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個纏人的小子……煩吶!席雋心里這樣想,但從容的臉上看不見半分不滿。
分明說好明兒個才正式上課,但一進到王府她就被纏上了,講故事、說道理,連筆墨都伺候了。
不帶這樣勤奮的呀,才賺那麼丁點兒錢財,何必費太大心思?但他不想在她面前當壞人,只能閉上嘴巴把人讓出去,獨自乖巧地到她屋里,幫忙整理從柳家帶出來的兩箱書籍,一面整理還得一面洗腦自己——他並沒有討厭小屁孩。
什麼?洗腦?覺得奇怪?那是他從婧舒的書冊里讀到的,很有意思的詞匯,有時間的話他會再過來借書,多看個幾回,定能從中學到更多奇思妙想。
終于把兩個小子給擺平,席雋方能領著婧舒回到蘭芷院。
站定,她仰頭對上大樹。「這是……」
「玉蘭樹,你沒見過?」
「村里沒有這種樹。」但奇怪地感到異常熟悉,在哪里見過?
「它開的花白白小小、香氣濃郁,早上我讓人摘一籃子送進你屋里,如果喜歡……」
「我可以摘?」這可是王府公物,她一個外來客有這麼大權力?
「有石鉚在,喊一聲,他自會幫你摘來。」
「石鉚?」
「我那個小廝。」他指指屋頂。
婧舒順著他的手看去,屋頂有一個人影,兩人對上眼同時,石鉚朝她揮揮手。
「他為什麼待在屋頂上?」是為了護衛主子嗎?那也太辛苦,餐風宿露的,要是下大雨怎麼辦?
沒想他竟是回答︰「他腦子有病。」
有病?噗……她同情地朝石鉚拋去一眼。「好端端的人不用,干麼用個腦子有病的?」
「我同情心泛濫。」
「石鉚、秧秧再加上我,你對每個人都這樣同情嗎?」她笑得眉眼彎彎,頰邊酒窩若隱若現。
他搖頭拒答,但心里回話了——我對你,不是同情。
席雋領她走到屋前道︰「你住這里,我住那邊,有什麼事隨時來敲我的門。」
什麼,他們住在同一處院子?大戶人家規矩多,怎會做出這種安排?
她未開口,席雋直接打斷她的忖度。「別多想,是我要求的。」
「為什麼?」
「你是瑛哥兒的啟蒙先生,我是他的武學師父,住得近些要談論他的學習情況方便得多。再者我們有夫妻名義,倘若你的家人尋來,關起門好說話。」
他沒把話說透,她卻听懂了。是,她也擔心,萬一銀子花光,常氏會不會上王府,再來一次獅子大開口?
這次的事讓她看透,貧窮可以讓人失去底線。
「未婚夫妻同處一院,這是不是不合規矩?」
「恭王府里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規矩。」無父母尊長,里里外外就兩主子,需要啥規矩?何況王府越沒規矩,皇家越樂見吧。
「那……以後請多指教。」
「指教不敢,若是婧舒哪日心血來潮想做點好吃的,給我留一份便好。」趁她不注意,他悄悄地換了稱呼。
「我能在王府里擅自做吃食?」
「隨我來。」
他領著她推開一處木門,灶房干淨得讓人眼楮一亮,大灶上正燒著開水,旁邊櫃子擺滿一瓶瓶調料和食材,她快步上前一袋一袋翻開,相信嗎?竟然連干貝鮑魚都有,這正是她的夢想廚房吶。
「缺什麼盡管說,明天牙婆會帶人過來讓你挑選,你要用的人得合你的眼緣才是,所以我沒要王府下人。」
「不必,我不需要……」
「教導瑛哥兒和秧秧已經夠忙,如果連灑掃、備菜這種瑣碎之事都要你親力親為,你哪有時間做自己的事?」
是啊,要維護整個院落的潔淨也得花不少時辰。「多謝你的周到。」
「別為這種事說客氣話。呈勳的父母都不在,這里他最大、我第二,我明白讓你把這里當自己的家很困難,但至少過得舒心一點,不要感到局促才好。」
哪來的局促?他方方面面都替她考慮周詳了呀,更別說,從出生起她還沒有住過這麼好的房子,用過這麼好的廚房,以及與……這麼好的男子,在一個屋檐下同處。「我會的。」
「先回房吧,我幫你送熱水。」
「我自己來。」
「別跟我爭,難道一個大男人連水都提不得?先回房看看,有沒有什麼要添補的。」她明白自己拗不過他,只得進屋。
門打開,一陣香氣襲上,甜甜的香,甜了她的知覺也甜了她的心田,這個人怎這般細心。
屋子隔成前後,前面是個小廳,靠窗處有書桌,書桌旁邊是櫃子,她帶來的書已經分門別類擺好,蘭芷院尚未有下人,那麼是誰動的手?又是……他?
