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C225直升機卷起大片的狂風,緩緩降落在操場正中央。
校方所有高層已經全部收到消息,緊急地列隊迎接,四周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大批的黑西裝男子,煞氣凜凜地五步一哨,拉開封鎖線。
——而此時此刻,高身兆清秀蒼白的陸遠在音樂大樓(海樂樓)的三樓教室里,目光溫柔地凝視著靜靜坐在古箏前的白洋裝女孩兒,秀手玉指靈巧翩翩如飛,指尖下弦音錚錚如幽然流水,纏綿悱惻不絕……
白洋裝女孩有著一頭烏黑如瀑的長發,眉目如畫,低首時笑容淺淺,恍似一首款款流動美麗的詩。
校方為了營造出古人高山流水的韻味,古箏教室內一貫布置得古色古香,有絹繡屏風,牆壁上懸著美人拈花畫卷,平常上課或練習時,還會用小香爐焚上一爐幽幽檀香。
陸遠不能自已地走向她,心里融化蕩漾成了一汪春水,只想永遠沉浸在她的笑顏和琴聲里。
「阿遠,我彈得好听嗎?」白洋裝女孩小指勾抹完最後一抹弦音,顫顫悠悠,仿若嘆息。「是不是比你還好?」
「是,比我還好。」陸遠忍不住伸手撫上了她微涼的秀麗小臉,「很好听……這是我听過最好听的古箏了。」
白洋裝女孩抬起頭,甜甜一笑。「那你願意听一輩子嗎?」
陸遠沒有察覺四周靜悄死寂,牆壁上的畫卷卻無風自動地微微飄動,只痴痴地看著她。「願意,我願意。」
白洋裝女孩緩緩站了起來,喜悅地投入了他的懷抱里,雙手緊緊環攬著男孩年輕勁瘦的腰,可若仔細瞧,卻能看見女孩左手呈現一種古怪的微微彎曲姿勢,她甜美的笑容也漸漸詭異地往上勾……
牆壁上的畫卷一拍一拍地動得越發激烈了,好似要掙月兌釘鉤飛墜而落。
「這是你自己承諾的,一輩子。」白洋裝女孩偎在男孩懷里,左手慢慢自腰際游移到男孩肌肉緊實的胸口,倏然五指暴長成黑紫色的鉤爪就要往下掏挖,眼看就要血濺當場——
危險……
畫卷激烈地月兌鉤疾飛撞向了白洋裝女孩,狠狠地劃破了那黑紫色如鋼鐵般的利爪,也讓深陷迷障的陸遠猛然打了個機靈,瞬間醒了過來,不敢置信地看著面前死命纏上女孩的畫卷。
畫怎麼會動?這畫成精了……還是有鬼?
「你竟敢——」白洋裝女孩驚怒交加,眸光一閃,立時面露楚楚哀憐,害怕至極地朝他求助。「陸遠救我!」
他雖然震驚駭然不已,聞聲心下大急,想也不想地沖上前想救人,修長大手一把抓住那緊緊包覆纏繞住女孩左手,彷佛要將之吞噬的妖異可怕畫卷,不知哪來生出的巨力,頃刻間左右開弓狠狠凶蠻地撕扯了開來!
而悍勇強韌的畫卷卻霎時變得異樣脆弱,恍惚間像是只被捉住、撕碎了羽翼般的蝴蝶,破裂粉碎,輕靈黯淡……紛紛墜落,漸漸萎靡……
陸遠沒來由地心髒劇痛緊縮,緩慢松開左右掌心內緊捏著的畫卷殘片,怔怔地看著攤在上頭的……原來眉目柔和笑靨靦,羞澀天真的美人拈花,那畫中人的墨色漸漸地蒼白,變淡褪色……
危險……公子小心……
倏忽之間,他腦中往昔記憶歷歷重現——
無數次獨自留在古箏教室練習,高大清秀男孩專心撥弄箏弦,練得累了,習慣性地抬頭望向牆上那幅美人拈花畫卷,看著那微微泛黃絹紙上,女子眉眼舒展,天真稚女敕……手拈著花瓣繁復舒卷的嫣紅山茶,卻是人比花嬌,靦可愛。
不知怎地,每當看著這幅畫卷,他心頭就莫名地寧靜柔軟起來。
他就能把累積在肩頭的沉重課業和競賽等等壓力釋放一空,面對全國器樂古箏大賽,也不再是必須一路保持金獎新秀的頭餃,不讓學校和教授、姊姊失望的陸遠,而是單純的,喜歡彈古箏,喜歡這飄逸空靈、悠悠千古風雅二十一弦的一個大學青年。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冥冥中,他總有種奇妙的感覺,她是懂得的。
「是……你嗎?」陸遠不知不覺問出聲。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問誰?究竟想問什麼?可本能就這麼瘖啞輕顫地沖口而出。
