌勒佛」稱號的金首富,挺著圓滾滾的肚子,抱著自家大胖兒子,來到女兒閨房的外間,卻是礙于禮法,不好再進里屋,只得清清喉嚨,裝作自己有點不情願。
「還不是妳弟弟,放心不下妳這個長姊,硬要爹爹帶他過來?」金首富干脆利落地拿懷里抱著的寶貝疙瘩當借口。
金若光一翻白眼,頗為鄙夷地掃了他爹爹一眼。明明自己也想來,還裝呢!
他不客氣地揪了揪自家爹的大胡子。「爹,放我下來。」
金首富被兒子揪痛了胡子,只得放他下地,金若光立刻歡快地拋棄他爹,咚咚地鑽進里屋。
眼見他就要撲向金于飛,姚氏急忙拉住他。「光哥兒不可,可別弄皺了你姊姊的嫁衣。」
「喔。」金若光抿了抿小嘴,只得乖乖地退開兩步,仰望今天格外顯得容光艷麗的長姊,女乃聲女乃氣地問︰「姊姊,妳看了嫁妝單子嗎?」
金于飛微微一笑。「自然是看了,如何?」
「那妳有沒有看見光哥兒送妳的添妝?」
「你給姊姊添了妝?是什麼啊?」
「金粉閣總店!」金若光得意地炫耀,小手扠腰,就差沒仰天哈哈大笑三聲。
金于飛頓時愣住,模了模金若光的頭,目光不可思議地往簾外父親圓滾滾的身影飄去。「爹,您把金粉閣給我了?」
「不是爹給你的,是我!」金若光又蹦又跳。「是光哥兒給姊姊的!」
「好好,是光哥兒給姊姊的。」金于飛柔聲安撫著弟弟。
論理,家里的產業遲早都得交到光哥兒這唯一的嫡子手上,說是他給自己的添妝也不為過,不過若沒有爹爹點頭同意,這整個金家分量最是重中之重的一間鋪子,她也拿不到手上。
「爹,您是認真的嗎?」
金首富捻須微笑。「自然是認真的,這些年來,妳往家里的產業使了多少功夫,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金粉閣主要做的是女人家的生意,給妳正好。」
「可京城總店是咱們金家扎根的第一間店,意義格外不同。」
就好像一個大家族的祖厝,都得留給宗子嫡孫的,哪能給一個外嫁女?
「妳不同!爹爹原來想留了妳為家里守灶的,如今不得已將妳嫁了出去,可妳一樣是咱們金家的姑娘,永遠都是,家里的產業必須有妳一份!」
金首富話中不帶絲毫猶豫,豪邁爽利,金于飛听著,卻是不由得眼眸一酸,滿腔情緒激蕩。
前世,她曾貴為異族公主,她的父王掌握了草原大半江山,養了牛羊無數,金銀財寶堆了上百個營賬,可父王有眾多兒女,她只是其中之一,還是被利用又慘遭舍棄的那一個。
她不是第一次出嫁,但在前世,她孤苦無依,連親生父母都不曾來為她送嫁,而今生,她有爹爹撐腰,有娘親疼愛,還有個年幼可愛的弟弟,願意將原該屬于自己的都分給她。
她何其有幸,重生一世,竟然得到了前世求而不得的親情,能夠在這般溫暖的家庭被善待著、呵護著。
她再也忍不住,投入姚氏懷里,緊緊擁抱她。「娘……」
