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神之說自古便有,有人信有人不信,要是讓雲初夏來說,紅夢樓這事顯然不是鬼在鬧,而是有人搞鬼。
莊浩卿能有日地位,腦子自然好使,一听就知她有頭緒,于是連忙請教。
雲初夏為了那五十兩賞金,毫不保留的將她所知一逕說出,還講述了她的推測。
別看他們一干人落魄至此,蒐集消息的能力還是有的,尤其是雲初夏,自小便扮成各式各樣的人穿梭在市井之中,皇城中大大小小的事,基本上沒有她不知的,更何況是當年那燒死十多人的一場大火。
說起那場大火,燒的離奇莫名,怎麼起火都不知,那些被燒死的人大多是戲樓養的戲班子,賓客倒是一個都沒事。
大火幾乎將紅夢樓給燒成一片廢墟,甚至還牽連附近幾家酒館,好在紅夢樓的東家家產頗多,重金再建,沒半年,嶄新的紅夢樓便再次登場。
可重建好的紅夢樓卻不如以往那般高朋滿座,畢竟出過事,古人多忌諱,就是裝潢得再精美,坐在里頭還是讓人有些不自在。
這麼一來,將前頭賺來的錢全投到重建之中的東家便慘了,入不敷出,沒多久便撐不住,將紅夢樓給盤了出去。
紅夢樓好便好在它的地段,位于興安城正中央,周圍熱鬧無比,酒樓、客棧林立,往來的商客大多入住于此,他們閑來無事不是上青樓便是上戲樓,故這盤樓的消息一傳出,便馬上有人接手。
東家喜出望外,忙約人將合約給簽了,然而在他把樓盤出去的那日,竟倒楣的摔了一跤,從賞戲樓上跌下來,雖說命大沒死,卻是廢了一只腿。
接手之人見此有些不安,卻也沒多想,只暗道既然戲樓生意不佳,便想將其改成客棧,誰知才剛開始動土,怪事便發生。
那些做了一、二十年的匠人竟離奇的從屋頂上落下,要不就是不知踢著了什麼,從二樓一路滾到一樓去,動土不過三日,匠人便傷了一大半,甚至有幾回還差點鬧出人命來,那些死里逃生的匠人一個個臉色發白,都說有道白影從眼前呼嘯而過,下一瞬他們便不醒人事。
因為這事,鬧鬼的傳聞不脛而走。
這下還得了,接手的人不敢拿自己的身家財產去賭,好在這會兒花的錢還不算太多,于是便降價再次想盤去。
第三個接手的人就聰明多了,既然不讓動工,那就不動唄,反正這裝潢極氣派又精致,搬了幾張桌椅,門戶大開,便做成酒樓生意。
誰知這也能出事,開張第一日,上門的客官全數吃壞肚子,頓時上吐下瀉,臉色發青,一個個雙腿虛軟,渾身月兌力。
于是鬧鬼的傳聞又起,一時間人人就是路過紅夢樓都害怕,連帶附近的酒樓客棧生意也清淡了不少。
開張第二日,有人不信邪,仍上了門,下場自然是與昨日如出一轍。
這下紅夢樓是鬼樓的傳聞徹底傳開,再次轉手時,已從天價十萬兩降到了三萬兩,便宜了最後接手的莊浩卿。
莊浩卿一直追隨著楚離歌,卻是一直在各地做生意,直到今年才從雲州來到興安城。
楚離歌自來到皇城,不是被刺殺便是忙于國事,忙得不可開交,恨不得一個人分成兩個人用,加上近年來暗殺不斷,已折損他不少好手,讓他疲于奔命,不得已只好將莊浩卿從雲州給叫來,讓他在興安城建立蒐集消息的地方。
皇城本是他極不願染指之地,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興安城乃西楚國首都,他打一開始便沒打算在此安插人手,以免招到猜疑。
誰知那些欲取他性命之人竟是緊追不舍,他若是再不動作,豈不是坐以待斃?
雖說如今才想到動作是有些晚,可以楚離歌的能耐,想做之事從來不會晚。
總而言之,莊浩卿接下紅夢樓這個爛攤子時,除了早年留下、命大不死的幾名戲班子外,連只蒼蠅都沒有,整棟樓陰森森的沒有絲毫人氣,從外頭看還真像是棟鬼樓,讓他這招財童子都忍不住發愁。
不過他一向不是遇事便退縮之人,思索了幾日後便開始大肆聘工,銀子自然比外頭招工還要高上一倍,然而他左等右等,卻只來了幾只小貓,而雲初夏便是其中一只。
人請了,戲樓日夜燈火通明,他甚至為了宣傳,免費開了幾場戲,仍是沒半個客人上門,于是他祭出重金,尋求援助。
在莊浩卿眼中,雲初夏雖然長相欠佳,腦子卻好使,不一會兒便指出了幾個重點。這朝代之人迷信,只要一丁點事便會捕風捉影,一件事經過一個人傳與經過十個人傳,那可是截然不同的結果,首先他們要做的便是解決有人搞鬼這件事。
她的第一步是先找出當年紅夢樓失火的原因,第二步便是揪出凶手。
沒了作惡的凶手,紅夢樓自然不會再有怪事發生,直接從根本解決問題。第三步可說是最簡單也是最困難之處,那便是洗白!