臉頰微紅,揮開多余念頭。
書桌後頭有組小圓桌,上頭擺了茶具,里間有床有櫃,右側屏風擋出一個空間,她繞到後頭一看,是個洗浴的大木桶,屏風外有洗臉架和梳妝台,銅鏡磨得非常光亮,一靠近就能看清自己。
眉眼彎彎、嘴角微勾……她在笑?
剛離家呀,前途茫茫的自己怎地笑得出來?
梳妝台前擺上許多瓶罐,婧舒認得它們,它們是她舍不得也買不起的好東西。
打開木匣,里頭釵環珠戒樣樣不缺,他是男子呀,怎會想到這些?
她的衣裳全讓常氏胡截了,本打算用師兄給的抄書銀去買幾套回來替換,沒想到打開衣櫃,瞬地,她讓里頭幾十套衣裳給亮花了眼。
通常感動是一點一點慢慢累積的,但他一口氣把滿桶的感動全往她身上倒,讓她……怎麼接才能接得不心虛?
門上傳來兩聲敲叩,婧舒迎上前。
席雋和石鉚各提兩大桶水直接走入屏風後,倒進木桶。「如果不夠……」
「夠了夠了,夠多的。」她急得連忙揮手,從沒人待她這般細致,如此盛情,她要怎樣才還得起?
席雋莞爾道︰「那些衣服首飾,你先對付著用,找一天我再陪你出去挑點喜歡的。」
「不必,真的,我不常……」
席雋截下她的話。「我听過一句話。」
「哪句話?」
「一個女人如果不懂得珍愛自己,那麼就不會有人懂得珍愛你。為人付出是種良好品德,但在那之前,你必須先學會為自己付出。」
這話是娘的冊子上寫的……他看過?
見她久久不語,他笑問︰「你的書很有意思,我能借閱嗎?」
「可以。」他為她做這麼多,有什麼她不能為他做的?
「想問,書是從哪里買的?」他指指架子。
「不是買,是娘留下的,祖母說是娘親一筆一劃書寫而成。」
「你母親是個才華洋溢的奇女子。」
「我沒見過她,但我相信她是。」
「好了,先洗漱吧,免得水涼了。」
席雋退出屋外卻沒即刻離去,他看著關起的門扇,久久不動作。
說不出的感受充斥胸口,他看見那本書了,從頭到尾、一頁頁讀得非常仔細,所以他為婧舒說的故事,她早已了然于心?所以那個聰慧靈動的小姑娘,早已經不在人世?
心情激蕩,他怎麼都沒想到,自己同婧舒竟有這麼一段緣分?
他的听力太好,所以听見她在床上翻來覆去。
睡不著?是認床還是想家?她是個重情義的女子,從來都是。席雋輕聲喟嘆,就是這樣的性情才讓她總是吃虧到底。
席雋穿上衣服,低聲喊,「石鉚。」
主子一喊,石鉚立刻從屋頂跳下,席雋剛轉身,窗戶已被推開,帶著幾分稚氣的笑臉出現。
二十幾歲的人了,卻有張不老的女圭女圭臉,可愛得讓人想掐兩把,真是令人羨慕又討厭,尤其是往長相不怎樣的主子身旁一站……沒有比較就沒傷害,他干麼尋個人在身邊傷害自己?
「你為什麼老是上屋頂?」席雋問。
「我腦子有病唄。」石鉚撇撇嘴,記恨。
席雋冷眼微眯,說他兩句,竟還慰上啦?他家主子沒尊嚴的嗎?