姚氏嚇一跳,慌亂又心疼。「怎麼了?娘的乖女兒,怎麼突然哭成這樣了?」
金于飛含淚搖頭,再顧不得禮數,抱了抱娘親後,緊接著便沖出簾外,抱住自己的親爹。「爹……」
金首富更是手忙腳亂,慌得連說話都口吃了。「飛飛,是誰、誰給妳受委屈了?爹、爹爹替妳作主……」
金于飛從親爹懷里抬起頭來,撒嬌道︰「女兒舍不得爹娘,女兒不想嫁了!」
「好好,飛飛不想嫁,那就不嫁了!」金首富完全沒跟女兒討價還價,竟然直接就應承了。
金于飛又傷感又好笑,松開被自己抱得全身僵直動都不敢動的老爹,嬌嗔。「爹在說什麼傻話?女兒哪能真的不嫁啊?聖旨還供在咱們家祠堂呢!」
「那也不管,爹帶著你們娘兒三個,我們偷偷兌了銀票,坐船出海。」
「好呀!姊姊,我們一起出海去玩,光哥兒想坐大船!」金若光人小不懂事,跟著拍手附和,一臉天真無邪。
就連向來柔弱善感的姚氏,此刻也毅然決然地走過來。
金于飛秀致中帶著三分英氣的眉峰一挑。「娘,不會連您也跟著胡鬧吧?」
不料姚氏卻頗為慎重地表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娘既為金家婦,自然是妳爹爹想做什麼,娘就得隨他的。」
爹娘與弟弟都達成共識,就連幾個貼身丫鬟也看著金于飛猛點頭。
「小姐,妳去哪兒,我們都跟著一起去!」
金于飛剎時傻眼,沒想到自己只是一時太感動,任性地隨口嚷了幾句,自家親人一個個都願意陪著她來去刀山火海。
咳!他們有這般覺悟,她自己還沒有呢,她可不想再像前世一般死得不明不白的,這一輩子,她只願活得平安如意。
想著,金于飛訕訕一笑,拉過自己一束長發在指間把玩著,一副略羞澀又嬌痴的好閨秀模樣。「爹、娘,女兒剛剛……就是開玩笑的,怎麼能不嫁呢?而且嫁的還是咱們大齊最赫赫有名的鎮北王府,未來夫君又長得那麼俊,女兒也不虧的,是吧?呵呵,還是嫁了好,嫁了干脆!」
金家二老與幼子齊齊橫眉豎目,瞪向笑得一臉局促又尷尬的新娘子,登時有種俏媚眼拋給瞎子看的淒涼感,滿腔感情與熱血都給浪費了,滅得干干淨淨。
金首富帶頭一揮手,漠然撂話。「走了!讓新娘子繼續梳妝吧!」
「呵呵。」
金于飛目送決然離去的兩大一小,只能干笑。
吉時到,新郎出發前往迎娶新娘,隨著陣陣吹吹打打的喧鬧聲逐漸遠去,鎮北王府的當家王爺一直緊繃的神經總算有了松動的跡象。
「你哥出府了?」他慎重地向殷勤跑來的小兒子確認消息。
「出府了。」
「待他順利將新媳婦迎娶回來,再如何也得花個一、兩個時辰吧。」
「肯定的。」
「這意味著……」
「爹!」玉望舒盯著大馬金刀地坐在書房主位,極力撐著王爺架子的老爹,心情激蕩,一時幾乎忍不住含淚。「這意味著,咱們起碼在這段時間里是自由的,沒人盯著我們,隨我們放飛了!」
呼!
