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御書房。
十二月中,大寒。
皇上近年沉溺長生之術,這一年多來,都由太子批閱奏章,負責守衛皇帝的總侍衛隊,自然跟著皇帝在後宮另闢的煉丹之地,而守衛太子的太子侍衛隊,則因為太子的關系到了御書房。
皇上說奇怪也奇怪,明明不掌政了,但也不禪讓,讓太子名不正言不順的處理政事,但這種事情天下任何人都不能討論,只能默默接受安排,最精銳的隊伍,在宮中守著丹爐,次精銳的隊伍,守著御書房的太子。
天氣冷,御書房燒起炭來。
太子批閱著奏章,殿內數十人服侍,卻靜悄悄的。
項子涵站在太子身後,一個多時辰一動也不動,目不斜視,若不是如此,也不可能年紀輕輕就被拔擢當太子總侍衛長。
落針可聞的御書房中,太子突然一聲嘆息。
眾人大氣都不敢喘,太子心情不好,誰敢在這種時候往槍口上撞,當然越安靜越好,最好太子不要注意到自己。
太子放下筆,「子涵。」
項子涵往前半步,「屬下在。」
「西瑤族來信說今年下半年無雨,稻物欠收,希望我朝能援助一百萬斤的稻谷米糧,來日願以一百二十萬斤返還,你怎麼看?」
「西瑤人不可信。」
「哦?」太子來了興趣,「怎麼說?」
「屬下在西疆過了十年,西瑤人那是從骨子里的不可信賴,屬下住的地方西瑤跟東瑞人混住,西瑤人千方百計想佔便宜,今日借油鹽,明日借柴米,哪怕家中萬事俱備,他也會找借口上門借蜜餞借枕頭,而且無論如何不輕易歸還,更甚者還會說沒有那回事,是原主記錯了。」
太子驚訝,「如此賴皮?」
「屬下有一說一,絕不打誑語。」
「如果打了契約呢?」
「西瑤人的契約最不可信,西瑤官府鎮日忙碌,就是因為西瑤人都不遵守契約,人人忙著告官,民間跟民間還能找官府,國家跟國家之間要找誰?到時候西瑤國兩手一攤,除非我們派兵攻打,否則他們不會還的,但為了討回米糧派兵攻打,又顯得我泱泱大國缺乏同理心。」
太子皺眉,「這倒難辦,這一百萬斤米糧可是我們農民辛苦種出,怎能隨意給人。那如果讓他們送質子過來呢?」
「西瑤國王會放任那質子到老死,也不會花一百二十萬斤米糧換人回來的,西瑤王不缺兒子,退一步說,西瑤人貪婪,是不是真缺米糧,沒人知道,也許他們就只是想找個借口囤糧而已。」
「這,本宮真的聞所未聞。」太子自然知道西瑤人不守信,可沒想到可以撒潑到這種程度,「不過我們東瑞國想收服四海,就不能不管這些信息。」
「屬下大膽,有個建議。」
「說。」
「西瑤國產黃金,不如讓西瑤國拿黃金來抵押,如果他們舍不得黃金,可見不是真的餓,如果他們拿黃金來換了,好歹有個抵押品,黃金不怕潮濕不怕火,有的是時間等他們拿米糧來把金子換回去,西瑤王舍得兒子,但絕對舍不得金子。」
太子還有點猶豫,「這樣會不會顯得我們天朝無度量?」
「或者請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入宮商議?」
太子想了想,「王貴,你怎麼看?」
王貴是太子的內侍,一听撲通跪下,尖細的聲音響起,「奴才眼光短淺,覺得有抵押品好些。」
「可是傳出去,會顯得我東瑞不夠大氣。」
王貴磕頭,「可是听項大人的意思,那西瑤國賴皮成性,是不會歸還米糧的,到時候天下人怨之,恐怕……」
太子一凜,恐怕更不好收拾。
一百萬斤米糧援西瑤,肯定瞞不住,西瑤國賴皮,那也瞞不住,到時候天下人笑他昏庸,他也無法制止。
要黃金當抵押雖然不大器,但至少能保得米糧歸還。東瑞國內還有上萬乞丐呢,憑什麼白送米糧給西瑤國?