「也對,好端端的人不用,干麼用個腦子有病的?把行李整一整,出王府吧,你自由了。」
啥?這樣就不要他了,干麼啦……講兩句笑話也不行哦。他干笑著,嘴角幾乎要拉到後腦杓,涎著臉道︰「回主子,其實是因為屋頂離天空更近。」
「這種事需要你來說?」席雋白他一眼。
「離天空近,雲更清楚、星星月亮也更清楚,看得清晰了,就會覺得自己渺小,一旦覺得自己渺小,那麼就算再大的事兒也就像芝麻粒那麼一丁點兒。」
廢話真多,不過他終于听懂,離天空更近,心情會更好,再大的煩惱也會雲淡風輕。
「今晚,你別待在屋頂上了。」
別待?為啥,主子從不做這等不合理要求啊,所以主子也想試試?
為了不想恢復「自由身」,他忙道︰「是,主子有令,屬下必遵。但敢問主子,您是想一個人待待,還是想帶『小姑娘』去待待?」
「有差?」
「如果是後者,屬下不是娘兒們,不確定看星星能不能讓女子心情好,但我知道如果女人心情不好,塞點兒仙楂蜜餞之類的零嘴兒,挺有效的。」
「多嘴!」席雋輕斥,拉開門往外走,但不多,就五步,五步之後停下腳步,斜眼瞪上石鉚。「還不進屋?」
「是,爺。」石鉚急忙進屋,但進了屋,沒上床,直接躲在窗後偷偷往外探。
見石鉚的房門關起,他折返屋里,打開幾上食盒,每樣零嘴都挑出幾塊,用布包妥收進懷里。
走到婧舒屋前,輕敲幾聲,停頓三息,再敲幾聲。
他的听力很敏銳,很快听見婧舒下床聲,當然也听見石鉚的竊笑聲。看來最近他太閑,得給他找點事做,免得沒事偷听主子壁腳。
婧舒先是一愣,听錯?天色已然不早,怎有人敲門?
停頓片刻,側耳傾听,敲門聲再度出現,確定沒听錯後,她下床,穿上衣裳,攏攏披在身後的長發,打開門。
一縷柔和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朦朦朧朧地染了他一身光華,他不俊朗,但此刻好看極了……
「我睡不著。」他說。
她順理成章接話。「我也睡不著。」
「想不想看星星。」
「看星星?去哪里?」他指指上面。「屋頂?」
「怎麼上去?」
他沒回答,下一刻,腰際微緊,婧舒騰空飛起,當她意識到自己離地時,雙腳已經落在實物上。
「輕功?」她展眉開顏,笑得無比歡暢,那感覺像展翅御風,像是當了一回神仙,上次只能欣賞沒得體驗,這次……要是能夠飛久一點,多好啊。
「對。」
「我能學嗎?」
席雋的回應是一陣哈哈大笑。
偷窺中的石鉚輕嘆,主子不懂哄女人啊!
「你在嘲笑我嗎?是不是我太笨,學不來?」她蹶嘴問,見過她的人可都夸她天資聰穎呢。
石鉚又暗道︰果然,女人心忒難哄,主子有苦頭湯喝啦。
他沒有太遲鈍,發覺不對立刻改。
「你學輕功做什麼?」這話問得十足誠意。
「有事沒事飛一飛。」
「這有何難?你想飛時告訴我一聲,我立馬帶上你,你往哪里指、我便飛往哪里。」
石鉚十指輕拍,悄悄點評︰有進步,這話答得不差。
「說得好像你是我的坐騎似的。」
噗!石鉚控不住噴笑,主子撞牆!
席雋橫眉,笑那麼大聲?那家伙眼里還有沒有爺?摘下一顆扣子,咻地凌空射出,扣子射穿窗紙打在女圭女圭臉上的女圭女圭頰。
石鉚跳起來,狠揉兩下,痛啊痛啊……他看一眼掉在地上的偷襲物,哇,是玉扣,賺到!