听兒子如此一說,玉長天整個人放松,原本氣勢凜然的坐姿剎時就慵懶起來,簡直就是癱軟在那把黑檀木太師椅上。
「舒兒過來,給你爹捶捶背、捏捏肩,老子這把老骨頭可差點沒被拆散了!」
「爹啊,我自個兒都渾身酸疼了,哪還有力氣替您捏肩捶背啊?」少年苦著一張清秀的俊臉,學著他老子,恨不得整個人也癱軟在椅子上。
玉嬌嬌一進來,就見老爹與小弟都一副沒骨頭的渾樣,即便她素來自持是王府嫡千金,驕縱任性,卻也看不得家里一老一小兩個男人都這般沒規矩。
「爹,舒弟,你們這是怎麼了?」
玉長天見女兒來了,依然不改渾態,仍癱坐著。「嬌嬌啊,爹不成了。」
玉望舒也跟著申吟。「姊啊,妳弟弟我被折磨得好慘啊!」
「究竟怎麼回事?瞧你們一個個的,還像個男子漢大丈夫嗎?幸虧大哥出門迎娶新娘了,要是讓他看見……」
「別提了!」玉望舒哀嚎。「姊,妳又不是不知曉,能將我和爹折磨成這副模樣的,除了大哥還能有誰?」
玉嬌嬌秀眉一挑,有些不敢置信。「他該不會又一大早拉你們倆去練武場操練了吧?」
「妳說呢?」
「今兒可是他大婚之日。」
「所以才說大哥沒人性啊!有他這樣做新郎的嗎?大婚之日還逼著自己親爹和親弟陪他練兵器,把我們當成新兵蛋子操練,還有啊,姊,妳可知曉?听說昨日大哥盤了一整天的帳!」
「盤賬?」
「是啊,他說年底將至,要府里的大管事召集所有管事,將今年的賬本都對一遍,對到一半,還把爹喊去,關起門來訓了一頓。」
「訓什麼?」
「訓爹太能花銀兩了唄!府里一年的開銷,有將近一半都花在爹和爹養的那幾個妖妖嬈嬈的姨娘身上,妳說大哥的臉色能好看嗎?」
「那是得怪爹!」玉嬌嬌可一點都不同情這個在娘親去世後便徹底放飛自我的混蛋爹。「咱們是他的嫡子嫡女,一年的花銷還比不上他花天酒地。」
兩個兒女聯合起來詆毀自己,玉長天這個做爹的頗覺顏面無光,沒好氣地斥責。「你們這兩個不肖子女,當你們爹是死人嗎?老子還喘著氣呢,你們就敢當著自己親爹的面嘮嘮叨叨了?」
「呿。」玉嬌嬌冷嗤一聲,頗不以為然。
玉望舒也懶得跟老爹爭論,揉著差點被虐斷的細腰,只想回自己院里,在床上躺個三天三夜,誰也別來擾他。
可惜啊!有大哥這個玉羅剎在,怕是這府里誰也別想過安生的日子。
「唉!」玉長天忽然一聲長嘆。「你們倆說說,你們大哥究竟是何時開始轉了性,變了個人?」
這個嘛……
玉嬌嬌與玉望舒姊弟倆瞬間沉默,這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若說他們的大哥從何時開始成了府里人人敬畏的煞星,恐怕得從數個月前,皇帝老爺頒下賜婚聖旨前一日說起。
那日,府里的氣氛原有些愁雲慘霧,原因是王府嫡長子玉懷瑾已經纏綿病榻達半年之久,就連宮里的太醫來看過,都說怕就是在這幾日了。
雖說這大兒子因小時意外撞傷,磕成了一個傻子,但玉長天對自己的血脈還是十分疼惜的,兒子重病不愈,他心情不好,某日皇上宣召他進宮,他就不客氣地痛哭了一場。
許是鎮北王府這百年來一直為國家守護北境,勞苦功高,即便傳到他這一代,稍稍有些掉鏈子,但皇帝終究見不得一個粗豪武夫哭成一朵可憐的小白花,當下就允了賜婚,替他兒子沖喜。
也合該那個金家的嫡長女倒霉,當時皇帝老爺說俊男就該配美女,光從兩家的姓氏合起來,也該是一樁金玉良緣,于是這婚事就這麼定了。
豈料皇上派來的天使還未將賜婚聖旨送到府,玉懷瑾忽然從昏迷中醒來,這一醒,便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這兒子,不傻了,不僅不傻,還精明異常,一日日的,不動聲色地將府里大權逐步收攬在手里,待他這個做爹的回過神來,這才恍然驚覺竟連自己都被大兒子控制了。
是喜是悲,如今玉長天倒也說不清了,但要他把自己兒子當成妖魔鬼怪防備著,甚至對著干,那也是萬萬不能的。
只能認命了!
