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認得榮政?」
才走遠,金雲陽與陶東朗同時開口,不悅的看了彼此一眼又同時沉默。
看到上輩子的仇人,令陶朔語心情大受影響,但看到他們兩人幾乎同步的表現她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陶東朗問道︰「別笑,回答我。」
「在街上偶然遇上。」
千篇一律的答案令陶東朗心生不快,在心中再次數落陶西辰一頓,他滿心以為自己的妹妹內向害羞、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卻沒料到全然不是他所想,陶朔語遇過金雲陽也就算了,竟然連榮政都見過。
金雲陽倒是沒將此放在心上,嘲弄的看著陶東朗,「這是怎麼了?榮政不過就是個閹人,還值得你懼怕?」
「誰說我怕了。」陶東朗與金雲陽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壓根不想跟他解釋現下他的不快不是來自于榮政,而是陶朔語的轉變。
陶朔語聞言,眼中盈著淡淡的憐憫,他們全然未將榮政放在眼中,此刻的他們壓根不知,一個他們瞧不起的閹人,最後不單引發了陶家的悲劇,還使得雲州戎城被羌人所破。
當時她已成了一抹魂魄,听著羌人入城喊殺聲震天,羌人屠城,鮮血染紅大地,韓將軍以命與守了一輩子的城池共存亡,屍首被掛在戎城城牆之下。
不過一夜之間,戎城成了一座死城,榮政倉皇出逃雲州百里外的靈州,龜縮在靈州守將的府里。
當時在京城的將軍之子韓展為請命帶兵出征,金雲陽投身軍戎,跟隨其側。
韓展為乃一介文官,雖掛主帥卻不懂領兵作戰,韓家軍與狼衛全為副將金雲陽所用。
短短一月,收復戎城,最後親赴靈州一刀砍下榮政的腦袋,血祭英靈。
此後十年,雲州、靈州常有戰亂,但皆被金雲陽平復,他由一個跟隨將軍的副將一躍成為雲州守將,重新將韓家旗插上了戎城城牆。
重活一世,她依然沒弄明白榮政為何針對陶家,一開始她原以為是榮政對她求而不得,所以才在捉到陶西辰私賣的把柄後,逼她委身于他,但最後她因不從而被他所殺。
她的血濺在木雕之上,魂魄被迫留在人世之間,當時二哥一人前來營救,被榮政的手下打斷雙腿,押進大牢。而後榮政又羅織罪名陷大哥入獄,派人去書院將三哥捉回戎城,一心對陶家趕盡殺絕,她被迫看盡兄長受難,覺得自己是一只棋,逼迫疼愛她的兄弟為她瘋狂失控的棋——只是最後不知該說聲遺憾還是慶幸,榮政還未來得及對兄長痛下殺手前,羌人來襲,戎城被破,她的三個兄長因榮政出逃而逃過一死,之後還未搞清前因後果,就听聞榮政已死于金雲陽之手……
「他不是好人。」千言萬語到最後,從陶朔語的口中吐出這一句。
「他確實不是好人,」金雲陽認同,「卻也不過是個不足掛齒之人。」
陶東朗不喜歡金雲陽,但難得的贊同了他的話。在他眼中,榮政陰沉,不是好人,但他是監軍,他是捕頭,彼此只要以禮相待,面上過得去,也無須放在心上。
陶朔語聞言,笑容有些無奈,他們都料不到,上輩子他們的一生全因這個他們認為不足掛齒的閹人而毀。
只是這輩子畢竟不同了,距離城破之日還有一整年,榮政縱使有陰謀,應該還未成熟,不能坐以待斃。
陶朔語看著金雲陽和陶東朗的眼神漸漸堅定,或許一開始她想的只是單純活下來,而今她還想要保護她所愛之人。
「我想見將軍。」
金雲陽挑了下眉,「怎麼又沒頭沒腦的說要見我舅父?」
「我想見將軍,當然是因為將軍是貴人的舅父,所以我想拜見,謝謝他這麼些年照顧貴人,燒桌好菜給他嘗嘗。」陶朔語也漸知凡事要順著金雲陽的毛模。
