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出攤,葉田氏沒跟著出門。
巳時一刻,葉家來了個客人,她把人迎進廳里,當說笑聲傳進葉曦房間時,她正在寫稿,上一本稿子《大江東流》已經送出去,她又開了新稿。
這本稿子依舊是影射,影射官僚弊端,書名為《一官難求》。
眼下賣官蠰爵之事雖不猖獗卻也是存在的,再過幾年,此歪風將會在大皇子的主導下盛行,而二皇子已經被他斗垮,旁的皇子無人能出其右,他成了萬眾矚目的東宮人選。
那時皇帝龍體微恙,再加上兒子做出這等「大事」,氣到健康每況愈下,最終七皇子梁璟鄴臨危受命,少年太子的路走得無比艱辛。
她希望借由這個故事引起皇帝的重視,在此風成長之前順利遏止,讓梁璟鄴能夠長大幾歲再入主東宮,而梁瑀晟的丞相之路平順安穩。
在梁璟朱尚未提出疑問之前,故事已經完成一半,在梁璟朱追問過後,她猶豫再猶豫,最終決定破罐子破摔。
既然都已經巧合三了,再來一個巧合四,情況不會更好或更壞。
她相信梁璟朱是樂觀其成的,一來書大賣,他賺到不少銀兩,二來書中二十一世紀的律法條文被他與大哥拿到朝堂奏稟,成為修定新法的雛形。
功勞雖冠在大哥頭上,但梁璟朱經常暗中推波助瀾,可見得結果也是他想要的。
既然是互利,就算他有再多的疑問,也不會拿她如何。
葉田氏夸張的笑聲令她皺起眉頭,不久房門被敲響,她打開門,迎上葉田氏滿臉笑。
下一刻,她推著葉曦往大廳去。
那是個身形微胖的中年女子,臉上畫著濃妝,一看到葉曦,立刻堆起笑意,看來是個和氣人。
「葉大娘好福氣,閨女長得這般俊俏,以後不知道要便宜哪家小子。」
葉田氏道︰「趙嬸子客氣。曦曦,這是住在村尾的趙家嬸子,咱們剛搬來時對我們家照顧很多。」
「趙嬸子好。」葉曦打招呼。
「听說你是在王府長大的,王府規矩多,女子得讀書識字、學習琴棋書畫?日子過得挺忙乎。」她上上下下看著葉曦,越看越是滿意。
「還好。」
「前幾年,我和家里那口子攢足銀錢送兒子上學堂,沒想不到一個月就偷跑回來,回來時那雙手腫得像面團似的,你趙家哥哥哭死哭活都不肯再去念書,可以見得讀書確實挺苦。」
葉曦輕笑,這位趙嬸子是個交際高手,幾句話就把人之間的距離給拉短。
見葉曦笑了,葉田氏插話。「可不是我老王賣瓜,我家閨女那筆字啊,寫得可真好,半點不輸許家那個舉子。」
「你說許睿?那可是文曲星下凡,想同許家結親的人都快踩破許家門檻了,听說明年要下場考試,要真讓他一舉中榜,咱們石榴村可要放鞭炮啦。」
「真讓他考上,他爹娘尾巴不知道要往哪兒翹呢。」
「可不是嗎?許睿是個有本事的,但許家那兩口子啊,真教人看不上眼。」
「誰讓人家養出個好兒子。」
見兩人東家長、西家短地論起旁人,葉曦听著沒趣,道︰「趙嬸子和娘說說話,我屋里還有事,先去忙。」
「快去忙,往後有時間,常到趙嬸子家坐坐,嬌子家有幾個姊姊哥哥,要是他們能學你幾分模樣就好了。」
「趙嬸子客氣。」
放下話,葉曦轉回屋里,廳里仍時不時傳來笑聲,她沒心思理會,一頭栽進稿子里。半個時辰後,葉田氏帶著一身春風,得意地敲開她的房門。
她瞧著葉曦,半晌後帶著試探口吻道︰「你可給娘長臉啦,這趙嬸子的嘴最是利索,讓她喜歡的人,要不了幾天,滿村子都會知道你的好,今兒個她可把你給夸上天,往後村人提起你定是滿口好話。娘不但能橫著走,你的親事肯定也不愁,娘得把門檻給修高點,要不早晚會被媒婆給踩平。」
葉曦笑而不語。
「眼看再過幾天你就要及笄,听說大戶人家閨女及笄會大辦,可咱們家這景況肯定是辦不成,但不管怎樣,親事總得說上,你要不要同娘說說,喜歡怎樣的男子?」
「我不想嫁。」葉曦一句話堵了她。
「傻話,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要是你有看上眼的,一定要跟爹娘說,爹娘會為你作主。」葉田氏拉起她的手,說得掏心掏肺,像個溫柔體貼、一心為子女打算的好娘親。
葉曦彎了眉心,微微笑開,她喜歡的男子,葉田氏作不了主。「先不急。」
「怎能不急?村里十三、四歲的女孩哪個沒說上親事,要不是咱們家太窮,就算買都得給你哥買個媳婦回來,幸好他是男的,婚事耽誤得起,你是女孩,可耽誤不起,娘是認真的,你真要有瞧得上眼的,一定要告訴娘。」
「知道了。」
「行,時辰不早、娘先去做飯,今兒個中午就咱娘倆兒,你要是有什麼心里話,吃飯時再跟娘說。」葉田氏沒有勉強她,轉身出去。
葉曦看著她的背影,隱約有些不安,突如其來溫柔貼心……葉田氏想籌謀什麼?