不僅玉長天有此體悟,玉嬌嬌與玉望舒姊弟也是同樣的想法,雖然大哥變得很嚴厲又很嚇人,但有他坐鎮府里,好像也能令人安心不少,何況托他的福,還娶進來一個家財萬貫的新媳婦。
一念及此,玉望舒試探地問自家老爹。「爹,話說回來,大嫂的嫁妝昨日都送到了,咱們以後應該不愁吃穿了吧?」
「你這沒骨氣的,男子漢大丈夫,怎能靠女人的嫁妝吃穿?就算你丟得起這臉,你哥也丟不起!」玉長天凜然訓斥,一副義正詞嚴的姿態。
「呿。」玉嬌嬌又冷嗤一聲。
玉長天頓時變了臉,滿腔懊惱,可吐嘈自己的是掌上明珠,不能打不能罵的,還能怎樣?只能生受著了。
三人躲在玉長天正院的書房里開秘密家庭會議,時間長了,外頭幾個守著的侍衛與下人開始騷動了。
府里大管事里里外外地張羅著,陡然驚覺幾位主子都不見人影,不得不趕來提醒一聲。
「稟王爺和世子爺、大小姐,貴客們都陸陸續續上門了,還請出來迎客。」
三人一凜,尤其是玉長天父子,總算醒悟到今日還有重責大任在身,就算全身骨頭都快散架了,那也是絕對不能偷懶的,否則這婚禮哪個環節沒辦好,惹毛了那位煞星可就不妙了。
父子倆對望一眼,同時嘆氣,勉力撐著酸痛的身子,好不容易才顫顫巍巍地站起來。
玉嬌嬌在一旁看著,搖頭不屑。
臨出書房前,一個念頭驀地猶如雷電閃過,劈中玉望舒的腦海。
「爹,姊,你們說,大哥如此月復黑,大嫂嫁進來能受得了嗎?莫不會沒過幾日就吵著要和離了吧?」
玉長天與玉嬌嬌聞言皆是駭然一震,面面相覷,心頭都陡然升起不祥預感。
這……不是完全沒可能啊!
遙想大哥初初轉性時,自家人可是被他整得雞飛狗跳,從此和安逸享樂的日子揮手道別,生活中滿是磋磨與苦難。
何況上回這對未婚夫妻初次相遇,大哥就當街將大嫂壓在地上猛吃豆腐,把自己未過門的娘子氣得俏臉慘白,恨不得拿刀砍人,這婚後兩人日日相對,還不得斗得昏天暗地?
老天爺!饒了他們吧!
婚禮的儀式總是繁瑣的。
迎親、上轎、射箭、踢轎,新郎倌牽著新娘子走過紅毯,入正屋喜堂,在禮官的唱儀與眾賓客的見證下,拜堂行禮,接著一路被送入位于王府東北角松濤院的喜房。
新郎用那一桿紅綢纏著的烏木秤挑起新娘的紅蓋頭,女眷喧鬧著拿花生、紅棗、桂圓等果子撒帳,喂新娘吃湯圓,笑問新娘生不生?
