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妳千萬要記得,只要遇上那戶姓程的,管他是程家什麼人,有多遠跑多遠,知道嗎?」
五歲的孫嘉樂傻愣愣地,听見孫爺爺這般告誡,不禁歪著綁了雙丸子頭的小腦袋瓜,疑惑的眨動圓滾滾大眼。
「喔,對!我想起來了。」
歪頭沉思片刻後,孫嘉樂忽爾露出一臉賓果的表情。
「我听大美說過,安平路八十八號的那棟老宅,是我們福盛里最高級的房子。而且,听說跟旌程集團有關系──爸,旌程集團的程家,不就是台灣排行第五的大富豪嗎?」
孫志強抬手敲了女兒的頭頂一記,斥道︰「我剛才說的話,妳沒听見嗎?我已經說了,姓程的那一家子都不是什麼好人,千萬要小心,千萬要遠離。」
「好好好,姓程的都不是好人,但是那一家姓程的,究竟跟旌程集團有沒有關系?」孫嘉樂的重點全在這兒。
孫志強惡狠狠的白了女兒一眼,沒好氣的回道︰「不管他們有沒有關系,都跟妳沒關系!」
孫嘉樂不以為然的問道︰「我們這個小小的福盛里,竟然出了這麼一個大富豪,可是,從來沒有人會提起程家,這不是很奇怪嗎?」
「妳不好好讀書,一天到晚管別人家的閑事,妳更奇怪!」
孫志強拎起書包往她懷里塞,指著樓梯口,催促道︰「快點回妳房間念書去!」
「……這麼神經質做什麼?」孫嘉樂一臉莫名其妙的碎念著,不情願的拎起書包,拾階上樓。
盡管這麼多年過去,孫嘉樂依然沒弄懂,何以爺爺與老爸總是再三告誡她,要求她遠離程家那幢豪宅。
但隨著年紀增長,她已逐漸明白,安平路八十八號在福盛里這一帶,簡直是如同佛地魔一般的存在,老一輩人每每提及,總是臉色鐵青發沉,言語間更是充滿各種避諱禁忌。
她與同樣住在福盛里,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們,最終推敲出的結論,大抵是程家曾經做了某些該被千刀萬剮的壞事,並且將整座福盛里全得罪光了,才會引來老一輩人這麼大的反感與反彈。
有鑒于此,孫嘉樂更不可能將大年初一發生的意外告訴孫家人。
若是被爺爺與老爸知道此事,恐怕就不是少吃兩頓晚餐這麼簡單。
家中這頭瞞是瞞了,可程凡恩那一頭她還沒上門解決呢!
于是,趁著大年初二,孫家一大伙人陪著爺爺前往已逝女乃女乃的娘家拜年,她主動表示願意留守家中,看家兼照顧元寶。
每回爺爺與老爸出遠門,肯定不會帶上元寶,只因大家都清楚,元寶經常「狗來瘋」暴走。
倘若是在熟悉的地盤亂跑、亂咬那都還好,畢竟孫家這條寶貝狗,在福盛里可是出了名的,里里少說也有一半的人認識元寶,除去車禍這一類難以預防的事故,至少不必擔心會走失。
但若是出遠門,爺爺與老爸肯定會讓元寶留守,並且留個人在家看顧,當真把元寶這條臘腸狗當寶貝在疼。
「樂樂,妳真的不跟我們一起去南部?我們還會繞去墾丁探望姑婆,姑婆最疼妳了,每次去見姑婆,她總愛拉著妳不放。」
目前是美國開業會計師的三堂兄孫冠儒,向來最疼這個小堂妹,一听說她準備留守,還特地前來勸說。
眾多堂兄姊之中,孫嘉樂最喜歡這個不會想沾她好運的三堂兄。
三堂兄是二伯家的長子,二伯與二伯母是頂尖大學的退休老教授,這一家子渾身上下散發出濃厚的書香氣質,即便孫冠儒目前從事與數字為伍的行業,但在他身上卻嗅不到一絲市儈的氣息,反倒像個諄諄教誨的老師。
孫嘉樂甜甜的說︰「哥,沒關系啦,前年春節我們家不是遭小偷嗎?爺爺珍藏的一些老骨董被偷了,我們都好心疼,我今年就犧牲一點,留下來看家。」
孫冠儒眉頭一皺,「妳沒提起,我還真的忘了這件事。」
大堂姊湊過來說︰「樂樂在家就鐵定不用擔心,有她這個福星坐鎮,妖魔鬼怪都不敢靠過來。」
「呸呸呸!大過年的,胡說八道什麼!」一旁的三伯母听見後,不苟同的瞪了大堂姊一眼。
「樂樂,記得早晚要帶元寶出門遛一圈,早晚的飯要幫牠準備好……」
難得盛裝打扮的孫爺爺,臨行之際,不忘為了寶貝狗孫子再三叮囑,有時孫嘉樂當真挺郁悶的,搞不懂她與元寶究竟誰才是爺爺的孫子?