下午葉曦病了,來勢洶洶的病情讓她全身乏力,即使意識清醒,卻是手不能舉、腳無法抬,連眼皮子都睜不開。
每回她使盡全力想動一動時,就听見葉田氏的聲音,「閨女醒啦,太好了,你可讓娘擔心死啦,好端端的怎就生病了呢?乖,張嘴喝藥,快把藥喝完,身子才會好。」
之後一碗藥汁下肚,她又睡著。
就這樣醒醒睡睡,也不知道睡過多久,她只覺得全身酸痛不已。
接連幾回,葉曦開始明白情況不對,于是這次醒後,她安靜躺著,只拉長耳朵側耳傾穗。
急躁的腳步聲在屋里來回走動,喀滋喀滋嗑瓜子的聲音在床腳處響起。
不久,葉長生說話了,聲音焦急。「你干麼給閨女下藥,萬一害了她的身子可怎麼辦?」
「放心,我有分寸。」葉田氏氣定神閑,呸地把瓜子殼吐到地上。
「這不是分不分寸的問題,嫁女兒是喜事,你弄成這樣……」
葉田氏截下話。「不把葉曦迷昏,她能乖乖嫁出門?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吳家少爺是個傻子。」
吳家少爺?是村人津津樂道的那個吳家?吳家是地主,十幾年前開始做生意,生意越做越好,家業也越來越大,這在附近幾個村可以算得上頭一分。
吳老爺四十來歲,膝下只有一個兒子,模樣長得挺好,可惜小時候病過一場,痊愈之後腦袋就不太靈光了,人長大腦子卻沒跟著長,話說著說著就流了滿嘴口水,吃飯要人喂,大小便要人照料,像個三歲小孩般,倒是身體長成旁人的兩倍大,每走一步,滿身肥肉就震顫不已。
為了這個兒子,再好的大夫請了、再貴的藥喝下,卻始終不見起色。
吳老爺也想方設法再生個孩子,可惜姨娘通房塞滿後院,硬是連顆蛋都生不出來,在這種情況下,他只能指望兒子給吳家開枝散葉。
葉家剛搬到石榴村時,吳老爺一眼看上貌美的葉喜妹,請了媒婆上門說親,並許以百兩銀子為聘,葉田氏當場就點頭,但葉方死活不肯,這事才黃了。
「明知道他是傻的,你還讓女兒出嫁?」
「傻不傻哪里要緊?吳家可是咱們附近幾個村里最有錢的,家里光田地就有好幾百畝,伺候的下人足足有十幾人。
「吳老爺膝下就這麼一根獨苗,閨女嫁過去之後定是吃香喝辣,一輩子不愁穿用。她本就是在王府里養尊處優的,這些日子跟著咱們也算是辛苦了,我這不是一心為她盤算嗎?」
「話是這麼說,要是女兒不樂意呢?」
「閨女年紀小不懂事,就圖男人好看有本事,可再大的本事,命不好有啥用?就說那個許睿吧,就算真嫁進門當上舉人娘子,許家苦哈哈的,嫁過去還不是要做死做活?
