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良緣 第三章 殘忍的真相

作者 ︰ 千尋

慧槿嘆,她知道不管自己說什麼都入不了小姑的耳,但婆婆把這事兒交給她,她只能盡力,捧著匣子進屋,看著雙眼通紅的高青秋,再嘆。

猶豫片刻之後她坐下來,還沒開口呢,高青秋就怒指她的鼻子問︰「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

後妃?高青秋驚得嘴巴微張,嫂嫂從不曾提過自己的身世,難怪她什麼都會,原來她和自己不是同一種人……

「嫁給哥哥,你很委屈?」這會兒,她對嫂嫂有了愧疚。

「再委屈,不想死就得好好過下去,我無法改變命運,只能牢牢抓住命運給的每個微小機會,讓自己活出個人樣兒。青秋,你比我幸運,你有疼愛你的爹娘,照顧你的兄長,這門親事真的是他們想方設法為你謀來的。」

「我見過何家公子,他樣貌清俊,性格隨和,在外的風聲不錯,雖然只是個小縣官,但日後會如何,沒人曉得,再說了,何家有田有鋪子,姊妹已經出嫁,大哥、嫂嫂跟公婆都住在晉州老家。重點是,何家的男人,從上到下都沒人有姨娘通房,這樣的親事是人人都要贊聲好的,若你還是不放心,讓相公安排你們見一面,再做決定好嗎?」

如果原本該當後妃,卻嫁進一窮二白的高家,她都沒有話說,踏踏實實地把日子過好,自己當然也能夠……高青秋低頭,握著指甲,半晌才微微點了下頭。

呼……成了,慧槿松口氣。她把木匣子放在桌上,輕道︰「里面有五百兩銀子,我知道嫁妝的事本不該由我這個當嫂嫂的來操心,但我怕置辦的嫁妝不合你的心意,想想還是把錢交給你,讓你和婆母商量著要怎麼置辦,好不?」

五百兩?高青秋倒抽氣。

當初爹娘把家里的田全賣掉,也不過賣得三十幾兩,這些年嫂嫂開鋪子雖然賺錢,但要養活一家老小,還要買鋪面、宅子,又要將賣出去祖產贖回來,她是得要多會算計才能攢下這五百兩。

「不要,太多了,嫂嫂把銀子全給我,家里怎麼辦?」

「別擔心,鋪子開門就有收入,家里不缺錢,反倒是你出嫁之後,娘家想幫襯你也沒多少機會,你身邊還是多帶一點。」

望著慧槿,她越發慚愧,慚愧過去自己對嫂嫂的態度。倏地,她握住慧槿手背,認真道︰「嫂嫂,你對婉兒別那樣盡心盡力,她不值得的。」

「我沒打算從她身上獲得什麼,哪有值不值得的問題。」

「萬一你養的是白眼狼呢?」

「如果我把她養成白眼狼,那肯定是我沒把她教好,我得對她更盡心盡力才是呀。」

「嫂嫂!」她真氣嫂嫂,怎麼就說不通。「你這樣早晚要後悔的。」

慧槿一笑,沒回應高青秋的話,只是取帕子拭去她臉上淚痕,柔聲道︰「真快,第一次見到你時你還那麼小,可一轉眼就要出嫁,成親後就是大人了,往後沒有公婆兄長在前面替你擔著,遇事你得多想想才能去做,有什麼不高興的,別急著生氣,先問問夫婿的想法和意見,別事事逞強,知道嗎?」