「謝爺賞賜。」他撿起玉扣躺回床上,今晚不賞星星賞玉扣。
沒了討人厭的蒼蠅,席雋笑眼眯眯道︰「當婧舒的坐騎?不我介意。」
這話說得……婧舒別開眼,假裝臉上沒有熱熱的,假裝心髒沒有撲通撲通跳得迅疾,一雙眼楮東瞄西望,竟不曉得要落在哪里。
「靠人不如靠己。」她硬是擠出一句來回應。
「有人能夠倚靠,為什麼不?借力使力是最聰明的方法,沒力可借才需要自己發力。」
「事事指望旁人,哪天旁人不樂意被指望了,會受傷的。」她更想說的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眼下他處處優待,她自然歡欣,但哪日他不樂意了,她會……傷心吧。
「你很害怕受傷?」
「誰會喜歡受傷?」
「我沒讓你喜歡,但你可以試著逆轉狀況。」
「逆轉?不懂。」
「把面對受傷時的勇氣刻進骨子里,把面對受傷的經驗做累積,一次兩次,你很快能夠收獲成功。」
「你很擅長鼓勵人?」
「等你活得夠久,就會理解人們所有的『擅長』都來自于經驗,包括受傷經驗。」
「說得你好像活很久似的。」
他沒回答,拉著她在屋頂上坐下,從懷里拿出布包。「給你。」
她打開,看見零嘴時笑了,挑起一塊蓮子糖放進嘴里,見她笑開,石鉚沒說錯,女人確實喜歡這玩意兒。
她捻起一塊給他,他沒伸手,卻張開嘴等著接。
微愣間,婧舒竟下意識將零食送進他嘴里?該害羞、該尷尬的,可是她……自然而然?
彷佛他們本就熟稔,本就應該這樣互動?
席雋嚼兩下,太甜,他不喜歡,但伴著她的傻氣模樣,突然覺得滋味妙極了。「喜歡零嘴?」
她回過神,努力讓自己自然一點。「我貪嘴,但娘死後家里沒了進項,爹爹和常氏花錢大手大腳,為家計,女乃女乃不得不嫗摳省省,我常常羨慕別人家孩子有糖吃,但我也心知肚明女乃女乃掌家不容易。」
「可你很會做菜。」
「娘留給我很多菜譜,我一讀再讀、讀得滾瓜爛熟,但做菜得有足夠經驗,腦子里背再多菜譜也沒用。」
「祖母樞擅省省,沒有足夠的食材,你的廚藝是怎麼練來的?」
「這得感激里正,他家里經常買魚肉,在我十歲時候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傻膽,竟敢求到里正跟前,請他讓我在他家廚房做一道紅燒肉。」
「里正肯定猶豫吧?」
「猜錯,當時我都不曉得多久沒嘗過肉味兒了,何況我還小呢,沒想到里正居然一口氣答應,那道紅燒肉讓我敲開他家廚房大門,從此只要我有空,他們都樂意讓我過去燒菜,里正太太客氣,常讓我帶一點肉回去。」
「那里正是個好人。」
「對,里正的兒子是個鏈師,走南闖北閱歷豐富,知道我善廚,經常帶回沒見過的食材讓我試試,我之所以有勇氣去『夕霞居』賣菜譜,也是受到齊大哥的鼓勵。」
他捻起蜜餞放到她嘴邊,有了前面的「自然而然」,她沒多想便張了嘴,但他的手指觸到她軟軟的嘴唇,心中一陣悸動,那里……是甜的吧?
咽下口水,他努力把心抓正。「以後不會了,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做什麼菜就做什麼。」
大概是嘴太甜、心也太甜,糖會讓人放松警戒,也大概是夜深人靜,咽意入侵,滿天星子松弛了人的神經,讓她不再拘謹,話便這般月兌口而出。「我覺得自己很幸運,能夠踫到你。」
席雋輕嘆,怎會是「踫到」,分明是眾里尋她千百度……「我覺得能夠踫到你更幸運。」
「我沒有為你做任何事,是你幫我逃掉一門親事,讓我擁有現在的差事。」
「那麼,可以為我做一件事嗎?」
「好,什麼事?」
「幫我照顧妹妹。」
「妹妹?」她想起在馬車中听到的對話。一場莫名其妙的病,讓他的妹妹連人都認不得……那孩子還好嗎?