「再說負心最是讀書郎,日後他飛黃騰達了,誰曉得會不會三妻四妾、再搞上兩個外室?到時,那種日子才叫有苦說不出。」
「嫁傻子多好,安安穩穩地守著一個妻子,不會有多余心思,咱閨女嫁過去,要是能一舉得男,吳家能不把她捧在手掌心?等孩子長大,把公婆給熬死,閨女可就成了吳家作主的,日子自然過得有滋有味。」
「話是這麼說,可眼下女兒不樂意,嫁過去之後鬧騰起來,可怎麼辦才好?」
「別擔心,我已經跟吳家那邊說好,明兒個我會安安穩穩讓女兒上花轎,他們那邊也會備上藥碗,湯藥灌下去、生米煮成熟飯,自然萬事大吉。」
「閨女是什麼脾氣你會不知道?萬一她清醒後找人打上門,咱們連躲都躲不掉。」
「你可知道吳家出多少聘禮?」
「不就是一百兩?當初他們想聘喜妹,也是這個數。」
「你在想啥,喜妹目識不丁、粗魯沒見識,我這親閨女可是從鳳凰窩里飛出來的,一百兩我哪舍得嫁?」
「不然呢?」
「吳老爺生意做得大、見識多,知道咱們家閨女難能可貴,一口氣給五百兩聘金。嫁衣嫁妝全都由吳家那邊出,咱們半毛錢都不必花,只要把女兒送出門就行。」哪家嫁女兒有這麼輕松的?
听到五百兩,葉長生眼楮一亮,但還是搖了頭。「你不能為了錢把命給搭上,女兒可是在靖王府長大的,嫁進吳家,心氣哪能平?」
「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如果不是王府的意思,我哪想得到這個?」
「王府的意思?怎麼可能?」王府少爺、四皇子都來過,若不是對女兒上心,豈會在家里用飯?
「怎麼不可能,王妃對我恨之入骨,連帶遷怒葉曦,下令不許她進王府大門,也不許王府上下再與她牽連。」
「誰告訴你的?你別道听涂說,要是行差踏錯,王府上門拘人……你還沒被打怕?」
「是喜妹親口告訴我的,連主意也是她給的,她恨死葉曦了。」
「別亂喊,什麼喜妹?她現在是王府千金。」
「行行行,喊她梁姑娘、縣主行不?」
「你們幾時踫上的?」
「半個月前她親自找上門,許我二百兩銀子,讓我把葉曦嫁給吳家的傻兒子,還允諾事成之後再給三百兩。有這一千銀子在兜里,咱們立刻遠走高飛,哪里還怕葉曦打上門?到時咱們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買百畝地、當地主,從此吃穿不窮,就當這丫頭還了咱們生恩。」
「我覺得不妥。」
「哪里不妥?明明妥當得很,你別羅唆,下午我進京一趟,托人把這房子賣掉,再上王府找梁姑娘要銀子。明兒個把女兒送上花轎之後,咱立刻搬家,你負責把人給我看好。」
「你要不要再想想?」
「有啥好想的,當初娶我入門,你可是答應家里大小事全听我的。」
「當初換女兒也是听你的,如果沒做這事兒,咱們還在桃花村過好日子。」他想念自己親手蓋的屋子。
「桃花村過的是好日子?你瞎說啥啊,那幾畝地頂多混個餓不死。總之我說了算,快來搭把手,時辰差不多啦,得再灌一碗藥。」葉田氏拿起藥碗,令葉長生上前幫忙。
听到這里,葉曦心底一陣涼意,她已經處處小心,不與梁瑀晨踫面,沒想到還是引起她的仇恨……她還來不及多想,一碗湯藥下肚,意識再度離她而去。
鞭炮聲劈里啪啦響,人聲鼎沸,看笑話的人一路從葉家排到吳家大門口。
葉曦在上花轎之前清醒了,眼楮張得很大,卻沒有力氣說話與動作,葉田氏想了想、沒繼續給她喂藥,總不能讓人扛著昏迷不醒的新娘進喜堂,就算這樁喜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卻也不能做得太過。
坐在轎中,她看著身上的嫁衣,心墜入無底深淵,悲涼油然而起。
是她的錯,帶著穿書優勢,自以為能看透所有人,能模清故事軌跡,自以為能立于不敗之地,能在這個世界混得風生水起。
好笑對吧,她以為自己使盡全力,已然改變一切,她以為創造出來的價值,讓自己成了故事中心點,她付出所有的愛,盼望能夠得到心心念念的男人,她甚至看不起葉田氏這個變數……
沒想到兜兜轉轉地,她依舊把自己活成炮灰。
害怕挫折的她,挫折了;不願被沮喪掌控的她,沮喪了,怨恨排山倒海而來,她憤恨怨慰滿心不甘!