莊浩卿听至此,一雙眉揮得死緊。
倒不是他篤信鬼神之說,而是好奇她為何如此肯定這事是有人搞鬼?
「這還不簡單。」雲初夏清了清便開始解說。
首先,紅夢樓佔地之大,都快趕上顯貴人家的府邸了,然作為戲樓,屋舍卻是不多,除了正中央架了戲台子外就是觀戲樓,剩余之處大多是令人觀賞的庭園擺設,就是那些戲班子居住之處,也離戲台有些距離,可當年的大火不只將戲台子給燒了,就是後頭屋舍也燃了一排,火勢之快甚至牽連鄰舍。
再來,她在火災後曾偷偷潛入現場看看是不是有值錢之物可撿……咳!當時太窮,她這麼做也是逼不得已。
總之,她從未燃燒完全的屋舍中發現了一點,這用來建造紅夢樓的木材,竟是在後代被稱為阻燃樹種的海松。
這朝代沒有鋼筋水泥這類建材,而是以木為基、以泥為牆,然就是樹木瓦土也分好壞,大戶人家府中用的大多是較不易燃燒的阻燃樹種。
這些樹種通常有較低的樹體油脂和較高的含水量,葉片成蠟質或革質,同時葉厚、皮厚,結構緊密,因此不易燃燒,或是燃燒不易產生火焰。
海松不僅擁有極強的散熱能力,同時它的木質堅硬,耐得住高溫的考驗,一般的小火災對它們而言,其實就是掉幾片葉子的事情,到了來年它們依舊長新葉,正常開花結果,不受任何影響。
紅夢樓用這樣的木材去蓋,怎可能起這麼大的火勢?她不解,于是細細查訪,最後竟讓她嗅到一抹極細微的桐油氣味。
這朝代還未有煤油出現,百姓點燈大都是用動物油脂或是植物油提煉而成,最為尋常的便是豆油,佛堂祠堂內供佛供牌位所用的則為酥油,雖貴重,卻少煙味淡,亦算耐燃。
而桐油該是何處用油?答案是戰場!
她幼時與胡俊四處逃竄,什麼地方都去過,自然包括戰事頻繁的邊疆。
那年內憂外患不斷,邊疆縫子如何會放過立國不久的西楚?自是集結大軍,打他個天翻地覆,看這皇帝的位置能不能再換人做。
猶記那年她才三歲,關外縫子打來,便是用桐油行火攻之術。
桐油燃勢迅猛,不易被水撲滅,燃燒之時所生的濃煙還有毒,用在戰事上再適合不過。此外它還有個特點,只要火勢夠快夠猛,將淋有桐油之處燒為灰燼後,它的氣味也會慢慢淡去。
當年這火起得莫名且疑點重重,只要稍稍一查便能查出不對勁之處,偏偏當年調查此案的五城兵馬司指揮使卻是個怠惰貪財之人,也不知是誰塞了銀子,十多條的人命,竟連查都未查便這麼不了了之。
既然有人千方百計燒了紅夢樓,又塞銀子賄賂,這還不代表里頭有事?
莊浩卿听至此,心中便有了計較。
雖說事隔多年,可有錢能使鬼推磨,加之那人以為事情已擺平,自然沒多做掩蓋,沒多久竟真讓他給查出了端倪。
當初紅夢樓能成為興安城首屈一指的戲樓,背後自然有座大靠山,那大靠山不是別人,正是遠在貴州的欽王。
欽王離京多年,名下的產業皆交予欽王妃娘家兄長林顯代理,誰知那林顯天性好賭,以往欽王在皇城時,他還略有收斂,待欽王去了封地後,他便什麼都不顧忌了,最後竟背著欽王將紅夢樓這金雞母給輸了。
犯下大錯,林顯這才知著急,好在欽王遠在貴州,只要他不說,又有誰會知道紅夢樓被他給輸了?于是就這麼瞞了數月。
直到再也交不出紅夢樓每年該交的出息,他便想出了個昏招。
起初他只是想著讓人一把火把紅夢樓給燒了,再對欽王哭喊幾句,說紅夢樓這一年賺來的銀票全放在里頭,不甚給燒了,這事也就過了。
欽王為人小氣,且封地並不是什麼油水豐厚之地,一大家子開銷甚大,就算紅夢樓是他的金雞母,可要他掏出大筆銀子重建,他肯定不願,到時林顯再讓妹妹吹吹枕頭風,將重建之事先壓下,待賺了錢再將紅夢樓給買回來,這關便算是過了。
然而林顯蠢就蠢在他為了將紅夢樓燒個干淨,竟用了桐油,桐油一淋,火勢之猛,竟讓里頭的戲班子來不及逃生,生生燒死了十多條人命。
平白無故被燒了樓,且官府還不管,那才剛從林顯手中贏來紅夢樓的東家也只能自認倒楣,花筆錢重新修繕,誰知生意大不如前,于是便將之轉讓。
前東家這一轉,讓林顯又動了心思。
倘若紅夢樓的生意一直不好,那他豈不是很快便能買回來了?于是便有了那所謂一連串的鬧鬼事件。
莊浩卿沒想到這麼輕易便揪出了凶手,吃驚過後便是大喜過望,動作極快的向楚離歌要了人,三兩下便將那狐假虎威的林顯給辦了。
雲初夏所說的前兩項都辦妥了,那麼就只剩最後一項了。
縱使莊浩卿一向自詡是天縱英才,一時半刻也想不出該怎麼洗白,畢竟林顯那事牽扯到欽王,又扯上鬼神之說,百姓是很迷信的,三言兩語可打不散他們的疑慮,于是對雲初夏佩服至極的他又前去向她請教。
早先已拿了五十兩銀子的雲初夏見莊浩卿又送來五十兩銀,當下喜上眉梢,那張易了容的小黑臉頓時明媚耀人。
她心情極好的道︰「世人怕鬼神,自然也敬鬼神,辦場法事便成。」
莊浩卿傻了,這話說得簡單,誰能不知?接手紅夢樓之人前前後後辦了不知幾場法事了,還不是無果?
