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午夜藍 第三章 看見你的王國

作者 ︰ 謝璃

蘇非亞復原迅速,周末準時出了院。

不拒絕任何營養品,親自煮食三餐,依照醫囑晚上十點上床,凌晨六點起床,穿上慢跑鞋,繞著鄰近小學跑上至少五公里,一星期上武館進行重量訓練兩次,忙碌時便就地練習瑜珈。

兩個月後,她獲得了預期的健康,公寓里的女生們則全體增加了體重,因為她們都忍不住分食了夜晚的美味雞湯,然後吃味地看著結實縴細的蘇非亞在客廳地板上展演著高難度瑜珈。

蘇非亞全心趕上了功課進度,寒假期間照例不回台中老家獨留在公寓過年。開學後她重新接了家教,健康無比地過著大學生活,偶爾還參加了子薇發起的校際聯誼,適當地裝扮自己,努力地聆听男同學們閑扯淡,甚至還湊興說上幾個得體的笑話,雖然最後她誰的輪廓也記不清,姓名還張冠李戴。

那些活像是攀登險山前的體能訓練,讓她每天在課余時光,尚有滿滿的活力騎著單車,在春寒料峭中穿越整座城市,抵達那條高樓比鄰的林蔭道路。

越過安全島,遠望著其中一棟黑白外牆的商業大廈,往上數,第十五層。

等候中她喜歡默念男人的姓名,男人現在的姓名不再是她在內心存檔多年的任以瀟,最後一次她到經紀公司解約時,听見里面員工數度提到他的姓名皆念作任以謙,差了一個字。這項改變初時困惑了她,一個消失逾兩年的人連名字也改了,究竟為什麼?思考不出眉目來,她只好自行釋懷——他改了名抑或他從來就不叫任以瀟,她無從追索也並不真正在意,她一向只喚他「大哥」,名字只是代號,輪流默念兩個名字讓她的等候較不枯燥,但慣性使然,內心想起他時仍使用前名。

有時這樣的等候需要半個小時,有時不用太久,大約下午三點至四點間,她便會看見男人的身影出現在一樓大廳旋轉門,再右轉直行,漫步在人行道上。

隔著車河,她目光緊隨著男人,兩手牽扶著單車,配合他的速度移步,直到他再轉個彎,朝另一個方向前行,她會趕緊輕巧一躍跨坐上車墊,急踩踏板,快速穿越斑馬線,追上他的背影,目送他走進一家附設露天座椅的咖啡館。

略等一等,她在店前停好車,也走進咖啡館,點了杯果汁,揀了個角落棲息,不做任何事,只注視男人的側影,他倚坐在窗玻璃旁的側影。

男人只有一個人,手執一本黑色封皮記事本,垂眼專注記事,或擰眉思索,或凝望窗外,鈴響不接手機,只和服務生對話。約莫半個小時,咖啡飲盡,他會闔上記事本,結束他的下午茶,不耽擱,直接走出咖啡館。

蘇非亞起身追趕,與男人的背影相距五公尺,看著他走回那棟大樓,她便完成了一天最重要的事,再回頭取車,騎著它回到城市另一端。

有時候時間充裕,天氣良好,她會選擇傍晚時段,趕到這棟大樓,直接踏足十五樓,坐在臨近電梯、樓層共用的一塊寬廣的沙發休憩區,不時瞥望電梯,再挪點心思閱覽手機的線上新聞。

等待並不麻煩,麻煩的是前置作業,她總要絞盡腦汁化身成不同職業身分的人致電到男人所屬的公司,向總機巧妙地套出他的行程。除了外地出差,他的工作時段多半規律,五點半至六點間離開公司,有時單獨行動,有時候幾名同事一路隨行。蘇非亞動作敏捷,快一步搶搭另一部電梯,降抵一樓大廳,奔出大樓,騎上鎖靠在路邊的單車,在車道出入口附近等待。男人駕駛的轎車一旦滑出車道口,她旋即跟上,雙腳不停歇,兩手變速換檔,總要追逐數個繁忙的路口,迂回數條捷徑,男人的車方才抵定終點。

而終點可以是僻處幽巷的特色餐館,高檔飯店里的異國風小酒吧,外人不得其門而入的私人招待會所,以及棲身在高雅住宅區里的健身俱樂部。蘇非亞只能在門外駐足觀望,無緣親臨。只有一次,目的地意外地是一家復合式連鎖書店,蘇非亞自然大方地尾隨,男人待上一個小時翻閱商戰心理與經濟理論叢書,極為專心,最後沒帶走任何一本書。

蘇非亞在城市道路圖上以紅色小圓貼紙標記著男人出沒的地點,錯落的紅點以半個台北市作收。但她得不到答案,男人的形象越來越奇異,距離她的記憶也越來越遙遠,事實反映,這個男人在另一個城市過著她從未觸及,無由想像的生活。

從前那幾年,到底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靠近她的?