這些話,每句都是為她好,高青秋再不識好歹心底也是明白的。「我知道。」

「那我先回屋了,若有需要嫂嫂幫忙的,盡管說,懂不?」

「嗯。」

得了回應,慧槿起身,推開房門之際,卻听高青秋急喊——

「嫂嫂。」

慧槿轉頭,只見她羞紅了臉,囁嚅道︰「對不起。」

她笑了,誰說石頭焙不熱,只要用真心真意澆灌,鋼鐵早晚能夠化成繞指柔。

☆☆☆

高青秋的婚禮定在年底,定下親事之後,在高青禾的邀請之下,何仲宣經常上高家,他們尋機讓小倆口多相處,一來二往的,高青秋慢慢認可這門親事。

家里事事順利,高青禾數度得到上司稱贊,郁兒的書念得越發好了,婉兒依舊懂事乖巧,她還知道娘忙的時候,要主動到爺爺女乃女乃跟前盡孝。

兩老得忙著幫女兒置辦嫁妝,生活無聊這種話便很少說了,而胭脂鋪里的生意越來越好,生活不愁。

時序來到陽春三月。

這天是菁兒的忌日,大家都刻意避開這件事,但郁兒沒忘記,昨夜帶著冊子到她房里,他說︰「娘,我也寫了本《菁兒小書》。」

然後他們開始聊起菁兒,說著說著又笑又哭,說著說著……心底的哀慟得到些許安慰。

今晨郁兒雙眼微腫,卻還是上學去,他說︰「我答應過菁兒,將來要當宰相。」

宰相?好大的志願。慧槿沒嘲笑他,卻道︰「和妹妹的約定,要努力遵守哦。」

也許哪天郁兒會了解,這個志願太遙遠,難以實現,但現在她願意兒子因為這個約定而牢記自己對妹妹的心。

慧槿很清楚,身為媳婦應該晨昏定省,應該送丈夫出門,許許多多的事等著她去做,但是今天……對不起,她提不起勁。

公婆小姑和丈夫也體諒,沒人來打擾,讓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思念菁兒。

她從床底下拉出木箱,里面全是菁兒的舊物,菁兒愛穿的衣服,愛用的頭繩,愛看的書,喜愛的玩具……每件都留著。

為什麼留?她明白菁兒回不來了,但她希望菁兒能再回來。

她想把菁兒生回來,然而高青禾卻說︰「我們有一兒一女,夠了。」

高青禾待她溫善,大家都覺得他是個好丈夫,但只有她知道,他……並不樂意。

當年她懷上孩子,高青禾為責任娶她,她感激涕零,為高家竭盡心力,可是沒人曉得,在好夫妻的形象底下,她隱藏多少委屈。

菁兒死後,他待她更寬和,讓她有了錯覺,以為兩人關系大有進展,這才勇敢要求——我們把菁兒生回來吧。

但……她失望了,他的心,終究冰冷。

她清楚,沈惜若才是他生命重點,他為沈惜若守住貞操,他對自己只是出于責任及感恩。

他曾說過,「你是個好妻子,我會盡力當個好丈夫。」

他也承認能得她為妻,實屬幸運,但僅僅是承認,多余的,沒有了。

理智上他怎不明白妻子被虧待,可惜感情上他難以割舍。

為此,慧槿必須不斷告訴自己︰沒有關系,只是時間問題,只要她夠盡心、夠努力,遲早他們會成為人人羨慕的好夫妻。

為此,她不斷說服自己,老天對她已經夠眷顧,發入賤籍的犯臣子女能得到好公婆、好丈夫、好兒女,她比多數人都要幸運。

她必須用很多的「好」來掩飾心底的不確定,她必須日日說服自己,心心念念的日子遲早會來臨,她必須愛他,用盡力氣愛他,因為……她相信懂得付出的人才有資格談收獲。

對的,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多數都是步步維艱,慢慢從逆境走入坦途罷了,她不能在逆境中停下,那麼過去的努力都將成為空話一場。

打開木箱,她寫畫了好幾本《菁兒小書》,慢慢翻開,慢慢閱讀。讀著讀著,讀出心酸也讀出甜蜜,那一段段全是她們母女倆為數不多的緣分。

看完書冊,她又把木箱里面的東西拿出來,看看、模模,再一件件收回去,這種舉動似乎沒有意義,但在收拾舊物的同時她也在收拾自己的心情。

就這樣,一天過去,當陽光斜斜地照進屋里時,她有了重新振作的力氣,把木箱推回床底,換上一身干淨衣裳,慧槿走出房間。

她決定去接郁兒,沒想門剛開,高青禾帶著郁兒、婉兒正巧站在外頭。

「相公。」慧槿低聲招呼。

今天休沐嗎?高青禾怎會帶著孩子們,是明白她心情不好,特意請假一日?

