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薛吟曦睡晚了,而後從茯苓口中得知,朱哲玄一大早就帶著朱哲霖策馬出門了。
她想到昨夜,粉臉一紅,不好再想,用了早膳後,主僕三人便在陳嬤嬤的陪同下上街去了。
京城繁華,街上都是氣派的各式商鋪酒樓,熙來攘往,馬車多,人也多,而且路上的人衣著也更為精致,此時是秋末冬初,空氣冷冷的,人人都穿得厚了些,街上的楓葉仍然火紅,放眼望去倒是一幅好風景。
陳嬤嬤是帶有任務的,雖然薛吟曦不想買首飾,但京城里有多少人在看著慶寧侯府,走一趟金玉坊是一定要的,買也是一定要買的,免得傳出侯府不喜新媳的傳言。
只是當陳嬤嬤一看到金玉坊前停的一輛馬車,她就頭疼了,怎麼會遇上那一位?
「陳嬤嬤,我們不下車嗎?」
半夏最是興奮,她是丫鬟,主子又不拘著,這一個月來就數她外的次數最多,都不知走過金玉坊幾回了,可惜沒錢沒身分進不了,眼下好不容易可以踏進去,陳嬤嬤卻不動?
陳嬤嬤有些尷尬,但不得不指指停在金玉坊外的馬車,「小姐,那是北平侯府的馬車。」
看她跟兩個丫鬟都一臉不解,陳嬤嬤繼續解釋,「這北平侯府的二小姐十分注重排場,只要她來金玉坊,那就只能接待她一個人,她沒出來前其他人都不能進去。」
「為什麼?」半夏不平了。
「因為一些關系,據說蘇二小姐與眾多皇子熟稔,但也听說她其實並不受皇家待見,去年宮宴也傳出她上演一出熱臉貼冷的戲碼,但傳言真假難辨,一般人哪敢去驗證真假,只得好好侍候。」
陳嬤嬤的意思是先轉去別的地方逛,薛吟曦沒意見,馬車就往另一條街上去,那條街的店鋪也是五花八門,但薛吟曦喜靜,除了書肆及筆墨紙鋪待得較久,其他都一晃而過。
再次回到金玉坊,已經看不見北平侯府的馬車了,薛吟曦看著那一套比一套貴重精致的首飾,眼楮都要看花了,因為陳嬤嬤很堅持要買,說是夫人交代的,她只好選了一套較為素雅的首飾,陳嬤嬤又添了五、六樣,依然說是夫人交代的。
茯苓見主子都要無言了,不禁忍著笑意,沒多久,從她們一進鋪子就消失的半夏出現在她身後。
待一行人回到馬車,陳嬤嬤就交代車夫往百匯樓用午膳。
車內,半夏笑眼眯眯,先喝了口茶水,再興高采烈的將剛打听到的熱騰騰消息說了出來,也是三姑六婆太多,不用她怎麼打探,給點碎銀就你一言我一句的抖出來了。
北平侯府蘇家是書香門第,卻是一代比一代不如的沒落世家,好不容易子孫堆里出了一個探花郎蘇思賢,卻讓漫月長公主看上成為駙馬,而按照規矩,駙馬是不能在朝中擔任要職的。
蘇思賢出頭無望,蘇家自是怨的,有了駙馬的名頭又如何,不過得了一個在太學的閑職,無權無勢,只能靠著女人過日子。
也不知是不是蘇家怨念太深,漫月長公主命薄,在誕下一女蘇薇茵後損了身體,纏綿病榻一年就去了。
彼時蘇思賢不過二十多歲,總不能要他為漫月長公主守一輩子,因此一年後他就開始積極尋找續弦人選。
皇太後也看出來北平侯一家對她的女兒有多薄情,氣得收回御賜的長公主府。
漫月長公主出嫁後並非住在長公主府,而是住到了北平侯府,蘇家人眼饞那富麗堂皇的府第,就說動漫月長公主讓幾個蘇家遠親住了進去,即便漫月長公主死後也依然沒搬離,直到皇太後一怒之下收回長公主府,那些人才灰溜溜的走人。
