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閔老夫人、靖王、靖王妃都在,而梁瑀晟、梁瑀昊連同梁璟朱,在接到小廝報信之後,也迫不及待回到靖王府。
一眼,靖王妃便能確定葉喜妹是自己的女兒,她的眉眼唇鼻、她的身量……她根本就是年輕時的自己。
梁璟朱低下頭,手圈在嘴邊,他很清楚的,這個新妹妹不是普通人,有她在,王府後院安靜不來。視線落在梁瑀晞身上,他忖度著她會怎樣接招?雙姝爭斗……他起了壞心腸、滿懷期待。
梁瑀晟走到梁瑀晞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只一個淺淺笑意,已然安慰她的心。
這就是她的大哥,溫柔善解人意,對她無比溺愛。
「我沒事。」她輕輕笑開。
「誰說沒事。」梁瑀昊走到旁邊,攥緊她另一只手。
過去他犯錯受罰,妹妹啥話不說,光站到身旁握住他的手,一臉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爹爹有再大怒氣也下不了狠手。
「哥不會讓妳有事。」再大的事,梁瑀晟會一力承擔。
看著兄妹情深的三個人,梁璟朱直覺將目光投向葉喜妹,果然,人家兩顆眼珠子著火啦,劇情精彩可期。
靖王也望過去,他很清楚在整個事情當中,晞晞是最痛苦、最矛盾的那個,但她沒哭,反而站得比任何時候都筆直,她倔強地抬高下巴,彷佛就算丟失身分,她依然有資本驕傲。
靖王妃顧不上梁瑀晞,一心忙著哄慰葉喜妹,不停問她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委屈啊,她才是王府千金,而那個是奪走自己十四年幸福的冒牌貨,為什麼親爹用溫柔眼光看她,親哥哥要牽著她、安慰她?那都該是她的呀!
「別哭,以後有爹娘,再不會讓妳受苦。」
但靖王妃的話不但沒哄停葉喜妹,她反而哭得越大聲了,連婢女都忍不住皺眉,悄悄撇過臉。
又不是哭喪,好端端哭成這模樣,喪家都沒這麼離譜。
葉喜妹摀著臉,激動地把頭搖成波浪鼓,放聲喊,「你們在說什麼,為什麼我都听不懂?」
看到這景象,烏鴉成群結隊從三兄妹頭頂飛過,一不小心還掉了點肥料……
噗!梁璟朱忍不住失笑,但他識相地用力憋住,落井下石絕對不是種良好行為,但葉喜妹太浮夸了啊,這演技……玉春堂的戲子拍馬都追不上。
梁瑀晟不認同地撞梁璟朱一下,葉喜妹可是自己的親妹妹,能這樣嘲笑?
梁瑀昊半句刻薄話都沒說,只是揉揉鼻子,這個親妹妹真不討喜。
「好孩子別哭,全是娘的錯,才讓惡人有機可趁,妳是娘的親生女兒啊!」靖王妃被哭得頭暈腦漲,緊抱住葉喜妹,不知所措。
「我不是葉家的童養媳嗎?」葉喜妹雙手在胸前不停揮動,演得相當喜感。
「什麼童養媳?」
她指著葉田氏道︰「她說我是葉家的童養媳,等我來了癸水就得跟哥哥圓房,給葉家生兒子。」
呃……癸水這詞當眾出口好嗎?在場男性刷地臉色突變。
心底再有不喜,那也是他的親女兒,靖王氣惱不已,拳頭往桌面重重一捶,茶盞跳了起來,再落下時歪倒,茶水潑滿桌面。
「童、養、媳?」靖王額冒青筋,咬牙一個字一個字問。
真真是好盤算,把女兒送進王府,再把王府貴女嫁給自家兒子,倘若兩人當真生下孩子,葉家可就穩穩地攀上王府這艘大船。
葉田氏背脊一涼、嚇得頻頻磕頭。「不敢,沒有的事,喜妹年紀小不懂事,胡亂說的,王爺萬萬別听進心里。」
葉田氏那副窩囊相令葉喜妹稍稍解氣,過去只有她窩囊的分,沒想到情勢翻轉,輪到她來給自己磕頭了。
十四年啊……她看著自己粗糙的掌心,再看向梁瑀晞那張養得無比精致的瓜子臉,膚白如雪、眸如點漆、長睫彎彎……那才是她應該有的模樣。
她偷走自己的幸福,憑什麼能不同葉家人一起跪地求饒?