「我和婉兒繞到書院接郁兒下學。」高青禾解釋。

看著手牽手的孩子,他們越來越像真正的兄妹,也許郁兒身上有某種特質,讓每個小女孩都會想當他的妹妹。

「娘。」郁兒、婉兒齊聲喚人。

「餓不餓?」

「餓。」又是一次異口同聲。

慧槿笑笑,一手一個拉進屋里。「先洗洗手,用些點心,馬上就開飯了。」

高青禾沒有走,他在院中站定,怔怔看著慧槿的背影,心潮翻涌不定,眉心微蹙,嘴角浮上一抹苦澀笑意。

他下定決心,到此為止吧,應該放下了,多年過去,他不能再為那個約定虧待慧槿。

慧槿送兩個孩子進屋,郁兒五歲過後就堅持自己洗澡睡覺,不要爹娘陪伴,所以她提來熱水,幫婉兒洗澡。

「怎麼會有這麼多沙?」慧槿抖抖她月兌下來的褲子,一堆沙子掉出來。

「山里有很多沙子呀,娘,我摔了好幾次呢,可我都沒哭。」她看著娘,等著被夸勇敢。

慧槿模模她的頭說︰「婉兒真勇敢,你怎麼會跑去山里?」

「爹爹一大早就帶我去了呀。」

「爹爹帶你去山上做什麼?」

婉兒被問住了,她咬緊嘴唇,滿面掙扎。

見她如此,慧槿忍不住失笑道︰「干麼這種表情啊,不能讓娘知道嗎?哦哦,你和爹有秘密,不能告訴娘對吧?」

她只是開玩笑,沒想到婉兒兩道細細彎彎的眉毛皺緊,小小拳頭握牢,表情怎麼看怎麼不對勁。

慧槿心想,怎麼回事?依舊幫她洗澡,動作像平日時那般輕柔,一面洗,一面說︰「沒事沒事,娘知道婉兒不喜歡娘,更喜歡爹爹了,沒關系的,娘理解。」

听她這樣一說,婉兒咬牙,「不是的,我最喜歡娘了。」

「最喜歡嗎?看起來不太像。」

「真的真的,最最最喜歡了!」

「可婉兒有心事都不告訴娘,哪有最喜歡啊,騙人。」

「我不騙娘!」一咬牙,她決定說了。「爹爹帶我去給親娘上墳了。」

原來是……應該要的呀,終究是生養一場。她模模婉兒頭發,道︰「這沒什麼的,婉兒別擔心。」

「爹爹說娘要是知道,會傷心的。」

「不會,烏鴉反哺,羔羊跪乳,婉兒對親生爹娘感恩是理所當然的事。」

「真的嗎?娘不傷心。」

「不會,婉兒懂得孝順親生爹娘,以後也會孝順我和爹爹的,對不對?」

「對,婉兒會很孝順、很孝順。」

「那就好了,下回要去祭拜親娘時,娘陪你一道吧。」

听見這話,她撒嬌地靠進慧槿懷里。「娘真好。」

「娘的婉兒也真好。」她親親女兒的額頭,溫柔地撫撫她水女敕女敕的臉頰,這孩子越養越漂亮了呢。「告訴娘,親娘埋在哪兒?叫什麼名字?」

「娘叫沈惜若,埋在霧山上……」

霧山?沈惜若?倏地,寒意自背脊往上竄升,心髒猛地被凍結,所以……是那樣的嗎?