誰說穿越是為了彌補遺憾?是為她的愛情再創機會?
錯!那是為了讓上蒼再次把她踩進溝壑,再次讓她看清楚,遺憾永遠不會因為時空而改變。
她曾經驕傲,說有能力的人不會讓哀愁左右。
但此時此刻她被哀愁打趴了,倒地不起的她失卻站起來的力氣,藥只能讓她的身體成為一灘爛泥,但失望與對命運的認定,讓她的心成了爛泥。
現在想想覺得好笑,過去那樣地認真相信,勇于披荊斬棘的自己必能種出一片繁花盛放,她無視自己的累累傷痕,堅定認為那是成長勛章,可是現在……
花轎落地,她不想要的命運即將在眼前展開。
僕婦掀開簾子上前扶持。
她不願意下轎,婦人與趙嬸子上前又拉又拖、把她抱出花轎,她把全身重量全壓在兩人身上。
兩人沒責怪葉曦,卻埋怨起葉田氏。「下這麼多藥?那個親娘也太狠心。」
「不狠能賣女兒?可惜這身好皮肉。」
「別多說,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說完,一左一右撓著她步入紅毯。
耳里充塞著人們的說話聲,一句句彷佛都在嘲笑她的無能為力、她的自以為是,嘲諷她掙月兌不開憾恨枷鎖。
沒有希望了……葉曦閉上眼楮,兩顆淚珠沿著臉頰,緩緩落下……
*
快馬加鞭,梁璟朱幾乎把馬鞭給抽斷。
許睿跟在他身後,大口大口喘著氣,眼看著兩匹馬的距離越來越遠,他只能放棄。
昨兒個休沐返家,他在晚餐桌上听到葉吳兩家聯姻的消息,丟下碗筷,借了匹馬就往京城直奔,但城門已關,他只能在城外待上一晚。
清早城門打開,他立刻往靖王府跑,但是門房冷冷盯他兩眼,不肯通報,心急之下、他提及葉曦,但早就被梁瑀晨打點過的門房,卻當著他的面砰地把門關上。
就在他求告無門時遇見四皇子,幾句話,他把葉曦的事告訴他,然後……就成了這個樣子。
許睿放慢馬蹄,望著遠去的背影,四皇子很喜歡葉曦嗎?但皇子與平民女子之間是沒有機會的,他很清楚葉曦,那是個再傲氣不過的女子,她寧為貧民妻、不作富人妾,所以他們之間不可能的,對吧?
砰、砰、砰……見鬼打鬼、遇佛殺佛,梁璟朱是一路打進門去的。
走進紅彤彤的大廳時,里頭正喊著一拜天地,他想也不想沖上前,腿一揚,踹開嘴里正咬著糖果的吳進財,左推右推,扶著葉曦的婦人倒進人群中,而趙嬌子摔在吳進財肥碩的肚子上。
他一把將葉曦抱進懷里,掀開喜帕,頓時,焦慮遠離心平靜,壓在胸口那顆巨石移去,他又能夠呼吸。
始終認定自己是炮灰小配角的葉曦,不認為自己還有柳暗花明的機會,不相信沒有女主光環的她還能夠尋到另一村,沒想到……竟被另一個炮灰救下。
這證明什麼?證明炮灰團結力量大?兩個炮灰勝過一個女主角?
不明所以地想笑,大概是覺得自己太強大,畢竟在這種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的人不多。為什麼還能笑出來?因為救下自己的不是男主而是痞子朱?