白洋裝女孩猙獰一笑,緩緩地舌忝著自己暴長紫黑的鉤爪,秀麗臉龐若隱若現交替著皺紋堆疊如風干橘皮的老婦面孔,嗓音也粗嗄蒼老得猶如刀刮鍋底。「陸遠,你已經答應永遠陪我一輩子了,那個小畫魂是救不了你的,況且,你也已經親手殺了她……喋喋喋,你啊,就乖乖做我的人吧!」
陸遠置若罔聞,他失魂落魄地緊緊捏握著掌心里的畫卷殘片,眼角淚光瀅然。「對不起……我不知道……是我害了你……」
白洋裝女孩眼中陰戾一閃而逝,眼珠子漸漸彌漫血色。「敬酒不吃吃罰酒,今天就算大羅金仙來,你也別想逃出我的手中!」
砰地一聲,密閉死緊的古箏教室大門猛然被踹開了——
「媽的咧,我幾百年沒听過這麼low的反派台詞了。」一個軟軟嬌酥的聲音慢吞吞地響起。
對比起踹門的那股天涼王破(天氣涼了,可以讓王氏集團破產了)氣勢,寶寐綿軟嫵媚的嗓子更像是故意嘲諷。
白洋裝女孩面色陰沉,死勾勾地盯著她。「你是什麼東西敢壞我的好事?」
「阿遠!」躲在後面的陸大姊一看到自家弟弟,腦門一熱,就要沖過去。
「姊——唔!」陸遠忽然被無形的力量勒頸吊到了半空,他臉色因缺氧痛苦漲紅,可雙手卻依然緊緊牢握著畫卷殘片,甚至顧不得試圖阻止、掰開頸間逐漸收束的冰冷陰寒。
寶寐看了一眼陸遠掌心里捏著的物事,笑容不見了,有一剎那還挺想撂開手不管,讓他自生自滅的。
不過,要是眼睜睜放任母山魈把上司的弟弟抓去當壓寨夫君兼儲備糧食,那她日後在事務所肯定升遷無望……欸,話說回來,她明天保不保得住這份工作還很懸呢。
這年頭,誰都得為五斗米折腰。
算了,就看在工作的份上吧。
寶寐無精打采地月兌下腳上一只高跟鞋,隨手就往那架古箏方向砸了過去!
「不——」白洋裝女孩原本還得意囂張的在笑,可笑著笑著登時臉色大變,淒厲尖叫地要撲上前護住。
但來不及了,寶寐這一手準頭可是周休二日去大魯閣棒球打擊場練過的。
五寸高跟鞋殺傷力驚人,重重地插進了古箏……下方的四腳箏架。
四腳箏架轉眼間鮮血瘋狂涌現,現出原形——是一頭毛發七零八落皺紋滿面的猴科山魈,也就是母狒狒。
這頭母狒狒拉長的鼻端可笑又駭人地插著高跟鞋,痛得不斷在地上嚎叫打滾。
陸遠頸間禁箍一消,自半空中跌了下來,卻被不知哪兒飛舞而來的點點螢火蟲般微弱光芒一托,安全無虞地落地。
公子,珍重……
「阿遠,阿遠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別怕,姊姊在這里,姊姊帶大師來保護你了。」陸大姊哭著跑過來,余悸猶存地抖著手抱緊了弟弟。
寶寐冷眼旁觀著這一幕,心口悶窒得彷佛被塞進一團濕答答黏膩膩的棉花,她也懶得理那頭成精跑來校園騷擾(?)的母山魈在那邊哀號求饒,指尖隨意畫了個符咒。
金光乍然大盛,過後山魈魂飛魄散……
倒在地上的還有個不省人事的白洋裝女孩。
寶寐裊裊婷婷地走近前去,蹲下來一手摩挲著下巴嘖嘖稱奇——
哎喲,這小姑娘也真夠倒霉的了,看著不只一次被母山魈附身呀,不是這里傷就是那里腫的,現在連左手都斷了……嘖嘖嘖。
她撿回高跟鞋套進雪白如凝脂的小腳,有點惡心地蹭抹掉鞋跟上的山魈血,而後玉手對著空氣微微一攤開,奇妙的一瞬發生了,漸漸黯淡了下去的微弱小光芒們好似被灌注了生命力般,再度明亮輕盈躍動起來,害羞地盤旋在寶寐掌心之上,感覺得出小光芒們很快樂。
……是見到了親人長輩一樣的歡喜。
「你是不是傻呀?」寶寐長長濃密的睫毛微顫了顫,掩住眸中的一抹冷意,低道︰「——不值得的。」
人類……某些人類壞得很,壓根兒不值得被這樣傾注所有的付出與犧牲。
她要知道這校園有只傻乎乎乖乖在古畫卷里修行了兩百年的小畫魂,會為了個眼楮有業障(還嚴重缺乏葉黃素)的混帳小子散盡靈氣魂魄,她早就搶先一步來把小畫魂拎回去好好上幾堂「女性成長課程」!
為了僅僅一學期狗屁知音之緣,就一見陸遠誤終身……
舊社會的小姑娘就是這麼too young, too simple的純真好拐易受騙!
