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蕭圖南便率著欽天監正等人,一起在梅花府市集的大廣場誦經。
大雨傾盆,混雜著念經的聲音,圍觀的群眾非常多。連月大雨,商人不能出門做生意,農民更慘,莊稼都被淹死了,幾次向府尹求助,霍府尹卻說下雨看老天呢,他也沒辦法。
民心浮動,此刻看朝廷派人來,還是兩個郡王領頭,哪能不欣喜?全部撐傘聚集過來了,雖然京城天高水遠,可是皇帝沒有不管他們。
這經一念就是一個時辰,也不知道是湊巧還是真感動了上天,念完經的那日晚上,雨就小了許多,隔天一早起來,艷陽高照。
江南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太陽了。
眾人奔相走告,皇恩浩蕩,不愧是真龍天子,連雨神都听話。
蕭圖南請霍府尹相陪,帶擅精算的丁博士,盧博士,卓大人巡視梅花府的河道,霍府尹在江南已經待了快二十年,十分了解情況,殷殷懇求,這些河道都已經有百年歷史,該去淤了。可去淤是大工程,需萬人耗費三五年光陰,所費銀兩百萬起跳,他過去從來不敢求皇上,可是這回皇上特別派了羽豐郡王跟平安郡王過來,霍府尹覺得,或許自己可以求一求。
蕭圖南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倒是巡視河道巡視得很勤,每天五更就出門,天黑才回,其中卓大人是江南出身,特別關心故鄉,拼了老命相陪。
第六日,蕭圖南回到府尹府邸,看著白日丁博士的繪圖,心想可以仿都江堰做個魚嘴工程,把河道分開,一邊集水,一邊分水灌溉,只是這工程至少需要五千士兵,他們東瑞國的工程兵不知道有多少?
想著就派珍之去喊安平郡王,雖然他是承平時代的武將之後,但是該知道的還是會知道,安平郡王只是個子矮,但不渾。
沒想到珍之來報,「回羽豐郡王,安平郡王說有急事要出門,明早再過來。」
蕭圖南不悅,莫不是看著天氣好了,跑出去花街見識?「什麼事情這麼緊急?」
「奴婢只打听到袁大小姐今日出門視察棉田,結果跌進泥坑里,袁家想盡辦法都無法把人從泥坑拉出,所以求安平郡王派官兵去。」
「知道了,把桌子收一收,本郡王要休息。」
珍之連忙上前,「奴婢伺候郡王安睡。」
兩人主僕十幾年,習慣自然是都知道的,珍之手腳俐落的給蕭圖南除了外服,又伺候他安睡床上,夏日白天雖熱,但晚上會冷,珍之替他拉起了絲被。
蕭圖南躺在床上,閉眼。
他一直算好入睡,但今日卻是沒辦法,想來想去都是袁朝陽掉進泥坑這件事情——不是讓她好好待在府尹府邸嗎?怎麼又出去了,真是沒一次听話。
江南連月大雨,泥地里恐怕出現了不少隱性泥坑,外表看不出來,一腳踩上就會整個人沉下去,爛泥又重又黏,一下子就把人困住。
硬拉肯定不行,人會受傷,但這樣泡著爛泥也不是辦法……
她困住不知道多久了,那些棉田的人有沒有給她送水送吃的?她身邊不是有個年輕管家,好像很得她信任,叫什麼李修來著?哼,他就知道,小白臉一個,看起來會做事,真的發生事情卻沒有辦法處理,只知道要請人幫忙。
話說袁家怎麼不來找他?
雖然說秦王府跟太常少卿府後來翻臉,但他怎麼說也是跟著袁朝陽一起長大的,要說情分,可不比安平郡王少。
算了,袁朝陽被爛泥困住,關他什麼事情,他明天一早還要去中山府,那是江南州第二大的河口,這回大雨河水上漲,據說把河驛淹了,具體損壞程度他得去看,是修理就好,還是得重建,一個河驛關乎數十萬人的生計,馬虎不得。
還有,淤沙問題也得解決,淤沙說白了就是河底的爛泥太多,沉澱堆高,導致河水越來越淺……入夜更冷,袁朝陽泡在爛泥里,不知道冷不冷?
