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宋心寧騎馬奔馳了半日,終于回到自家宅院。
這是一座三進的院子,除了她和娘親,另有一個丫鬟、小廝,以及一對夫妻老僕。
宋心寧在門前勒馬,上前敲門,把馬兒交給前來應門的小廝後,便跨入院中。
老僕梅叔瞧見她,驚喜招呼。
「大姑娘!」
「娘呢?」
「夫人在屋里。」
宋心寧點點頭,便大步朝堂屋走去。
一進屋,便瞧見娘親正忙著指揮下人們整理東西,宋心寧挑了挑眉。
「娘,你這是要把整間屋子都搬走嗎?」
艷娘回頭瞧見女兒,立即心花怒放地迎上前,拉著女兒的手往內房走。
「你回來得正好,娘給你看個好東西。」
宋心寧見娘親一臉喜色,與以往深閨怨婦的模樣大相逕庭,整個人神采飛揚,看起來年輕了好幾歲。
艷娘將女兒拉到內房,指著地上的大木箱問︰「你猜猜,里頭是何物?」
宋心寧瞧了瞧,正色道︰「娘招來的面首。」
艷娘啐了一聲。「胡說八道!」
「咦?不是啊?」宋心寧一臉失望,意興闌珊地搖頭。「還以為你想通了,去買個男人回來侍寢呢。」
艷娘懶得跟她多說,等不及地主動把木箱打開給女兒瞧。
「瞧,咱們發財了!」
木箱里裝的除了珠寶手飾,便是絲綢布料。
相較于艷娘的亢奮,宋心寧依然淡定。
「看樣子宋老爺這一回的生意,談了一個好價錢呢。」不用猜,她知道這是宋家派人送來的。
宋老爺就是宋世仁、宋心寧的爹,不過她從不喊他爹,都稱宋老爺。
艷娘好奇地問︰「什麼生意?」
宋心寧笑笑地吐出三個字。「賣女兒。」
艷娘先一頓,接著擰眉。「又胡說!這是聘禮,聘禮!你爹在信上說了,這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先送過來給咱們做新衣,回去時也體面點。」
宋心寧搖搖頭。「你守了十多年的活寡,幾箱錢財就把你收買了,被人賣掉還替人數錢,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宋心寧知道,像娘親這樣的女人比比皆是,一輩子只能仰男人鼻息,不管在男人身上受了多少委屈,只要男人回頭是岸,她們又會自我安慰,表現出女子的寬容大 度。
她懶得跟娘親說,轉身出屋,喚梅嬸去燒一鍋熱水,她要洗去一身風塵。
艷娘忙把木箱鎖好,收好鑰匙,提著裙擺匆匆去追女兒。
「寧兒,他畢竟是你爹——」
「我知道,你是他的外室,我是他的私生女嘛。」
「欸!你存心把我氣死——」
「死不了的,你性子堅忍又不認輸,在這里臥薪嘗膽了十三年,終于等到負心人把你接回去,你怎麼舍得死呢?」
這倒是實話。
艷娘咬了咬牙。「你就不能說好听點?」
「忠言逆耳,實話都沒好听的。」
「瞧你這性子——真不知像誰!」
宋心寧進了自己的屋,把劍擱在桌上,為自己倒了杯水喝,耳邊又傳來艷娘的嘮叨。
「娘忍了這麼多年,還不是為了你?如今好不容易盼到你爹來接咱們回府,讓你認祖歸宗,你倒好,一回來就拿話刺娘,有沒有良心啊!」艷娘說得委屈,翻著袖 袋要找帕子拭淚。
宋心寧從袖里掏出帕子遞給她。「給。」
艷娘拿過帕子,抹著眼角拭淚。
宋心寧卻是無動于衷,一臉淡漠地說︰「無事不登三寶殿,宋老爺是什麼人?是商人,商人無利不起早,他將你養在外頭,這十多年來,對咱們母女不聞不問,這 時候突然要接咱們回去,你當他是良心發現?依我看,他是發現在咱們身上有利可圖。」
艷娘拿著帕子的手頓住,似是在思考她說的話。
宋心寧好心提醒。「擠不出眼淚就別擦了,你不嫌累,我都替你累。」
艷娘「切」了一聲,拉了張椅子坐下,挨著女兒問︰「他圖什麼利?」
「若我猜的沒錯,宋老爺為我訂下的這門婚事,肯定大有問題。」
「怎麼會?你爹訂下的可是鄭太尉的二兒子!」
宋心寧又為自己添了杯茶,慢條斯理地啜了一口,才緩緩開口。
「宋老爺有一妻四妾、三個兒子。女兒的話,撇開我不算,有四個女兒,其中已達婚齡的就有三個,都是未出閣的。」
對宋心寧來說,要調查宋家的成員背景不是難事。
艷娘听女兒這麼一說,先是納悶,繼而恍悟什麼,臉色一變,突然明白女兒的意思了。
倘若鄭太尉這門親事真這麼好,宋世仁為何不從三個適婚的女兒中挑一個去結親,而是找上外室生的私生女?