但皇太後的雷霆之怒還沒結束,第二件事就是將漫月長公主的嫁妝從北平侯府挪至長公主府,並派人看管,再將蘇薇茵接到宮中親自撫養。
蘇家不平啊,不尚公主不行,現在人死了,皇家又將一切收回,表面上是說要將這一切富貴都留給漫月長公主留下的惟一血脈,明里暗里也是向外透露對他們的不滿。
不過即便這樣,也不能阻止蘇思齊再娶,繼室夫人是北平侯老夫人的娘家人馮念彤,她進門一年懷胎生下女兒,也就是蘇荷茵,但之後馮念彤的肚子就沒動靜了,納了幾個妾也始終沒消沒息。
皇太後雖然不喜蘇家人,但想到自己終會先去,無法永遠看顧外孫女,三不五時還是會召蘇家一家三口進宮,讓小名囡囡的蘇薇茵可以和家人多多相處。
但隨著蘇薇茵慢慢長大,也可看出她對蘇家一家三口多有疏離,原本蘇家人是兩個月進宮一次,後來變成半年一次,再後來一年只見一次。
「這北平侯府的事兒外人怎麼這麼清楚,像說書的本子了。」茯苓忍不住開口打斷半夏的滔滔不絕。
此時,她們一行人早已下車,進了百匯樓的上等廂房,好茶好菜都上桌了,但耐不住半夏會說故事,連薛吟曦都讓她邊吃邊說。
听茯苓插話,陳嬤嬤也忍不住回了一句,「茯苓還真說對了,北平侯府的事確實讓人寫成了話本,在茶樓里打板說書,半夏說的就是當年最火紅的版本。」
「怎麼這麼轟動?」薛吟曦還真是好奇了。
「小姐,我要說到高潮了。」半夏趁機又塞了個蝦丸入口,隨便咬咬咽下,又開始說故事。
蘇薇茵跟蘇荷茵雖不是同母所生,但姊妹倆感情還是不錯的,一次盂蘭盆節出游,因為人多擁擠,隨侍的嬤嬤丫鬟將兩人跟丟了,皇家侍衛及京城禁衛隊傾巢而出,找了一夜也沒找到人,直到早上八歲的蘇荷茵灰頭土臉的倒在近郊被尋人的禁衛軍看到,救回北平侯府。
後來才從她口中得知,她們走在人群中時突然覺得後頸一痛,然後就昏過去了,再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在一個山洞內,听到兩個壞人在說話,知道他們是拐子,十歲的蘇薇茵展現了長姊風範,制造機會讓妹妹先逃。
蘇荷茵跌跌撞撞的逃跑,後來滾下山坡被救了,問題是要她帶人回頭去尋姊姊,她根本不知道怎麼回去那個山洞,皇家派人搜了好幾座山也沒找到人。
當時皇太後還親自到北平侯府見蘇荷茵,細問當天她們被擄的情形,蘇荷茵抱著皇太後的手大哭,「姊姊用石頭敲一個壞人的頭,要我快跑,還要我代替她好好孝順皇祖母……姊姊讓我跑,嗚嗚嗚,我看到姊姊被另一個壞人踹了一腳……嗚嗚嗚,她要我快跑……」
半夏說到這里,陳嬤嬤眼眶也紅了,「這話也不知怎麼的,就讓人傳出來了,每當說書人說到這段時,听眾都泛淚,多麼好的曦月縣主,怎麼就遭遇到這種事。」
「曦月縣主?」茯苓不解。
「哦,蘇大小姐被皇太後帶進宮後,皇上就封她為曦月縣主,她可是大夏史上年紀最輕的縣主呢。」半夏向她解釋,喝了口湯又說︰「總之,從此皇太後就常常召蘇荷茵進宮,但也不知道她怎麼惹皇太後不高興了,近幾年傳出皇家人不待見她,連宮宴也沒邀請她,但不管怎麼說,蘇二小姐出身及長相還是不錯的,連才氣也能在京城十大才女的排行榜上。
「她今年十四歲,听說心儀大皇子,傳言大皇子對她也有意思,再加上大皇子佔了嫡、長的名分,是太子的熱門人選,也不知道蘇荷茵是不是因此驕傲了,名聲也變得不太好,雖然有人說是故意詆毀,但像金玉坊之事眾所周知,可沒人冤枉她。」