她冷最好了,誰讓她有福不享不听話……可是他也知道她身子不好,小時候發痘高燒了兩個月,就算袁家費心嬌養,她的底子依然虛的很……
蕭圖南睜開眼楮。
心里想著,媽的。
蕭圖南快馬到了城西袁家棉莊,原本還想著棉田幾頃,不知道人在哪,一靠近發現真不用問,有一處特別不一樣,一大堆人,一大堆的火把。
月色下,他策馬過去。
深夜的馬蹄聲很清楚,群眾見來人一身氣勢,不由自主讓開了路。
蕭圖南一下到了火把中心,這才發現事情多為難——那泥坑極大,直徑至少二十尺,袁朝陽埋在邊緣,一個繩圈把她從腋下套住避免下沉,發上臉上都是干泥巴,臉色發白,神色憔悴。
郝嬤嬤跪在旁邊哭泣,見到蕭圖南,連忙跪爬過來,老臉上露出哀求神色,「求郡王想辦法救救我家小姐……」邊說邊磕頭。
蕭圖南不忍心為難老人家,「本郡王自當盡力。」
「郡王好人有好報。」郝嬤嬤淚流滿面,「小姐月兌難,老奴天天給郡王上平安香。」
雖然袁朝陽爽,他就不爽,可是看她落難,他更不爽。
蕭圖南開口,「有沒有鐘子?」
旁邊一個村民連忙說︰「有。」
一個老農好心開口,「這位大爺,俺听您的口音不是我們江南人,這種泥地會吞人的,俺小時候看過,想救人的都被吞得屍骨無存,您別想著下去挖開,危險哪。」
蕭圖南接過鏟子。
這時候安平郡王從對面過來了,連忙阻止,「圖南,別,你沒听這老人家說的,萬一……我跟你一起出來的,秦王府跟安平王府這就結仇了,絕對不行。」
「我又不是要直接下去。」蕭圖南伸手道︰「來人,拿個綁繩給我。」
眾人驚慌失措好久,泥坑吞人,直徑又長達二十尺,什麼辦法都想不出來,那句「拿個綁繩給我」像一記響雷。
安平郡王一拍手,「對了,繩子綁著你,你就不會沉下去了,不沉下去,自然就能挖走朝陽周身的爛泥巴,圖南,你真聰明。」
安平郡王帶了一小隊的官兵,官繩粗大,在蕭圖南身上套了個死結,慢慢把他垂降下去。
距離近了,蕭圖南就看到袁朝陽泛紅的眼楮,原本想臭罵她一頓,一下子咽了回去,
「都叫你別亂跑了,為什麼不听話。」
袁朝陽吸著鼻子,可憐兮兮的,「別罵我。」
「本郡王不罵你罵誰。」說著,伸鏟入泥地,挖了第一鏟,「什麼時候掉下來的?」
「好像申正前後,那時正想著回頭,沒想到一腳踩下去出現了一個泥坑,剛開始不過周身大小,後來越來越大……」袁朝陽吸著鼻子,「你快一點,我冷。」
「忍耐點。」
蕭圖南听出其中差異,不是「郡王請快點,民女冷」,而是「你快一點,我冷」,她真的冷了,糊涂了,她現在是忘了兩人之間的恩恩怨怨了。
濕泥又重又黏,一鏟子下去鏟不起多少,又要顧及別傷到她,懸空的他因此十分吃力,可是他心中隱隱有種得意——看吧,你遇難的時候,還是我來救你,那個什麼李修,郝嬤嬤都沒用,本郡王才是最可靠的。
一鏟又一鏟,蕭圖南很快的汗濕了,快半個時辰這才挖到她的腰間,而越下面越難挖,至少還得一個時辰才能把人撈起。
入夜實在太冷,袁朝陽顫著身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蕭圖南往上喊,「來人,丟件軍毯下來。」
官兵出公差,馬上都有個急用包,其中就包括御寒毯。
安平郡王听到馬上去催,士兵很快拿了毯子過來,安平郡王站在泥坑邊緣探頭,「圖南,我扔下去了。」
蕭圖南伸手接住,展開毯子,圍住了袁朝陽,「自己拉著。」
袁朝陽抬起頭,木木的伸手拉住,眼神迷迷蒙蒙。
蕭圖南心想不好,一模她額頭,果然是燙的,她等于一直泡在冰水中,底子又虛,不病才怪。
「袁朝陽,警醒點,別睡著了。」蕭圖南拍拍她的臉。
袁朝陽看著他,「圖南,別這麼大聲,我讓人去大廚房拿材料了,下午做美人涼糕給你吃好不好?」
聲音軟軟的,一如當年。
蕭圖南一怔,她是真糊涂了,他心里很復雜,都神智不清了,看到他還想著要哄他,那當年又何必?