「我沒胡說,葉方哥說等我變成他的媳婦兒,要天天折騰我,讓我給他生一堆娃兒……」
這話讓閔老夫人身子一晃,頭暈得厲害,這是什麼教養啊,能說不能說的話一股腦兒往外倒,府里的粗使丫頭都不至于啊!
得尋個教養嬤嬤回來,要不靖王府的臉往哪里擺?她憂心忡忡地看著女兒,恨不得一腳將葉田氏踹死。
沒想葉喜妹非要把滿月復委屈給吐盡。「……我才不想嫁給葉方哥,我想嫁給許睿,他長得好又考上舉人,我更想當舉人娘子呀,葉方哥見我對許睿笑,就抓我的頭去撞門,還拿繩子抽我,你們看這里、這里……」
她彎下腰,拉開衣袖褲管,上頭有著一道道扭曲的抽痕。
廳里還有男人!閔老夫人想提醒剛認回的孫女,但靖王妃看見傷痕,心痛得淚水直流,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靖王見狀,不自然地咳兩聲道︰「王妃,妳帶喜妹下去打理打理。」
靖王妃知道女兒舉止不合宜,然身為母親、她更多的是罪惡感,若不是她的疏忽,女兒斷然不會長成如今這副模樣。
「好。」應下話,靖王妃急急帶著葉喜妹下去。
兩人離開後,大廳安靜下來。
被綁成大粽子的葉田氏咬牙切齒,她怒極恨極,眼珠子無數次刨向梁瑀晞。
這個賤人!話說得好好,她一轉身就出賣起親人,也不想想是誰生下她的,不懂得知恩圖報還恩將仇報。
「晞晞,妳也回院子。」靖王道。
她明白,爹要處置葉家人了。
猶豫片刻後,梁瑀晞跪到葉田氏身旁,目光與靖王在空中交會。
「妳想為他們求情?」靖王聲音冷峻。
梁瑀昊見狀,上前一把將人給拎起。「沒妳的事,不要摻和。」
「二哥,他們終究是我的親人。」梁瑀晞推開他。
梁璟朱臉帶興味,瑀晞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她不傻,豈會不知王叔讓她離開,就是打算讓她繼續留在王府?前世,她可是半句求情的話都沒說呀。
「妳要我饒過他們?」靖王寒聲問。
這讓葉田氏眼底興起一抹希望,終究是從自己肚子里爬出來的呀!
不料,梁瑀晞回答。「不能輕饒,他們犯了罪,有罪就得罰。」
這話狠狠搧掉葉田氏的僥幸,也讓梁璟朱眉心再度往上挑,這丫頭想干什麼呢?兩方得罪,兩方不討好,她想把自己逼入絕境?
梁瑀晟見狀,一語不發、拉起衣襬往妹妹身邊一跪,擺明態度,不管妹妹說錯什麼,要責罰就連同他一起;梁瑀昊想也不想也跟著跪,三道筆直身影,看得靖王眼眶微熱。
靖王看著兄妹三人,心中無比安慰,這就是王府的骨氣,王府的手足情誼。
他常感嘆皇兄雖是九五之尊,握有天下至高的權力,擁有三宮六院,可是他的孩子們不齊心,從小爭斗互謀,不像他的兒女同心齊力、互敬互愛。
靖王板起臉孔問︰「妳來說說,他們犯了什麼罪?」
「葉田氏以欺騙手段,不正當擄走他人孩童,犯了詐欺及擄人罪。葉方企圖逼迫葉喜妹嫁給自己,不從則施以暴力,犯下妨害自由、恐嚇及傷害罪。而葉長生明知葉田氏犯罪,不但不舉發還幫忙隱匿,犯了包庇罪、共犯罪。」
梁瑀晞的回答讓葉家三口頓時被抽了魂,嚇癱在地上,這麼多條罪名,加在一起會不會死啊?葉方禁不起嚇,尿了滿地。
然靖王反倒松口氣,這就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好女兒,講理、正義、公平。「他們犯的罪,該怎麼判?」
「要看爹打算怎麼做,若是送至官府,自有官府定罪,但壞處是葉喜妹的事將會被外人宣揚得沸沸揚揚;若爹想要私了,能用的方法只有拘禁、打板子、罰銀……等等。」
葉家這麼窮,罰錢是不用想了;囚禁要浪費人力,且人多口雜,萬一事情歪傳,那是搬石頭砸腳,再則大梁嚴禁私禁罪犯,眼下靖王府風光正盛,不曉得礙了多少人的眼,便是有皇上情義相挺,但日後改朝換代,會不會成為旁人口里的一道罪證?