最後便是共飲合巹酒,新婚夫婦各端著一盞用紅繩系著的鳶尾紋甜白瓷小酒杯,身體相互偎近時,彼此鼻息可聞,說不出的曖昧。
一系列的流程完成後,新郎便被請出去待客了,約莫鬧了半個多時辰,才又帶著微醺的酒意,在一干丫鬟小廝的簇擁下回到喜房。
一番忙忙亂亂的更衣洗漱過後,這對新婚夫婦終于能在桌邊相對而坐,四目相凝。
這才是今夜的主戲上場。
洞房花燭夜,新郎與新娘初次正式交鋒,誰能取得主導權,誰以後就能在這個小院里當家作主。
金于飛是斷斷不容許自己敗給一個傻子的,無論如何都要教他認清今後他們夫妻必須是「婦唱夫隨」,做夫君的只能乖乖听娘子的話,娘子的命令就是聖旨,優先于所有的排序。
窗邊的紅木條案上,一對龍鳳喜燭靜靜燃燒著,映得整間婚房紅光流轉,就連金于飛臉頰上都彷佛暈開一抹淡淡的霞色。
「娘子,妳臉紅了,是害羞了嗎?」
「夫君的臉比我還紅,害羞的人是你吧?」她盯著坐在對面的男子,似笑非笑。
桌上擺著一壺酒,幾碟下酒的點心,都是她方才命廚房的人備下的,如今正好拿來哄這個笑嘻嘻的傻子。
「娘子,我們還不睡覺嗎?」玉懷瑾看了看桌上的酒菜點心,又看看面前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娘子,一臉傻乎乎的。「我有些困了呢。」
「不能睡。」她堅定地表示。「你得陪我喝酒。」
「可是我方才已經喝了好多、好多呢,爹拉著我一直跟人敬酒……」
「你是新郎倌,是應該款待來吃喜酒的賓客,可我才是你的新娘子,難道你反而不舍得陪我喝酒了?」
玉懷瑾茫然地模模頭。「我們剛剛喝過交杯酒了啊。」
「那不算,那是為了婚禮的儀式喝的。」金于飛狡黠一笑,執起桌上那只繪著合歡花的酒壺,優雅地替兩人斟酒。「這酒可是我親手釀的,專程從我娘家帶過來的。」
「是娘子釀的酒?」玉懷瑾眨眨眼,似乎有些興趣了。「什麼酒啊?」
「秋露白。」
「秋露白,好喝嗎?會不會喝醉啊?」說著,彷佛很擔心地皺起他濃密好看的劍眉。「爹說我今晚已經喝太多酒,要是喝醉了,就不能和新娘子圓房了。」
金于飛動作一凝,停頓兩息才放下酒壺,故作不在意地笑笑。「你知道圓房是什麼?」
「知道啊。」玉懷瑾理所當然地點頭。「就是跟新娘子一起睡。」
「怎麼睡?」
「就是蓋著被子睡啊!娘子妳放心,我睡相很好的,不會搶妳的被子。」
好吧,終究是個傻子。
金于飛暗暗松了口氣,笑得更真心了,卻沒注意到對面的夫君不動聲色地垂下眸,掩去眼里閃過的異光。
她盈盈笑著,將一只酒杯推至玉懷瑾手邊。「夫君且听我說,這秋露白是取秋收的新米,佐以清晨的露水所釀的薄酒,香氣清冽,味甘,喝不醉的。」
「真的喝不醉?」
「不醉,我不騙你。」
玉懷瑾又垂下眸,再揚起時,眼神卻是灼灼發亮,閃耀如星。「那我們多喝點!不過娘子妳可得陪我一起喝,不然我不喝了。」
「那是當然的。」金于飛巧笑嫣然。「一個人喝酒多悶啊,我陪你喝,我們一同來舉杯邀明月!」
「好啊好啊,我們來邀月亮,也邀星星。」
「行!就讓星星月亮都來陪我們!」