他瞬間又是心軟又是生氣,這袁朝陽怎麼搞的,就是不肯放過他。
心里來氣,手上就更用力了,一鏟又一鏟。
遠遠的,傳來三更的敲更聲。
圍觀群眾已經少很多了,現在只剩下安平郡王,他帶來的一隊官兵,郝嬤嬤,李修,以及負責棉田的掌田大爺。
終于,挖到腳踝了,蕭圖南把鏟子一扔,「安平,把袁朝陽拉上去。」
安平郡王連忙招手讓官兵過來,開始拉系著袁朝陽的那根繩子。
幾個大男人拉一個小女子,三兩下就上去了。
安平郡王又撲到泥坑邊緣,「來人,快拉羽豐郡王上來。」
很快蕭圖南也被拉了上來,就見李修用毯子把袁朝陽裹起,看他一副想把袁朝陽抱起來的樣子,蕭圖南使勁的捏緊了鏟子,他很不悅,但是也沒那立場管。
還好李修只是把袁朝陽扶起,放到郝嬤嬤背上。
郝嬤嬤背起袁朝陽,又跟蕭圖南鞠了躬,邊哭邊說︰「郡王大恩大德,老婆子日後天天給郡王點平安香,郡王好人長命。」
李修精明,蕭圖南鐘泥時他已經命人把馬車駛過來,現在只要幾步路就能把袁朝陽暫時安置好。
他們主僕一行人很快上了馬車,馬車隨即上路。
蕭圖南直到馬車在月色下不見了,這才轉過頭來,看到這大泥坑,蹙眉道︰「本郡王只在書上看過,沒想到親眼見識竟如此駭人。」
「我也記得言太傅說過,這太可怕了,這麼大,兩進的宅子都能吞下去,朝陽能活,還真是老天保佑。」安平郡王搖搖頭,「對了,你怎麼會來?」
蕭圖南當然不能說自己實在睡不著,越是跟自己說該睡了,明早還有河道要會勘,就越是想起袁朝陽正在遭難。
想起她吃不得苦,想起她身子虛弱,想起她每次生病總要十天半個月才會好,怎麼樣也睡不著,于是派人把睡覺中的袁大豐挖了起來,問清楚他們袁家在梅花府附近的棉田在哪,又將府尹的人挖了起來,讓他帶路到袁家的棉田……
他可是高高在上的羽豐郡王,才不會為誰擔心呢,安平問他為什麼會來,他當然不會老實說,太沒面子了,這種事情過了今晚自己都要忘掉。
蕭圖南反問,「你怎麼會來?」
安平郡王馬上忘了自己的問題,「我原本都要睡了,結果朝陽那個助手叫做什麼,李修?他來求我,說他家小姐掉泥坑了,問我能不能派官兵去,我想著那有什麼問題,一到這里才發現問題很大,簡直無計可施,還好村人挺聰明的,第一時間就找繩子把她套住了,不然等我來,整個人都要被泥巴吞下去。」
袁朝陽作了一個夢。
夢見很久以前,在十五歲那年,她身穿大紅嫁衣,十里紅妝,風風光光嫁給蕭圖南。
秦王跟秦王妃都只希望兒子開心,沒有太大的門第之見,兒子喜歡袁朝陽,那娶回王府便是。
至于袁家就更簡單了,一品門第的王府,皇上的同母弟弟,這樣的背景求都求不來,何況孩子還兩情相悅呢,嫁,當然嫁。
袁朝陽是在春天嫁入秦王府的,當時蕭圖南只是縣子,但由于是嫡子,還是住在秦王府僅次于秦王正院的好地方,曲文苑。
曲文苑有三進,不難想像當年在規劃時,對秦王的嫡長子有多大的指望,要多子多孫,要金玉滿堂。