果然,她的回答愉悅了金雲陽,「他不過就是個大老粗,隨便給他個饅頭,他就當人間美味,與其討好他,不如討好我。」
听他的口氣,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與韓將軍的關系極差,但陶朔語知道他是打心底敬重韓熙明,只是他向來用玩世不恭的面貌面對天下人。
「貴人就依了我這次,讓我見見英勇威武的將軍。」
雖說是夸自己的舅父,但金雲陽就是心中不痛快,「我的英勇威武可不輸他,他已經老了,拿棍子追著我打都追不上。」
這個年歲被人拿棍子追著打是值得驕傲之事嗎?陶東朗眉頭一皺,眼神滿是對金雲陽的不滿意。
「貴人英勇自是不用提,」這句話陶朔語是發自肺腑,縱使他現在再玩世不恭,但她始終牢記他長槍策馬平天下的身影。「但將軍畢竟是長輩。」
說到底,要討好韓熙明也是因為他,金雲陽轉念一想,心里也就釋然了。
「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我派人去軍營讓我舅父若無事就早點回府。」
陶朔語心中一喜,激動的說︰「謝貴人!」
看著陶朔語興奮的小臉,陶東朗忍不住清了清喉嚨。
陶朔語身子一僵,一時忘了自己的兄長,她小心翼翼的開了口,「大哥該是還要回官府了吧?」
陶東朗沒好氣的看她,「你這是要趕我走?」
陶朔語連忙搖頭,「不是。只是方才捉了三個地痞進了官府,大哥不回無妨嗎?」
陶東朗這才想起了被手下押回去的三個鬧事地痞,神情變得難看,這確實是公事,擔誤不得。
「你快走吧。放心,小土妞會替你多做一份,若你沒法子吃,我會替你吃的。」
混帳東西!陶東朗用眼神咒罵他。
金雲陽心情正好,倒沒有跟陶東朗計較。
陶東朗一走,金雲陽將陶朔語帶回將軍府。
他不忘交代,「小土妞,你也說了人不可言而無信,所以你可別被你哥哥幾句話就給糊弄了,以後都不上將軍府來,明白不?」
「明白。」陶朔語乖巧的點頭,「既然答應了貴人,就不會失信于貴人。」
金雲陽的心一陣熨貼,只是陶朔語接下來的話卻讓他笑不出來。
「只有一點……」陶朔語面露為難,「若是我三哥回來的話,我興許就不能來見貴人了。不過無妨,我三哥兩、三個月才自書院返家一次,每次最多只能在家留三日,只要他回書院,我就風雨無阻的來見貴人。算算日子,我三哥近日就該回來了。」
果然手足就是討厭鬼,金雲陽在心中明快的下了結論。
陶朔語說要請韓熙明吃飯並非隨口一說,回到將軍府就一頭栽進了灶房里。
金大少爺沒嫌棄灶房悶熱,硬是跟在陶朔語身旁打轉。
下人們見狀,沒人敢多嘴,識趣的讓位,由上到下只有一個念頭,二世祖開心,萬世太平。
正與軍中將領議事的韓熙明,听到餃命而來的韓子安轉達金雲陽的話,頭也不抬的說道︰「回了你的主子,今日事忙不得閑,有事改日再說。」
韓熙明對陶朔語這個令金雲陽性情大變的姑娘也很好奇,但此刻他正為軍糧一事火燒火燎,實在無空回府只為吃一頓飯。
韓子安面無表情的送上一個梨花木木盒。
「這是……」
「少爺說,將軍看了便知。」
韓熙明將木盒打開,里頭竟是金燦燦的金條,還有張字條。他打開來,饒是他見多識廣也不得不被上頭的字字句句驚得雙眼一瞠。
「少爺體恤軍中將士辛勞,送上薄禮讓將士加菜。」
不單只有金條可以拿出去買糧,讓軍中將士能吃飽肚子,三日內到達戎城的糧食也足以令將士安然度過這個冬季。
南方大旱,能在這麼短的時間集結數十台車的糧食真心不易,雖說韓熙明心存感激,但還是難免替金雲陽感到心疼,這可是外甥的家產——以他這大手大腳的程度,金家的財富被他敗光只是早晚。
身為舅父,他不該拿,但想到自己手下的將士……
「送來的糧食就當是營里向你家少爺商借,」韓熙明的目光看向四周,「諸位意下如何?」