「想去投胎做人嗎?」她看著掌心里的小光芒們。
小畫魂得自繪師嘔心瀝血揮毫、落筆而成的一縷心血,非人非鬼非精怪,幾百年來在歷代持卷主人的品監贊嘆之下,也自成一抹神識,如果再修行上個兩百多年,湊成五百年,想月兌離畫卷羽化成仙,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現在,靈氣碎了,仙骨斷了,成仙已經無望,可只要她願意,寶寐還是能送她去輪回,求得一個肉骨凡胎轉世為人的機緣。
小光芒們對著她孺慕敬愛地一跳一跳,又有幾分依戀地朝陸遠的方向一閃一閃……
寶寐嘴角微微一抽。
陸遠呆呆地望著這一切,清秀白皙的臉龐越發迷茫。
「她以知音待你,你至少欠她一聲謝。」寶寐嬌軟的嗓音里有著無可置疑的威嚴。「謝過她之後,你二人之間因果了結,我會送她去投胎,從此新生,舊念盡忘;你也繼續過你的大學生涯,讀書工作,安度人生。」
「她是……她是……」陸遠怔怔然,還沒回過神。
「是這幅畫卷的畫魂。」
「畫魂?!」陸大姊倒抽了口氣,急得差點哭出來,拉扯著陸遠就要走。「那還是鬼啊!阿遠,我們走,我們趕緊去廟里拜拜……去淨一淨驅除邪穢……還有,這間學校不能讀了,姊姊今天就幫你辦轉學!」
溫柔乖順的大男孩被拉得踉蹌著往教室門口走,寶寐看見了掌心里的小光芒們失落地安靜了下來,隱隱又有黯淡的跡象,心口不知怎地堵得厲害。
可就在男孩腳步要跨離教室門口的剎那,他忽然掙月兌了陸大姊,一步步堅定地走了回來。
「謝謝。」陸遠誠摯地看著那小光芒們,眼角泛起了一絲水光。「謝謝你救了我……還有,也謝謝你陪著我,听我的琴,一直給我很大很大的安慰。」
小光芒們瞬間喜悅地明亮了起來,如星星般凝聚成了一個淡淡的靦清麗古裝姑娘,如夢似幻,若鏡中花,水中月……
蝶娘聞琴,三生有幸。
漸漸地,靦可愛的小姑娘又散化成了小光芒,最後消失在空中。
陸遠淚水落了下來,莫名間胸口像是空了一大塊。
寶寐心情也很不好,她明明知道這是畫魂小娘子自己的選擇,但還是忍不住想遷怒。
「你們可以走了。」她嬌軟的聲音難得地冷硬疏離起來。
「阿遠,我們快走,快!」陸大姊一副逃出生天的慶幸模樣,死命扯著弟弟就要往外跑,生怕再耽擱個幾分鐘又會撞鬼似的……卻在奔出門口的當兒,頓了一頓,臉上閃過少許的愧疚尷尬。「寶、寶寐,謝謝謝謝,今天真的麻煩你了,明天上班我一定包個大紅包好好感謝你。」
寶寐嘴角微微牽動,「副理再見。」
人一走,音樂教室顯得格外安靜死寂。
呃,撇開那個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倒霉白洋裝妹子還在呼吸不提的話,這教室內也沒剩什麼活物了。
寶寐低一一拾起了地上碎裂的畫卷殘片,仔細拼湊,畫卷上的山茶仍在,可已經沒有了那個拈花微笑的小姑娘。
曾經,阿難對佛祖說︰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子。
佛祖問阿難︰你有多喜歡這個女子?
阿難說︰我願化身石橋,受那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只求她從橋上經過。
寶寐那時正遠遠地趴在山頭上偷听……咳,遠距教學,當下咋舌不已——這位釋迦佛陀的堂弟,白飯王之子,提婆達多之弟,明明生得容貌端正,面如滿月,眼如蓮花,其身光淨如明鏡,謙遜誠懇,無私仁慈,怎麼就被情愛這玩意兒難住了呢?
寶寐當下撓了撓頭,滿眼不解。
當然,現在還是不解……
在她的認知里,喜歡了就撲上去醬醬釀釀啊,若是厭了就拍拍**唄,這般委屈為難自己做甚呢?
不過寶寐也知道人家阿難陀是正經人,才不像她這種頑劣生……還是「他校的」。
總之,情愛呀知己呀什麼什麼的太危險了,動不動就傷身傷心魂飛魄散,不然就是被壓在雷峰塔下……照她說,小白一出雷峰塔頭件事就該滅了許仙那個負心漢,還一家團圓,團他個芋圓啦!
寶寐把畫卷殘片收攏在手中,一把靈火焚了,自言自語。「還是老娘聰明,找不到帥的、順眼的、精壯的,並且還能瀟瀟灑灑好聚好散的,寧可再旱他個五千年——」
「……這是在做什麼?」一個低沉清冷威嚴的嗓音響起。
寶寐瞬間打了個機伶,而掌心那簇原本烈焰熊熊、吞吐蹦得正歡的靈火噗地熄了……
真他媽的沒種。
她不悅地抬眼瞪去,剎那間傻了——
長身玉立,高大修長,眉如翠羽,鬢若刀裁,皚皚若山巔之清雪,皎皎如玉樹臨風前……
嘓嘟!
寶寐听見自己好大的一聲垂涎吞口水聲。
阿難陀,對不起,我錯了……
這個我很可以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