「曦月縣主失蹤幾年了?」茯苓很好奇。
半夏想都沒想就答,「五年多近六年吧。」
茯苓看向主子,「小姐也是五年多前被大人救下,也是從那些喪盡天良的拐子——」
半夏指著她哈哈大笑,打斷她的話,「原來茯苓比我還會胡思亂想,每一年被拐子拐走擄走的男女有多少,隨便一個都是金枝玉葉,皇子龍孫啊?」
她突然頓了一下,起身湊近看著主子,「嗯,也難怪茯苓亂想,小姐長得如此國色天香,說您是曦月縣主奴婢也相信呢。」
「怎麼連你也跟著胡說。」薛吟曦失笑搖頭。
「沒胡說,小姐喪失記憶,搞不好真是被拐走的曦月縣主呢,但要怎麼證明呢?」半夏困惑起來。
因為她的模樣太認真,讓本來笑听著的陳嬤嬤趕緊開口提醒,「曦月縣主這事,門關起來說可以,可不能在外頭議論或提及,當年她被當成話本的主角,禁衛軍就抓了一大堆人入獄。」
不過薛吟曦失憶的事她倒是不知情,遂問了一嘴。
薛吟曦點點頭,「嗯,是忘了以前的事,但爹娘也說了,不必四處跟人提,否則要是外界知道了,也不知會引來什麼樣的人。」
陳嬤嬤明白,薛吟曦相貌太出眾,若被別有心思的人知道她失憶而前來認親,的確是麻煩。
*
薛吟曦等人回到慶寧侯府已是下午,丁意寧結束午憩,朱啟原正跟她說著話,連朱哲玄、朱哲霖也在。
薛吟曦甫跟兩個長輩行禮,朱哲玄就坐不住的走到她身邊,「怎麼去那麼久?」
「讓吟曦先坐下。」朱啟原看不慣他一副怨婦的樣子,忍不住開口。
朱哲玄撇撇嘴角,拉著薛吟曦坐在自已旁邊,「有沒有買什麼?母親說讓陳嬤嬤帶你去金玉坊,那里的東西可好了。」說著看向陳嬤嬤。
陳嬤嬤一笑,「有,買了好幾套,世子爺可要看看?」
見他點頭,半夏跟茯苓連忙將手上的幾個精致盒子放到桌上,陳嬤嬤說要先讓夫人掌掌眼,若覺得不夠還得再去買呢。
朱哲玄興致勃勃的拿著那些發釵、耳環、項鏈、手鐲在她身上比劃,完全視他人為無物,這還不說,他突然舉起她戴著手鐲的左手,向大家展示,「看,這是我設計的,還有機關。」
他示範給大家看,一按花瓣就出現一根銀針,也不知他怎麼做到的,小小手鐲竟能藏有百根細銀針。
「好了,這只手鐲真的很厲害。」薛吟曦可不想他一直炫耀下去,拉開他的手,沒想到到他又握住她的右手腕,「這手鐲不止厲害,它還很漂亮,不信比比看,金玉坊的手鐲還比不上我的手藝呢。」
朱世子就是個幼稚鬼,他將桌上一只精致鏤空綴珠手鐲套進她的右手腕,再拉起她的左右兩手給大家比較。
金玉坊可是百年老店,做出來的東西皆為上等,不過朱哲玄的設計也很讓人驚艷,加上薛吟曦膚白,這兩只手鐲可說是各有千秋。
听大家說一樣美,朱哲玄不滿了,「怎麼可能一樣美?再看看!」
他直接將她的寬袖往上拉,讓兩只手鐲能被看得更清楚,但女子的手臂哪能這麼公開示人,薛吟曦急著扯回手,寬袖晃動間,一直笑看著小倆口互動的丁意寧突然愣了一下。
「吟曦,你過來。」她招了招手。
朱哲玄看到父親不悅的表情,意識到自己有些忘形了,模了模鼻子,回頭就看到繼母拉高薛吟曦的寬袖到手肘位置,展示那特別的胎記。
這里還有父親及弟弟兩個男人在呢!他很快走到兩人身邊,將她的袖子又拉回手腕處,「有外男在。」
一屋子人都無言的看著他,那剛剛大方揭高袖子的人是誰?