金于飛豪氣干雲,當下就和傻子夫君干起杯來,意圖把他灌醉了,自己就能逃過新娘子必須圓房的責任。
一壺喝完了,見傻子夫君依然眼神清明,索性讓貼身丫鬟直接再送上一大壇。
元寶和珍珠都有些擔憂,卻知道小姐一旦下定決心,她們是阻止不了的,只得順她的意,小心地關上門,退到外間安靜地守著,隨時等候傳喚。
房內卻是越發熱鬧了,金于飛和玉懷瑾喝開了,兩人還斗起酒來,拿了一個玉碗來擲骰子,誰輸了誰喝。
「娘子,是誰教妳玩這個的啊?好玩!」
「是六娘姊姊教的。」
「六娘姊姊?」
「是啊,有一回我陪爹爹去南方沿海的城市做生意,爹爹跟人約在百花樓應酬,我堅持要陪他一起去,就是在那兒遇上六娘姊姊的,她可是樓里最有名的花魁呢……」
花魁?玉懷瑾臉色微變,盯著眼前略微喝高了,顯得興高采烈的女子。「我听說,花魁出身的地方都是些不正經的風月場所,姑娘家不能去的。」
「誰說的?爺就偏偏要去!」
「爺?」
「呵呵,我告訴你啊。」金于飛忽然放下酒杯,傾過身,伸手拍拍他臉頰。「我陪爹爹做生意都是穿男裝的,別人都稱呼我一聲『小飛爺』,你說我威不威風?」
是挺威風的。
玉懷瑾由著娘子拿自己當個孩子似的哄著,還掐臉頰,心內五味雜陳,總覺得胸口窩著一把火暗暗焚燒著,烈焰就快要竄出來。
但偏偏,他不能動怒,還得繼續把自己裝成一個天真單純的傻子。
玉懷瑾忍著氣,笑得越發燦爛了。「娘子,我還要玩,擲骰子好玩,妳再教教我!」
「好呀,我教你,這搖骰和擲骰都是有訣竅的,你要是傻不愣登地照實來耍,那可就吃大虧了!」
「不能照實耍?那該如何?」
金于飛見玉懷瑾一副呆樣,臉頰喝得紅通通又鼓鼓的,越發覺得他可愛,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高挺的鼻子。
「小呆瓜,當然是得作弊啊!」邊說邊挽起衣袖,為了搖骰方便,還起身將一條玉腿跨站在椅子上。
玉懷瑾瞪著自家娘子這豪邁的姿勢,眼角不由得微微抽了抽。
見他發愣,那粗魯的女人還不知好歹地巴他的頭。「你發什麼呆啊?好好看著爺給你示範!」
玉懷瑾咬牙切齒,心想爺自個兒從前就是混軍營的,三教九流早就見識得透透了,這點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戲,還需要妳來顯擺?
問題是,如今還不到他對她顯露自己來歷的時候,他只能忍著氣,由他在自己面前張牙舞爪,明明是一只小野貓,還非把自己裝成母老虎。
他暗自冷笑,冷眼看著金于飛耍樂,骰子玩不夠,還命丫鬟拿了一副牌九進來,教他下注賭博。
呵呵,這是女人家該會的玩意嗎?
擲完骰子,又連連賭了十幾把牌九,金于飛才後知後覺地感到自己似乎有點醉意了。
事實上,不是只有一點,她好像連眼神都模糊了,看著眼前的人影總覺得在晃動著。
她忽然覺得煩躁,上前一把用雙手定住那人的頭顱。「你不要亂動了!」
玉懷瑾淡定地睨著她如秋染霜紅的俏臉蛋,她或許自己未警覺,但他可是精算著,那一大壇秋露白最後約莫十之七八都進了她的肚子,即便是薄酒,怕也不是尋常女子能扛得住的。
瞧瞧,如今是誰灌醉誰了?