她不知道自己的笑是否帶著嘲弄意味,但真的,不管如何她都深感欣慰。
沒事了,她沒有那麼炮灰。
蹶起嘴,不是刻意撒嬌,但她撒嬌了。「你好慢,我好怕。」
軟軟甜甜的嗓音,挑得他心頭一動,這丫頭在勾引自己嗎?這念頭讓他生出幾分自滿自戀,但是理智很快放出籠。
才怪!她心里只有梁瑀晟。
他沒發覺想到這句話時,心頭酸溜溜,只發覺自己手臂添上幾分力氣,使勁將她抱緊。
幸好來得及時,差一點點他就……怒目掃去,他就殺了那個死胖子。
吳進財摔在地上,趙媒婆已經撐地站起,但他過度肥胖,胖到連坐都坐不起來,手腳在半空中不停揮舞,像只翻不了身的王八。
他放聲大哭。「娘,我要媳婦、要媳婦。」
那模樣令在旁圍觀的親戚們捂嘴輕笑。
吳夫人見狀火冒三丈,那群只會打秋風的窮親戚,有什麼資格笑話她兒子,兒子再傻,都比他們生的廢物還好。
「都是死人嗎?還不把少爺扶起來!」
吳夫人一喝,幾個小廝飛快進廳,手忙腳亂地想把人給拉起來,但吳進財不僅胖啊,還天生神力,拳頭一揮就听得一陣哀號,緊接著就看見幾個人摔成一團。
這麼好笑的場景,就算搗嘴也藏不住笑意,還有那忍不住的,噗地放聲大笑。
好不容易吳進財被扶起來了,剛站直就傻乎乎地走上前想去拉葉曦。
梁璟朱哪能容忍曦曦被他踫著,松開她,一個回旋踢,在雙腳無力的葉曦尚未癱倒在地之前,又把她抱進懷里,而力大無窮的吳進財竟然被他踢上半空,再摔下來時,把一張太師椅給撞得四分五裂,霎時哭聲震耳欲聾。
吳老爺雖然滿肚子怒火,卻不敢隨意發作,他是個見多識廣的商人,自然一眼便瞧出梁璟朱並非普通人——他是靖王府的少爺嗎?
當時他打了一手好算盤,心想著,倘若葉曦與靖王府關系仍然良好,那麼她嫁進吳家後,是否也能替自己開一道方便之門?哪個做生意的對皇商這個身分不帶著一絲幻想,因此他五百兩給得既爽快又大方。
但現在這樣子……生米尚未成熟飯,靖王府會不會仇視自己?日後吳家的生意會不會遭受打擊?他這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了。
心正亂著,不曉得如何將危害降到最低,沒想妻子竟然站出來,指著梁璟朱鼻子怒道︰「哪里來的臭小子,竟敢壞我吳家大事!」
無知者無畏啊,葉曦在心底默默地為吳夫人上一炷清香,但願她一路好走。
「請問我壞了吳家什麼大事?」梁璟朱笑問。
「你瞎了嗎?沒看到我們正在辦喜事?」
「喜事?」梁璟朱低頭對著葉曦問︰「你想嫁給那只豬嗎?」
豬?無比貼切的形容詞,可打人不打臉,說得這麼赤果果,好嗎?不過也好,這件事大家一定要牢牢記住,與人爭論的時候,目的是氣死對方、而不是說服對方。
「不想。」口齒清晰的兩個字出籠。
「听見沒?她不想。」梁璟朱笑眼眯眯地望向吳夫人,只是眼底布滿殺氣,他發誓會盡快讓吳家從商戶中除名。
「她爹娘收了吳家五百兩,女兒自然歸我們。」
「五百兩嗎?所以不是婚嫁而是買賣?你知道什麼叫做買賣人口嗎?曦曦,給吳夫人解釋解釋。」
葉曦道︰「所謂買賣人口,乃指行為人與他人就人口及價金為合致之意思表示,並將被害人移置于買方或他人實力支配下的之行為,已屬犯罪構成要件。可處五年以上有期徒刑,並科五十萬兩罰金。」
這時代買賣人口還真的無罪,要不牙婆靠啥吃穿,話純粹是她胡扯出來的,不過拗口的字句繞得沒見過世面的吳夫人一陣呆。
吳老爺忙道︰「公子見諒,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別听她的,那五百兩就是吳家許給葉家的聘金。」
「頭發長見識短?意圖散布于眾,而指摘或傳述足以毀損他人名譽之事者,為毀謗罪,可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
最見不得男人理直氣壯貶低女子,葉曦下意識在璟朱懷里碎碎念。
沒辦法,她是學霸,律法條文早已背得滾瓜爛熟,她聲音很低,但梁璟朱听見了,忍不住失笑。前世他死後,她到底遇到什麼,怎會有這些奇思怪想?