雲初夏聞言不由得嘆氣,凝視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寫著——以前不是還挺聰明的,怎麼幾日不見腦子竟不好使了?
莊浩卿頓感受辱,正要辯個幾句,便听她娓娓道來。
法事有大有小,高僧也有得道或是混口飯吃的差異,既要洗白,自然不可再關起門來辦法事,而是要鬧得人盡皆知,且該來的僧人不僅得圓滑,還得有些名望。
有了這些,基本上事情便算成功一半了,剩下的便是過程。
紅夢樓既是戲樓,怎麼可能連演戲都不會?
看著黑臉小姑娘眼中的鄙視,莊浩卿總算開竅,立馬讓人辦了場前所未有的盛大法會,還演了一場冤魂附身,講述一樁淒美動人的故事,最後魂歸西天,開開心心投胎去的戲碼。
當時可是騙得在場眾人流下一缸又一缸的熱淚呢!
沒了搞鬼之人,也沒了鬧鬼之事,紅夢樓再次紅火起來,莊浩卿可樂了,只差沒與雲初夏稱兄道妹。
而有了莊浩卿的關照,雲初夏在戲樓里可說是混得如魚得水,雖說仍是個小女工,但只要有好吃好用之物,莊浩卿都會給她送來一份,當真將她當妹子一般疼愛。
雲初夏這人一向有恩報恩、有仇報仇,莊浩卿對她好,她自然是投桃報李,于是便將後世電視戲劇那套場景說予他听。
莊浩卿不愧是商業奇才,才听她描述了大概,便立馬讓人改建出一套小型拍攝現場,還用了大大小小的水缸,不僅讓人有著身歷其境之感,兼顧聲道環繞,讓雲初夏簡直嘆為觀止。
所以說真不能小看古人的智慧。
楚離歌听著好友像說書先生一般,語調時而高亢時而低沉的說完整件事後,再看向雲初夏的目光仍然宛如幽潭,可若是細瞧,便能發覺他眼中那一閃而逝的亮光。
「阿初姑娘當真聰慧,此事能完美解決,姑娘功勞甚大。」
望著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雲初夏被瞧得頭皮一陣麻,只能干笑道︰「好說好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應該的、應該的。」
「阿初你就別謙遜了!」莊浩卿哈哈大笑,絲毫沒察覺到兩人之間的暗涌,本想再說上幾句,外頭卻傳來好戲開鑼的聲音。
紅夢樓才剛開張不久,他可不想再出差池,于是道︰「我先去看看,阿初,替我好生招待貴客。」
楚離歌為幕後東家之事乃是秘密,他今日來此,是以莊浩卿好友的身分上門听戲,自是貴客。
招……待?雲初夏額角一抽,此時此刻恨不得奪門而出。
待莊浩卿前腳一走,她便強撐著笑,輕聲道︰「戲再一會兒便開始了,小女子就不打擾楚公子看戲了。」說著便要退出去。
「阿初曾說過自己是個孤兒?」
正欲離去的縴背影一僵。
阿初?這會兒竟是連姑娘二字都給省略了,讓她想回頭對他喊上一句,他倆其實並不熟!
她很想當作沒听見,然而莊浩卿讓她好生招待的話語言猶在耳,加之這麼逃了似乎有損她雲大姑娘的風範,于是她硬著頭皮轉了回來。
「楚公子說的是,阿初確實是名孤兒。」她斂下眼睫,圓圓的大眼眨了眨,頓時水光滿布,嗓音略略沙啞。
雖說那汝然欲泣的模樣配上她此時不僅黑,還滿是雀斑的小臉,實在有礙觀瞻,可禁不住她演技好,此時垂著頭雙眸帶淚,楚楚可憐的模樣配上渾身悲愴的氣息,彷佛正為自己身為孤兒的身世感到難過。
若是尋常人見了,只怕早已上當,不是閉嘴不談便是好生安慰,可惜她遇見的人是楚離歌。
他有些好笑的看著眼前極力想淡化自身存在感的姑娘,薄唇又掀,「猶記你我初見時,阿初並不怎麼感懷身世。」
他可沒忘記那時的「雲小公子」在說自己是孤兒時,那一臉瀟月兌的模樣。
正打算落下的淚珠頓時縮了回去,她翻了翻白眼,索性攤牌,「楚公子究竟想說什麼?」
明人不說暗話,既知眼前的楚離歌不吃這套,她也懶得裝了。
楚離歌見她放棄得如此之快,唇畔笑意更濃,「我只是好奇,一個連飯都吃不飽的窮苦姑娘,如何會有這些精闢的分析與見解。」
他是謹慎之人,就算相信雲初夏所言,他仍是派人將她的身世調查得一清二楚。結果果真如她所說,那日她確實是剛好路過,除此之外,她的身世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那年世道亂,盜匪橫行,雲初夏自出生便沒了父母,被遺棄在路邊,被一對同樣因劫匪襲擊而死了兒女的夫婦給收養,那對夫婦除了她之外還收養了一對兄妹,一行人就住在城西一間破舊的小酒館中,生活十分困頓。
若是在今日之前,楚離歌或許不會多想,然而現在嘛……
一個孤女能這樣的聰慧?