「這是自然。」
韓熙明手下的人也不願佔人便宜,等日後朝廷派的軍糧到了,肯定還上。
韓子安對此不置可否,以金雲陽的性子,送出去的東西就沒想過要拿回來,只道︰「不知將軍今日是否能早日回府?」
正所謂拿人手短,此刻糧草的問題暫解,韓熙明心情一松,點了點頭。「你隨本將軍一同回府。」
韓子安拱手退到一旁等待。
沒一會,兩人便一前一後的騎在馬上,韓熙明才要開口,韓子安便道︰「陶姑娘一事,將軍若有疑慮,該是親口問少爺。」
韓熙明好氣又好笑的看著韓子安。
三代狼衛是他爹還在時,親自挑選後,為金雲陽所用,並不在他的掌握之中,而韓子安的身手算是其中之最。
多年後的今日回首才知,或許當年他爹早早便已看透韓家最終只能文不能武,但偏偏心中不甘,所以才下了這只暗棋,暗中培養了金雲陽。
只是想起金雲陽,這性子毛躁,說得好听是性情中人,說得難听是喜怒無常,要他從軍,只怕難上加難。
韓熙明一踢馬月復,策馬疾馳,不再多想。
陶東朗原不想去將軍府,但為了陶朔語,終究在官府的事暫告一段落,他還是走了一趟。
韓熙明帶著韓子安回府時,正好看到在將軍府門前的陶東朗。
韓子安立刻對著韓熙明低語,「此乃戎城捕頭,陶姑娘的長兄。」
韓熙明的眼底閃過一抹光亮,翻身下馬,大步的走了過去。
雖說同在戎城,陶東朗卻也只是遠遠的見過韓熙明幾次。畢竟身為大將軍,除了將軍府外,韓熙明最多的時刻都是待在軍營之中,對于文人官場上的風花雪月無一絲興趣。
陶東朗恭敬的對韓熙明行禮,討厭金雲陽是一回事,他依然敬重韓熙明的英勇忠義。
「你來尋我家那個混小子?」
听到韓熙明稱呼金雲陽為混小子,莫名令陶東朗一陣舒坦,「稟將軍,在下是來尋舍妹的。」
「進來吧。」韓熙明將陶東朗給帶進府。
趙慧妍得到消息已經出來相迎,看到韓熙明身後的陶東朗,露出疑惑的神情。
「小姑娘的兄長。」韓熙明簡單的介紹了句。
趙慧妍的眼楮一亮,將軍果然就是嘴硬心軟,雖嘴上說不管金雲陽的事,但遇上了人家小姑娘的兄長還不是依禮開口請人進了將軍府,如此甚好。
看出了趙慧妍似乎誤會,韓熙明也沒有費心解釋,直接去了金雲陽的院落。
越過進學院的月洞門,他不由停下腳步,用手指了一指,「瞧見了嗎?這進學兩字可是本將軍對雲陽深刻的期許。」
陶東朗順著韓熙明的目光看著進學兩字,皮笑肉不笑的回道︰「將軍有心,可惜正應了那句物極必反。」
韓熙明聞言先是一愣,意會了陶東朗的諷刺,不見惱怒,反而大笑出聲!
趙慧妍雖然疼愛金雲陽,听到陶東朗的話卻也忍不住輕笑。
韓熙明伸出手拍了拍陶東朗的肩膀,「小子,有前途!」
金雲陽順風順水的日子過慣了,是該有個人給他添堵。
趙慧妍眼露無奈的看著韓熙明,陶東朗與他對金雲陽都有不滿,日後八成還能因此而有段忘年情誼。
另一頭,陶朔語因為金雲陽在灶房添亂,不得不做了甜糕,然後將他請出去。
看在甜糕的分上,金雲陽沒跟陶朔語計較,只留下金寶盯著,可不能讓不長眼的下人給欺負了,這才回了進學院涼亭享用。
韓熙明帶著夫人和陶東朗進來時,就看到金雲陽一派閑適的在亭里吃甜糕。
「要用膳了,還吃甜糕?」
金雲陽被人捉了現形也沒惱,反而有些得意揚揚,「沒辦法,小土妞怕我餓,特地給我做的,我總得賞臉吃幾塊。」
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韓熙明沒好氣的掃了他一眼。
陶東朗本就見金雲陽不順眼,此次索性把他的話當耳邊風,連正眼都沒給一個,只道︰「怎麼不見小魚?」
「她在灶房。」
「你這孩子,」趙慧妍怕金雲陽的高傲讓人生厭,佯怒道︰「府里又不是沒下人。」
「說到這個,還不是要怪舅父。」
韓熙明臉上難看,這又與他何干?