「我的父親是忠勇侯席定國,你听過這個人嗎?」
「我對朝堂上的事不太清楚,但听過一回說書,有關忠勇侯和皇上的情誼。」
「當年父親從敵軍手里救回被劫持的皇帝,那時皇上只是個不受待見的皇子,被救回來之後父親教他兵法、行軍布陣,兩人力立下許多戰功,漸漸地皇上入了先帝的眼,最終將皇位傳予他。」
「所以皇上很信任你父親?」
「皇上生性多疑,卻對我父親的忠心耿耿毫不懷疑。」
「你為什麼不回家?」
他撇嘴道︰「故事很長,你還不想睡嗎?我們可以下次再聊。」
「你說吧,我想听。」
「好。十四歲那年,我外祖父去世,因皇上身邊離不開父親,母親便將年幼的妹妹和父親留在京城,由我與母親返鄉奔喪,但喪事結束返回京城,我與母親卻被狙殺在半路上,我死里逃生,而母親為了護我慘死刀下。」
「怎會這樣?」
「新帝上位,政治清明、民生樂利,官道上哪來的土匪。」
「事出必有因,對吧?」
「嗯,我被一名樵夫所救,養傷近月後喬裝打扮返京,卻听到一個消息。」
「什麼消息?」
「皇上為父親和明珠縣主賜婚。」
天,母親才去世一個月,忠勇侯就……婧舒抬頭望他,很傷心對嗎?下意識地,她又往他嘴里遞糖。
席雋知道那是安慰,他含住了。「那晚我夜探侯府,確定妹妹被照顧得很好之後便悄然離京,就是在那次我偶遇呈勳,當時他被人追殺,我救了他,從此結下友誼,這五年我走遍大江南北,看過各地風土民情,直到走累了,決定回京看看呈勳和妹妹,猜猜,我看到什麼?」
「什麼?」
「我的妹妹變成一個傻子。」
「怎麼會?」不是被照顧得很好?
「我與母親離京時,涓涓只有六個月大,她活潑好動、可愛漂亮,娘說她比一般嬰兒聰敏,但現在快六歲了,卻認不得人,成天在屋里對著牆壁喃喃自語。」
「你調查過嗎?發生什麼事?」
「兩個多月前她大病一場,痊癒就變得痴傻,大夫說她傷了腦子。」
「什麼病會讓人變得痴傻?你與母親的事故,你沒接著查?」
「何須查,事實擺在眼前。」
「事實?」
「我與母親離京之前,我父親進宮赴宴喝醉酒,壞了明珠縣主的清白身,事已至此,縣主只能委身為妾,但母親寧願和離成全他們也不願與人同事一夫。之後母親帶我回鄉奔喪,也是存了心思要讓父親好好想清楚、做出決斷,沒想到會踫到那樁事故。」
「你認為縣主大有嫌疑?有證據嗎?」
「沒有。五年內她為父親生下一子二女,有了開枝散葉的功勞,侯府被她牢牢攢在手里,那里再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所以他不願意回府?理解,繼母啊,她家里也有一個,也迫得她無家可歸。
「今天我去見過父親,他希望我能回家,但我堅持除非將凶手繩之以法,父親頓時變了臉色,我猜他心里是明白的。」
「意思是忠勇侯他……」婧舒搖頭,無法置信,不會吧……
「逝者已矣,即便找出凶手母親也不能復活,為其他三個孩子著想,父親當然會選擇將這口氣咽下去。」
「家丑不能外揚?」
他輕笑道︰「我本想既然沒有證據,只要妹妹一世安康,我便也忍了。但……」
「你妹妹的病與縣主有關?」
「猜猜,為什麼明珠縣主命人半路攔截,想讓我回侯府?」
「不知道,既然你已與侯爺表明態度,她根本不需要多此一舉,更何況你的出現對她非但沒有半點好處,還可能瓜分她的利益。」
「你分析得沒錯,只是她惹惱我父親,需要做點事來平息父親的憤怒。」而他恰恰是父親胸口的痛,若能把他弄回去、營造全家和樂團圓的氣氛,說不定父親會揭過這一樁。
「她做了什麼?」
「這些年她錢用得太凶,父親雖將中饋交給她,卻沒將重要營生和產出給她,因此她經常挖東牆補西牆,銀錢不敷使用,下人月銀遲了兩個月都未發放,事情傳出後,父親非常不滿,對她發了一頓脾氣。
「誰知才過幾天,涓涓就落水,昏迷數日後清醒,整個人變得痴傻。管不好錢也管不好人,侯府後院頻頻出事,父親一惱便將中饋收回。」
「懂了,她想拿你去討好侯爺?」
「是。」
「所以你打算怎麼做?」
「我要把涓涓接到王府里,交給旁人我不放心,我想把她托給你。」
「嗯,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她。」她鄭重承諾。
席雋一笑,他就知道她重情義,就知道她會出手相幫。聞著她身上的玉蘭花香,突然想起,要不,那個家里也種上幾棵玉蘭吧……
夜空星星眨個不停,彎彎的月牙兒靜靜從東移到西。
他知道她的童年,她曉得他的故事,所以今晚他們已經從陌生人界線向中間靠了一點點對吧?