不得不承認,他不一樣了。他似乎永遠忙碌,行色匆匆,出入總是一襲深色筆挺西裝搭配各色系高檔襯衫,不見倦容,連下午茶時間領帶依舊端正系好,和過去的隨性自在截然不同;他看似待人有禮,眼神卻透著淡漠,笑容節制,和以往的喜怒溢于言表迥異;重點是神態,那認真謹慎的模樣,和印象中凡事不以為然的傲氣大為不同,而神態騙不了人。

他不一樣了,但總有個理由。

她告訴子薇︰「我的確是不了解他,因為無從了解他,他總是想來就來,說走就走。再說,一個成年人怎麼會和小女生透露心事?」

「但是一個成年人也不會莫名其妙長年關注一個小女生吧?」子薇納悶。

蘇非亞看著她,輕輕笑了,「是啊,所以我會親自問他。」

但不得再魯莽,得想個好辦法。

沒有預約,總機不肯放行,秘書更不會安排臨時會面,她吃過一次閉門羹,不可能再故技重施,畢竟是有規矩的公司。

蘇非亞花了過多的時間思索,很自然又陷入了心不在焉的狀態。走在校園里,目光失去焦點,以致擦撞了同學也毫無所覺。有人喚她的名,她回頭探望,相當尷尬,因為眼前露出友善笑容的大男生她完全記不得是在哪個場合認識的,她只好道聲︰「嗨。」然後準備轉身離開。

「肚子餓了嗎?一起吃個飯吧。」大男生咧嘴笑,指著手上的表,「十二點了,還是你另外有約?」

「沒有啊。」一說完便後悔,但大男生笑開的漂亮唇形像把鑰匙打開了她的記憶鎖,她靈光乍閃指著他︰「啊,想起來了,李浩正。」

四月初的電競社聯誼烤肉活動,她被班上同學拉去湊數,還搞不清誰是誰,那些社員三句話不離本行,聊不過癮,其中幾個吆喝一聲連袂上了電腦桌拼斗,其他同學則圍觀助陣。不知何時起烤爐前僅剩她和另一名外文系的女同學,群堆食材攤放一桌,原已動念偷溜的蘇非亞看了一眼被冷落的食材,不知何故,起了強迫癥,決定留下負責烤肉,兩個被莫名邊緣化的女生接連烤出一盤盤雜燴,讓那些瘋狂的電玩迷果月復,里面唯一吃了烤肉回頭向她道謝的人就是眼前的大男生,他記住了她的名字。

「李——正——浩。」他板起臉糾正,隨即促狹的眨個眼。「好啦,讓你彌補一下,請我吃飯吧。」

李正浩很懂得不讓女生拒絕,他干脆握住蘇非亞的單車把手,直接幫她推行,「我想吃咖哩飯,你呢?」

「那就咖哩飯吧。」吃頓飯不算太麻煩,況且校園餐廳就在前方一百公尺。

但蘇非亞沒料到這位李正浩如此健談,不管她反應熱烈與否,他從這個學校的因襲已久的行政怠惰,說到選課規則的缺乏前瞻性,社團經費的支援不足,說得振振有理,因為他是慕名轉學而來的,對于現況大感失望,但他決定下學期競選學生會干部,改變現狀,替同學爭取權益。

蘇非亞這才獲悉他是個轉學生,降轉了資訊工程系大二生。

「你平常好像有點迷糊,怎麼選擇企管系的?」大男生說話十分坦率。

「有人叫我選,我就選了。」她輕描淡寫

「我猜是你爸吧?」他笑。「那也得念得上啊。」

「還好,讀書不算難,很多事比讀書難得多。」例如了解一個人。

讀書不算難,只要她決心努力,而她的決心下定在她十四歲那一年。

李正浩的胃口超級良好,沒幾分鐘便吃完了他那份咖哩雞飯,見蘇非亞吃了一半便不再動盤里的食物,他做個征求同意的手勢,蘇非亞點頭,連同隨餐附贈的冰飲一道推過去,讓他徹底飽足。

蘇非亞的隨和似乎令他相當愉悅,打開話匣子繼續說到世界發展趨勢,人工智慧的未來,還推薦她看一部精彩的歐美劇,講述人工智慧未來大量制造出可情感思考的機器人,和人類一起生活,甚至替代起人類完成生活上各方面所需。

蘇非亞听得目不轉楮,心思卻已自行遠揚,飄落在十四歲那年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得知任以瀟將如期造訪,驗收期中考成績,放學後刻意滯留在學校不敢回家,和一群孩子在操場打排球。畢竟年少,打得熱烈起來,心情也打開了,排名落後的郁悶漸漸讓風吹散了。直到任以瀟冷不防在場邊出現了,他不發一語,盤著雙臂逼望著她。

蘇非亞心里一陣駭然,背過臉不看他,繼續跳躍擊球。不知道為什麼,那群孩子卻越打越不是滋味,彷佛場邊的男人神奇地令他們的勁頭消失了,一一借口散去,末了獨留她在場中,抱著那顆排球和男人遙對。