看著眼前這不知是她真面目還是易了容的雲初夏,她那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身世,卻反像是團迷霧,讓人愈看愈不清。
偏偏這樣的雲初夏,比起那些名門貴女還要讓他感興趣,就像是朵罌粟,明知有毒,卻忍不住想要靠近。
雲初夏並不知他心中所想,若是知道,肯定拔腳就跑。
她听見這話時,忍不住暗暗咬牙,她就知道這男人不好糊弄呀!這就是為何雲初夏在看見楚離歌時,下意識想躲的緣故。
眼前的男人太過敏銳,且好死不死兩回見面都讓他見著自己不同的風貌,若是再多見幾次,恐怕他連她的老底都能掀了。
雖說她不支持復國,可以這身子的身世,只要一被舉報,那肯定是沒命見到明日的太陽……
思及此,她心中警惕,一雙圓眸再次眨了眨,試圖裝傻,「就不能是我天生聰慧?」
楚離歌似乎早料到她不會說真話,而是再問︰「你似乎很是防備我,為何?」
他自認這身皮相很是吸引人,先不提那些想盡辦法要嫁入離王府的姑娘,就說他隨便在路上一晃,都能收到民風開放的西楚姑娘扔來的手帕、花箋之類的物品,且每回都有足足一箱。
可眼前的雲初夏不僅不被迷惑,甚至很是防備,這讓他更加好奇了。
為何?雲初夏額角又是一抽,她總不能說這是老鼠遇上貓、官兵遇強盜,本能所致?雖說她至今仍不知道眼前的男子究竟是什麼人,可光是見他那身氣度與穿著便知定不是尋常人。當然,若是她想查也不是查不到,可是她不想查,因她有股直覺,若是挑破了他的身分,兩人之間的糾葛恐怕會比現在還要深。
她一向對麻煩避之唯恐不及,故對于楚離歌,她不僅僅是防備,甚至恨不得躲得遠遠的,最好再不相見。
但,這話仍是說不得。
她正準備再次裝傻,突然感覺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讓她本能地變了臉色。
不只雲初夏,就是楚離歌也感到了不對勁,多年累積來的敏銳直覺,讓他察覺到空氣中有股令他十分熟悉的窒礙感。
他神色不動,若是細看才能發覺本是帶著笑的唇角收了一分,那雙深色眼瞳的深處閃過一抹冷芒。
他朝低垂首不知在想些什麼的雲初夏道︰「我也不過是隨口一問,阿初既不願說,便出去吧。」
說罷便專心的看著戲台上的小生、小旦唱戲,彷佛對一切毫無所覺。
然而雲初夏卻察覺出他的異樣。
說來也奇怪,兩人總共不過才見過兩次面,他卻總能認出她。而她不僅能看穿他那與溫和外表不相符的危險,就是現在,她也莫名察覺男人特意趕她出去的意圖。
她知道他也感到不對勁了,只是這手無縛雞之力的男人究竟有什麼底氣獨自面對刺客?
「東家讓阿初好生招待公子。」她抬起一雙過分晶亮的眼眸看著他。
楚離歌俊眉微捋,「那就去門外候著吧,若是有事,我會喚你。」
雲初夏現在肯定這男人是怕又牽連她,莫名地,心頭淌過一絲暖意,可她為何要照做?
她笑了笑,道︰「也好,公子既不願阿初留下,阿初出去便是。或許公子是習慣自家之人服侍,阿初這就替你喚人去。」
這句一出,空氣中的流動瞬變。
「你……」楚離歌一怔,只來得及說出這話,身子便讓一股力道給拖起。
「躲好!」雲初夏臉上笑容早已不見,從小腿抽出一把薄如蟬翼,泛著冷然幽光的匕首,朝著來人便是一揮。
戲台子上,花旦的嗓音悠長悲泣,看官們紛紛叫好,絲毫無人發覺方才發生一陣無聲無息的打斗。
朱陸看著躺在楚離歌腳下的黑衣人,立馬跪下,「屬下該死!」
他人就在外頭,卻對里頭的動靜絲毫不知,若是王爺有了差錯……
冷汗落下,他連想都不敢想。
「這不怪你,下去吧。」楚離歌沒多加責備,是他讓朱陸在外頭候著,再說,這麼多年來,他的身旁不可能無時無刻都有人,讓他沒料到的是,這一回的刺殺似乎來得又更快了些……
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那人如此心急?