「婚嫁是你情我願的事,但很顯然我家曦曦不想嫁……」
吳夫人插話。「她是心甘情願上的花轎。」
「是嗎?你心甘情願上的花轎?」
葉曦搖頭。「沒有,我被下藥了,迷迷糊糊間听說吳家也為今晚備妥藥。」
「哦,所以是下毒?不曉得這種行為犯了哪條律法?」他就愛听曦曦的拗口話。
葉曦接道︰「將已滲入、添加或涂抹毒物或其他有害人體健康之飲食物品或其他物品混雜于公開陳列販賣者,處七年以下有期徒刑,若因此致人于死,處無期徒刑或七年以上有期徒刑。」
吳老爺立刻辯道︰「又沒有死人。」
「我被強迫嫁給吳進財,神志清醒後,我定會立刻自裁。」葉曦蹶嘴說。
「那就有死人啦。看來吳老爺犯下不少罪,待我回去一條條記下,再送進官府里,屆時官家來提人,還請吳老爺別反抗。」丟下話,他將葉曦抱起往外走。
這下子吳老爺嚇大了,連忙擋在門口,不讓他們出去。
「怎麼?你想剝奪他人行動自由、強制我們行事?吳老爺可知道妨礙自由非告訴乃論罪而是公訴罪,你確定要這麼做,不後悔?」梁璟朱說道。
他背起來了,那回瑀昊不讓曦曦跟出門,非要她待在屋里繡花,她就是用這篇說詞,逼得瑀昊不得不帶上她。
吳老爺心急啊,他不知道要說什麼話,卻明白不能就這樣讓他們離開。
這時緊趕慢趕、終于進到吳府的許睿,在看見吳老爺和梁璟朱對峙同時,心頭乍然一驚,連忙揚聲道︰「不得對四皇子無禮。」
四皇子?那是皇帝的……兒子?
這下囂張的吳夫人軟掉兩條腿,死定了……
一件大斗篷密密實實地將葉曦裹進懷里,堅硬的胸前貼著一個嬌軟身軀,陌生的經驗讓梁璟朱覺得心悸,很舒服的那種心悸。
是,他想明白了,明白這段時間、胸口那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感覺,它們叫做——喜歡。
也許從很早以前,這種感覺就開始醞釀,只是他的心太忙,忙到這種感覺被忽略。
她癱在他身上,隨著大馬前行,舒服的心悸被蹭出幾分激烈,男性沖動正在一寸寸謀殺他的理智,逼著他做出會後悔一輩子的事。
明知道不是她的問題,他還是忍不住說︰「你能不能坐直?」
葉曦有氣無力地回答,「如果你連吞三天迷藥,半口飯都沒得吃,還能夠坐直的話,我崇拜你。」
席瘍嘴,當她愛靠?他又不是Chesterfield百分百英國工匠制造的經典沙發,如果有選擇余地……葉曦笑了,彎彎的眉、彎彎的唇,她在他懷里揚起彎彎的喜悅,她更想選擇大哥、學長,選擇她愛慕了兩輩子的男人。
原本的原本,她想用慢火熬出湯汁,熬出濃濃的愛情,讓瑀晟對自己愛不釋手,決定永不分離。但是經過這場,她害怕了,害怕那個給足她戀愛感覺的人成不了她的誰,害怕到最後是一個給不了她戀愛感覺的男人成了她的誰。
所以不想細火慢炖了,她想要大火爆炒,為自己炒出色香味俱全的愛戀。
「你有沒有在听我說話?」梁璟朱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
「沒听見,腦袋很昏。」她隨口敷衍。
梁璟朱翻白眼,他的好心總是撞上驢肝肺,虧他心疼她喝三天迷藥、坐不直身,只能硬逼自己轉移那份形容不出的感覺,這才找話同她說,沒想到她半句都沒有听進去。
他在生氣!葉曦相信。因為他的手臂硬了、胸口繃了,沒猜錯的話,他正在對自己隱忍,他肯定覺得她很麻煩。
梁璟朱確實在隱忍,但隱忍的原因不是她想的那一個。
葉曦覺得罪惡感,因為她對他很不好。
她擔心感情投入太過,日後面對他的死亡會傷心太過,因此始終不願意正視他的存在。但不管願不願意正視,她無法否認一個事實——他待她真的很不錯,她應該懂得感激。