「小土妞說要做頓好吃的感謝舅父對我的照顧,所以當然是舅父錯。不過舅父你能吃上這頓還是沾了我的光。」
「你——」韓熙明實在被他的無恥氣得無話可說。
趙慧妍在心中直嘆氣,這傲到骨子去,當真是無藥可救,韓熙明的臉都被氣黑了,更別提陶東朗。
陶朔語在灶房一听到將軍帶著夫人到了,立刻交代擺膳,洗了手之後要去拜見。
隨著接近涼亭,她心中升起一股隱隱的緊張,頭也不敢抬的行禮,只是她還未福,已經被趙慧妍眼明手快的扶住。
「是在自家里,無須多禮。」她雖沒有見過陶朔語,卻也默許了她進出將軍府,單看這一點就知道她對小姑娘印象挺好。
縱使在外人看來,陶朔語一個大姑娘追著金雲陽進出將軍府,難免有失禮數,但因為她追求的是金雲陽,向來不按牌理出牌的二世祖,所以這點瑕疵,可以不提。
趙慧妍的內心深處只擔心金雲陽不討媳婦,如今有了人選,只要是個好的,她就樂見其成。
趙慧妍的和善令陶朔語心頭一松,抬頭對她一笑。
「好。真是個漂亮的孩子。」趙慧妍拍了拍她的手,被她的嫣然一笑晃了下眼。
雖然早知道能讓雲陽看上肯定長得不差,但今日一見,果然標致,小模樣十分水靈。
一旁的韓熙明也注意到了陶朔語的長相,看著金雲陽的眼神有些嘲弄,口口聲聲不娶親,現在證明不過就是個膚淺的家伙,小姑娘有副好皮相,便眼巴巴的纏上去。
金雲陽不明所以的回視著韓熙明,壓根不知對方將他看成個膚淺之人。
「別站著了,」韓熙明的手一揮,「都坐下。」
「謝將軍。」陶東朗還未揚聲,陶朔語已經不假思索的開口。
韓熙明挑了下眉,有些意外,這個小丫頭倒有點意思,見到他竟然不見一絲懼怕,不過想想也釋然了,都能追著金雲陽這個二世祖身後跑,小姑娘再如何也不該是個膽小之輩。
陶朔語跟在金雲陽身邊多年,皇帝都見過,當然不怕韓熙明夫婦,更別提這兩人對金雲陽意義非凡。
她曾經有過遺憾,她在雲州多年,只听聞韓將軍神勇卻未有幸得以一見,直到韓將軍死後,只能靠著金雲陽偶爾提及才了解此人。
將軍和夫人一生伉儷情深,將軍以身殉城,夫人也緊跟其後,縱使死後多年,依然是一段佳話。
韓熙明不客氣的坐下,甚至還拿起了桌上的一塊糕點塞進嘴里,他並不特別愛吃甜食,但仍然覺得入口的糕點味道不錯。
這個臭小子的運氣還挺好,遇上了個手巧的姑娘,他立刻對趙慧妍說道︰「夫人,來嘗嘗,味道挺好。陶官爺你也坐,都嘗嘗。」
金雲陽聞言,神情微變,「舅父未免太不客氣,這可是土妞兒給我的吃食。」
「瞧你這出息,不過就是一口吃的。」
「沒錯,不過就是口吃的,將軍府是沒吃的了不成?讓你跟我搶塊糕。」
韓熙明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這小子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存心來氣他的。
「小魚的手巧,這糕點味道確實不錯,」陶東朗開口出聲,「將軍和夫人多嘗嘗。」
金雲陽看著陶東朗,似笑非笑,「陶官爺,這是將軍府,怎麼你像是主子似的?」
陶東朗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對他一笑,「原來金公子也知這是將軍府。」
金雲陽的笑微僵了一下,好一個陶東朗!