朱哲玄咳了兩聲,看著丁意寧,「那個……關于吟曦的胎記,母親可別對外人說,因位置有些隱蔽,可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看到的。」
朱哲玄沒注意到丁意寧的表情,但朱啟原發現了,那是錯愕,「夫人可是覺得那胎記有問題?」
丁意寧點點頭,再看著一臉不解的薛吟曦。
外人皆知薛弘典先天有疾,無法生育,因此听說他收養一個女兒,眾人也沒多說什麼,薛弘典也沒有特別向人解釋薛吟曦的身分,只道與她有緣,她又無親人傍身,便養在身邊。
「吟曦,你的親生父母可還在?」
「小姐失憶了,什麼都不記得。」半夏嘴快,又將茯苓的猜測說了,「這胎記不會真的跟曦月縣主一模一樣吧?」
此話一出,周圍靜悄悄。
丁意寧感受到一屋子人的緊張,她笑了,「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皇家尋覓多年的皇室明珠竟然就在眼前,吟曦,你就是曦月縣主啊!」
「天啊,竟然是真的,奴婢居然、居然侍候一個縣主那麼久?」半夏幾乎要尖叫了,她眼兒彎彎的看向茯苓,兩人都是說不出的高興。
薛吟曦還有些難以置信,朱哲玄則莫名有種想哭的感覺,他這個才剛洗白的紈褲能娶縣主嗎?
丁意寧伸手輕輕的再拉起薛吟曦的寬袖,「我不會看錯的,我出嫁前曾陪家人入宮,初見你那年你只是個四歲的小娃兒,生得粉妝玉琢,圓嘟嘟的,我記得那時你跟著其他小皇子玩耍,不小心跌了一跤,是我將你扶起來,見你的手擦傷了,我牽著你走到樹蔭下,你女乃聲女乃氣的說上面也痛痛,然後就自己拉開袖子,讓我看到了這個胎記。」
這麼多年來,她始終記得這個胎記,紅色的上弦月,在月牙下方還有一顆黑痣,像是星星伴月。
「事後,照顧你的嬤嬤急急尋來,替你上藥時,你看著我說皇太後也有一模一樣的胎記,嬤嬤想阻止你都來不及,要知道事關女子清譽,女子身上的印記絕不能對外人言,事後嬤嬤還請我別說出去。」
朱啟原深深的吐口長氣,這可是大事,皇上與皇太後相當疼愛曦月縣主,因她的失蹤把北平侯府給氣狠了,現在也只有蘇荷茵還能偶而進出皇宮。
為求審慎,他問了薛吟曦被救的時間,確定與曦月縣主被拐子帶走的時間差不多。
「明日早朝過後,我立即求見皇上。」朱啟原做了決定。
朱哲玄垮著臉,眼巴巴的看著已經鎮定下來的薛吟曦,就怕她會不要他。
察覺到他的不安,她主動牽住他的手,「不管我是誰,我都會是你的妻子。」
他立即就笑了,馬上抱住她。
薛吟曦粉臉一紅,「放開我,這麼多人在呢!」
「我不管。」幼稚魂上身,朱哲玄抱著不肯放,對誰誰誰投過來的眼神都不管。
不管薛吟曦是不是蘇薇茵,她都是他的妻子,丈夫抱妻子錯了嗎?
*
翌日早朝後,皇帝就派總管太監親自將薛吟曦接進宮。
過沒多久,就傳出失蹤近六年的曦月縣主找到了,這個重磅消息彷佛長了翅膀般飛出宮,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傳了開來。
皇宮內,高聳的圍牆,絢爛的琉璃瓦片,舉目盡是金碧輝煌,氣氛卻是森嚴肅穆,宮女太監行走無聲,一見緩緩走過來的皇帝,連忙低頭行禮。
年約四旬的皇帝戴著冠冕,一身明黃色龍袍,俊逸臉上有著掩不住的笑意,他身邊有個小姑娘,隨行的宮女太監都知道這就是失而復得的曦月縣主。
「對于這皇宮,囡囡還有沒有印象?」