太子想想,「有道理,明日上朝本宮就提這方法,看看群臣還有什麼建議。」
項子涵躬身,「理當如此。」
王貴磕頭,「太子殿下英明。」
這就是宮廷,這就是御書房,很多人想跟太子討論西瑤國借米的事情,可是太子在第一時間跟親近的侍衛跟內侍討論了。
所以說,項子涵雖然只是個四品侍衛,項家門戶卻更榮盛,那可是能左右太子想法的職位。
「太子殿下,劉昭訓到。」
太子露出愉悅的神情。劉昭訓是海南進貢的美女,才十八歲,容貌十分撫媚,太子很是喜歡,賜了昭訓名分,在東宮伺候。
劉昭訓是特別訓練起來的,東瑞話已經大至能通,也懂得宮廷禮儀,更知道自己受寵,受寵的女子不一樣,想去哪就去哪。
于是端了自己親自蒸的燕窩,來到御書房求見。
太子果然讓她進去了。
「見過太子殿下。」
「免禮,天氣這麼冷,怎麼不待在東宮?」
「想見太子殿下。」劉昭訓說。臉上笑著,內心卻是很淒苦。
離鄉背井不說,還永遠生不了孩子,因東瑞國高門不能有混血的孩子,所有異族美女都得喝絕子湯。
沒有孩子的女人沒有依靠,等三五年後不受寵愛,就只能在宮里等待老死,一輩子就這樣過了。
但她原本的命運不是這樣的,她是武官的女兒,從小武藝高強,想每天跟丈夫馳騁馬上,當個女將軍,然後一起用晚飯,一起睡去,除了舞刀弄劍,她會煮飯,會做衣服,能當個好娘子。
然而這一切在她十三歲時變了調,她被來到家里訪問的貴人看中了,被帶走,從此被訓練成寵物。
要能文,她開始學東瑞文字。
東瑞崇尚武藝,所以她也必須有點力氣,原本就是武官的女兒,騎馬射箭對她來說是小菜一盤,她的武藝在這幾年練習得更出色。
她的短刀舞練得特別好。
然後有一天教她的人說時機到了,把她送上船,她跟著其他十幾個少女一起到了東瑞,在晚宴上像個商品一樣被挑選。
太恨了。
她一點都不喜歡太子,但她知道太子如果死了,她的祖國會遭殃,那樣很好,訓練她的人不管是誰,都會死于東瑞兵下,包括她狠心的爹娘。
她當然可以選擇太子留宿時殺人,不過那樣太子就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會很無趣。
她想看太子驚惶的眼神,想看侍衛驚慌失措的表情,想看宮女內侍只能尖叫,卻一點也不敢靠過來的樣子。
那一定很有趣。
她是武將家的女兒,從小武藝高強,一定可以成功的。
她走到太子身邊,端上了燕窩,用不太熟練的東瑞話撒嬌說︰「妾身蒸了很久,殿下趁熱喝。」
太子微笑,「好。」伸手就要拿碗。
她突地伸手抽出軟刀,一把就朝太子的心刺下去。
眼見要得手了,旁邊卻有一人格開她。
她往後退了一步,持著軟刀就沖上去,這人她見過幾次,不先殺他,難殺太子。
「王貴,保護太子先走。」那人道。
她從懷中抓出迷藥一灑,自己已經先吃了解藥,不怕。
就見那人閃開時晃了晃。
她一笑,心想,得手了。
腳踩兩下,鞋尖露出短刀,就踢了出去。
那人失了原先的靈敏,被她刺中了一下,她正高興,沒想到那人伸手一格,接著一拳頭打在她臉上,她整個人往後倒去,口鼻溢血。
迷糊中只听見一聲巨響。
她勉強睜開眼楮,是老天幫她嗎?御書房屋頂那百斤重的橫梁居然落下,老天保佑砸死太子,這樣就算她永遠回不了家鄉,也瞑目了。