韓熙明聞言,興奮地一個擊掌,「陶小子,說得好,沒錯!這是將軍府,我才是主子!」
陶朔語的手藝,陶東朗自然嘗過,不過他不喜甜,所以家里少做甜食,今日他卻是不客氣的動手拿了一塊,吃了一塊不夠,又拿了一塊……
見金雲陽的神色不善,陶朔語忍不住暗暗的拉了拉他的衣角,輕聲說道︰「我等會再給貴人做糖人。」
金雲陽立刻討價還價,「要小魚形狀的。」
「好。」
金雲陽聞言這才不太情願的坐下來。
趙慧妍對于韓熙明和金雲陽的斗嘴早就見怪不怪,安靜秀氣的吃完手中的糕點,她拿著帕子輕擦了下嘴,這才抬頭看著一旁的陶朔語,「真是個心靈手巧的姑娘。」
陶朔語被趙慧妍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不過是甜糕罷了。」
「不在東西貴重與否,重點是有心。」趙慧妍知道金雲陽愛吃甜,只不過不喜歡讓旁人知曉。
金雲陽看著陶東朗忍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沒忍住開了口,「陶官爺,這甜糕做得不多,你不請自來就少吃點。至于舅父、舅母,你們吃點嘗了味道也就算了。」
這是陶小魚專程給他做的,給陶東朗吃,他不樂意,就算是舅父、舅母,他也舍不得。
陶東朗和韓熙明幾乎要被他氣笑了。
韓熙明倒還好,懶得跟外甥計較,但是陶東朗卻像是故意似的又拿了塊甜糕塞進嘴里。
在一旁的韓子安見了,莫名想起上次同樣在涼亭中,金雲陽為了不讓陶朔語將紅豆糕送給陶東朗,不管不顧的硬往嘴里塞那一幕,還真是現世報,他不由覺得好笑。
韓熙明一眼看出了陶東朗的存心故意,心情大好。
他們韓家雖出身權貴,但也不看重門第之見,不然當初他爹也不會同意讓他姊姊嫁給個商戶。所以陶朔語的出身不高無妨,家世清白最重要,如今一見——陶朔語是個好的,兄長也好,家人都拎得清這便成了。
金寶已經在屋內擺好了膳食,韓熙明率先起身落坐,入口美味,瞬間明白這個小子為何要小氣幾口吃食,臭小子是誤打誤撞的得了個寶。
只不過吃著吃著,快意卻因想起日益空虛的糧倉而微隱,如今雖有金雲陽的金銀和糧食暫解燃眉之急,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金雲陽再腰纏萬貫,也禁不住養活邊疆兵馬,他更做不出算計外甥家產之事。
金雲陽外表看來吊兒郎當但卻心思敏銳,注意到韓熙明突然一副食不下咽的樣子,打破沉默,丟了一句,「有得吃就吃,皇帝老子都不管他的兵,你擔心個什麼勁?」
「淨說混話。」韓熙明沒好氣的睨了他一眼。
金雲陽嘲弄一哼,「方才在街上遇上了榮政,看他又胖了一圈,日子過得挺滋潤,就算缺糧,看來也沒缺到他的頭上。」
「他已寫信返京求糧,只不過不知何故擔擱。」
「這是他跟你說的?」
韓熙明點頭。
金雲陽嘴角嘲弄一揚,「你信?」
「他是雲州監軍。」
金雲陽輕搖了下頭,此次他送進軍營的糧食來自川地,千里之行都到了,京里的糧還未到,之中定有貓膩。
陶東朗在一旁不發一言的進食,縱使听出了不尋常,但並未介入韓熙明與金雲陽的交談之中。
他的沉穩和不多事倒令韓熙明又欣賞了幾分,他的目光落在金雲陽的身上,「你這是懷疑什麼?」
金雲陽不置可否的聳了聳肩,「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糧食的事與我無關。」
他如今出手送糧是看在韓熙明的面上,他若在京城沒見著也就算了,如今他人在戎城,也做不來看著自己的舅父夜不成寐還置之不理。
韓熙明的臉色陰沉,被金雲陽的話弄得七上八下。南方大旱,運河缺水導致各地都在缺糧,這消息並未有錯。