楚離歌擰眉思索,直到朱陸將地上的黑衣人拖出,他才抬起眸子,看著眼前發絲有些凌亂的姑娘。
楚離歌的眸子有些幽深,靜靜的凝著她,沉聲問︰「阿初為何不出去?」
雲初夏也靜靜的回看他,「楚公子又為何讓阿初出去?」
一個不願牽連他人,一個則自願被牽連,有何好問?
楚離歌看著眼前貌不驚人,一雙眼眸卻璀璨如星辰的女子,突地揚起一抹笑,「你又救了我一回。」
雲初夏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是啊,她怎麼又手賤救了他一回?究竟是誰上一刻才暗下決心再不與他牽扯?此時的雲大姑娘內心淚流滿面,十分的郁悶。
楚離歌見她悶悶不樂,嘆了口氣說︰「阿初下回還是听話吧。」
事實上他並非她所想的那般無用,非要她相救。
他十歲便雲游大陸,雖不懂武,卻學了不少保命技,有一年到了滿是沼地瘴氣的大理,結識了一名脾氣古怪的老人,那老人無子無女、孑然一生,卻擁有一身高超的毒技,只要稍稍不順眼,毒粉一撒,對方不是被毒啞就是被藥盲,更可怕的是還能化人血骨。
這麼一個老人在當地是誰都不敢惹的存在,畢竟誰也模不清他的脾氣,有時只是多說一句話、多瞧他一眼便會犯著他,他使毒就如同吃飯睡覺那般輕松自在。
初到大理的楚離歌不知他的來歷,一老一少在酒樓相遇,卻不知怎地相談甚歡,楚離歌與他述說西大陸各處風情,閩南大海遼廣、浩翰無邊;天山悄崖絕壁、峰巒雄偉;南邊則山明水秀、景色如煙……
老人這一生從未離開過家鄉,縱使年少時曾有過滿腔情懷,卻被這試毒試得殘破不堪的身子所拖累,終生不得離開這滿是毒草,卻是他救命之藥的故土,在听聞如此風情,對眼前的小小少年更加喜愛,更何況他那酷似故人的臉龐……
楚離歌在大理待了一年,這一年來,兩個忘年之交幾乎同吃同睡,老人更是將一身絕藝教予他。
楚離歌本就聰穎,學任何事都快,加上老人傾囊相授,只一年便將老人的本事學了九成,剩下的一成乃是將自身煉成毒人,這點他可不願。
他雖沒有習武的天分,可听力自幼便異于常人,且五感敏銳,這才會至今大難不死。
「還有下回?」雲初夏對這話里頭的意思感到十分吃驚,她開始懷疑這人是何處來的角頭老大,怎麼兩回遇到都是這樣的場景?
楚離歌見她呆住,低低笑出聲,「這我也說不準。」
要是可以,他也不希望再來一回,但他清楚這根本不可能。
雲初夏沒打算探究這事,俗話說,知道得愈詳細死得愈快,她可是惜命的很。
為了不把命給送掉,她悄悄往房門挪了一步,打算溜之大吉,「現下應該是無事了,那我就——」
「這回我該如何報答你?」楚離歌打斷她。
他的笑容十分耀眼,微露的齒如皓皓白雪般光亮,一雙好看的眼眸眨也不眨的凝望著她,那如墨一般濃黑的眼瞳中倒映著她的身影。
這樣專注的目光無端地讓她心跳漏了一拍,忍不住暗罵了句,妖孽!
楚離歌這容貌若放在現代,那絕對是男神等級。
他身形高大,哪怕是坐著都如玉山般巍峨,若是兩人並立,即便是比尋常女子高觥的她,也不得不仰起嫌首凝望。
此時楚離歌正斜靠在窗橋旁,側透進來的日光下,發如烏墨,膚如雪凝,一雙眼楮猶如瑰寶般綺麗,僅是微微一笑就令外頭滿天的霞彩黯然失色,彷佛唯有他才是光源所在。
最最重要的是,他今日並未著意打扮,只是簡簡單單的單袍檐榆、青竹素冠,可穿在他筆挺的身軀上,卻是格外俊逸。
這就是氣質的差異性呀……不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一概與氣質無緣的雲大姑娘感嘆道。
為免被美色所惑,雲初夏忙斂下眼眸,「舉手之勞罷了,楚公子其實不必太過介懷……若是你真過意不去,一樣請我上醉香樓吃頓飯便成了。」
在察覺到男神那好看的眉微微一擰,她十分識時務的改了口。
「這怎麼成。」楚離歌不贊同。
「怎麼不成?那醉香樓的菜色我十分喜歡。」她說的可是真話,尤其是那招牌菜水晶肘子她一吃就上癮,就是可惜口袋不夠深。
楚離歌見她一臉讒樣,笑了笑,「這事暫且擱下吧,容我再想想。」他實在不願自己一條命就只值一頓飯。
「想?想什麼?」她突然有股不好的預感。
今日事今日畢的道理不懂嗎?這是要將兩人之間的孽緣延續的意思?