很快地他們會越來越熟悉,會交心交情交意,會……相濡以沫對吧。
故事說完,胭意漸濃,但她舍不得離開屋頂,只能再尋話題與他對上。「你有想過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沒有,但我知道自己不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你不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不想永生,不想失去遺忘本能,不想無所不能……」
她樂了,調皮地擠擠鼻子。「你在開玩笑嗎?你不想要的東西,恰恰是人們想要的。別忘記,還有個始皇帝派人出海去求藥呢。」
「長生不老沒有想像中那樣美好,想想,一直活著,你身邊的人不管是喜歡或痛恨的,都一個個離你而去,會有多孤單。」
「再去尋找下一個喜歡或者討厭的人就好啦,你可以收集很多朋友、建立很多友善的關系,讓他們在漫長的歲月里,陪著你走過一段又一段。」
「活得越久看得越透澈,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多數是虛偽不定的,為維持這樣一段關系而耗費心力,不值得。」
「這話听起來有些哀傷。」
他微微笑開,反問︰「你呢,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成為被人壹口歡的人。」
「恭喜你。」
「恭喜我什麼?」
「你已經是這種人了,有很多人喜歡你,秧秧、瑛哥兒、你的學生……以及……」他刻意不提薛晏。
「以及?」她追問他未竟話語。
他笑了,不帥的他笑開,笑出春花燦爛,亮了她的眼、她的心,亮得媲美天上星星。
「以及我。」
這三個字說得無比篤定,惹得她臉紅心跳、呼吸喘促。
這是玩笑對吧?他喝酒了對嗎?他們認識的時間太短,短到不適合說這種話,頓時她手足無措,頓時她覺得不該和他靠得太近,直覺地,她推開他,想要拉出些許距離。
許是帶入幾分激動,她用力過猛,重心不穩從屋頂往下掉。
她沒有輕功啊……當婧舒意識到這點時,已無力改變什麼,只能閉上眼楮等待疼痛來臨。
但是,並沒有,因為她落入一個堅實的胸膛里……
「不要怕,有我在。」醇厚的聲立曰在耳際響起。
這話害得她學會依賴,這對一心想要獨立的柳婧舒不是好事情,但,該死的……這話和她嘴里的糖一樣甜,甜到讓人無法拒絕。
清晨起床,心頭猛地一抽,他感覺有什麼不對了。
凝神細思他發現……消失了,有一些小到不足以記憶的事不再存于腦海,所以他開始「遺忘」?
這代表……是真的?詛咒解除、得到救贖?代表同樣的事不會一再重復?
他坐在床沿拉起嘴角,試著回想林超金那張臉。記不得了……真好,他真的記不得了……
他很開心、很興奮,他高興得手舞足蹈,東方剛剛翻起一抹魚肚白,但他心底已經照進陽光萬丈。
跳下床套上布靴,昨晚他與婧舒在屋頂上聊到很晚,他們輪流說故事給對方听,都沒說明故事是真實或出自虛構,但他相信她,她也相信他,相信彼此講的故事都是真實的。
連那個人魚公主、魔女宅急便,他都相信它們存在于世間。
他們聊著聊著,聊到星子西斜,她在他懷里入睡,他才依依不舍地帶她下屋頂,回到房間,但他精神奇好,躺在床上輪到他輾轉難眠。
迷迷糊糊間入睡,他並沒有睡多久,但他現在精力充沛,急需要發泄,于是他到院子里練打拳,他連打了數套拳後石鉚才起床。
打開房門,他看著主子練拳卻看出滿頭霧水,那是打拳嗎?還是在跳舞?怎會變成這樣,昨晚主子吹了夜風……病了?
「石鉚。」好潔的席雋沒發現自己滿身大汗,臉龐沾上塵土。
石鉚回神,糟糕,看呆了,該做的事沒做,他急急跳起來。「屬下在,屬下馬上去燒水給爺淨身……」
「不必,先去買糖、蜜餞、零嘴,有什麼好吃的全都買一些回來。」
「現在?」爺病傻了?