艷娘再笨,也知道這門婚事大有問題。
見娘親終于听懂了,宋心寧又沒心沒肺地提醒她。「與官家結親,有官家當靠山,對一個商人來說,好處很多,至于那個新郎官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問題,就不關他 宋家的事,反正嫁過去的又不是他女兒,大不了犧牲一個私生女。」
艷娘原先的喜悅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怒火。
「那個臭男人,居然打的是賣女兒的主意,簡直狼心狗肺!」
艷娘這是被沖昏了頭,她一直盼著有一天能夠得到名分,光明正大地回到宋家,所以當宋世仁說要接她們母女回宋宅時,她以為自己終于苦盡甘來,誰知那男 人原來是存了利用之心。
艷娘滿腔熱情被毫不留情地潑了冷水,舊恨加上新仇,她後悔了。
「不行,咱們把親事拒了!」
「你覺得這件事由得了你做主嗎?」
艷娘被噎了下。姓宋的如果這麼好打發,她艷娘會一直待在這莊子里做個外室?只能等待?只能怨天尤人?
說穿了,她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只能靠男人養活的女人,有何本事去拒絕男人決定好的事?
艷娘被打擊得滿心愧疚,終于低頭認錯。
「女兒啊,是娘錯了,你說怎麼辦?娘都听你的。」這一回不是裝哭,而是貨真價實的眼淚。
女兒一向主意大,一直是家里的主心骨,艷娘很慶幸生了這麼一個有主見的女兒,這十多年來,丈夫對她不聞不問,多虧有女兒陪伴漫長的歲月,才讓她獨守空閨 的日子有個盼頭,不至于抑郁而終。
她還慶幸,當初答應女兒去習武是對的,女兒七歲進了玉靈宮,多年來行走江湖,見多識廣,連帶著她也托了女兒的福,增加不少見聞。
艷娘就算盼著回宋家,也不會犧牲女兒來換取。
「女兒啊,不然咱們逃吧,啊?」
宋心寧好笑地看著娘親。「為何要逃?我又沒說不嫁。」
艷娘懵了。「你要嫁?」
宋心寧嘴角勾著冷笑。「太尉府有權有勢有家世,這麼好的親事,我傻了才不嫁。」
到了約定的日子,宋家派了大管家來接她們母女。
出發這一日,母女倆皆精心打扮了一番,宋心寧褪下江湖兒女的服飾,換上閨閣姑娘的衣裳,與娘親一起安靜地坐在馬車里。
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宋心寧梳著姑娘髻,臉上淡抹胭脂,表現得就像大家閨秀一般,把江湖俠女的氣息掩藏起來。
艷娘也打扮了一番,她十五歲及笄就被宋世仁拔了頭籌,開了苞,贖身離開青樓。如今三十六歲的年紀,卻一點也不顯老,還多了抹少婦的韻味。
她出身青樓,十分明白對一個以色侍人的女子來說,保持年輕貌美有多麼重要。
多年來,她小心地維持美貌,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進宋家門,為此,她不遺余力地保養自己,和女兒在一起,兩人就像一對姊妹花似的。
艷娘滿月復雄心壯志,女兒說得對,她當年是靠著宋世仁才能月兌離青樓,拔了賤籍,倘若她們不回宋家,一走了之,她艷娘就永遠是見不得光的外室,女兒也永遠是 別人口中輕賤的私生女。
所以她們要走,得先改了身分再走!太尉府這門親事,便是她們改頭換面的機會,因為宋世仁為了隱藏她們母女見不得光的身分,肯定會抬她做平妻,讓女兒以嫡 女的身分出嫁。
艷娘抬眼看向閉目養神的女兒。女兒的沉穩,也讓她一顆心漸漸沉靜下來。
女兒說得對,宋世仁既然要拿女兒去換利益,那麼她們也該趁此拿取應得的報償,待時機成熟,便銀貨兩訖,遠走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