薛吟曦,不是,她叫蘇薇茵,是漫月長公主與北平侯蘇思齊的獨女,北平侯府的大小姐,對皇帝舅舅的問題,她搖搖頭。
皇帝停下腳步,定定的看著她,突然笑了,「真的是緣分,朕怎麼也沒想到,朕心系多年的外甥女竟然被薛弘典給救了,還收為養女。」
說完,他抬腳又往養心殿的方向走。
薛弘典他是一定要賞賜的,他剛剛已從囡囡口中得知她這幾年的生活,並沒有受到太多磨難,至于恢復記憶的事,小姑娘自己醫術好,郭蓉的醫術更高于太醫院,母女倆都不強求,他也不強迫。
「囡囡要走快點,你皇祖母肯定等不及了。」皇帝笑說,他早已遣人去告知母後這個好消息了。
富麗堂皇的壽康宮內,皇太後頭戴抹額,身著暗紫色團壽雲紋錦緞華服,保養得宜,容貌體態都保持得極好,讓人看不出她已是六旬婦人。
那雙眼楮透著長者獨有的睿智光芒,但在見到蘇薇茵時淚水迅速盈滿眼眶,她握著蘇薇茵略帶薄繭的手,細細打量她好看的眉眼五官,哽咽到說不出話來。
殿內還有幾名妃子,個個朱釵華貴,皆是環肥燕瘦的美人,見到皇帝紛紛起身行禮,听到皇上要她們好好陪陪皇太後與曦月縣主,幾個美人兒嬌聲應是。
皇帝很滿意,回去繼續處理政事了。
接下來,眾美人兒你一言我一句的說好話,諸如能尋回皇室明珠是皇上、皇太後福澤齊天雲雲,語氣歡快,喜形于色,場面動人,但究竟是真情還是假意,眾人心里門兒清。
其實多這一位或少這一位縣主對她們沒有太多影響,若是回來一個皇子,那情況就大不同了,不過既是皇太後跟皇上都疼寵的姑娘,那是一定要拉攏的。
皇太後也知道這一幕摻有不少水分,但她不在乎,她的心肝寶貝回到她身邊,這就是她最大的安慰,天知道自她丟了之後,她這些年有多驚慌多自責,就怕自己百年後無顏見女兒。
原本她都已經絕望,認為此生再無緣相見,幸得老天爺垂憐,讓她的囡囡回到她身邊。
*
曦月宮高堂華屋,錦繡綺羅,處處無不見精美,正是蘇薇茵在宮里的居處。
皇太後帶著蘇薇茵回到曦月宮,雖然已經六年沒有主子,這里仍維持著她在時的模樣,連侍候的宮人都沒換。
這是蘇薇茵從小生活了十年的地方,皇太後希望她看到這地方能記起什麼,一邊陪著她走,一邊也說起她幼時之事。
蘇薇茵沒有想起什麼,卻听到了夢境里時常出現的滴答聲。
原來那是置放在花廳的一只西洋自鳴鐘,是外邦進貢的機械精品,因為很特別,又見小小的蘇薇茵好奇地蹲在西洋鐘前看著指針一格格擺動,皇帝大手一揮就叩人將這東西送到曦月宮。
成長的歲月中,這個自鳴鐘是蘇薇茵最常听到的聲音,因此雖然喪失了記憶,但這個聲音仍舊常在夢里響起,似要喚醒她遺忘的歲月。
祖孫倆在水榭坐下,茶水點心送上,皇太後便讓侍候的人都退了下去。
她看著失而復得的外孫女,微微一笑,拉高自己的衣袖,在手腕略高處有一個跟蘇薇茵一樣的特殊胎記。
「這個胎記哀家身上有,你娘沒有,所以當看著襁褓中的你右手肘內側有個跟哀家一般無二的胎記時,哀家就打算把你留在身邊撫養,你娘生了你之後身子受損,一直在調養,後來……」
皇太後想到喪女之痛,搖搖頭,不想再談這部分,喝了溫茶,目光落在不遠處的一棵楓樹,又說話了。