她說霧山,那個……霧山?

「娘怎麼了?」敏感的婉兒發現娘表情不對,忙輕扯她的衣袖。

慧槿回過神,她必須用很大的力氣才能阻止自己尖叫,她飛快幫婉兒把澡洗好,迅速幫她穿好衣裳。

她扶著婉兒的肩膀輕道︰「婉兒,你去找爺爺女乃女乃好不?娘有事要同爹爹說。」

「好。」婉兒看著娘泛紅的眼楮,心跳飛快,隱約感到不安。

看著惜若的畫像,今天他帶婉兒去上墳,回想著每個過去,那是他的青春年少,是他生命最初的愛戀。曾經他以為,他們能夠白首偕老,沒想到……終究是鏡花水月。

應該結束了,他堅持的愛情對慧槿不公平,他很清楚自己的抗拒讓她有多傷心,很清楚她對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知道就算心如盤石,這些年她的所做所為也足以讓他心動。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能無止境地利用慧槿的良善與體貼而漠視她的哀愁。

這段日子,他不停說服自己,再去看惜若最後一次,然後便將畫像藏起,愛情收起,直到入棺那日,再一並帶著離這個世間。

從現在起,他要名符其實,要將慧槿當成真正的妻子,給她一個完整的丈夫。

搗住哀慟,他向自己的年少青春告別。

慧槿闖進來,從未這樣粗魯無禮過,她是連走路都用尺量過的人啊,只是今天……如果猜測無誤,她不知道這些年自己到底在努力些什麼?

高青禾被她嚇到了,手上畫卷掉在桌上,滾過兩圈,畫像展開。

又是那張仕女圖?這不是慧槿第一次撞見他在看畫像,過去刻意忽略,但是現在想再假裝無視,心髒卻自動揪成一團,讓她呼吸困難。

上頭的女子是沈惜若對吧,他看的不是圖畫,而是思念對吧?他想念她,一日不曾停歇,白天上過墳,晚上還要對圖憑吊懷想?

那得是多麼深厚的感情,才能一年年堅持下來?所以他打算堅持多久?一輩子嗎?或許……他真的能呢。

是她自欺欺人對不?以為身為妻室,穩佔勝利,以為用寬容姿態看待他的愛情是種體貼,以為他會理解她的包容善解,漸漸地為她轉身。

原來錯了……女人越是寬容,男人便越是理氣壯,女人越是體貼,男人越是得寸進尺,她的接納包容讓他目空一切,讓他認為作為男子,忽略妻子的感情是天經地義。

過去,慧槿撞見這幕,總會低頭順眉道聲歉,迅速退出去,但是今天……她的表情是怎麼回事?指控嗎?質問嗎?她有什麼資格?

強忍傷懷,告別過往,「最後一次」的決定讓他沉重抑郁,他都準備為她放下一切了,她還有什麼不滿意?他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收拾心情,慧槿應該體諒尊重,而非大剌剌闖入,用那種目光看著自己!

不滿驟升,他惱羞成怒。

「為什麼不敲門?」他口氣不善。

如果敲門,怎能撕去她的自我欺騙,怎能讓他深刻的眷戀赤luoluo地攤在眼前。

傻吶!一年年的自我欺騙,于她有什麼好處?難道非要騙上一輩子,非要騙到閉眼那日,她才願意承認,自己並沒有想象中那樣幸福?