任以瀟轉身向花圃方向走去,蘇非亞趕緊背起丟在一邊的書包,碎步跟隨在後,兩人在松木圍欄上隔了一公尺坐下,靜默無語。十分鐘有如一世紀,蘇非亞抱著球的手心都濕了,正想為自己分辯幾句,卻听見他開口了︰「今天忘了帶借據,你就跑操場吧,直到我說停。」沒得商量的口吻。

她瞥了他一眼,他凝望司令台方向,眼神若有所思,臉上不是她熟悉的表情。

蘇非亞認命地放下排球,走到跑道,開始疾步奔跑。

依她鍛鏈過的體能,前三圈還能保持著相同的速率,漸漸地雙腿有了重量,兩手揮汗不止;第六圈,她拖拉著鉛重的步伐,等著他喊停,可隔著操場望向他,背著夕陽,看不清他的臉孔,他文風不動,像一尊石雕固定在原處。

她只能大口喘著氣,邁著腳步,渴望听見一聲喊停,忽然有個念頭浮現——他或許是刻意琢磨她的能耐,如果就此止步,他會有多失望?而她不能再讓他失望,至少不要在同一天。

深吸幾口氣,她從體內擠迫出剩余的能量,抬腿狂奔,像終點線就在前方不遠處。刮過的風流模糊了視線,無法判斷燃燒的余燼讓她又跑了多遠,然後在某個定點上,她像斷了電的玩偶,猝然栽倒于跑道上,動也不動。

漫天暗沉暮色就在上方延展,她眼皮閉了又開,開了又閉,全身泥軟,連一只手臂都支使不了。

終于在睜眼一瞬間,任以瀟的臉龐出現在視窗中,他彎腰查看她,模了模她的臉,試探她的鼻息,確定她仍有神識,再一把拉起她,讓她伏靠在他背上,兩手在身後向上一托,直起膝蓋,背起她,慢慢步出校園。

即使在此刻,她依然清晰記得臉頰貼在他寬闊背脊的厚實感,記得粗布牛仔外套上散發的洗潔劑香味,還有他柔軟發尾拂過她額角的輕癢,自幼欠缺擁抱經驗的她一點也不想睜開眼,那間接的身體接觸彷佛有種魔力,催化了蟄伏日久的種苗,開始竄根發芽,她暗暗發誓今後不會再讓他不開心了。

到了家門前,她听見他說︰「我今天心情不好,沒精神和你阿嬤交手,進去吧,你好自為之,我走了。」他放下她,上了停在路邊的車,啟動引擎驅車離去。

她目送車身消失,明白了一件事,他心情不良,不像是為了她,但至少他惦記著她,開了近兩小時的車到台中,然後心不在焉地懲罰她。

如何能置信,未來有一天,這個男人竟毅然否決了她的存在?

「如果有一天——」她乍然開口,在李正浩不知換了第幾個話題的同時,「有一天,你喜歡很久的人突然消失了,隔了兩年再見面時她像換了個人完全不認得你,但實在不像假裝的,要假裝成這樣也太費功夫了,你認為,會是什麼原因?」

天外飛來的奇異問題,但從眼前這位奇異女孩口中問出來也算相符。

李正浩喝了兩大口可樂,清澈的雙眼機伶地轉了轉,露出打趣的笑容,「為什麼?那還不簡單,有兩種可能性。第一種可能性,機率百分之九十,她愛上別人了,又說不出口,對吧?所以干脆一走了之,可內心有愧,所以寧願不曾認識我。第二種可能性,她被外星人綁架了,靈魂被抽換過了,當然不認得我了。」說完仰頭大笑起來,一副被逗樂的快活。

蘇非亞一手支頤,陷入思索,良久抬起頭,「那——如果是第二種狀況,是不是就無解了?真的不會有殘留的記憶嗎?」

「……」李正浩口含吸管,一時語塞,再看了看她認真無比的模樣,噗哧笑了,「親愛的蘇非亞同學,我倒覺得你像外星來的。」

她愣了一瞬,「我——得走了。」她倏地起身,險些撞翻了湯碗。

「喂,我開玩笑的,你可別放心上——」李正浩愕然跟著起身。

「我沒事,」她擺擺手,「真的,和你談話很愉快,再見。」

李正浩並不明白,蘇非亞說的是由衷之言,那句外星人的調侃完全沒有冒犯到她,反而是他那帶著謔趣的解答提供了她另一種思考——同樣的人,不一樣的靈魂,在任以瀟消失的兩年里,或許有事情發生了,導致他再也不一樣了,所以蘇非亞成了他眼中的陌生人。

這種可能性令蘇非亞加倍惶恐,那代表著她再怎麼努力也不會有任何結果。

她頻繁地騎著單車穿越這座城市,為了更加靠近地觀察他。有時候撲了空,他出差了,她便坐立不安好幾天;有時候只隔了兩個座位的距離,靜靜地與他的背影交流;有一次他遽然轉身,與她擦肩而過,她來不及掉頭,兩人的視線有一秒的交會,那一秒她如遭雷擊,腦袋一片空白,脊梁冒汗,而他完全沒有停步,神情無動于衷,走動帶起的氣流向她輸送著他專屬的氣味,一種混合著高級衣料、淡淡檀香、野姜花和咖啡的氣味,和過去顯然有別,這是一個全然的陌生人啊。