袁朝陽想給蕭圖南生一窩崽子,他說過喜歡孩子的。
成親三年,他們感情一直很好,沒有通房姨娘,但是也沒孩子。
袁朝陽佔有欲強,沒給張羅傳宗接代的事情,蕭圖南也無所謂,在庶弟蕭圖恩的侍妾陸續生下兒子後,兩人更沒壓力了。
縣子不過五品,負責的朝務不多,也沒資格進御書房,蕭圖南每天早早下了朝就回秦王府,跟袁朝陽一起逗弄府中的小貓小狗,養翠鳥,喂魚,或者一起到西郊騎馬打獵。
每年,蕭圖南還會跟朝廷請兩個月的大假,帶她出遠門游山玩水,這三年不要說東瑞國,就連西瑤國跟北夷國都去過了。
袁朝陽過得很幸福,想得也很簡單,反正蕭圖南不在意兒孫問題,自己自然不用多事,他說得很有道理,他可是五品縣子,有俸祿的,秦王妃又給了他不少私產,不用養兒防老,他可以養活他們兩人。
袁朝陽又天真的想,她有十間鋪子,月收入一百兩,一兩已經是五口之家一月所需,她月收百兩,他們的日子可以過得富裕。
幾次回家,母親都勸她不可以這麼任性,一定要張羅通房,等通房生了孩子,去母留子便是,這樣才能回報羽豐縣子的寬容。
可是袁朝陽不想,曲文苑之前有兩個作妖的丫頭都被她賣了,她就是嫉妒心強,絕對不容許蕭圖南身邊有別的女人,就算自己生不出孩子,也不準別人幫他生孩子。
秦王的態度還好,他有四個庶子,都已經生下兒女數人,一回府眾小娃迎接,過足祖父瘵,但秦王妃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她無寵,只生了蕭圖南一個孩子,想抱孫,想當祖母,她賜過好些丫頭進曲文苑,都被蕭圖南扔後罩房了。
秦王妃只是不得丈夫心意,但不是傻,兒子不要美女,好,她就找了兩個跟袁朝陽有七分相似的書香之後,原以為兒子就是喜歡袁朝陽的臉蛋,所以才出這招,沒想到她們的命運也是被扔往後罩房。
秦王妃哭也哭了,求也求了,甚至紆尊降貴到袁家,要袁夫人勸勸袁朝陽——自己生不出來又不張羅侍妾,像什麼話呢。
袁夫人羞愧至極,又到秦王府去勸袁朝陽。
袁朝陽就是不。
然而就在蕭圖南跟袁朝陽美滋滋的過著彷佛新婚的日子時,秦王庶子蕭圖恩突然得到了一個很大的機會——同太子前往西瑤國參加節慶。
太子此行代表著皇帝,那蕭圖恩就代表著秦王府,听說是秦王在御書房親自推薦的,說蕭圖恩最像他。
一時間蕭圖恩在京城風光無二,當時秦王還沒立世子,他們東瑞國又傳賢不傳長,秦王說蕭圖恩像自己,那可是絕大的夸獎。
蕭圖恩的生母柴孺人鎮日得意洋洋,王府伺候柴孺人居然比伺候秦王妃還盡心——送餐要趁熱送,讓腳程最快的送去柴孺人那,次快的才送秦王妃。
蕭圖恩的妻子包氏也水漲船高,太後賜了好東西下來,袁朝陽看中一塊布,包氏死活不依,硬是搶過去,說給孩子做衣服,大嫂你膝下無子,不用這樣的好東西。
袁朝陽愕然,一時說不出話來反駁,那料子就讓包氏拿走了。