「爺,你別擔心,我會照顧元寶的。」孫嘉樂好無奈的答聲。
孫爺爺一邊戴上紳士帽,一邊接過孫志強遞來的拐杖,轉身吆喝著鬧哄哄的一大家子,指揮眾人出門上車。
當所有人魚貫步出孫家老宅,偌大客廳一瞬間安靜下來,孫嘉樂才剛松了口氣,準備抱著桌上那桶開心果,躺在沙發上慵懶過完大年初二,怎料,孫爺爺忽爾去而復返。
「爺,你漏了什麼?」孫嘉樂放下懷中的開心果,不解的站起身。
孫爺爺當然沒漏下東西,他只是特地折回來告誡,「昨天晚上里長來過,說八十八號有人搬回來住,妳這陣子最好少經過安平路,知道嗎?」
孫嘉樂心虛的直點頭,「我知道,爺你別擔心。」
孫爺爺不放心的望她一眼,反復叮囑了幾句關好門窗這類的話,隨後才重新踏出家門,歸還一室寂靜。
孫嘉樂虛月兌似的往沙發上癱去。
萬一爺爺跟老爸知道她與程家人發生糾紛,而且對方還揚言不賠償就要開告,他們兩位不知會有什麼反應?
孫嘉樂沒由來的打了數個寒顫。
不行,不行!
這件事打死不能讓孫家任何人知情,否則她將來的日子還怎麼過?
她簡直不敢想象,爺爺跟老爸會怎樣大發雷霆啊!
听見外邊租來的大型休旅車相繼駛離,孫嘉樂瞬間從沙發上彈跳起身。
確認家中門窗皆已上鎖,再確認元寶正躺在爺爺房間的床上,舒舒服服的睡著大頭覺,她套上大衣,捎著手機出了門。
幸運草生鮮超市距離孫家只有一小段路,平日孫爸為了方便前往巡視,特意備了一輛自行車,閑來無事還能騎出門健身。
剛好安平路八十八號的程家祖宅,距離幸運草生鮮超市不遠,為了方便起見,孫嘉樂騎上老爸的自行車,慢悠悠地晃到傳聞中的安平路八十八號。
距離那幢雕鑿華麗的古宅越近,青春期時的回憶隨之翻涌上來。
她依然記得,直到外宿讀高中之前,從小學到國中,她一直是騎著心愛的淑女車上學。
每次放學後,出于一種好奇與反叛心理,她總會特地繞來安平路,只為了經過安平路八十八號。
她常把淑女車停在那一扇氣派的雕花鐵門前,仰長脖子往里面一探究竟。
那幢外觀宏偉得有些陰森的古宅,最顯著的設計便是門前頂立著兩根石柱,石柱上雕有繁復的歐式花紋,那種講究到刻劃入骨的細致與豪奢感,即便隔著一段距離,依然能滿滿的透出來。
後來,外出就學之後,她便逐漸淡忘了安平路八十八號。
直至兩年前她求職不順遂,從市區搬回家中之後,關于安平路八十八號的陳年往事,方又重新浮上腦海。
「沒關系,大不了以後妳來接手幸運草,這年代有間祖傳老店,勝過鐵飯碗。」
當時,得知女兒求職不順,孫志強非但沒有給予壓力,反而這般豁達的安慰起她。
但,孫嘉樂可不敢這麼想──
近年來,各大便利超商,以及連鎖生鮮超市陸續進駐福盛里,如今幸運草的營業額已是每況愈下,還沒賠錢就算不錯了,怎敢奢望交到她手里時,依然是一顆會下蛋的金雞母。
即使幸運草的營業額越來越不理想,但這間超市可是當初養活孫家,供孫家六個孩子求學的起家店,孫爺爺說什麼也不可能把店收了。
行經再熟悉不過的幸運草超市時,孫嘉樂忍不住用著感動的眼神望去一眼。
瞥見店經理正在超市門口,生怕被熟人認出,她連忙撇開小臉,奮力踩動腳踏板,朝著前方不遠處的安平路八十八號筆直騎去。
若是讓王經理發現她接近安平路八十八號,肯定一回頭就向爺爺或老爸打小報告,她得小心低調一些才行。
抵達那幢堪稱古跡等級的華麗老宅後,孫嘉樂下了車,將自行車往一旁林蔭處停放。
望著那扇深鎖的黑色雕花鐵門,孫嘉樂秀眉微蹙,不禁懷疑起里頭當真有人居住嗎?