然而,這些都遠不及蘇非亞目擊他與一名年輕女郎共享燭光晚餐來得震撼。那晚她花光了半個月賺得的家教費,僥幸獲得有人臨時取消的米其林推薦餐廳一席座位,和一份食不知味的昂貴法式餐點。

女人面貌秀麗,妝容得體,穿著簡單優雅,言語間不時含笑,性情予人溫婉的聯想,即使沒有就近面對面,蘇非亞直覺認定,在任以瀟靈魂深處欣賞的就是這類女性。

並非神來一筆的靈感,因為在高中那三年,不管內心歡不歡喜,任以瀟在她身上付諸實行的要求和訓練,包含進入私立女校就讀,合宜的用餐禮儀,盡可能蓄一頭美麗的長發,穿著典雅女性化的裙裝,行止不可粗枝大葉,要有無比的耐心等待……結果導向十分清晰,和那名女郎的形象並無二致。

回公寓後,蘇非亞惆悵地打開衣櫃,一排整齊掛列的衣裙里,有幾件特別用透明衣套保護著,那些全是任以瀟以各種名義贈送她的,只要是他來看她的那一天,她一定特別穿上其中一件,畫上淡妝,讓長發披肩,然後期待他贊賞的笑容。

這兩年他消失的期間,為免睹物思人,她幾乎不踫那些衣裳了,甚至提不起勁打理自己,總是簡單束起馬尾,穿著機能性的運動衣褲,自在地慢跑,騎著單車自由穿梭,待夜深人靜時,再慢慢回想穿上那些裙裝的時光。

攬鏡自照,她已徹底明白,無論她如何妝扮自己,他再也不會想看她一眼了。

大男生李正浩卻不這麼認為。在這座校園里,除了課業和電玩之外,他終于找到了讓他產生興趣的對象——蘇非亞。

接近她並不困難,她的嗜好很中性,他都能積極參予。

她喜歡以單車代步,他便想辦法讓她陪著他選購變速腳踏車;她固定上武館健身,他自告奮勇擔任她過肩摔的對象;他旁听她的課,以便和她一道共進午餐;他甚至認識了她的美麗同學兼室友子薇,使盡渾身解數逗她們發笑。

子薇冰雪聰明,觀望幾天後,對有張清秀女圭女圭臉的他說︰「我們系上美女多多,你要不要考慮考慮?」

「謝謝,蘇非亞很對我的胃口。」他笑嘻嘻。

「她有對象了,你別煩她。」

「在哪里?我沒發現。」他裝模作樣站起來左顧右盼。

「你別玩,她是個死心眼。」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他作個鬼臉。

「那不更慘。」她翻了個白眼。

子薇的擔心其實多余了,蘇非亞當然不是搞曖昧的能手,但她認定曖昧是麻煩的開始,這是她兩年來觀察幾組班對(這些班對彼此重組了好幾次)的結論。

就在她和李正浩出雙入對的次數開始多到她無暇深入追索任以瀟時,她腦海里數個警鐘一並響起,她必須排除所有的干擾因子。

在一個細雨霏霏的清晨,他依約前來一起慢跑,臉龐還有濃濃熬夜的痕跡,蘇非亞上下掃了他一眼,他刺蝟似的短發上布滿了瑩亮的雨點,他卻滿不在乎地咧嘴笑,像只毛毛狗般左右甩了甩頭,一面原地跑步,一面孩子氣地比劃了幾個拳擊的動作熱身。她斂起笑意,還是佇立著,沒有起跑的意思,只張手盛接雨滴,忽然偏頭問李正浩︰「你在追我嗎?」

「……」他不禁莞爾,「不然你認為我在做什麼?」雙手一攤,作個鬼臉。

他喜歡看她回答問題前的躊躇,明明年輕得很,小臉上的神情卻透著千回百轉,月兌口而出的話經常出人意表,被逼急時益發沉默,寧願走開也不動氣,不在細節上扭捏,比起其他女生,她實在有意思多了。

「唔,這樣不太好。」沒有害羞,沒有尷尬,語氣更像是老師發現學生犯了校規的勸導。

「哪里不好了?」他靠近她,她立即退後一步,見外的肢體語言令他氣餒。

她屈起右手支著下巴,思量半晌,一臉慎重道︰「李正浩,我跟你說,我啊,正在處理一件很重要的事,不太容易解決的事,我能力有限——唔,應該這樣說,這件事像個超級程式,佔了我太多記憶體空間,我的腦袋處理器又太低階,在這種情況下,實在沒有辦法同時讓兩個程式順利運轉,我不希望在這過程中讓另一個程式掛點,你明白我說的嗎?」

他當然明白,他是個敏慧的年輕人,談過幾場短暫的戀愛,難為她想了個這樣的譬喻拒絕他。但她如此坦誠,至少她並不願意傷害彼此的關系,他只是有些不甘心,他生性好強,不畏懼挑戰,對于先來後到的情場潛規則一向不服氣,但這一刻他決定暫時放手,因為他瞥見了她眼底不輕易流露的一絲疲憊。