可是就在她快閉上眼楮時,看到那個她沒打贏的人影朝太子沖了過去。
胡雲喜看著熟睡的文哥兒跟武哥兒,心里說不出的滿足,孩子就快一歲了,會走會跑會說話,模模肚子又想,雖然想再懷孕,但想起宮中的葉才人,還是再緩緩吧,萬一弄得跟葉才人一樣無法再生子,豈不是得不償失。
看夠了兒子,這才看帳本。
上個月的收益是三百二十七兩銀子,挺好的。項子涵說銀子是死的,只要銀子夠了,都拿來買鋪子,所以這兩年,她一直是這樣做的,兩年增加了八間鋪子,效率還可以,以後兩個哥兒就算平庸無奇,靠著收租一輩子也不用愁。
「小姐,喝點參湯。」熊嬤嬤的聲音。
熊嬤嬤是跟著胡雲喜一起過門的,當然也是因為項子涵的寵愛才會破例,不然一般妾過門,哪讓妾帶人哪。
胡雲喜端起參湯,一下子喝了半杯。多虧項家家底厚,不然像胡家已經是八品官,參湯也只有杜太君能喝。
胡雲喜見熊嬤嬤欲言又止,覺得好笑,「嬤嬤有事就說,不妨。」
「那,老奴僭越了。」
「嬤嬤說吧。」
「老奴覺得,既然項大人願意把鋪子改成小姐的名字,小姐不如接受這份好意,也給自己一個保障。」
胡雲喜微笑,「項大人有這心意,我已經很高興了,人跟人之間貴在信任,我信任他,不用改。」
「小姐。」熊嬤嬤苦口婆心,「不敢隱瞞小姐,我們上次回胡家,老奴去廚房看幾個老姊妹時,听了紫苑一些事情,大少爺現在一門心思全撲在譚小姐身上,可就在幾年前,大少爺還信誓旦旦,非紫苑不娶,嬤嬤擔心……」
「嬤嬤,我也想過,可我想通了,我如果凡事留一步,倒顯得我對項大人不夠信任,不夠真誠。我是真心想跟他過一輩子,想讓他知道,我是拿真心跟他相處,而不是防著他。」
熊嬤嬤無奈,「那小姐好歹藏點銀子。」
「我藏銀子做什麼,我在項家又不愁吃喝。」
「項大人肯定會下迷魂湯,小姐現在連嬤嬤的話都不听了。」
胡雲喜一陣好笑,靠到熊嬤嬤身邊,「嬤嬤別這樣說,我在這項家,除了項大人,能依靠的只有嬤嬤了。」
畢竟是自己從小女乃大的小姐,熊嬤嬤怎麼可能真的生她的氣,「小姐有好好喝藥,還算听話。」
「我有眩暈之癥,嬤嬤可得好好照顧我。」
熊嬤嬤心軟又無奈,覺得小姐真傻,鋪子換名,這是多少太太女乃女乃求之不得的承諾,小姐居然不要,自己又勸不動,只能說小姐長大,有自己的意見了。
「胡姨娘。」屠嬤嬤的聲音從遠到近不過一下子,而且沒等通報就推門而入,「請恕老奴無禮,胡姨娘快到梅太君那里。」
熊嬤嬤驚訝,因為屠嬤嬤滿頭雪花,竟是著急得連傘都沒撐了,「老姊姊快點進來烤一烤……」
「哎,不烤了,胡姨娘快點,梅太君等著呢。」
胡雲喜奇怪,梅太君掌著長房三十幾口人,一直很鎮得住,今日屠嬤嬤怎麼會急成這樣?「屠嬤嬤可知道什麼事情?」
「宮中來人了。」
宮中來人?這關一個妾什麼事情?
不知道為什麼,胡雲喜心里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
突突的跳著,一下子心慌起來。
熊嬤嬤取了貂裘大髦,又拿了暖手爐塞進她的手,這才打傘出門。
一路上胡雲喜一直在想,到底什麼事情?