他嘻嘻地笑。「娘子,我沒動啊。」
「你真沒動?」她困惑地瞪著他,雙眸氳著朦朧水霧。「難道是我醉了?」
「娘子,妳不是說這酒是秋露白,喝不醉的?」
「就是啊,你都還好端端地站著呢,我哪里可能會醉?肯定是錯覺!」
「嗯,是錯覺。」他順著她的話應道。「娘子,需要我扶妳上床嗎?」
「不、用!」金于飛一揮手,很豪氣似的。「爺不用你扶,爺、爺自己能走……」
「好吧,妳自己走。」
玉懷瑾還真的很干脆地袖手旁觀,眼睜睜地看著自家娘子一步一踉蹌地往那張偌大又華麗的月洞式架子床走去,踢開腳上的軟鞋,手腳並用地爬上床,結果額頭還不小心撞上雕著喜鵲登枝的床柱,一陣吃痛。
「娘子,妳沒事吧?」玉懷瑾故作焦急地上前,坐在床邊看著自己醉蒙蒙的娘子。
「我沒事!」
金于飛跪坐在鋪著大紅錦褥的床上,一邊揉著自己的額頭,一邊望向身旁的男子,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醉眼看人,她竟是越打量他,越覺得自己這傻子夫君還真是長得俊俏非凡,唇紅齒白的,看了就讓人想疼。
她色心陡起,縴縴素手不受控制地主動伸出去,握住了人家的臉頰搓揉著。「夫君,你好可愛。」
「妳說什麼?」玉懷瑾差點變了聲調。
「我說,我的懷瑾長得真真好看,比六娘姊姊和石姊姊都好看!」
石姊姊?是她上回提及的那投資商船生意的石如蘭嗎?她又是在哪種場合認識對方的?
玉懷瑾思緒起伏,盯著金于飛的眼神閃爍異光,她卻是毫無所覺,迷迷蒙蒙地睇著他,自兩瓣櫻唇吐露的呼息隱隱帶著清冽的酒香,醺得他莫名有些不自在,不禁狠狠地瞪她。
「你瞪我做什麼呀?小呆瓜,不準你這樣對我不敬。」她用軟軟的手指尖戳著他的臉頰肉。
「娘子妳冤枉人,我哪里對妳不敬了?」雖然她看來分明是喝醉了,但玉懷瑾仍不敢大意,繼續演個呆子。
不料金于飛見他表示委屈,竟是嫣然一笑,索性將他整個人攬入懷里拍拍。「好好,是我壞,冤枉懷瑾了,你最乖了,不難過喔!」
玉懷瑾被迫以一個幾乎緊貼著一對香軟「大包子」的詭異姿勢被人攬著,只覺得胸口那把火越燒越旺了,且好似有往下月復放肆的不妙趨勢。
「咳咳!」他急忙推開攬抱自己的女子,做出正襟危坐的姿態。「娘子,妳喝醉了。」
「才沒有,我沒醉,我還能喝!」
只有喝醉的人才會如此堅持自己還清醒著。
玉懷瑾似笑非笑,還未及回話,金于飛又黏過來。
「你別一直動,晃得我頭暈……」她硬是用雙手定住他的臉龐。「我跟你說啊,你這名字取得真不賴,『懷瑾握瑜兮,窮不知所示』……」她搖頭晃腦地吟起來,忽地吃吃一笑,拍了拍他臉頰。「不怕不怕,你這塊美玉就算別人不欣賞,也還有我,爺既然與你成婚了,肯定不會讓你蒙塵的。」
玉懷瑾抽了抽嘴角。「那還真是謝謝妳了。」
「不謝、不謝。」她笑得還挺樂,真當自己做了件大善事。
這回玉懷瑾連眉峰也擰上了。「其實娘子的芳名也挺好听的。」
「才不呢!」金于飛嘟起嘴來,縴長柔細的羽睫顫呀顫著,似有無限委屈。「『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我告訴你啊,我這名字的典故是出自詩經,寫一個姑娘家要遠嫁,她的親人來送行,哭得可傷心了……」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其實也不必傷心的。」
玉懷瑾語氣頗有些清冷,金于飛听了登時不悅,氣哼哼地瞪他。「你懂什麼!嫁人自然要傷心了,嫁了人就不再是自由身,生死都不由自己,多慘啊!」
「喔?」玉懷瑾劍眉一挑。「可是娘子還是嫁給我了。」
「你?不一樣的。」
「哪里不一樣了?」
金于飛在自己唇前比了個噓手勢,左右看看,彷佛分享一個大秘密似的貼近玉懷瑾耳畔,蘭息輕吐。「其實吧,我家里人知道聖上將我賜婚與你時,還悲秋傷春了一場,是我勸服了他們,嫁給一個傻子夫君,總比嫁給一個精明干練的好。」
「喔?」
「傻子不會斤斤計較,也不會三妻四妾,傻子拿捏不住我,反過來我還能拿捏他,多好!」
「是挺好的。」玉懷瑾嘴上淡淡回應,心下卻是冷笑連連。
這女人,竟敢妄想拿捏他?再等幾百年吧!