或許吧,若菁兒還活著,她會願意犧牲一輩子來掩耳盜鈴,謳騙自己他們這種狀況叫做相敬如賓。但是現在,她不要了,即使撕開一切將會孑然一身,她不想再胡里胡涂地繼續騙自己。

慧槿凝聲問︰「那一天,你在哪里?」

莫名其妙的問話讓高青禾滿頭霧水。「你想問什麼?」

「菁兒死去那天,你在哪里?」再問一遍,牙根咬緊,雙眼牢牢盯在他臉上。

高青禾怔愣,他擔心的問題,終于擺到跟前。

他以為她會一路善解人意,以為她會讓時間湮滅這個疑問,人生不能太明白、太赤luo,問題晾出來,不會讓生活好過。

他不回答,別開臉,迅速把畫軸卷起收進木箱,他假裝忙碌不看慧槿一眼。

她不顧一切,搶身到他跟前,再問一遍,「那一天,你去了哪里?」

「已經過去那麼久的事,我怎會記得?」他避重就輕。

「不對,你記得的。今天是沈惜若的忌日,所以一年前的今天,她死了?你趕著去見她最後一面?你擔心我醒來會阻止你前往,所以連說都不說一聲就逕自離去,對嗎?」

呼吸一滯,他無法回答。

「你離開時,菁兒是醒著還是睡著?她醒著,所以無聊、所以玩水、所以落水?或者她睡著卻突然醒來,然後……你沒料到對嗎?你以為只是暫時離開,你沒想過菁兒會因此永遠離開對嗎?」她揪住他的衣袖,不準他回避。

心跳飛快,高青禾眼底盛滿罪惡,她說的對,全部都對,只是……她怎會知道?

一年過去,菁兒逝去的傷口已漸漸撫平,他不懂,安生過日子不好嗎?她為什麼非要挖掘瘡疤?這樣做,于誰都沒有好處。

他壓抑憤怒,低聲道︰「不要胡思亂想,我只是見你們母子三人睡得很熟,閑來無事才到附近農家走一走,沒想到菁兒會發生意外。」

「附近農家?沈惜若就住在那里對吧!是誰通知你過去的?或者說,全家出游不過是為了掩飾你要去看她的舉動?」慧槿咄咄逼人。

他用力吸氣,扶上慧槿雙肩,試著耐心回答,「不要追究,已經是過去的事,問再多菁兒都不會回來,慧槿,我們還有長長的一輩子,不要在過去佇足。」

「我只想弄明白,菁兒為什麼會發生意外?」

「有什麼好不明白的,那就是個意外,我知道你放不下菁兒,好吧,如果你堅持,我們把菁兒生回來。」

高青禾妥協了,終究是他對不起慧槿,七年,她吞下的委屈足夠了。

但慧槿不因為他的妥協產生巨大感激,而是冷眼相望,滾燙的淚水在眼底轉圈。

他不是堅持已有一兒一女了嗎,為什麼讓步?因為終于願意正視沈惜若已死的事實,終于願意退而求其次?

天,曾經她是多麼驕傲的女子吶,現在竟淪為別人的「將就」?那麼多年的努力,只為求得一個憋屈?

苦笑,撥開他的掌心。她問︰「是什麼讓你讓步?」

「我們是夫妻,既然你的身子已經養好,我們早晚會有孩子。」

他承認他們是夫妻了?他同意再有孩子了?成親七年,除婆婆下藥那回,他再沒踫過她。

大夫說她未及笄便生下雙胞胎,身子傷得嚴重,日後若是再懷胎怕有危險,于是她說服自己,他不踫她,是為了疼她護她。

當然,理由太薄弱,薄弱得禁不起推敲,但她死死守住這個信念,死死逼迫自己相信,如今……

搖頭,她什麼都不要了,只想求一份明白。

「菁兒出事那天,你為什麼去見沈惜若?」她想了片刻,緩緩點頭。「我明白了,婉兒是沈惜若的女兒,你是去接受她的托孤?」

他不接她的話,但他不接,她就得停下?不!今天她就要弄個清楚明白。

「所以你把婉兒帶回家,說服我將她當成親生女兒養大?所以比起菁兒,你更寵愛婉兒,並不是為了彌補心中罪惡,而是因為在你心里,沈惜若比閔慧槿更重要?」

「不要無理取鬧,你可不可以理智一點?」

「你難道是因為我理智才決定娶我的嗎?不,你是因為別無選擇,所以理智對我們的婚姻一點用處都沒有。」

沒用的東西……丟了吧!