宮中來人,自有一品誥命夫人梅太君接待,如果說是聖旨懿旨,擺香案也得半個時辰,根本不用這麼急。
難道是陳皇後賜下正妻了?
她能想到的壞消息就是這個了。
陳皇後就是看不過她,要讓她難受所以賜下一個妻子。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現在覺得如果真是這樣,那就算了。
只要項子涵平安就好。
上次那個瘋狂宮女劃傷的手,好大一道口子,連疤痕都觸目心驚,養了半個多月這才結痂月兌落。
她連作了好幾天惡夢,都是夢見他……呸,不會的。
胡雲喜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加快腳步。
梅太君住的松竹院門口已經有人在等她,不用通傳,直接就進去。
「見過梅太君。」胡雲喜行禮。
梅太君憂心忡忡的樣子,「來了?」
「是,還請太君賜教。」
梅太君一字一句說︰「宮中有亂,子涵受傷了。」
胡雲喜只覺得背脊一,自己剛才心有不安,原來如此。
她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的跳著,心跳的聲音極大,天氣冷,但額上卻冒出了細細的汗珠,全身不受控制的顫抖。
項子涵受傷?
傷了哪里,他可疼痛?他在宮中,不知道太子有沒有派給他最好的太醫,她听說薛太醫止血最有名……
腦子一片喧囂,胡雲喜告訴自己要冷靜,可卻忍不住胡思亂想,他們才在一起兩年,他千萬不能有事。
想哭,但不能哭,他受傷了,自己得當她的支柱。
不知道姨娘身分能不能進宮看他,如果不行,她就偽裝成丫頭,隨項夫人入宮,總之,一定要親眼看看他,不然她無法放心。
梅太君道︰「子涵傷重,就在宮中治療,傳話的人說短時間內好不了,我想這幾日給子涵找個正妻,好入宮照顧他,等你有了主母,也能隨著主母入宮。」
這時候胡雲喜已經不去想嫉妒的問題了,項子涵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東瑞國講究禮教,妾室是什麼,就是姨娘,姨娘是什麼,就是下人,一個四品官受傷,絕對沒有叫一個下人入宮伺候的道理,能入宮照顧的只有正妻跟子女。
胡雲喜抖著身子,「是,一切听從太君安排。」
梅太君寬慰,「你還算受教,人選我也有了,要快就二房那邊的章蓉蓉吧,她雖然父母雙亡,寄居我們項家,但要往上推,也能算是二品門第的嫡孫女,配得上子涵。」
「是,妾身以後一定好好侍奉章小姐。」
「你能懂家和萬事興的道理就好,你已經有兩個兒子,哪怕是正妻入門也不用擔心,現在一切以子涵為重……」
兩人正在說話,牛嬤嬤的聲音傳來,「梅太君,章太君跟章小姐到了。」
胡雲喜就知道,梅太君喊她來的同時,早已經盤算好要喝章蓉蓉的孫媳婦茶,剛剛不是跟她討論,而是告訴她結論,不管她接不接受,梅太君都會代替項子涵娶了章蓉蓉,因為項家一定要有人進宮照料才行。
想起項子涵的傷勢,胡雲喜忍不住紅了眼眶,不知道傷得多重,連家都不能回了,只怕短時間內好不了。
等明日,明日她就可以跟章蓉蓉入宮,親眼看看項子涵,只要再熬六個時辰就可以見到他了……
章太君帶著章蓉蓉進來了,眾人一陣見禮。
章太君只是賴皮,但絕對不是傻子,見氣氛凝重,頓時也不敢像以前一樣插科打譚,只道︰「大嫂讓我們祖孫過來,不知道什麼事情?」
梅太君道︰「之前你不是想把佷孫女放到子涵房中嗎?我現在替子涵允了,而且是正妻,明早開祠堂喝媳婦茶。」
章蓉蓉大喜過望,「梅太君說的可是真的?」
「我何時說過假話?」
章蓉蓉看了胡雲喜一眼,「胡侍妾……不反對?」
項家再大,那也是有圍牆的,章蓉蓉住在項家,自然免不了听說項子涵寵愛胡雲喜的事情,帳本跟鑰匙都給了,這還不算寵嗎?