她破天荒地對他溫柔了。「對不起,你剛剛說什麼,能再講一遍嗎?」那是求饒的口氣,熟悉她的他很清楚。
「我說,你還想回葉家繼續報恩?」
她的溫柔瞬間被謀殺,梁璟朱真討厭!他這話,分明就是在逼迫她面對自己的愚蠢。
對,是她的錯誤決定差點把自己推進地獄,可是要她低頭道歉?很抱歉,就算決定錯誤,她也沒對不起任何人,她唯一虧待的只有自己。
「怎不說話?」他催促。
葉曦氣他,卻還是老實回答。「我不想回葉家,我要自立女戶。可是大梁的律法……我知道有困難。」
「我是大梁四皇子,區區名帖女戶有何難?」她的難,是平頭百姓的難,與高高在上的他沒有一文錢關系,不過是翻手覆手的事兒。
「你肯幫我?」她抬頭喜問。
不幫干麼說?梁璟朱撇嘴,她肯定是迷藥喝多給喝笨了。「想我幫忙?行啊,講兩聲謝謝來听听。」
說謝謝?有啥難的,這話在她不到一歲時,就會為了討顆糖,對陌生人說得無比流利。
開說了!「謝謝、謝謝……」
她在他懷里一遍遍說著謝謝,軟軟的身子在他胸前蹭著,蹭出他一波強過一波心悸,這丫頭多矛盾啊,有時候傲氣到令人頭痛,有時候卻可以不要臉皮,痞得讓人無所適從。
他不知道,而她沒發現,她的不要臉只會在讓自己感到安心的人面前出現,她不是天生驕傲,她的傲氣只是張面具,用來撐起她倔強的自尊心。
他知道她是受害者,知道她很委屈,卻想到如果自己晚到片刻會產生什麼後果時,忍不住抱怨。「就這麼遲鈍?葉田氏想對付你,你竟沒有半點感覺。」
不就是忙嗎?何況當年葉田氏連靖王府嫡女都敢算計了,她是什麼咖啊,哪會下不了手。半晌,她長嘆道︰「記不記我堅持離開王府的原因?」
「後院斗爭?」
「我以為只要不見面、不接觸,再多的嫌隙怨恨都會消弭。」
「道理上是這樣沒錯。」
「但好像錯了,我還是錯估女人的妒恨。」
「你的意思是……這次的事有梁瑀晨的手筆?」
「她給葉田氏五百兩銀子,命她促成此事。」話出口後,兩人不發一語。
梁璟朱濃眉深鎖,他不待見梁瑀晨,因為她自私粗鄙、言語難合,但即便如此終究是親妹妹,有好的也不會越過她。
就他所知,王叔和王嬸對她滿懷歉意,多方補償教導,這樣的生活,她還有什麼好怨恨?
「你打算怎麼做?報復回去?」
葉曦抬頭,半顆頭顱從披風里露出來。「報復來報復去,一門心思全放在這上頭,日子還要不要過了?」
「就這樣算了?」
「嗯,終究是我竊取她的童年。環境造就性情,若她打一出生就在王府長大,現在的梁瑀晨定是溫柔可愛、天真無瑕的大家閨秀,何至于養出一副睚皆必報的性情。我雖不殺伯仁,但心有所愧,就這樣吧。」
「不擔心未成事,她一而再、再而三對你動手?」
「若有人用相同的方式再三傷害我,那麼在這場悲劇當中,多多少少摻雜我的默許,既然是我的默許,還有什麼好怨恨?」而她的默許源于罪惡感。
「鄉願。」
「不是鄉願,是過意不去。」
「笨蛋。」
「我沒那麼笨,以後我會防範的,說不定還會給點反擊,但我沒打算扯出這次的事,你也別告訴哥哥們,我不想他們難做。」
「說那麼多,總歸還是想護著瑀昊、瑀晟。」
「他們是我哥,當然要為他們著想。」
「那我呢?為什麼告訴我,就不必為我著想?」
嘻嘻一笑,她道︰「別唬人了,你對梁瑀晨的態度擺在那兒呢,她是好是壞影響不了你。」
她看他就這麼清楚?梁璟朱抿唇淺笑,目眺遠方。
她願意放過梁瑀晨,但他不願意,而有些人不管為難不為難,都得知道這件事情,否則……她太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