倘若不知道婉兒的身世,她定會傻傻地暗自慶幸,慶幸他終于心回意轉,願意和她當一對真正的夫妻,她會自滿自得,認為真誠終于換得他的回眸,對吧?

呵呵……閔慧槿,你真是個大傻瓜!

高青禾握住她的雙肩,痛苦道︰「慧槿,為了孩子、為這個家,我已經下定決心徹底割舍過去。過去的我無法改變,但未來我會努力補償,你只需要相信我,別再追究其他,行不?」

多麼動听呀,這是過去七年她求而不得的,如今終于得償所願,她應該歡欣鼓舞,應該為鐵杵磨成繡花針而感動,她應該用力點頭,帶著快樂歡喜迎接未來才對。

但是,對不起,她無法,雖然死去的人無法跳出來抗議,雖然抹平過去就能展開未來,但死去的那個是她的女兒呀!是她用盡生命疼愛的女兒,她怎能不追究,怎能就此抹平?

用力推開他,慧槿寒聲道︰「要徹底割舍過去是嗎?」

「是的。」

「好啊,那你把婉兒送走,我不想看到任何有關沈惜若的人事物。」

「不行!」他不假思索回答。

慧槿冷笑,真是禁不起試探吶,一句話就露了餡。

過去豈是能夠輕易割舍的?何況沈惜若早已在他心底成為永恆,憑什麼他舍不下沈惜若,她卻要舍去菁兒?憑什麼他說抹平就抹平?憑什麼!

「為什麼不行?如果婉兒不是沈惜若的女兒,應該就行了吧。」她譏諷道。

「婉兒只是個孩子,值得你這般刻薄!」

原來說出事實叫做刻薄,原來多年隱忍、自我欺騙才叫寬厚,是不是很有趣?菁兒之死,他無錯,沈惜若無過,到頭來還所有的問題全是因為她太刻薄?如果不是心痛得太狠,她真想仰頭大笑。

「好吧,我盡力不刻薄,我替婉兒安排一個好家庭收養,保證實踐你對沈惜若的承諾,但相公必須把畫像給燒毀,行不?」

「你……閔慧槿,你為什麼非要逼我。」

「逼迫?」她嘆口氣,緩緩搖頭。「沈惜若的畫像得留著,沈惜若的女兒得護著,請問相公有什麼資格同我說『徹底割舍』?過去的過不去,有什麼資格期待未來?」

「好,很好!說清楚吧,你到底想要怎樣?」高青禾咬牙切齒,額冒青筋。

什麼?她沒說清楚嗎?是啊,確實……她從來都沒說清楚自己想要怎樣,她從來只能配合他想怎樣,但是這回,不要了。

咬緊牙關,她寒聲道︰「兩條路,第一︰送走婉兒,毀掉畫像,我們從頭來過。第二︰和離。你本就無心于我,何必非要湊和著過日子。」

話出口,慧槿忍不住自我嘲笑,她竟還有那麼一絲期待,期待他選擇第一條?

有意思嗎?就算他選擇第一,就能代表沈惜若在他心中不重要?就能代表她這些年的心血不全是打水漂?

蠢吶!「從頭來過」根本就是句大笑話,就算他被迫選擇第一,他心里只會怨恨她的惡毒殘忍,怎麼會試著從頭來過。至于她……更不可能,菁兒的死成了她邁不過去的坎兒。

「婉兒只是個無辜的孩子,你竟非要讓她去死!」雙拳緊握,目露紅絲,他身上散發狠戾氣息,他必須用盡力氣才能抑止揍人的沖動。

性情溫吞的高青禾為了沈惜若披上暴戾?她是他不能踫觸的逆鱗?還期待什麼呀?慧槿苦笑,冷靜道︰「你錯了,死的是我的孩子,不是沈惜若的女兒,如果你不去見她……菁兒才是真正無辜的那一個。」