靖王點頭,女兒終究懂他。事情鬧大,陳年往事難免會被拿出來議論,說不得有人要把女兒被換怪到王妃隨夫出征上頭,戰事過去多年,還常有老學究拿王妃的婦德來說事,若換嬰一事又被拉出來炒作……
「妳說,該打多少板子才夠?」
「他們所犯,每條都是重罪,不能打輕了,否則為求富貴人人效之,有許多家庭將面臨悲劇。」
靖王因女兒不護短而心生愉快,于是下令,一人杖責三十。
門外的葉家人被堵上嘴巴,棍棒聲一下下打在肉上,扎扎實實。
三十杖是會打死人的,但靖王看在梁瑀晞的分上,還是下令留他們一口氣。
梁瑀晞沒起身繼續跪著,梁瑀昊、梁瑀晟便也跟跪著,他們熟悉自家妹妹,明白她還有後話。
梁璟朱視線鎖在梁瑀晞身上,接下來呢?她想求王叔原諒,以便留在王府?不對,如果是,她剛才就能回院子……偽妹妹的所行所為很難猜測啊。
前世他沒參與這段,只曉得她並未替親人求饒,而今她到底想做什麼?
「晞晞起來,沒事了。」靖王彎腰想把她扶起。
她搖頭,推開靖王的手。「各歸其位,爹娘的女兒回來了,我想回葉家。」
她的話在眾人耳里炸開,梁璟朱雙眉猛地一挑,她瘋了嗎?這麼做對她有什麼好處?
「葉家都是些什麼人,妳沒看清楚?什麼各歸其位,胡扯!」梁瑀晟發難。
靖王也怒了。「妳要置爹娘于不顧?我們對妳的疼愛全是假的,比不上妳對親生父母的在乎?」
「不是的,爹娘恩惠晞晞永銘在心,一刻不敢或忘,但凡有機會,定會傾力相報。只是,我必須離開王府。」梁瑀晞堅持。
「哪來的必須?是王府給不起一口飯,還是容不下兩個姑娘?」梁瑀昊不依了,像拎小雞似的一把將妹妹給拎起來。
梁璟朱看著態度堅決的梁瑀晞,她……是個變量啊,是他重生之後唯一的變量。
重生後的他比前世更敏銳,更善于洞察人心,他能夠輕易發現微小細節,推論對方所思。而瑀晞表現得與前世截然不同,他觀察過、測試過,也試著解釋過,很可惜至今仍然找不到合理說詞。
梁璟朱曾經考慮,要不要把她壓回原狀,讓情況更利于掌控,只是她的不同太可愛、太讓人驚喜,于是他反復告訴自己,她是個小角色,影響不了大局。
然,一天天長大,她身上發生許多意外,每個意外都讓他猶豫再猶豫,越發憂心她會不會成為他的失控。
比方她意外找到產量很高的樹薯,閑閑沒事往自己院子里種,瑀昊嘲笑她想當農婦,瑀晟卻說她突如其來的興趣讓人想不透。
但梁璟朱很清楚,來年江南將會出現水澇,屆時無數百姓死于饑荒,而樹薯是在水澇之後,一名出身農家的七品官吏呈到御桌前的,之後父皇命官府大力推廣,進而解除糧荒。
她還意外結識趙承元,他精于算學,對于稅制改革很有想法,瑀晞透過王叔,將他推薦給父皇,于是大梁的鹽稅改制整整提早三年,造就國庫豐盈,龍心大悅。
她領幾個丫頭玩,意外玩出羊毛竟能紡出毛線,織成衣衫之後極其保暖。
他沒忘記,當年冬季北方將會迎來大雪,前世凍死近萬名的兵將,然此生瑀晞玩出來的毛衣,一車車往北方送,兵將凍死不足百員。
一次次意外,一次次功勞,王叔和瑀晟能成為朝堂炙手可熱的臣官,她是幕後推手。
見靖王和哥哥們惱火,梁瑀晞忙道︰「你們听我說。」
「若妳還認爹,就啥都別說。」靖王態度不容置疑。