金于飛卻不知他陰沉的心思,只是略帶傻氣地盯著他。「而且啊,你這相貌也長得好,即便爺對你沒感情,可看在你這張臉的分上,勉勉強強,也不算吃虧了……」素手揉寵物般地揉著他的臉,又是不客氣地吃了一番豆腐。「只不過你這臉……」
「我臉怎麼了?」
「千好萬好,就是有一點不好。」
「哪里不好了?」玉懷瑾瞇了瞇眸。
「跟那個人……太像了。」
玉懷瑾聞言一凜,緊盯著眼前醉醺醺的女子。「妳說哪個人?」
她依然迷迷糊糊的,只是提起那人,神情多了些難以言喻的委屈。「就是……我最討厭的那個人。」
他心一跳。「誰?」
「你想知道?」
「嗯。」
她沒立刻回答,醉眼迷蒙地望著他,好半晌,驀地噗嗤一笑,眉目間盡是歡快的俏皮。「爺偏不告訴你!」
玉懷瑾錯愕,不可思議地瞪著自家娘子。
她渾然不曉他心海正卷起千堆雪,無聲地翻騰呼嘯著,只是眉眼笑得更彎了,有種自在灑月兌的得意。
他深深地盯著她,宛如要望進她靈魂深處似的。「娘子,妳有小名嗎?」
「有啊!」她很自然地點頭。
那個女人也有。玉懷瑾緊繃著臉,暗暗掐握著自己的掌心,明知腦海乍然浮現的這個念頭太過異想天開,但聯系到他自己身上發生的事,好似也不足為奇了。
「妳的小名,叫什麼?」
「嘻嘻,不告訴你。」她又逗起他來了。
他強自隱忍著。「是不是叫……小燕子?」
「咦?」她似乎感到震驚了,睜大一雙水蒙蒙的美眸,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
他頓時心亂如麻。莫不是真被他猜中了?
「是小燕子嗎?」他再問一遍,嗓音沙啞,沉澱著某種深沉的意味,清銳的眼眸直盯著她,不放過她任何一絲情緒的變化。
她眨眨眼。
「小燕子,是妳嗎?」他輕輕地問。
她卻忽然煩亂地搖起頭來。「你好吵啊!我的頭好暈……」
「妳先回答我的問題,妳是不是……」
「噓!」
一張軟嘟粉女敕的菱唇驀地貼上他的嘴,堵住他來不及出口的疑惑。
他震住了,生平第一次呈現腦海空白的狀態,完全不知所措。
她親了他好一會兒,見他安靜了,才心滿意足地退開。「別吵了,你乖乖的,讓我好好睡一覺,我明天就、就再親親你……」
她還想再親他!
玉懷瑾驚駭地瞪著自家娘子,後者卻是往後一倒,直接趴睡在軟綿綿的枕間,暈著酒意的臉蛋潤澤粉紅,像是枝頭剛剛結成的櫻桃,教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玉懷瑾有種預感,這晚,自己怕是會夜不成眠。
他沉著臉,表面看似冷靜,耳根處卻異常地灼熱,探手在床邊模索著,好不容易模到一顆撒帳時遺落的紅棗,手指往掛著床帳的銀鉤一彈,水紅色榴開百子的錦簾倏地應聲而落。
窗邊,那對龍鳳喜燭仍靜靜地燃燒著,火光搖曳,滿屋春意暖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