然而這只是個開端,自從蕭圖恩代表秦王出使西瑤國後,整個王府都在朝著柴孺人那派頃斜。
秦王妃本來就無寵,能依靠的只有嫡長子蕭圖南,偏偏蕭圖南又不爭氣,不生孩子不愛上朝,每年還請大假帶妻子游山玩水,她簡直不知道如何是好。
嫁入秦王府三年,袁朝陽開始覺得好像不太妙,最近幾次晚飯,秦王跟蕭圖恩其樂融融,父子敘話,蕭圖南卻是不參與,只顧著給她夾菜。
京城開始有流言傳出,秦王欲立蕭圖恩為世子。
而柴孺人跟包氏都是藏不住的春風滿面。
連永樂公主,常富郡主都來勸袁朝陽讓蕭圖南上進點,不然世子之位真會給蕭圖恩奪去。
袁朝陽說了,但蕭圖南就是不在乎,一個世子之位而已,有什麼了不起。
在他眼中,世子之位還比不上逗妻子開心來得重要。
眼看太後六十大壽再一年就到了,秦王極有可能趁這個好日子宣布世子人選,柴孺人跟包氏越來越得意,秦王妃則是消瘦許多。
一日早晨立規矩,秦王妃遣走了眾人,獨留下袁朝陽。
袁朝陽以為自己要挨罵,沒想到秦王妃卻是跟她下跪,「你離開圖南吧,母妃求你,只有你離開他,他才能真正的長大。」
袁朝陽連忙也跪下,「母妃別趕我走。」
「本王妃不是趕你,是求你,本王妃原本只是希望兒子高興,所以跟王爺上袁家求親,可沒想到你們成親後他會變得這樣沒出息,只想著玩,一點都不上進。」
「母妃,媳婦會勸縣子上進的……」
「沒用,你在,他就不會上進,感謝太後對本王妃還有幾分愛憐之心,派宮里嬤嬤來說了——王爺原本想立蕭圖恩為世子,被太後阻止了,說再給圖南一年機會看看,畢竟是嫡長子。求求你離開圖南。」
袁朝陽說不出話來,她十八歲了,不是小孩子,隱隱感覺到蕭圖南樂觀過頭,但是她不想離開他。
秦王妃怔怔的說︰「那孩子出生時,王爺真的很高興,特別請了言太傅命名,言太傅取《莊子,逍遙游》,『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關者,而後乃今將圖南』,你可知道圖南什麼意思?」
袁朝陽低聲回答,「志向遠大。」
「好,你知道圖南名字的意思,他現在像他的名字嗎?鎮日只想著跟你游山玩水,跟京城那些沒出息的紈褲子弟有什麼差別?」
袁朝陽不語。
秦王妃繼續說︰「你身體底子不好,每個月來請平安脈的太醫也說過你不會長命,你有沒有想過將來,王爺把世子之位給了蕭圖恩,蕭圖恩成了郡王,然後圖南依然是個縣子,過了三十年,膝下猶虛,你又比他早死,他該怎麼辦?沒有家人,沒有地位,堂堂一個秦王嫡長子,落得一無所有的下場,袁朝陽,你忍心嗎?」
袁朝陽一下紅了眼眶,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他們夫妻感情好,但蕭圖南不只是她的丈夫,還是秦王的嫡長子,他不是只要跟她風花雪月就好,他有他的責任在。
想想如果是自己,看到兒子這樣沒出息,可能喪失一切,會有多心痛?