「對,妳要敢踏出王府,二哥也不認妳了。」梁瑀昊斬釘截鐵。
梁瑀晟雖沉默,卻也別開頭。都知道瑀晞主意正,但凡想做的就會一路做到底,可偏偏這事兒就不能由著她任性。
全同她擰上了?梁瑀晞無奈地走到閔老夫人面前,可閔老夫人也調開視線,擺明態度一致。
沒法子了,環顧一圈,只剩下梁璟朱視線定在自己身上,雖然她努力不與他建立關系,但眼下……迫于無奈,她只能走到他面前。「哥,我必須離開。」
「為什麼必須?」梁璟朱痞痞地拉開笑臉。
你看,這人是不是沒肝少肺?在這麼傷懷的氣氛中,他還能笑得這麼開懷,分明就是沒有同理心。皇家教養就是比不上靖王府,想那群鬩牆兄弟、那群以利謀私的皇家子孫,惡心透了。她在心里拚命給梁璟朱刷惡感。
偷瞄爹爹、外祖母和哥哥們,發現他們豎著耳朵,梁瑀晞揚聲道︰「喜妹的情況你們都看見了,不論我是否無辜,葉田氏都是我的生母,她造就喜妹從小到大的痛苦,試問她要用什麼態度面對我?就算沒有睚眥必報,但肯定對我深惡痛絕。
「而我呢?我會不會認為自己生活得好好,為什麼從天而降、出現一個外來者?會不會認為她搶走爹娘和哥哥們對我的寵愛?家和萬事興,有對相看兩相厭的姊妹,王府後院會掀起多少風波?
「再者,因為葉田氏,喜妹失去受教育的機會,我卻是爹娘手把手、一點一點教養出來的。同是王府姑娘,不管是府中下人或外人,是否會拿我們比較?那些隨時準備對王府見縫插針的人,是否會貶她揚我,令矛盾加劇?
「喜妹剛回王府既要適應學習,又要面對比較目光,對她公平嗎?倘若我們起了爭執、結下仇怨,爹娘、外祖母和哥哥們要站在誰那邊?最後,我是葉田氏懷胎十月生下的,我一生不願負欠,我想報答爹娘養恩,也想還報生恩呀。」
「妳就不擔心近朱者赤,葉家把妳變成第二個喜妹?」梁瑀晟忍不住了,握住她的肩膀怒問。
「在墮落的環境就一定要墮落嗎?不對,那樣的話太沒出息。大哥知道我的,我不是會隨波逐流的人,何況我只是重新開始,並非從零開始,喜妹可憐,沒人為她啟蒙,而我有福氣,有爹娘的教導,情況截然不同。」
「妳打出生就有人伺候,不懂貧窮會讓人墮落成什麼模樣,相信二哥,那種日子妳一天都過不下去。」梁瑀昊也听不下去,扳過她的身子,試著說服。
「二哥,何謂貧窮?貧是指眼下沒錢,而窮是盡頭。我知道一開始會面臨貧困,但不相信自己會一輩子窮困,我有爹娘教會的本領,我相信自己可以把日子過得截然不同。」
梁璟朱微哂,這些話在王叔和瑀晟、瑀昊耳里,肯定認為她在畫大餅,但他很清楚,瑀晞並未夸口。
「我就沒見過有好日子不過,非要去過壞日子的。」靖王見她說不通,氣得往她頭上彈一栗爆。
「我知道爹心疼我,但我已經佔走喜妹太多東西,過去的我還不起,至少未來我能不再侵佔。」她撒嬌地拉拉靖王衣袖。
靖王恨恨甩袖。
「爹,給我時間證明自己好不?如果我沒辦法在葉家活下去,您隨時把我帶走,葉家絕不敢有二話。」
靖王還是不理她,梁瑀晞無法,只能跪求到閔老夫人跟前。「外祖母,您幫我說說話吧,您很清楚女人之間的彎彎繞繞有多可怕,我不想加入戰爭,不想把自己變成面目猙獰的女人,留下來,對我、對喜妹都不公平。」