「不過我話說在前頭。」梅太君繼續,「子涵現在受傷,宮中休養,你當了我們大房的六孫媳婦,第一件事就是入宮去照料他,這樣可能接受?」
章蓉蓉一怔,還來不及說話呢,章太君就先發制人,「受多重的傷?會不會影響日後生活?」
「這我不知道。」
「大嫂真不知道?」
「傳話的人又不是太醫院的人,我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弟妹,老實跟你說,要不是現在緊急要個正妻入宮照料,無論如何我不會看上你的佷孫女,但子涵受傷,那就沒什麼好挑的,蓉蓉,現在就問你可願意奉茶給我?」
章蓉蓉為難,項子涵的品貌雖然不錯,可是「受傷」兩個字太含糊了,他也許是想邀功,所以裝傷重,這樣當然沒問題,可要是他真的傷重,那自己不就倒楣?她听說有些武將受傷後得一輩子躺床,她可不想嫁給一個廢人。
「我,我……」
「章小姐。」胡雲喜跟著開口勸,「項大人前途大好,等他傷好了,馬上可以給章小姐申請四品誥命服,章小姐穿著回娘家,多風光啊,而且您之前不是一直很想進入光煦院嗎,現在項大人受傷,您去照顧他,他一定會感動的。」
章蓉蓉正舉棋不定,听到這話來氣,「項大人傷得多重沒人知道,萬一得躺床個三五年呢,你怎麼不入宮照顧他?」
「我想,可是沒資格,我得跟著主母才能進宮。」
「哦,所以想利用我?」
胡雲喜道︰「是條件交換,章小姐的身分難出嫁,項大人又剛好需要一個正妻,是互取所需,可不只是單方面的利用章小姐。」
梅太君點頭,「章小姐應該明白自己婚事困難在哪,家族沒落,父母雙亡,沒有靠山,沒有嫁妝,現在可以名正言順的進入一品門第當正室,條件就是得先入宮伺候子涵,歲月悠長,章小姐不會吃虧的。」
「可萬一項大人傷勢很重怎麼辦?」章蓉蓉想的是,萬一她過門後,項子涵扛不住傷勢,死了怎麼辦?自己就莫名其妙守寡了,她才十七歲,青春貌美,才不要在大宅中穿著喪服過一輩子。
胡雲喜見她不太願意,加入了開導大軍,「可章小姐先前不是說很喜歡項大人嗎?還一直要項大人給您機會表現,現在不就有個機會?」
胡雲喜現在最擔心章蓉蓉不點頭,因為妾室身分低微,除非陳皇後有令,她是不可能入宮的。但陳皇後都害她一輩子是妾室命了,當然不可能為了她破例,她現在什麼都可以,只要能讓她親手照顧項子涵,別說正室,就算梅太君把項子涵兩個平妻都一起娶了,她也不會有怨言的,現在誰能帶她進宮,誰就是好人。
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
胡雲喜眨眨發熱的眼楮,想哭。
過門兩年,每天都在體會溫柔。
夏天熱,他一個大男人會給自己打傘遮陽,怕她在家悶,初一十五休沐一定帶她上山上香,柒宜公主,韶林郡主,大華郡主要她過門聊天,他也是二話不說就同意,從不會覺得她不該出門。
冬天冷,他會給自己暖手,給自己系好大蹩的蝴蝶結,看他粗手粗腳的綁著,好不容易成功後邀功的看著她,那模樣說不出的可愛,那時的他不是人人敬畏的項大人,只是她的可愛良人。
她生完哥兒,筋疲力盡,坐月子一個月不能梳洗,又髒又臭,他也不嫌,天天下了職就來看她。人家都說男人疼兒子,可是她覺得項子涵更疼她,回院子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找文哥兒武哥兒,而是找她。