楚離歌沒有回答,站起身,「我還有事,先走一步,過陣子再來尋你。」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雲初夏小臉一僵。
尋她?一想這陣子吃好喝好的日子,她內心悲憤。
能不能不要呀……
樹上飄下瓣瓣花瓣,有粉色、白色還有深濃的胭脂色,落在石桌上、街道上,也落在雲初夏那烏黑的秀發上。
低垂著蟒首,不知在想什麼的雲初夏沒有絲毫感覺,就這麼靜靜的走在清冷無人的街道上。
等在外頭的南琴一見那縴的身影,欣喜的喊,「小姐,你總算回來了!」
外頭月明星稀,一口清冷的空氣沁入胸腔,雲初夏腦袋一個機靈,頓時醒過來,看向朝她迎來的南琴。
總是一臉淡定的南琴此時面露愁容,道︰「小姐,稍早莊子來了消息,說小妮又犯病了……」
原本沉浸在心痛情緒的雲初夏立馬回神,一連問了幾個問題,「嚴重嗎?可請大夫去看了?胡叔和菱姨可過去了?」
「胡叔……」南琴咬了咬唇,想著該先說哪件事,最後決定挑要緊的說︰「胡叔和菱姨走了。」
「走了?」雲初夏愣了愣,隨即心一沉,「他們去刺殺離王了?」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她心頭頓時慌亂無比。
南琴深怕她亂想,忙說︰「小姐不是下令不讓胡叔去了?胡叔怎麼可能違抗你的命令。」
在胡俊心中,雲初夏的話就是聖旨,他是絕對不可能陽奉陰違的。
雲初夏這才松了口氣,「那他們倆究竟去哪了?」
南琴先將自家小姐給拉進屋,將大門給關上後,才低聲道︰「他們尋寶去了。」
「尋寶?」雲初夏再次像只鸚鵡般呆呆重復,待她想起是怎麼回事後,倏地瞪大了眼,「你是說他們真去了郳州?」
「可不是……」這便是南琴愁眉苦臉的原因之一。
胡俊自從听了雲初夏的提議後,便一直猶豫著,一來他的確是想復國,可沒錢又沒人;二來他放心不下雲初夏,就算她已是個大姑娘了,可身分敏感,個性又跳月兌,沒有他與妻子在一旁看顧著,要是惹了事可怎麼辦?
這讓他左右為難,幾個月來一直難以下定決心,真到日胡小妮發病。
胡俊本有個大哥名胡允,成親多年一直沒有孩子,直到過了知命之年才得一女。
胡小妮便是胡允的獨生女兒,胡俊的佷女,也是他胡家唯一的後人。
然而這小丫頭自幼便體弱多病,稍稍吹了點風便發熱,走個幾步路便喘個不行,從出生就一直臥病在床。
偏偏大夫說了,胡小妮這樣的情況便是在娘胎時沒養好,又是個早產兒,這才會造成先天不足,只能用稀珍藥材好好養著,雖無法斷根,卻不至于和現在一樣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若是養得好,說不準還能像尋常姑娘那般嫁人生子。
胡俊听見這話又喜又憂,他的兄長是為了救他而死,大嫂只比兄長小四歲,年歲本就大,當時听聞這消息,當場便哭暈過去,沒想到因此動了胎氣,還沒足月便生下胡小妮,不久後也隨著大哥的腳步走了……
正因如此,胡小妮的身子才會這般差。
胡俊本就是重情義之人,更何況他的兄長還是為了他才死的,在大嫂病重時,他便在她床前發下毒誓,定會用盡一切辦法將胡小妮的病給治好。
這麼多年來,他只要一得到銀錢便會拿去買藥,可惜除了胡小妮,他們還有太多太多的人要養,那些死去的同伴留下的妻女足足有百余人,多是老弱婦孺,能賺錢之人少之又少,壓根兒是僧多粥少,就是胡俊想攢多些銀子給自家佷女買好藥,也是存不來……
今兒個下午,夫妻二人一听見胡小妮又犯了病,忙出城去看,誰知得到了個壞消息,大夫說連吃都吃不好,一個十六歲的丫頭竟是比十來歲的女孩還要瘦弱,更何況是吃藥?身子沒法吸收,就是吃再多藥也是無用,再這麼下去,這小姑娘是活不到明年了。
胡俊當場眼眶便紅了,他曾答應過大嫂會將佷女的病治好,如今卻……
從莊子回來後,胡俊便將自己關在屋中,最後終于下定決心去郳州。
郳州是否真有寶還是兩說,可如的他就像個溺水之人,只要有一絲希望,他便會緊緊抓著不放。
一邊是忠、一邊是義,自古忠義難兩全,更何況是一直忠心耿耿的胡俊?
做出這樣的決定,胡俊十分痛苦,自覺無顏見雲初夏,這才會趁著她還未回來之前,悄悄的走了。
「胡叔本想叫菱姨留下來照料你,可菱姨不願,說夫唱婦隨,他就是撇下她,她也會追去,最後胡叔妥協,說他一年內不管尋有還尋無,一定會回來,讓我與哥哥好好看著小姐,還吩咐小姐听話,切切不要再惹事。」
雲初夏听完後,松了口氣的同時也十分不平,「我何時惹事了?」
想她自小就乖巧听話,除了不愛背那些文言文(她又不考科舉,背來有何用),不愛學那些宮闡禮儀(學了是用得到),不愛談琴作畫(她很有自知之明,她彈琴像殺豬,作畫如畫符),更不愛那女紅刺繡(當她在十根手指頭上扎出無數血洞後,她就知道自己這輩子休想靠針線活兒吃飯了)……
總之,她覺得自己乖的很,何時惹事了?