閔老夫人嘆息,她不想同意卻不得不同意,這孩子腦袋清楚啊,她說的每句話都真實得令人心疼,不只喜妹,將來女兒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晞晞吧。
用盡心力疼愛毒婦之女,卻讓親生女兒長成一副粗鄙模樣,這讓當娘的心里怎麼平衡?何況晞晞說得對,天底下最殘酷的懲罰不是責備而是比較,女人之間感情再好,都會因為比較而煙消雲散,何況本就有怨隙的兩個孩子。
閔老夫人心疼地模模梁瑀晞的頭,這孩子太過聰慧而敏銳。
「好孩子,妳去吧,但牢牢記住,老婆子永遠是妳的外祖母,閔府是妳隨時可以求助的地方。」
瑀晞松口氣,撲進閔老夫人懷里,道︰「謝謝外祖母。」
「岳母!」靖王抗議。
「外祖母!」梁瑀昊、梁瑀晟異口同聲。
閔老夫人嘆道︰「晞晞句句在理,你們該把心思放在喜妹身上,那才是你們的親女兒、親妹妹。」
靖王氣恨不已,他氣女兒不長心眼,若是個傻子,傻到不懂逐利便罷,但他一手養大的女兒何等聰明,聰明人做傻事才更教人光火。
梁瑀晞朝自己院子走去,從小長大的地方,處處都烙著她的痕跡——
「哥,看我!」年幼的梁瑀晞爬在樹上,手里握著剛摘下的梨子。
梁瑀晟遠遠看見趕緊跑上前,果然下一刻,梁晞晞沒站穩從樹上摔下,在丫頭的驚呼聲中,他箭步上前,把人穩穩接住。
「妳看妳!要是摔壞腦子,以後看誰要妳?」
梁瑀晞笑得看不見眼楮,手里緊攥著梨子往大哥嘴邊塞去,自信滿滿道︰「大哥要呀。」
大哥要啊!是真的,她滿滿自信,認定大哥會要她,一輩子。
梨樹在六歲那年種下,是她要給大哥的生辰禮,因為大哥愛吃梨,她雄心壯志的發願,「我要哥哥天天都有吃不完的梨。」
梁瑀晟感動地抱起她,額頭與她相踫,說︰「傻妹妹,梨子有季節的,哪能天天有。」
她不信邪,成天拉著丫頭在小廚房里琢磨,最終做出糖水梨罐頭、梨酒,還把梨子切片蜜糖烘干,做成梨餅,讓哥哥一年四季都能品到梨香。
旁人做不了的事,她非得做、堅持做,她相信有志者事竟成,她是窮和尚,深信憑借毅力,自己能夠走到富和尚到達不了的地方。
對,她就是這麼固執,想要憑借一己之力扭轉局面。
「在這里。」
回頭,她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梁璟朱跟上來。
「什麼?」梁瑀晞反問。
「妳在這里告訴我,淚水只對在乎的人有用,對于不在乎的人,我的痛苦哀傷就是一場戲,妳說聰明人會懂得平靜的與痛苦哀愁和平相處。」
那次他和瑀昊玩過頭,掉進池塘,清醒時發現自己重生了,他回到十歲,突地前世的不甘願、憤怒、痛苦……所有情緒爆發,他跑到這棵梨樹下掩面大哭。
噗哧,梁瑀晞笑開。
「妳笑什麼?」梁璟朱一頭霧水,當時這話讓他對她充滿敬佩,一個小小丫頭,竟能說出這麼有道理的話。
「當時我只是擔心你的哭聲引來爹爹,擔心二哥被爹爹責罰,只好鼓吹你平靜。」
「妳講這番道理,只是為了讓我把眼淚憋回去?」梁璟朱額頭浮現幾道粗黑線,虧他還把這話一再琢磨,並且記下來反復咀嚼。
「對啊,她是心疼二哥。」
兩兄弟隨後走來,梁瑀昊伸手揉亂她一頭長發,想到她將搬去葉家……就不知道他這二哥也會心疼她嗎?