秦王妃看她這模樣,知道已經被自己說動,輕聲勸說︰「就以無子名義和離,好不好?你還年輕,找個合適的人再嫁,或者待在袁家當大小姐也很好,尉遲家的小姐,梅家的小姐也都是回娘家住,日子可逍遙了,本王妃也不會叫你吃虧,本王妃一半的嫁妝分你,保你晚年無虞。」
「嫁妝媳婦不敢要,只是……」
「只是什麼?」
「擔心縣子不肯……」
「這我也想好了,你就說,你從沒喜歡過他,嫁給他是以為他能奪得世子之位,將來自己可以當郡王妃,然後是一品秦王妃,可是眼見王爺打算把世子之位給蕭圖恩,自己一輩子只是個縣子夫人,所以不想繼續待在秦王府浪費青春……本王妃了解圖南,你這樣說他肯定會受不了的,一定會答應和離。」
袁朝陽猶豫,「可,可這樣縣子會恨媳婦的……」
「就是要他恨,恨才會長進,愛算什麼?你看看,他愛你三年,結果是蕭圖恩代替王爺去西瑤,結果是下人對柴孺人跟包氏比對我們殷勤,結果是王爺說蕭圖恩最像他,媳婦,你捫心自問,愛算什麼?」
袁朝陽說不出話來,因為她心里明白,秦王妃說得都對——成親三年,蕭圖南一門心思撲在自己身上,總說要不是為了給她畫眉毛,他才不想早起,可是這時候的蕭圖恩,已經開始跟秦王商量著朝務。
袁朝陽也不是沒有感覺,入門這三年來,王爺對蕭圖恩是越來越滿意,如果自己還在圖南身邊,那麼將來他就只是一個無子的縣子,蕭圖恩會兒孫滿堂還繼承王位,風光無二,明明是兄弟,命運卻是天差地別。
自己是因為喜歡才嫁給他,卻害了他。
袁朝陽猶豫了幾日,又練習了幾日,然後便跟蕭圖南說了,她很順暢的說出——「我以為你會有出息,給我掙得一個郡王妃的頭餃」,「我可不想浪費時間在你身上了」,「跟著你一輩子只是五品夫人,那不是我想要的」。
蕭圖南果然很生氣,頸上青筋浮凸。
袁朝陽第一次看他這樣生氣。
不得不說秦王妃果然了解兒子,蕭圖南在發現她的「別有居心」後,果然同意和離,而且文書辦得很快,當天就完成了。
袁朝陽拉著嫁妝回到袁家時是黃昏時分,袁家眾人全驚呆了。
理由當然不能明說,對外,對上,都說是「無子」。
當時袁老太爺已經致仕,舉家搬到城南,雖然一樣是京城地界,卻離城中很遠,袁朝陽沒再打听過秦王府的消息。
只是兩年後到永樂公主府上看戲時,听永樂公主說起,蕭圖南這兩年很是發憤圖強,上朝積極,下朝也懂得跟朝臣來往,前兩天剛剛被立為世子。
永樂公主又笑說,人各有命,強求不來,蕭圖南逍遙十幾年,在最後關頭覺醒,蕭圖恩母子竹籃打水一場空。
不是一起長大的,雖然一樣是手足,永樂公主對蕭圖恩卻是沒多大感情。
袁朝陽想,太好了,蕭圖南終于像名字一樣上進了,被封為世子,秦王妃應該很開心吧。自己果然是他人生的阻礙,又不能生孩子,還讓他不上進。
現在這樣太好了,蕭圖南,你應該有個光明的前程,光明的人生,你是嫡長子,理應當秦王世子,富貴該是你的,不該是蕭圖恩的。
日子就這樣過去,一年兩年的,袁朝陽也二十五了。
雖然是生不出孩子的姑娘,但袁家有錢,袁朝陽貌美,還是有不少人上門說親,但杜太君跟袁太太疼愛她,倒是沒亂許,加之袁大豐說了「姊姊我來養」,一個家庭的嫡長孫說話總是有分量的,他都這樣說了,袁朝陽自然在家窩得更安心。
袁朝陽覺得自己過得挺好,二十五歲的她,已經能很平靜的面對自己無兒無女無丈夫這件事情。