「你把菁兒的死算在我頭上?」

「不應該嗎?你可以不去見沈惜若,可以好好照顧菁兒,也可以把我喚醒,將菁兒交到我手中,但是,你並沒有!」

他不敢正視此事,他找盡理由原諒自己,沒想她竟然血淋淋地撕開他的遮羞布,惱羞成怒的高青禾指著她怒吼。「別忘記,當時菁兒是睡在你身邊!」

震驚、無法置信……心被狠狠地又刨上一刀,疼痛絞了她全身,原來他是這樣認定的,認定此過在她?還能更絕望嗎?不能了……這個男人……

「如果是我私會外男,我接受這樣的指責,但是我沒有。」

「說來說去,你的征結還是惜若,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先來後到,你知不知道我與她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馬,我已經是你的丈夫,惜若卻什麼都不是,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何況她已經死了,再也礙不著你什麼?你為什麼連一個死人都不肯放過?」他怒氣沖沖,抓起她手臂劇烈搖晃。

他使盡全力,晃散了她的頭發,也晃丟了她心底那份小心翼翼,培養了七年的感情……

她不哭,但視線模糊了。

是她「連個死人都不肯放過」?是她不懂先來後到,橫插一腳?是她佔盡便宜還要追殺到底?他的話一句句撕扯著她的心,毫不留情。

眼前這個男人……她努力在乎,努力珍愛多年的丈夫呵……

心在淌血,疼痛一陣比一陣劇烈,低下頭,她用力將哀傷咽回去,收了吧,感情全收拾了吧,她認輸,認賠,她承認自己愚蠢,可不可以?

慧槿走到書案邊,逼著自己不顫抖,提筆一字一字寫下和離書。

見她態度堅定,高青禾急了。「閔慧槿,你非要把這個家弄散才甘願?你連一個五歲的孩子都容不下?你非要如此心胸狹隘?」

到最終,她還要承擔「心胸狹隘」之名?多冤枉,多委屈啊,她不是立志走出一條康莊大道的嗎,怎會讓自己越走越憋屈,怎會讓自己有苦無處訴?

心凍上了,身子越發寒冷,她怎還能對他一心一意?怎還能盼著他回心轉意?不可能的呀,他的心、他的靈魂、他的一生一世全都深系在沈惜若身上了,他只給得起她名分,而這還是她佔盡便宜得來的。

就這樣吧,讓他繼續追逐心中的白月光,而她……徹底了斷……狠狠咬住下唇,直到一絲血腥味入了口,慧槿卻不覺得疼痛。

見她不為所動,高青禾沖上前,抓起和離書撕破,怒道︰「你生是高家人,死是高家鬼,永遠都別想和離這件事,別忘記,你的命是高家買下的。」

冷笑餃上嘴角,她淡漠望他。「青秋說我不過是高家買下的奴僕時,你總責備她不尊長嫂,可說到底,你同樣認為我是高家用銀子買回來的下人。」

他被噎住了,最後嘴硬道︰「是你不自重,才不被人尊重。」

「我不自重?什麼時候,哪件事?是在我被下藥委身于你那夜,因為我沒投井自盡嗎?是我生下郁兒菁兒後,沒有順從主子意願母死子留,反倒讓你娶我為妻嗎?是我為了高家一口糧,冒著大風雨與人談生意,差點兒死在半路上的時候嗎?還是我無法寬容地養大凶手之女這件事?」

她說一大串,但他都沒听到,只听見她指控沈惜若是凶手。像是被針狠狠戳上,他跳起來,怒指著她的鼻子道︰「閉嘴!我們之間的事,不要扯到惜若頭上,她只是可憐的弱女子,別扣她凶手之名。」

她定眼望他,片刻後垂眸,心更冷了,「理解,沈惜若是弱女子,不能冠以凶手之名,而我是強人,女兒又在我身旁熟睡,所以我就該是凶手。」

高青禾張口結舌,那話不是指控,而是失去理智後的怒言,不能當真的……

「慧槿……」他痛苦道︰「菁兒的死是她的命,別牽扯到別人身上,好不?」

菁兒的命?心碎了,不僅僅是撕成片,還被重錘碾成齎粉,她痛得失去知覺,真殘忍呵……身為父親,他怎說得出這種話?