他呵口長氣,問︰「能不能告訴我他是誰?」

「不能。」

又沉默了一會,「——我不介意當一個外掛程式,如果你有需要的話。」

「……」她一時沒听懂。「可是同學,我想活久一點,不想惹出殺身之禍。」

「你真是看低了我,我豈是輸不起之輩?」他低哼一聲,抬高下巴。「至少還是朋友吧?」

「嗯,我很榮幸有你這個朋友。」她由衷道。「你電腦這樣厲害。」

「少來,我還是很受傷。」

兩人站在公園涼亭中看著外頭越下越大的雨,他提議︰「我餓了,去吃早餐吧。」

「好,吃完快回去睡個回籠覺吧。」她心頭雪亮,「昨天又和他們拼斗到半夜幾點?」

雨整整下了一星期,在蘇非亞開始躁動不安時,太陽終于露了臉,大地變得干燥清爽,她的心也再度活絡起來。放晴這一天,她在內心構思了一場虛擬對話,反覆練習,胸有成竹後,午間一下課便拿起手機,直撥最接近男人的電話號碼,以餐廳訂位人員的身分和公司把關的總機交手。

和前幾次不同,今天這位總機聲音陌生,不知是否代班的老員工,比以往難纏多了,蘇非亞努力和對方周旋了幾回仍在原地打轉,「不,我們餐廳得親自向任副理確認,他今晚位子是否要延時?餐廳客滿,候位的客人很多。」

「小姐,我向任副理的秘書確認兩次了,今天根本沒有訂位喔。」

「不可能的,訂位紀錄很清楚,我可以親自向任副理本人確認嗎?萬一有疏失,我們不好向客人交代。」

「小姐,他在向董事做簡報,為了這種事特地把他請出來听電話,你說是你們餐廳倒楣,還是我倒楣?」

「……」她在這一端暗暗頓腳,再度動了動腦,換了個語氣道︰「這就奇怪了,剛才有位小姐說她七點趕不來,要延到八點,好吧,既然你們確認沒訂位,我們就取消了——」

「等等——」總機遲疑了兩秒,「我再問一下,也許是副理忘了告訴秘書——」

電話切到等候音樂,時間越長,蘇非亞的心跳越來越響,越來越有力,當總機的聲音又回到彼端,她竟感到有些耳鳴。

「確定嘍,副理今晚訂的是春水居,根本沒有私人行程,你們餐廳查清楚好嗎?也許是同姓不同人啊,你們訂位作業專業一點好不好!」

快速掛上電話,待心跳平穩,她拿出手機搜尋春水居相關資料,撥店面電話訂了位,可惜八點鐘才能入座,幸運的是地點不算太遠,下午家教結束趕過去還來得及。只是有兩個問題,首先,這家餐廳消費很可觀,為了順利接近任以瀟,她在一個月內踏足這類餐館三次,生活費明顯透支,向來量入為出的蘇非亞開始感到壓力,她可能得再兼差;另外一個問題屬于周邊層次,她吃不下所有餐點份量,和肚量無關,高度緊張讓她失去了胃口,形同浪費,如果都能打包就好了。

滿月復心事的她牽著單車穿行在校園內,值四月末,尚未入夏,暖風習習,吹拂著蘇非亞的臉,同時將一群男學生響亮的笑鬧聲傳送到她耳里,她改變方向往林蔭多遮掩的校園長廊走去,盡情思考,避免社交的機會;但她的車忽然定止不動,無法繼續前行。回頭探個究竟,幾名大男生彼此推搡著眉來眼去,為首的李正浩顯然是被調笑的目標,他一手扳住她的車座墊,對她大方露齒而笑。

「嗨!」她知道那些無聊的男生們在樂和什麼,這陣子她背後的耳語又添了一筆——蘇非亞寧可獨來獨往,也拒絕接受帥氣的全國電競賽冠軍好手兼磁磚業小開的追求,再再證明她「志趣」有別。

雖然蘇非亞百思不解,將電玩打得登峰造極以及家里專門制造大量磁磚這兩件事,究竟和喜歡一個人的直接關聯在哪里?但想必她間接造成了他的困擾。

不,正確說來,是李正浩造成她的困擾。她在學校如此低調,從不高談闊論,連走路都避免礙著別人,專挑僻靜小路走,在校園餐廳吃飯總是撿視野最糟的面壁座位坐,學業成績出色是她的本分,算不上強出鋒頭,如果這樣也能讓同學產生興趣,制造話題,顯然大家在過著相當無聊的大學生活。

李正浩倒是完全不在乎那些耳語,他長手一攬,攬住她的肩走遠幾步,低聲對她道︰「我上周末在維多利亞酒店看見你,你一個人大老遠到那邊的義大利餐廳用餐,我沒看錯吧?」

「你跟蹤我?」她大驚。

「我沒那麼無聊。」他白她一眼,「那天我姊結婚,就在那家酒店宴客,我上星期曾問過你有沒有興趣吃頓好吃的,你拒絕了記得嗎?結果你甘願一個人花大錢吃大餐,我們還算不算是朋友啊?」