她還是會想起蕭圖南,但總覺得這樣就好了,愛一個人不是一定要在他身邊,而是他好,她才能好。
長相廝守是愛,但在適當的時候放手也是。
看,蕭圖南現在多好啊,南下巡視水利這麼大的事情,皇上沒交給其他的兒子孫子,偏偏交給了他。
真的好長進。
她的眼淚都沒白費,蕭圖南變成頂天立地的男人了。
真好。
蕭圖南回到府尹府邸已經是四更,想著天都要亮了干脆不睡,洗了個澡,更衣,用了半碗粥,這便跟卓大人,霍府尹出去了中山府。
那河驛被連月大雨泡壞了,一半坍塌,船只無法正常進入,碼頭工人一下子少了好多活計,此刻見到皇帝派來的郡王,一群人全湊上來,都是求情的,說活計是看搬運趟數,現在船只進不來,他們能搬的東西減少,一兩個月還勉強撐撐,長期下去全家要餓死了。
十幾名船東听到郡王到來,跟著跑到河驛邊,也是求趕緊修復,他們的船都在河上進不來,布匹香料還能放,蔬果放個十天半個月早爛了,就算下了船也不能賣。
蕭圖南立刻傳令,開鄰近的官驛通融使用,直到商驛修建完畢為止。
一時間歡聲雷動,謝恩之聲不斷,船東們不斷拱手互相道喜,更有工人激動得眼淚都出來,大呼萬歲。
江南連月大雨,已經一個多月沒活干了,好不容易雨停,卻又發現商驛損壞,這樣一算還要等好幾個月才能有收入,但家里卻是天天要吃飯,一想真覺得萬念俱灰,即便官驛沒壞,要知道官商有別,昔日都是官員高高在上,哪可能讓一般商人使用官驛。
卓大人是江南人,眼眶一下紅了,「下官多謝郡王仁慈。」
「卓大人不必客氣。」
霍府尹更是喜上眉梢,他知道開官驛就能解決,但這大事他作不得主,郡王發話可比他寫奏折上京求容易多了。
眾人午餐就在船東的盛情之下一起用了,下午又巡視了灌溉渠道,這才在近黃昏的時分回到梅花府。
蕭圖南洗了臉,略作休息,腦海不由自主就想到袁朝陽——真是命定的魔星,她那麼現實,他卻還想著她。
早上出門匆忙,沒來得及問,不知道她現在可有好一點?昨天深夜她發燒了,也不知道退燒了沒?郝嬤嬤是她的女乃娘,一定伺候盡心,不過他們現在出門在外,不比京城,也不知道歐陽太醫有沒有去看一下?
說來袁家真是流年不利,出一趟遠門,一個掉泥坑,一個遭遇馬車事故,回頭讓郝嬤嬤給自己主子點平安香,不用給他點……
「郡王,請用晚膳。」珍之張羅起來,「江南連月大雨已經沒有蔬菜,今日難得有盤炒小白菜,郡王嘗嘗?」
蕭圖南拿起筷子,他以前吃飯要山珍海味,這幾年卻越發簡單,重心在朝堂上,對吃的自然就沒那樣講究了,他吃了一口小白菜,幾乎無味,心想此處不比王府,算了。
「珍之,你今日可有听說什麼?」
珍之跟他主僕多年,豈有不懂主子之理,于是微笑道︰「听說袁大小姐醒來一次,能喝水,能喝藥,但卻吃不下東西,那老嬤嬤求廚房熬點雞湯呢。」
「本郡王又沒問她。」
「是奴婢多嘴了。」
蕭圖南沉默的吃著飯,等放下筷子,這才又問︰「廚房熬雞湯了嗎?」
梅花府連月大雨,死了不少作物跟牲畜,他進入霍府尹的府邸以來,吃的都很簡單,但他相信霍府尹已經盡力張羅了,可是實在沒辦法。
「廚房沒雞,給熬了黑魚湯,袁大小姐下午還由郝嬤嬤扶著去看了袁少爺一趟。」
「她不好好休息,去看她弟弟干麼?」
「袁少爺都不能下床了,袁大小姐心疼弟弟也是人之常情。」珍之笑勸,「郡王擔心,不如親自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