「懷疑?」冷眼一瞪,他覺得尊嚴受到質疑。
「爺,現在鋪子還沒開,恐怕買不到。」石鉚干巴巴地笑著,確定了,主子病了,病在腦袋里。
「知道了,下去吧!」他也答得干巴巴,不過是尷尬的尷。
揉揉鼻子,看一眼手指上的沙土,惡……真髒。
席雋敲開忠勇侯府大門。
看見兒子,席定國激動得雙眼通紅。雋兒改變主意了?他仍然在乎自己?「你吃過早膳了嗎?」
「吃過了,我不急,可以等父親先用完早膳再說話。」
「別管早膳了,這次回來,不走了,對吧?」
他沒回話,笑容春風和煦,卻看不出幾分喜氣。「今日回來,有兩件想請父親幫忙。」
「什麼事?」
「我想參加明天的殿試。」
「殿試?你通過鄉試、會試了?」
「沒有,所以需要父親幫忙,希望父親能在皇上面前說情,破例讓我參加殿試。」
「別那麼麻煩,如果雋兒想當官,父親去疏通疏通就行。」
「我想憑自己的實力出仕。」一個個都說薛晏厲害,但這厲害也分程度的,不比比怎麼知曉,誰更高明、更有本事?
席定國看著兒子,他臉上沒有心虛只有篤定,他真相信自己能夠考出好成績?但他明明記得小時候雋兒看到書就想睡,妻子還說他是肖了自己,日後只能在戰場上搏前途。
是因為高人師父的教導?可念書這種事不是一蹴可幾的,短短五年能讀出什麼成績?
他滿心不解,但只要兒子肯認自己,讓他做什麼,他都只有點頭的分。
「好吧,我待會兒進宮去求求皇上。」
「多謝父親。」
「謝什麼,為父則計之深,當爹的本就該替兒子安排好未來,現在你自己肯上進,我只有高興的分。另外一件事是什麼?」
「我想帶涓涓離開。」
「為什麼?」
「恭王府里有位大夫,我想讓他試試,也許涓涓有機會痊癒。」
聞言席定國皺起眉心,猶豫片刻後道︰「雋兒,你離京多年,不知道朝廷狀況,皇上對恭王有防備之心,倘若你想在仕途上有所發揮,最好離恭王遠一點。」
父親果然很懂皇上,連皇後、大皇子二皇子都誤以為皇上看重呈勳呢。
「皇太後在,皇上自然心存忌憚,但如今皇太後年邁體弱……」
席定國滿面驚詫,他竟對朝堂事如此了然?也是高人師父教導的嗎?
席雋啟唇一笑,他當然清楚,現在是紈褲王爺改頭換面的時候了,一個沒有野心卻足智多謀的臣下,任何上位者都會樂于重用。
想想,一個有才華有能力的恭王,皇太後健在的時候碌碌無為,非要皇太後不行了才展現才能,這還不夠證明他對皇位沒心思?何況自從江駙馬死去,江呈勳就與江氏族人鬧翻,要說他想依恃江家勢力、強登上位,那肯定是笑話了。
人需要的往往不是某個人,而是那個人帶來的價值,所以江呈勳必須證明自己的價值,而二皇子也才會願意被依附。
「你怎知道皇太後的病好不了?」
「皇上不會讓她好的。」席雋道。眼下只是猜測,等隱衛到齊,他會找出更多的證據證明自己的推斷無錯。
這是大實話,席定國無法反對,「無論如何,你還是盡快從恭王府里搬出來。」
他清楚,父親這話確實是為自己著想,雖然並不認同他的看法,但席雋沒打算在這件事情上頭與他起爭執。「我明白,等屋宅修繕好之後就搬出去。」
「修繕屋宅?你買房子了?你真打定主意不回侯府?」
「待真凶伏法,我自會回來。」
「你何必這麼固執?這世道不是事事都能講究公平的。」
「母親的死是我心中一根刺,將凶徒繩之以法,是我拔出刺的唯一方式。」
「你這是在讓我為難。」他垮下肩膀,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父親對不起,但不管我住不住在侯府,身分改不了,我永遠是席家子孫,父親有事可以隨時差人到王府,待新宅布置好,父親也可以過去小住。」
小住?意思是兒子心里仍然在乎他?這話安撫了席定國。「好吧,你把涓涓帶走,我不是個好父親,無法護住她。」
他起身,拱手為禮。「多謝父親成全。」
席定國命人將大女兒帶來同時,明珠縣主領著兒子席慶進門,她無比熱情地沖著席雋示好,一面偷覷丈夫,一面對席雋說話。「雋兒終于回來,真是天大喜事,這些年侯爺派人到處找你,心里不曉得多難受,現在可好了,咱們終于一家團圓。」
席雋沒有回應,只是靜靜地審視岳君華。
她是樂安長公主的女兒,樂安長公主就這麼一顆掌上明珠,寵愛至極,造就她的恣意任性,想要什麼就得要到手,父親就是她非要到手的「東西」對吧?