她搖頭,眼底充滿絕望。「所以菁兒該死,誰讓她的母親不叫沈惜若?所以菁兒該死,誰讓她不夠重要?高青禾,我可不可以知難而退?你太專一了,我敵不過你的愛情,我放棄行不行?」

拿起筆,慧槿寫下第二張和離書。

「我沒要你退,沒要你放棄,我不懂你到底在堅持什麼?好生過日子就那麼困難嗎!」他又抽掉和離書,再度撕碎。

哦,了解了,是她不肯好生過日子,非要無事生非?

越听心越傷,越听越覺得自己不值,她的拼命到底為什麼?

放下筆,她正視他的眼楮,認真道︰「曾經我想好好過日子,曾經我用盡全力讓這個家變好,是你心里的那個女人讓你無法正視我的努力,是你年輕的愛戀讓你放不下過去,無法與我並肩前進。」

「我認了,我告訴自己要對你更好,越好,再好,我相信便是石頭也有心。但是現在,我認錯,石頭終究是石頭,我無法強求你沒有的東西。」

「倘若菁兒還在,或許我會吞下委屈,繼續和你當一對掛名夫妻,不管你在不在乎我,我都會為你悉心盡力。就算菁兒不在,我依舊努力著,企圖讓光陰來弭平傷痕,讓生活雖然缺憾,卻也勉強能夠過下去。」

「但是你把婉兒帶回來了。我愛她疼她,為她付出所有心力,然而……她竟是沈惜若的女兒?高青禾,誰允許你這麼殘忍?」

「就算我在你眼里只是個用錢買回來的奴隸,可我也有喜怒哀樂,也會難過會傷心,就算沈惜若不是殺人凶手,但菁兒的事她卸不了責,你不殺伯仁,伯仁因你而死,我不恨她,不把她從墳中拉出來鞭尸已經是我的寬容,可你……竟然要我扶養她的女兒,你到底拿我當什麼?你曾經在乎過我,正視我是一個人嗎?」

他的嘴再硬,卻也硬不過良知,他待她確實……不好。

高青禾低頭道︰「我會改,再相信我一次好嗎?」

「不必麻煩,好聚好散吧。婆母為我贖身的錢,這些年我已經千倍賺回來,如果你還覺得不夠,我願意寫下借據,日後想辦法償還。」

她不再相信他了,也不信那個焙熱石頭的鬼論調,就這樣吧!

「你想怎樣都可以,但我不會同意和離,也不會把婉兒送走。」他堅持道。

「你的意思是,委屈我必須受著?」她忍不住失笑,他真不認為她是有血有肉的人呢。

「婉兒無辜,她是個好孩子,你不能把錯算在她頭上。」

「我明白,錯在我,我不該睡著,我是凶手。但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面對婉兒。」她不想爭辯了,她說著對自己殘忍的話,任由鈍刀在心上刨割。

這樣的態度如何溝通?高青禾急了,他折斷毛筆,抓起硯台往牆角摜去,砰地!筆硯毀了,她再寫不了和離書。

「你死心吧,我不會在你和婉兒之間做選擇。」丟下話,他轉身就走。

委屈排山倒海而來,心痛到無法自抑,慧槿從椅子上滑下來,靠在桌角蜷縮成團。

為什麼她要承受這種待遇?為什麼她的女兒要死于非命?為什麼她的丈夫沒有心?為什麼她要困在這里,一世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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