南琴听了,額角一抽。
她相信自家公主並非刻意惹事,只能說一切都是巧合,就是這「巧合」太頻繁了些……
雲初夏一向懶散,若是無事,她連門都不想出,偏偏這樣還能惹出事來。
就拿近一點的例子來說吧,前年的某一日,胡俊與南吉上工去,沈雁菱則去莊子探望那些老弱婦孺,只留下南琴和雲初夏二人。
他們的小酒樓一向生意清淡,一整日也不見一個客人,畢竟地點偏又老舊,酒菜也不出色,最重要的是這酒樓本就是個幌子。
當初胡俊會選擇開酒樓,是因人來人往、三教九流什麼食客都有,舊人上門不易遭人懷疑,然而這些年來因刺殺而死的人太多,小酒樓早已沒人上門商討復國大計,酒樓沒了人氣,生意便益發清淡了。
誰知這麼恰巧,那日好死不死來了個過路客,偏偏酒樓存糧不足,南琴便讓雲初夏幫她看顧火,她上街買缺少的菜,然而她不過才出去短短一刻鐘,便出了大事。
看著冒著濃煙的灶房以及落荒而逃的客人,南琴傻眼,忙奔進屋。
當她看見面目全非、濃煙滿布的灶房,以及灰頭土臉的雲初夏時,僅呆呆的問了句「怎麼回事」。
就見雲初夏一臉的無辜,說她只是想幫忙,看鍋里的肉汁愈來愈少,怕燒糊了,想說把火給弄小一點,于是拿水去澆……
南琴呆呆的看向落在地面上的空瓦罐,頓時明白了,咬著牙說︰「那不是水,而是料酒!是料酒!」
雲初夏卻是更無辜了,她分得清彈藥槍枝,也分得清長槍長矛,就是分不清灶房里那些幾乎都長得一樣的湯湯水水,她原本只是想幫忙來著,誰知竟是幫了倒忙。
還有一回,雲初夏路過莊子旁的一條小溪,看見一名男子腳滑掉入河中,她動作極快,隨手拿了一旁的木頭便往溪中一扔。
她眼力好、手勁巧,算準了木頭落下的位置,照理來說是出不了事的,誰知對方只是滑倒,不是溺水,且那小溪的深度不過才到他的腰間,就是想溺也溺不了,雲初夏扔木頭時,男子正站穩了要起身,那木頭便這麼好死不死的正中對方頭部……
這一砸,直接將男子砸得昏死過去。
還有一次,雲初夏為了替鄰家小弟拿卡在樹上的紙鳶,動作利索地爬了上去,可那棵樹早些年曾被雷給劈中,早已枯死,樹干焦黑、脆弱不堪,被她這麼一爬,當場碎了一半,最後鄰家小弟的紙鳶雖拿下了,可那棵樹也幾乎化成灰。
然後便有個老頭上門哭訴,說那棵樹可是他家曾曾曾……總之不知道是第幾代先祖種下的,說是栽了此樹,希望日後子孫能與這樹一樣開枝散葉、家族長流,可以說是傳家寶。
雖說這樹不僅沒有開枝散葉,最後還給雷劈枯了,可意義仍在,誰知雲初夏竟把人家的精神念想給壓斷了……
諸如此類的事數都數不完,然而雲初夏還真不是故意為之,這一切當真就是這般的「巧合」。
因此南琴沒有回答,而是對自家公主的不平抱以沉默。
雲初夏見她那小眼神便知她的想法,忍不住撇了撇嘴。
一場飛機事故將她帶來此地,讓一向不信鬼神的她不由得信起了輪回。
她雖以殺人為業,卻一直秉持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句至理名言,除了十惡不赦之人以外,她從來不接,不似一些殺人魔拿殺人當興趣,全憑心情好壞,管他好人壞人,老子想殺就殺。
或許正是她還有些良心,老天爺才會給她再一次的機會,而她也十分珍惜。
上輩子她是個孤兒,從小便被抓進組織,被當成殺人機器培養,為了當一個全能殺手,她幾乎學遍了所有殺人技巧,也讀遍了所有用得上的知識,全然沒有自我意識。
一直到她完美的做成了第一筆生意,然後是第二筆、第三筆……慢慢的嶄露頭角後,好不容易才有了自己的生活,然而就算如此,她仍得替組織賣命,直到她再也拿不住槍、使不了刀,或是在任務中喪命才有可能自由。
若非那場事故,她恐怕還是那令人聞風喪膽的紅月堂第一殺手,麻木的數著殺人或是可能被殺的日子。
她一點也不想回到以往的日子,那里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有麻木。
來到這朝代是她兩輩子加起來最快樂的時光,她感謝老天爺給她重活一世的機會,雖說這投胎的身分是個落魄的亡國公主,打一出生便過著躲躲藏藏的日子,卻擁有了上輩子她不曾擁有的親人。
撇開她那對短命的生父生母不提,這里有將她視為女兒的胡俊與沈雁菱,有陪著她一塊長大、親如兄姊的南吉及南琴,還有莊子里那些一口一個喊著她阿姊的天真孩童……