席雋像父親,其貌不揚,席慶卻長得非常好看,圓眼楮、濃眉毛,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團子,讓人見了就心生喜歡,可惜他滿臉倔傲,小小年紀,看起來就不可一世。
樂安長公主既非皇太後所出,也不是皇上的同母姊妹,然她在皇帝上位時曾助上一臂之力,因此皇帝待樂安長公主甚是寬厚,有樂安長公主作為依仗,父親不願動岳君華,他能夠理解,只是理解不代表寬宥,這世間終要存在幾分道義,所以……
「兒子有件事想請教父親。」
「你說。」
「母親的嫁妝是不是該留給我和涓涓?」
听到席雋提及嫁妝一事,岳君華臉色瞬變。
「那是自然,你母親的東西本就該留給你們兄妹倆。」
「甚好,我記得母親的嫁妝里頭有一匣子南海珍珠,每顆都有鴿子蛋大小,這次我想帶走。」
「缺錢嗎?父親給你。」
「不是,再過幾日二皇子過生辰,無意中听說二皇子正滿街尋找珍珠,我想以它為賀禮,敲開二皇子府的大門。」
听兒子這麼說,席定國滿意地撫撫那把大胡子,兒子果然有眼光吶,雖未出仕卻把局勢看得一清二楚。眼下還有那些個身在朝堂上的蠢貨,一心捧大皇子、三皇子的馬屁呢,他們認定皇後背後的姚家勢力夠強大,能撐著他們兄弟倆坐上龍椅,卻不知皇上和皇太後對抗多年,吃足外戚無數苦頭,費盡心力才把江家給壓下去,怎麼可能讓姚家冒出頭?
「行,我讓人取鑰匙給你,往後鑰匙就由你保管。」
「多謝父親。」
听著兩父子對話,岳君華嚇得臉色慘白、全身顫栗,忙道︰「侯爺,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席定國目光一瞥,橫眉對上妻子。
「雋兒年紀尚小,若是在外頭被人騙光嫁妝可怎麼辦才好?尤其涓涓現在這副模樣,將來若想說門好親,必得用大把嫁妝才能讓男方動心……」
「夫人說笑了,涓涓這情況就算帶再多嫁妝,也只有任人欺負的分,與其如此,我寧可留她一輩子。」
「沒出嫁的姑娘死後不能入家廟,沒人祭拜,雋兒要三思吶。」
「我可以幫她領養孩子或尋個贅婿,不管什麼方法,涓涓這輩子有我這個哥哥接手,不勞夫人憂心。」
「可、可……先夫人既然嫁進席家,就是席家的人,她的嫁妝自然歸席家,怎麼能全給雋兒?慶兒、昭兒、鈴兒都有分。」
「此話甚是有理,那麼夫人的嫁妝也是席家的,我與涓涓也有分?」席雋笑問。
樂安長公主心疼掌上明珠,當初可是十里紅妝吶,如果他和涓涓也能分得一分,可夠令人肉痛的。
岳君華語塞,一時尋不出道理反駁,而懵懵懂懂的席慶沒完全听明白,只曉得這個人想從家里拿走東西,連忙跳出來力挺母親。
「不許,忠勇侯府里的一磚一瓦全都是我的,沒有人可以搶!」
席雋失笑道︰「夫人果真是好家教。」
席定國只是不在乎後院一畝三分地,不代表他是個蠢蛋,眼看岳君華一而再、再而三阻止長子動用亡妻嫁妝,已猜出當中貓膩。「雋兒,為父陪你走一趟庫房,等你新宅修繕好,就把東西全部移過去。」
「多謝父親。」
聞言,縣主腳一軟,連退幾步站都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