陶朔語的雙手在桌下不由緊緊的相握,原本她還不知道該怎麼跟初識的大將軍起這個頭,但方才金雲陽所言……她看著他,他是否早已察覺異樣了?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我也無心看顧你,你若無事,還是早早回京為上。」韓熙明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金雲陽挑了下眉,要不是遇上了陶朔語,他早就啟程返京,他也壓根不想去蹚軍營里的渾水。
他舅父要信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是他自己的事,到時學到教訓,自然就能認清。反正是人都是經一事,長一智,就如同年幼時的他……
返京挺好,這西北是越來越冷,京城過年熱鬧,他看向陶朔語,她得跟著走。
只是此刻陶朔語低著頭,沒有接收到他的目光,突然她頭一抬,月兌口說道︰「軍中有人盜糧!」
金雲陽的反應僅是一個挑眉,其余在場的包括陶東朗都是神情一變。
「小魚,不許胡說!」陶東朗沉著臉,斥了一聲。
在官府當差,陶東朗雖不知軍營糧草短缺,卻是明白平時用來存糧賑災的谷倉如今也是半空,但從知府大人口中得知,他也以為不過是南方大旱導致糧食供應不及,未曾多想,如今看來,或許除了天災外還有人禍——只是無論是軍營或是官府中的事,都不是他們可以插手。
陶朔語有些無措的看著陶東朗,注意到韓熙明的神色鐵青,她的心不由往下一沉,她知道自己冒犯,但是她卻不得不提,千里之堤,潰于蟻穴,若非經歷過,她也不知情況最後將失控。
「我倒覺得她說得挺有道理,」金雲陽冷冷的掃了陶東朗一眼,「小土妞,我本以為你是個傻的,看不出來原來還有點腦子。挺好!」
陶朔語臉上無一絲被夸贊的喜色,看著金雲陽的神情有些復雜,原來他早知道糧食供應有異,但他卻沒有插手……
若是上輩子他沒有如此高高掛起,置身事外,或許就不會有戎城之戰大敗一事,她似乎漸漸開始明白上輩子他的冷漠與絕望,或許之中還帶著無法言說的愧疚。
終究陶朔語只是輕聲一嘆,「貴人才是真聰明。」
別人夸他一百句都沒有陶朔語夸上一句受用,金雲陽雖得意,卻也注意到她情緒轉變,只是他沒來得及問,韓熙明已經沒好氣的開了口。
「雲陽,別跟個小姑娘摻和。」
金雲陽淡淡的瞄了韓熙明一眼,他還真不想管閑事,但是扯上陶朔語可不成,他夾了塊魚肉放到陶朔語的碗里,看著她臉色不安的吃了進去,這才說道︰「舅父真是老了,」他冷冷一哼,「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知其饑寒,察其勞苦是謂仁將,仁將雖好,但終究未成大將。」
韓熙明的神情因為金雲陽的話而更加鐵青,他死去的父親韓國公就曾說過——他有勇有謀,但太重仁義,這點是好卻也不好,終究要知取舍之道為上。
「多說無益,」金雲陽眼神銳利的直視韓熙明,「是或不是,舅父派人去查了不就知道了?就是不知舅父敢不敢。」
「軍中之事,還輪不到你插手。」
金雲陽聳了聳肩,「我也懶得去管,反正餓的是你的兵,跟我無關。」
是否追查全在韓熙明一念之間,他若要逃避,當作無事,金雲陽也莫可奈何。
韓熙明臉色陰沉,再無心思用飯,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趙慧妍一個婦道人家,就算不插手外頭的風風雨雨,也深知若是營中將士連吃頓飽飯都不成,後果不堪設想,她原本還以為是南方大旱,待來年開春就能好轉,但如今看來……
她立刻歉意的對著陶東朗和陶朔語說道︰「將軍這是有急事,你們可別見怪。」
「夫人言重了,」陶東朗也不是不知進退之人,「將軍正事要緊。」
「舅母就別理會舅父了,吃吧。小土妞的手藝不錯。」金雲陽讓趙慧妍繼續動筷,倒像事不關己似的。
縱使東西美味,趙慧妍也沒有食欲,一桌子的人就只有金雲陽吃得歡。
果然沒心沒肺——陶東朗在心中評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