「當年你失蹤後,你皇舅舅本想將你這特殊的胎記昭告天下,但被哀家阻止了,一來你是女子,消息一出反而容易遭人惦記,遇上好的人便罷,萬一是別有心思之人,後果不堪設想,畢竟世上心思丑陋的人不少,為了富貴榮華什麼都敢做。」皇太後握著她的手,即使人已在眼前,她仍微微顫抖,可見找不到蘇薇茵的這幾年對她來說有多煎熬,「哀家本想著要對你的消失做一番合理交代,再私下派出親信明查暗訪,可恨那北平侯府居然大動作報官尋人,事情盡往大的鬧,根本是要毀了你,如此一來縱然你平安尋回,他人的唾沫星子也都能吞了你,哀家這心痛啊、恨啊!」
蘇薇茵知道老人家壓抑太多心思,今日便要好好宣泄一番,于是她沒有說話,拿絲帕輕輕為她拭淚。
皇太後朝她一笑,靜了好一會兒,情緒恢復了才又開口。「哀家渾渾噩噩的過了兩年,待回神後想清楚了,對你那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就再也不喜了。」
皇太後能在宮里熬到這最尊崇的地位,自然是人精,她輕拍蘇薇茵的手,「當年的事情看似合情合理,待仔細回想就能發現有很多不合理之處,那些嬤嬤跟丫鬟也都說了,是荷茵拉著你往人群里鑽,一下子消失在她們的視線里,可惜哀家找不到證據,況且一個八歲女童怎麼可能會有害嫡姊的心思,哀家就想該是大人們在背後教的,但也都只是猜想。」
皇太後說完,靜靜的喝茶,蘇薇茵也跟著啜了一口。
「你想知道什麼嗎?」
「北平侯府,我對父親、繼母及妹妹是什麼態度?」
「也是,你總得見見他們。」皇太後知道這個理,卻不想說那家子的事,那會讓她心更痛。
于是她喚來心月復唐嬤嬤,讓唐嬤嬤好好的跟蘇薇茵談談北平侯府的大小事。
皇太後畢竟年事已高,大喜太悲之下難免感到疲累,蘇薇茵開了一服靜心的安神藥,侍候皇太後喝下,見她睡了,才跟唐嬤嬤到偏殿。
唐嬤嬤看著自己當年抱著牽著的小姑娘變成大姑娘,也忍不住哭了一場,接著才說起蘇薇茵對北平侯府的態度。
「其實縣主對北平侯一家很疏離,大概在二小姐六歲時,她突然變得黏您,總是纏著您,縣主心軟,答應讓她常常進宮來玩,不過大概兩年後,縣主從侍候的宮人口里听到一些事,就不太讓二小姐進宮來了。」
「什麼事?」蘇薇茵問得直接。
聞言,唐嬤嬤硬著頭皮說︰「听說當年北平侯要娶繼室時,蘇家人曾對外嚷嚷,說就算媳婦貴為長公主,可滿天下也沒有男人給妻子守喪的道理,還有人說北平侯跟現任的侯爺夫人早早認識,若不是皇上搶先下了賜婚聖旨,兩人早就成親了。
「當時縣主冷著一張臉來問老奴,是不是長公主知道了這件事抑郁傷心,才會懷相不好,最後賠上性命。」說到這里,唐嬤嬤眼眶泛淚,「縣主聰慧,事實就是如此,太後娘娘把陪嫁的崔嬤嬤宣進宮問個究竟,崔嬤嬤直說長公主被北平侯冷落,蘇家人也都欺負長公主,但長公主不想讓皇上太後擔心,這婚事是她主動求來的,她就得自己承擔,就這麼生生的把自己折磨死了。
「縣主听了這些,對蘇家人就更冷淡,連北平侯夫人的面都不願見,只對二小姐還有好臉色,或許縣主想著她也是無辜的,就是因為這樣,縣主才答應她的要求陪她出去,沒想到竟出了事……」
*
此時的北平侯府里,奴僕走起路來都是小心翼翼。
中庭,一披著披風的女子站在臨湖水榭,兩名青衣丫鬟站在水榭後方,對視一眼後再搖搖頭,眼中都有困惑。
二小姐在听聞大小姐平安尋回的消息後,表情並非驚喜,反而出現一種詭異的扭曲,嚇得她們差點叫出聲來。
之後,二小姐就背過身站到現在,至少都有一刻鐘了,久到她們腳都發麻,但二小姐仍然一動未動。
蘇荷茵看著面前小湖,冷風吹來,一旁的楓葉緩緩飄落在湖面上,攪動平靜的湖面。呵!那個身分特別尊貴的姊姊怎麼就那麼好命呢?