知道她想母親,但身為妾室又不能跟娘家來往,坐月子時,他也不知道怎麼的把母親偷渡進項家,母女相見,自然又哭又笑,京城每個妾室都在生孩子,沒听過誰生孩子還能讓娘家母親來看的。
項子涵你千萬不能有事,我還想對你好,你若不在,哪怕死後加官進爵,對我來說都沒有意義。
你在,對我才有意義。
就听見梅太君的聲音,「章小姐,你意下如何?」
「蓉蓉不識好歹,不想成這個親。」
梅太君惋惜,「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蓉蓉不想賭。」
章太君疼章蓉蓉,知道四品誥命夫人很迷人,但她見過大風大浪,也知道能在宮中養傷的侍衛,那傷勢是有多重。
蓉蓉年輕貌美,不需要去賭這個。
「大嫂。」章太君一把拉過章蓉蓉,「我們不懂事,還請大嫂見諒,別生我們氣,我們就是小鼻子小眼楮,登不上台面,子涵正妻這麼大的面子,還是找別人吧,我們這就走了,不在大嫂跟前惹大嫂心煩。」
章太君跟章蓉蓉走後,梅太君一聲嘆息,「我先前見章蓉蓉鬧成那樣,要死要活了幾個月,口口聲聲什麼都願意,還以為她對子涵多情深,原來不過如此而已。」
胡雲喜也是失望的,妾室身分低微,此刻的她需要一個主母啊。
項子涵,我想見你。
她不是傻瓜,知道一個侍衛無法回家,那絕對是很嚴重的傷勢,何況太子還特意派人來說,代表……
胡雲喜抹了抹眼淚,她不哭,他倒下了,她要堅強起來。
深呼吸了幾口氣,胡雲喜往地上一跪,額頭扣地,「奴婢不孝,想求太君一件事情。」
「有話起來說。」
「是。」胡雲喜站起來,「請太君入宮求陳皇後開恩,給一道口諭,讓奴婢可以進宮照顧項大人。」
「我們武將家里不像文官家那樣多心思,我三十歲穿上一品誥命服,至今沒入宮求過任何事情。」
胡雲喜眨眨眼楮,強忍住眼淚,「奴婢不孝,請太君破例。」
梅太君眼中精光一閃,覺得有點替孫兒慰藉,有個好伴侶,但又想試探她,「當年我跟隨鏢騎南征,一次對戰過後,他身受重傷,我照顧了他兩個多月,得熬藥,得擦澡,這些都是最輕微的,每個時辰都得翻身拍背,不然會長褥瘡,每個時辰,就連晚上都一樣,我兩個月沒好好睡過,除此之外,還得喂飯喂水,把屎把尿,那都避免不了,照顧病人沒那樣簡單,既然章蓉蓉這條路斷了,你就死心,好好在家照顧文哥兒武哥兒,子涵在宮中,自然有太醫童子照顧。」
「奴婢不怕。」
「不怕髒?不怕累?」
「不怕,外人照顧絕對沒有奴婢上心,奴婢會照顧好項大人。」
隔日一大早,梅太君穿著一品誥命服入宮了,下午皇後來了口諭,自古孝字當頭,沒有長輩伺候晚輩的道理,梅太君跟項夫人在家休養就行,宣胡姨娘入宮照顧項大人。
胡雲喜在第一時間就驅車前往皇宮。
宮門處,自然有姑姑在等。
應該是東宮的姑姑,胡雲喜沒見過,于是屈膝,「奴婢見過姑姑。」
那姑姑自稱叫做百合,是伺候太子的宮女。項子涵傷重,太子開恩,讓他直接在太醫院療養。
皇宮胡雲喜走了十年,但沒有一刻這樣漫長,總覺得東宮好遠,這紅色的宮道好像沒有盡頭。
不知道項子涵怎麼樣,是醒了,還是不曾醒過?昨日梅太君說,當年驟騎大將軍足足昏迷了兩個月。
她知道自己應該堅強,但還是忍不住滴下眼淚。