尋思間,空中驀然飄下一條格紋絲巾,就這麼巧的落在她的腳邊。
一道冷冽的冬風吹來,自圍牆內探出的蓊郁林蔭,傳來一群鳥兒振翅飛起的騷動聲,周遭氛圍似乎一剎那凍結。
偏偏孫嘉樂的神經線特別粗,只是困惑的瞄了一眼漫天飛舞的鳥影,隨後便彎撿起那條絲巾。
她手里剛握緊絲巾,正欲仔細端詳時,雕花鐵門霍地開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一眾男男女女,面上全堆滿笑容的朝她簇擁而來。
「小姐,妳叫什麼名字?進來坐一下吧。」
「妳長得好可愛喔!」
「妳今年幾歲?住哪里?結婚了嗎?」
孫嘉樂被這群人團團包圍,又遭受各種問題的連番炮轟,當下眼冒金星與大大的問號,神情好茫然的來回望著這群人。
「呃──請問,你們是什麼人?」她抓緊空檔反問。
眼前這一群年紀有長有少的男男女女,各個打扮隆重,華服美鞋,身上散發出的氣質,明顯與升斗小民大不同,然而,此時他們臉上正掛著別扭的熱情笑容,看起來實在有些詭譎。
孫嘉樂下意識捏緊手里的絲巾,腳下悄悄抹油,準備開溜。
其中一名雍容的貴婦人似是看穿孫嘉樂的意圖,忽爾一把攬住她的手臂,笑咪咪的指了指她手里那條絲巾。
「這條絲巾是妳撿到的吧?妳可真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啊?」孫嘉樂垂眸睞了絲巾一眼。
貴婦人一派親熱的挽住她,畫著完好妝容的臉蛋揚著笑,「妳放心,我們不是什麼壞人,我們都姓程,這里是我們的祖宅,妳應該听說過旌程集團吧?」
孫嘉樂悄然瞠大水眸,內心甚是震撼,卻又不敢掉以輕心,畢竟這年頭騙子實在太多,總不能人家一喊出旌程集團的名號,她就傻傻相信吧?
彷佛能洞悉她內心的疑慮,一旁西裝筆挺的俊俏型男掏出手機,撥打了福盛里里長的手機號碼。
「陳里長,我是程銘安,好久不見了……」型男邊說邊按下了擴音鍵。
听見手機那頭傳出一道熟悉的台灣國語,孫嘉樂當下便認出那是福盛里里長的嗓音。
名喚程銘安的型男,流暢的響應起陳里長,「新年快樂。是這樣的,我們今年打算跟往年一樣,用旌程集團的名義捐錢給福盛里,不曉得今年的捐款金額您覺得多少才合適?」
這下,孫嘉樂總算可以確定,這一大群人確實沒說謊,原來安平路八十八號的這個程家,當真是赫赫有名的旌程集團!
貴婦人挽緊了孫嘉樂的手肘,將她帶往鐵欄門已然大敞的八十八號古跡豪宅。
「為了感謝妳幫我們撿到這條絲巾,妳就進來喝杯茶吧。」
咦?一般而言,這種窮得只剩下錢的富豪之家,不應該都是高傲又財大氣粗嗎?
但眼前這群程家人,人人笑容可掬,慈眉善目的,彷佛將她當作是一個大貴客般的對待,這跟她想象中的程家不太一樣呀……
滿腔納悶中,孫嘉樂連忙揚嗓澄清,「可是──等等──其實我是來找程凡恩先生的。前天我們發生了一些誤會,呃,我是來找他談賠償的事情。」
豈料,話音甫落,隨即就見貴婦人亮開越發燦爛的笑容。
「原來妳是來找凡恩的呀!那太好了!凡恩就在屋里,我們趕緊進去吧!」
語畢,貴婦人不由分說的拉著她往屋內走,身後那群程家男女亦簇擁而上。
「可是我……」
孫嘉樂茫然又混亂的張望四周,尚且來不及弄清楚狀況,就這麼半推半就的被帶進華麗古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