今上是皇太後一手帶大,對同胞妹妹漫月長公主更是疼寵萬分,長公主早逝,這份疼寵就落在蘇薇茵身上,蘇薇茵跟幾位皇子都要好,感情更勝親兄妹,過得順風順水,至少在她死前一直都過得很好。
想到這里,蘇荷茵冷笑,是,她死過一次,前世她只活到二十二歲。
雖然同是北平侯府的嫡女,但被封為曦月縣主的蘇薇茵養在深宮,活得光鮮亮麗,才女之名遠播,皇室中人人將她當成眼珠子般疼寵。
至于她這個二小姐,永遠輸蘇薇茵一大截,他人在外見到她,都只會說她是曦月縣主的妹妹,而那些愛慕蘇薇茵的勛貴公子也清楚就算與她走得再近,也見不到他們朝思暮想的大夏第一才女,根本不會將目光落在她身上。
不管在哪里,她永遠都是被忽略的那個,就算有目光投注在她身上也是同情憐憫,不然就是高高在上的鄙視,總讓她羞憤到無地自容,久而久之,她郁結于心,就將自己生生熬死了。
沒想到再睜開眼,她又活了,而且只有六歲,她有大把時間替自己鋪出一條光明大道。
于是,小小年紀的她先跟蘇薇茵上演姊妹情深,之後再搜掇母親聯手設局,讓蘇薇茵被拐子帶走。
她成功了,沒有人會想到一個天真爛漫的八歲女童會算計親姊姊,打著代替姊姊孝順皇祖母的大旗,她終于能留在宮中,但仍然不能入住曦月宮。
但再來的日子,她覺得事情發展並不如想像中順利。
皇太後總是獨自待在曦月宮,不喜她的陪伴,說看到她會想到蘇薇茵,之後更要送她出宮。
彼時她已經鐘情于大皇子,自然不肯走,跑去找皇太後,再次重申她的命是姊姊掙來的,就要代替她在皇太後跟前盡孝。
但皇太後還是將她送走了。
接下來幾年,她雖然還能進出皇宮,但她能感覺到皇太後並不待見她,應允她進宮的次數也愈來愈少。
一次宮宴,母親進宮參加,又提到她想進宮,說她想皇祖母了,結果目的沒達成不說,母親回來還跟她說別再喊皇祖母,也別再叫皇舅舅。
她不懂,是她哪里露出了破綻嗎?
她本以為那句「姊姊要我代替她好好孝順皇祖母」會讓所有人像嬌寵蘇薇茵那樣寵愛自己,但她後來才明白,母親是續弦,父親也不是皇太後心中的良婿首選,這些不滿並不會因為幾句話就消失。
慶幸的是,除了皇太後跟皇帝以外,其他皇子們對她仍如幼時一樣好。
「荷茵!」
母親焦急的聲音響起,蘇荷茵下意識轉身,卻沒想到久站造成雙腿僵麻,瞬間一個踉蹌,幸好過來的嬤嬤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將她攪扶到水榭坐下。
馮念彤心神不寧地叫下人們都下去,驚慌地看著面無表情的親閨女,「你知道了吧?回園找到了。听說她失憶了,但萬一她記起了什麼該怎麼辦?」
她咬著下唇,無數次後悔自己為什麼當年會听了女兒的話做出那種事……
蘇荷茵看著嚇壞又沒主意的母親,在心里冷哼一聲,很難想像前世的自己竟是被她罵到想一頭撞死,「母親不用害怕,一切都掌控在女兒手里,何況誰又會相信當年是我刻意拉著姊姊,將姊姊親自送到拐子手里的呢?」
馮念彤連忙點頭,女兒說得沒錯,誰能想到一切都只是一個八歲女孩的心計。
「父親回來了嗎?」
馮念彤臉色變得更難看,「別說了,忙著關心兩個外室,其中一個听說月事晚了幾天,你父親盯著呢,始終不肯死心。」說到後來只剩苦澀。
她也不懂為什麼自己的肚子自從生下女兒之後就再沒消息,公婆直到荷茵六歲多才讓丈夫納妾,想生下一個像丈夫一樣優秀的孫子,參加科考求取功名,重振北平侯府。
但時間一年一年過,沒一個肚子有消息,明明她們所有人都讓大夫把過脈,確定沒問題,蘇薇茵和蘇荷茵的存在也證明丈夫不可能不孕。
生兒子這事逐漸變成丈夫的心病,覺得或許是北平侯府的風水不好,不利于生子,干脆置了外室。
蘇荷茵看著黯然神傷的母親,想到前世父母還生了一個弟弟,對他用心栽培,小小年紀就有才子之名,隨著弟弟才名愈盛,她更是被父母貶低到塵埃里,這樣的存在,她怎麼能讓他再出生?
所以在重生時,想到母親就是在這一年懷上弟弟,她便在父親的茶食里下了絕育藥。
蘇荷茵緩緩笑了,這個笑看在一旁侍候的兩名丫鬟眼里顯得十分猙獰,兩人相視一眼,眼里盡是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