「……」她目瞪口呆,「啊?我不知道你想請客的地方就在那里啊。」她尷尬得搔搔腦袋,不敢直視愀然不樂的大男生。

「晚上請我吃飯就不跟你計較。」

「今晚不行。」她猛搖頭,拍拍他的肩,「你別生氣,我會彌補你,我今天會想辦法帶好吃的給你,不過要晚點嘍,你先隨便墊墊肚子,我再打電話給你。」她迅速騎上單車滑行,朝後揮揮手道別,男生們又爆出一串哄笑聲。

蘇非亞無奈地想,這下可好,她的形象又多了在昂貴餐館獨享美食的特殊癖好,怎麼就讓李正浩撞見了呢?

傍晚家教結束,還有多余的時間,她回到住處,簡單梳洗後,添上底妝,淡掃眉眼,再打開衣櫃,琢磨良久,取出一件米色連身紡紗小洋裝,仔細換上。

她的身段和少女時期的縴巧相較多少有些改變了,瘦削卻結實的腰身緊緊貼服著柔軟的衣料,胸線也更為明顯。她注視穿衣鏡中的自己好一會,考慮了一下,決定讓長發披肩,穿上同色小高跟鞋,配上白色斜背小手袋,她曾經為了男人塑造的形象。

如果有那麼一丁點機會,她設想,以此模樣,任以瀟願意正視她一秒,卻仍不肯為她停下腳步,那麼,她今後將不再出現在他面前。

春水居距離公寓十五分鐘腳程,她憑著印象步行前往餐館,在大門前張望了一會,果然是她曾騎單車經過無數次的一棟日式老建築,奢侈地擁有寬廣的庭院,四周遍植蓊郁的鳳尾竹和矮松樹,草皮上一條碎石子步道直通入口,門邊設置了一名男接待引領賓客。

追隨了任以瀟一段時日,出入各種高消費場所,再不凡的裝修布置已不能令蘇非亞驚嘆。屋內和想像中差別不大,全屋以復古典雅的實木廊柱作為重點裝潢,她無心細細品味,只注意到包廂設備在走廊盡頭,單人座位置不具隱密性,她被安排在通道附近用餐,人來人往皆在視線範圍內。

菜單快速掃過一遍,不需服務員講解,直接點了份最不昂貴的套餐,她倚靠著牆面,擎起右手,撐著腮幫子,用最省力的姿態注意著來往動靜。

餐點陸續上桌,她每一樣只嘗一點便放下筷子,盯梢是最費神的工作,一閃神就可能跟丟人。

也許是空調舒適,音樂怡人,視線又都釘在同一個方向,半小時後,她眼皮不知不覺開始下墜,警覺後努力掀張,挺直脊梁坐正,再喝了口熱茶提神。一個疑問竄出,她心心念念等的人,確實在這座屋里麼?已經八點四十分了,如果他的飯局不到七點即已開始,現在結束了也算合理,說不定,在她恍神的短暫時間里他已匆忙離開,而她還痴痴傻等?

心一慌,她放下茶杯,想喚服務員技巧地打探一下,正要舉手招呼,像回應她的心思,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眼角余光里,她倏然回過頭,睜大眼細瞧,任以瀟在走道口站立,正在與兩名中年男士交談,身後跟隨著一名提著公事包的男性下屬,依他說話的態勢,那兩名中年男士顯然是今晚飯局的對象。

在這樣的驚異時刻,蘇非亞聯想到的卻是一些不相干的念頭——任以瀟不過是個剛過三十歲的年輕人,他是如何應付職餃帶來的壓力?那些數不清的應酬和開不完的會,他是樂在其中還是身不由己?那短暫的午後咖啡時光,會是他填滿行程的一天僅有的呼吸窗口?

而此刻,飯局對象正在拍著任以瀟的肩,似乎正在說服他參予接下來精彩的酒敘,他壓低聲音,不知回覆了對方什麼,接著冷不防轉過身,朝蘇非亞的方向走過來。

她下意識想閃躲,連忙垂下眼,繼之想起她的緊張是如此多余,他或許視她形同陌路,無論她多麼渴望他看進她的眼底,他仍可能視而不見。

她勇敢揚起視線,大膽望向他,目光與他正面相逢,奇異的是,他一路走過來,目標彷佛就是她。蘇非亞慌亂不已,驀地想到身後不遠處是結帳櫃台,他的目的可能是買單,她誤解了他釋放的訊息,他即將掠過她,再次擦身而過。

然而,男人在她面前止步了,接著向她遞出右手。

她怔愣地瞪著面前那只潔淨修長的手,再望向他,無庸置疑的凝視就在上方,她張口結舌,缺乏臨場經驗的她無言以對,只好順從地交出自己的手,讓他握住,他執起她的手,她跟著起身。