她覺得這樣的生活才叫生活,她在這學會了哭、學會了笑,她不再是那毫無情緒波動的殺人機器,每日以殺戮為生。對她來說,窮不打緊,苦也無所謂,她只想好好護著這些給了她家的感覺的親人。
于是雲初夏開始積陰德,一來當是還老天爺給的恩情,二來就當為自己攢善行,想著下輩子能不能再投個好胎。
然而不知是不是她上輩子從不知什麼叫做善事,她一腔熱血總是打水漂,扳了扳手指算算,她驚覺自己這十多年來,成功辦成的好事居然十根手指頭數得出來,其余皆是往更嚴重的方向發展。
最終連她都不得不承認,她這人就是典型的好心辦壞事。
感嘆了下自己的心酸史,雲初夏這才又問︰「那小妮呢?現在怎麼樣了?」
一提到胡小妮,南琴的臉色又垮了下來,「撐是撐過去了,可是……小姐,咱們的銀錢就剩下十兩了……」
「十兩?」雲初夏擰起柳眉,「我半個月前不是才拿回一百兩?」
那一百兩正是她從莊浩卿那賺來的,想到莊浩卿,她又是一陣心痛。
在這個朝代上哪去找這麼大方的老板?隨隨便便打個賞都是一兩銀子起跳,卻因為她一時手賤給弄沒了……
想到莊浩卿听見她要請辭時,為挽留她特意給她漲的五兩工資,她的心又是一陣陣的抽疼,忍不住忿忿的想,她那一做好事就惹事的體質怎遇到楚離歌就失靈?若不然,她現在還能過著那好吃又好拿的好日子呢!
「給小妮看病便去了一半,還有這半個月來,一大家子吃吃喝喝的費用。哦!方才我還拿了三十兩給胡叔他們當盤纏,東減西扣就剩這麼多了……大夫說小妮這病要富養,之後可不能再只給她吃清粥配蘿卜,得餐餐有魚有肉,還有菜也不能落下,最好再熬些滋補的藥膳……」想到每一道菜都得用上銀子,南琴便忍不住嘆氣,「小姐,你說我們要上哪生錢?」
若是全力養胡小妮,勉強養得起,可其他人怎麼辦?那些行動不便的大娘和才剛學會走路的小女圭女圭們怎麼辦?
這事,就是上輩子沒有自由,錢卻多到能淹褲腳的雲初夏也忍不住感嘆。
果真是一文錢逼死一條好漢!她總算是知道胡俊為何這麼著急了。
胡小妮這病,放在現代便是單純的早產兒先天不足,加之後天營養不良,在那隨隨便便就營養過甚的年代,這病怎麼也不致死,偏偏胡小妮投生在染個風寒都能死人的古代。
想到胡俊這些年為了胡小妮的病愁得白了不少頭發,她那張小黑臉也愁得不行,思索了會兒,她道︰「錢的事你別操心,我來想辦法。」
這話讓南琴一臉慚愧,「小姐,都怪南琴沒——」
「打住!」雲初夏抬起手堵住她的嘴,「你要再說下去,從明兒個開始,咱們便換一換,你去找工作,我來顧酒館。」
他們口口聲聲說她是公主,不能做這等低下之事,猶記得她十歲那年偷偷跑去打雜工,一回來便看見南琴、南吉被打得渾身是傷,原因是看顧不利。
當時她十分生氣,她從不認為自己是什麼金枝玉葉,別人做得,她為何做不得?這國都亡了,還當什麼公主?公主這頭餃能讓她吃飽飯,能讓她過上安穩的生活,能讓她像尋常的小姑娘般無憂無慮?
不能!
相反的,正因這該死的身分,她每天過著心驚膽跳的生活,沒有一日吃飽。
他們以為只要不讓她知道外頭的事,她就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卻不知她什麼都知道。
看著那些曾經疼她憐她的叔叔伯伯一個一個消失,看著他們留下的妻女哭著喊著,痛不欲生,她如何還能安心的當他們口中的「公主」?
既然她是他們的公主,是他們的領袖,難道不是該由她保護他們?不是她更應該以身作則?她有手有腳,為何不能為眾人盡一份心力?就算她能做的不多,可至少讓她覺得自己不僅僅只會拖累眾人。
眾人听完,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卻依然堅持己見,畢竟他們這麼多年來護著她,正因她是雲翔國最後的一滴血脈,如何肯讓她去拋頭露面,這風險太大了。
她當時也是發狠了,直言若是不讓她做自己想做的事,要麼她自刎、要麼她去自首,只要她死了,就不存在復國不復國的問題了。
這話讓眾人驚了,卻無人認為她是在說笑,最後只能默許她以尊貴的公主之軀去外頭打雜賺錢。
南琴听見這話,腦中立刻浮現那日的濃煙密布,忙將頭搖得像撥浪鼓,「當我沒說!當我沒說!」
雲初夏這才滿意,然而一想到胡小妮的病,她一顆心又沉了沉。
難道……她又得重操舊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