一滴,兩滴,就這樣落在大蹩上,然後融進皮毛里。
百合姑姑看了她一眼,「項大人這回的功勞很大,項大人的兩個兒子哪怕是庶子,也會有好處的。」
胡雲喜知道這是百合姑姑在安慰她。對宮中的人來說,情意什麼都是假的,只有權勢才是真的,百合姑姑是明白的告訴她,哪怕項子涵死了,那功勞都會算在文哥兒武哥兒身上,她這個姨娘不用愁。
可是她不希罕功勛,她希罕的是項子涵,黝黑的臉,溫和的笑容,對外人神色嚴厲,關上門對她百依百順。
終于,馬車停了下來。這是胡雲喜第一次踏入太醫院。
百合姑姑帶路,直接進入二進左側的大房。
廊下有童子在熬藥。百姑姑開了門直接進去。
屋里燒著火盆,很溫暖。
進了屏風後面,有萬太醫,還有另一個沒見過面的,眾人一陣行禮,他自稱金太醫,專精內科。
胡雲喜屈膝,「項大人受傷,有勞萬太醫,金太醫。」
兩人都連忙說不用這樣多禮。項大人這回救了太子,功勞很大,這胡姨娘地位雖然低,但卻是生有兒子的人,對她客氣點總不會錯。
胡雲喜心髒跳得極快,她入門後其實想直沖床鋪看人,可是不行,她現在代表項家,那就得有規矩。
于是苦苦忍耐,直到見禮完畢,她才移步到床邊,一看眼淚馬上涌上來。項子涵臉色蒼白,神色灰敗,赤果著身子蓋著錦被,身上纏滿了白布。
伸手模了模他的臉,還有溫度。
胡雲喜,別哭,他還活著。
他活著啊。
胡雲喜吸吸鼻子,又轉身一福,「多謝萬太醫,金太醫照顧項大人,小女子僭越,還想知道主人傷勢。」
萬太醫跟金太醫兩人互看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出推卸責任的感覺,跟家屬說病情,那真是身為一個大夫最痛苦的時候。
兩人推拒了一下,後來萬太醫開口,「項大人因為承受了梁柱千斤重力,所以周身多處骨折,快的話養半年,慢的話……慢的話也可能一輩子躺著。」
胡雲喜覺得自己听錯了,「一,一……」
「一輩子躺著。」萬太醫也很為難,「這傷實在太重了,昨夜口鼻溢了一整夜的血,好不容易才止住。胡姨娘,老夫知道你跟項大人情深意重,也就不拐彎抹角了,項大人傷好了,那也只能當個普通人,傷不好,那就是個廢人,你要有心理準備。」
胡雲喜心疼不已,好像有只無形的手在胸腔翻攪,捏得她周身疼痛不已,「還請萬太醫,金太醫多多費心。」
「我們自然會盡心的。」金太醫苦著臉,「也不瞞胡姨娘,太子下令了,要是項大人醫不好,就要把我倆打回白身。」
胡雲喜稍稍放心,這麼一來,兩位太醫肯定盡力。
她就這樣在宮中住了下來,白天給項子涵喂水喂藥,晚上給項子涵翻身拍背,他昏迷中不醒人事,一切吃喝拉撒都由胡雲喜親自張羅。
胡雲喜累時,只要想到他還活著,馬上力氣滿滿。
她每天都吃得很飽,不讓自己消瘦下來。
入宮一陣子後,她才終于听說那日的情況,太子在御書房批閱奏章時,南海進貢的劉昭訓突然發難,項子涵讓內侍帶著太子先走,偏偏內侍跟太子嚇得腿軟,等他殺了劉昭訓,御書房的橫梁卻在這時候落下,他來不及推開太子,只能以肉身去擋。
太子受驚無恙,他卻是全身多處骨折,溢血不止。
她很想念文哥兒跟武哥兒,可是她也知道,這時候項子涵更需要她。
胡雲喜在宮中過了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