「等我等很久了?」他展開令她怦然心動的笑容。

是,非常久了,數不清的日與夜,她忙不迭點頭。

「再給我五分鐘,我送客戶一下,可以嗎?」他柔聲道。

久違的和顏悅色,像夢境一般,她只能點頭。

他松開她的手,轉身回去向兩位客戶說明,一行人齊望向她,她禮貌地頷首,這單純的動作讓所有人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彼此再社交幾句後,兩名客戶先行離去,另一位下屬模樣的男子在買單結束後,也隨之告辭。

任以瀟依約回到她面前,但他迅速斂起笑意,眼神失去溫度,表情嚴峻,直盯著她,出口的語調與五分鐘前的溫柔簡直天壤之別,「坐下。」

蘇非亞萬分錯愕,依從要求坐下,他順手拉了附近一張椅子面對她入座,上身靠向椅背,目光灼灼,以審訊嫌疑犯的姿態端詳她,她想解釋什麼,他已率先說話︰「我服了你,你到底還想跟蹤我多久?」

「……」她頓時語塞。

「我記得車展那天我已經說明過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鍥而不舍,到底是為什麼?」

「……」

「身分證拿出來。」他伸出手,嚴肅的模樣不容拒絕,她默默從背包取出身分證放在他手中。

「蘇非亞?你真的叫蘇非亞?」他匆匆掃了兩眼,交還她,大表意外,「那天我听到其他人這麼叫你,還以為是工作上的綽號。」

「……」他果真不記得她了?

「蘇小姐,我們素昧平生,你到底要什麼?」

她呆視著他,忽然感到視線一陣模糊,頹然回答︰「一個解釋。」

「解釋?什麼樣的解釋?」他揉了揉太陽穴,語氣略顯倦意和不耐。

「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不再來看我?」

「……」他皺起眉頭,滿臉納罕。

「你真的不認得我了?還是不想認得我?」

「……」他側著頭,似乎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話。

「我一直听你的話,一直在等你,但你食言了,為什麼?」

一連串充滿情感的質問向他拋出,他轉動眼眸,似在費勁尋思,良久,他正色道︰「很抱歉,我確信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沒辦法給你任何解釋。」

答案雖在蘇非亞意料之中,心情還是不免蕩到谷底,「那……那你又是誰呢?任以瀟?還是任以謙?」

「任以瀟——」掩不住驚詫,待回神後,他伸手取出身上的皮夾,翻尋出一張證件,湊近她的眼,「看清楚,我叫任宜謙。」

她定楮一看,橫列的三個字筆劃明明白白,沒有容許錯別字的空間,唯有出生年月日和記憶中的男人相同,她日期記得很清楚,男人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告訴過她,他和她出生在同個月份,屬于同一個星座,名字可以擅改,生日卻不可能改,除非有心隱瞞。

「你一直都叫做任宜謙?」

他無奈地閉了閉眼,「我們家族都照族譜排字輩,我這一代剛好是『宜』字輩,長輩取的名,沒必要改變它。」他瞄了眼腕表,鄭重說道︰「蘇小姐,你對你要找的人到底認識有多深?現在的人交往都這麼糊涂嗎?你跟蹤了我這麼長時間,連我的姓名你都不清不楚,我想你對另外一位任先生應該是嚴重缺乏了解。我再聲明一次,他給了你什麼樣的承諾都和我沒有關系,如果你再跟著我,造成我的困擾,我會考慮備案,你這麼年輕,不會希望留下案底吧?」他推開椅子起身,再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警告的意味濃厚。

男人的背影迅疾消失,蘇非亞收回視線,揩去溢出眼眶的一滴淚,她深吸一口氣,咬緊下唇,遏止自己哭泣的沖動,以殘留的理智付帳,忘了要求打包,渾身失去重力般踏出餐館。

昏暗的街燈下,她望見餐館泊車人員剛好將男人的車移至馬路旁,開了車門,男人繞過車頭跨上駕駛座,電光石火間,她記起了一件事,一件男人難以抵賴的事實。

重新蓄積了力量,不加思索,她朝座車大步飛奔,逕自開了另一側車門,敏捷地跳上副駕駛座,激動地說︰「證明給我看你不是任以瀟,我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

「你——」男人無比訝異,料想不到她意志頑強至此,「我說過了——」來不及說完那句話,蘇非亞已越過排檔桿撲向他,猝不及防扯松他的領帶,兩手接著揪緊領口,朝左右兩側奮力扯開,細小的鈕扣承受不住蠻力相繼迸落,男人大為震驚,慌亂中抓住了她的雙手,但有武術底子的蘇非亞動作敏巧,一推一頂間便騰出了右手,掀翻他襯衫下的內衣,男性的胸膛瞬間果裎在空氣中,車內頂燈照明下,她快速檢視眼前那片肌膚,上面光滑潔淨,連一點瘢痕、圖騰、胎記,甚至一顆痣都沒有。幾秒間的肢體動作,男人毫無反應機會,他趁蘇非亞發愣時一掌推開她的肩,狼狽地整理已遭破壞的衣襟。