梁璟朱懵了,「那妳對我說︰『雖然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卻是生命的意義支柱,假使我不去,那麼我放棄的不是一份皇差,而是一番經歷、一段生命意義。』是為了……」
「對,她想說服你陪我南下辦差。」梁瑀晟道。
妹妹全心為他這哥哥著想,只要能達到目的,什麼鬼話都能說得出口。
天,他讓她耍了。「為什麼非要我去?」
梁瑀昊同情地拍拍梁璟朱。「你有錢有人,有你跟著,一路上大哥都會得到最好的安排。」
「妳算計我的錢?」梁璟朱不滿。
梁瑀晟實話實說,「她還算計你的人,你腦子靈活,行事不按牌理出牌,而我太正直,踫上地方官肯定要吃虧,有你在,我能夠省不少心。」
事後證明梁瑀晞沒估計錯,那趟皇差因為梁璟朱而事半功倍,好到讓原本想要低調再低調的梁璟朱遭受報復,因為那回拉下馬的,有一大半是大皇子梁璟樺的人。
「妳在挑戰我的底線。」梁璟朱咬牙切齒。
「你有底線嗎?」她的訝異表情惹得梁瑀晟、梁瑀昊捧月復大笑。
梁瑀昊見狀,安慰地拍拍梁璟朱的背。「別氣,她拐人的話一套一套的,不只有你吃虧。」
梁瑀晟深有同感,點點頭說道︰「晞晞一哭就要我抱,我不肯,她就說︰『經過別人生命廢墟的現場,請不要冷漠地呼嘯而過。』听見這話誰能冷漠?」
梁瑀昊接話。「問題是她的生命廢墟實在太多,這天天抱的,我的臂力就是這樣練出來的。」
「先生罰她寫十張大字,她不想寫,搞到夜深還沒完成,母親無法,只能許她好處,讓她乖乖把字寫完,可她居然告到父親跟前,說︰『強迫未滿十四歲的未成年人熬夜寫作業,屬于雇用童工從事危重勞動罪。』」
梁璟朱冷眼看她,「這糊弄人的本事,不差呀。」
「何止不差,是高強。」梁瑀昊豎起大拇指。
他們一人一句,把陳年往事翻了個遍,那些個黑歷史講到梁瑀晞滿臉黑。
她很無奈。「我都要離開了,你們還對我開批斗大會?」
一句離開,讓他們齊齊擰眉。
梁璟朱道︰「人心是肉做的,只要妳不與喜妹對峙,再多予幾分忍讓,不見得非要離開。」
她輕咬唇,半晌後無比認真回答。「我從不低估友情,也不高估人性。」
梁璟朱沉默,所以她方方面面都想通透了,才做出這個決定?
「先走了,我得整理行李。」揮揮手,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瀟灑。
對著她的背影,梁瑀昊喃喃自問︰「我們真要拿聰穎慧詰的妹妹,換一個呆傻蠢笨的妹妹?」
「不是交換,喜妹本來就是你們的妹妹。」梁璟朱回答。
「可是晞晞一走,府里就沒了開心果。」往後……家里會很無聊吧。
「她熱心善良、大方開朗,也確實很能干。」這是梁璟朱的肺腑之語。
梁瑀晟道︰「前年大旱流民四竄、盜賊紛起,是她提出鼓吹富商捐銀、雇用流民築城,以免貪官從中層層剝削,半年後,城牆築得又高又堅固,而流民死傷者稀,皇上大喜,下令封賞。」
梁瑀昊說︰「明明是她的主意,她卻歸功于父親和大哥。」
這會兒人不在現場,他們一句句說的全是她做的好事。
梁璟朱陷入沉思,前世也有葉田氏的威脅,瑀晞選擇妥協,將身邊的銀子首飾全送到葉田氏手中,直到瑀晟發現不對勁,事情才爆發。前世她決定留在王府,雙姝間的爭斗,斗得王府後院永無寧日。
然而不管是妥協還是留下,都是女子面對類似問題時會做出的決定,畢竟改變、離開對任何人都是項困難選擇。
是哪里不對?從淘墨齋離開到現在,不過幾個時辰,這等攸關身世的大事,任她再聰慧,在短短時間里光是理解都很困難,她不但理所當然接受,還能想得如此通透,並且做出一般人不會做的選擇?
一定是哪個環節改變了,但……是哪里呢?
「哥,你們有錢嗎?能不能借我?」梁瑀昊愁眉苦臉。
「你又沒錢?」梁瑀晟覷弟弟一眼。
「身上有錢心不慌,我想湊幾百兩給晞晞帶走,免得她在葉家不好過。」
沒想到,梁瑀晟和梁璟朱異口同聲。「不用。」
「為什麼不用?葉田氏是個刻薄女人,如果她虐待晞晞怎麼辦?」梁瑀昊一听哥哥們反對,立刻跳了起來。
梁瑀晟道︰「晞晞那性子,不讓她吃點苦哪會回心轉意?」
意思是吃了苦就會想爹娘、想回家?
梁瑀昊擊掌,道︰「對啊,我怎麼沒想到。」
然梁璟朱笑意漸濃,他說不用,並非想讓她吃盡苦頭、迷途知返,而是心知肚明那丫頭多有能耐。
他還真想看看,她是不是真有本事,能在葉家活出好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