「你沒刺青?」蘇非亞詫異不已,不可置信地瞪著對方。

「你真是瘋了!你和他一樣瘋,你們這些——」他氣憤難當,險些失去修養。

「你到底是誰?你不是他?他在哪里?」無法冷靜思考的她已語無倫次。

「真是夠了——」閉上眼一再順氣,男人右手抓緊方向盤,頸項青筋浮現,顯而易見在努力按捺即將瀕臨界線的怒火,但不很成功,幾經周折,他最終還是開了口,聲線平直,但語意厲害︰「他在哪?你一個女孩子連對方的底細都不知道就送上門,吃了虧也是理所當然。也好,為了省下日後你我的麻煩,我告訴你他在哪,但先說好,不準再像剛才那樣瘋狂,否則我無法保證對你客氣,手機拿出來。」

男人一席話里隱約埋藏了一線希望,希望的火苗再度燃起,蘇非亞絕不遲疑,她乖順地掏出手機遞給男人,看著他在搜尋引擎頁面上鍵入幾個字,完畢後遞還她,附帶說明︰「正確地址就在那里,不過那里平常有管理員看管,沒有家人預約不能隨意進出,你若想看他,我可以特別安排。還有,他的姓名叫任宜逍,逍遙的逍,我們倆是同胎兄弟,從你干出的傻事判斷,這些恐怕你從沒搞清楚過吧?」

她呆了呆,默念更正過的名字。原來如此,到頭來她從未正確組合過這三個字,她想要尋找的對象真正的姓名是任宜逍,她竟誤解了這麼長久的光陰?重點是,多年來他為何只字不提及有個兄長出自同胎,他們有著一模一樣的外貌?

不可思議,所以,眼前的男人扮演的一直是他自己?

她忍不住挨近任宜謙,睜大雙目,在他臉上來回打轉,他不自在地撇開臉,「看夠了沒?」

不安悄悄爬上蘇非亞的心底,她對任宜逍的了解只及冰山一角,那麼,反之,她在他生命中又能佔有什麼樣的位置?

趕緊俯視手機螢幕,瀏覽片刻後,所有的文字紛紛在她的腦袋里推撞,令她頃刻當機,她突然變成文盲般,全然不能理解接收到的資訊。

任宜謙輸入的字眼乍看像名山勝境,地點偏遠奇異,搜尋後的資料串洋洋灑灑,但每一條無論作何解釋,都帶著不祥意味,且一並指向一個常人無特殊原因絕不會造訪的地點或接觸的事物——墓園,那是墓園的位址。

她抬頭看向任宜謙,發出求救的、很需要澄清的眼神︰「這是什麼意思?」

他直視儀表板,面無表情道︰「兩年多前的事了,沒有痛苦,沒有遺言,走得很突然。」

「……」她忽然患了嚴重耳鳴,直楞楞盯著他。

見蘇非亞一副犯傻表情,他嘆口氣再說明︰「你想要找的人兩年多前就走了,安躺在那座山上的家族墓園,你想要任何解釋,都沒有機會了。」

有一種感覺,是蘇非亞無法形容,這輩子絕不想再嘗到的感覺,一種排山倒海極度後悔的感覺,她後悔自己的躁進——不該問的,不該來的,這就是不听話的懲罰,她應該好好求學,安分生活,耐心等待,她應該相信他說到做到,不必苦苦尋找。

但發生過的無法逆轉,再荒誕、再無稽的理由她都願意承受,除了這項萬分糟糕的解釋;但哪有正常人沒事會祭出這種沒有轉圜余地的答案呢?難道只為了甩開她這顆燙手山芋?

「你一個文質彬彬的先生干嘛開這種低級玩笑?」她怒目而視,如果暴力可以讓眼前的人狂改口,她不介意送他一記拳頭。

「開玩笑?」他無奈地扶著前額,「你根本不明白吧?活到現在我最不想奉陪的就是他開的任何玩笑。」

幾度吞咽困難後,她轉向他,幽幽啟口︰「你們不該用這種爛透了的方法讓我打退堂鼓,我可以不再出現在你面前,或者他面前,如果真有你說的攣生兄弟這種八點檔爛梗的事實。我想過,他連我的高中畢業典禮都沒出現,或許他真怕我纏上他——其實,只要他真心不想再見到我,無論任何狀況我都可以接受,我可以消失得徹徹底底,不給他麻煩,但拜托,請不要用這種糟糕的借口,那實在是——」她無法再說下去,因為喉頭彷佛被一塊石頭牢牢鯁住,她必須立刻離開這里,回到公寓,明天一早上學,讓今晚的一切徹底從記憶中消除,從沒有發生過。

不等男人反應,她立即推開車門,逃離瘟疫般飛快下了車,走了幾步,開始像醉漢般踉蹌而行,縴細的腳踝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軀體前進,直到丁字路口,她左右張望了一下,號志燈變換,對向來車挺進,一排車燈刺激得她無法張開雙眼,她眯眼望向前方,失去了方向感,在一片燦亮中,猶如一塊軟布頹倒在地。

「FUCK——」一直盯住她背影的任宜謙爆了粗口,他跳下車,朝即將被車輛輾過的女孩大步急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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