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房亂成了一團……
慶元長公主身著嶄新華麗的牡丹千蝶舞華裙,倒地不起,精致妝容下的肌膚透出異樣的紅潤粉粉,嘴唇泛紅,呼吸微弱斷斷續續,抽搐不止,臉上卻不斷浮現詭異的笑容。
四周繡娘和香娘驚恐嗚咽著被聞訊而來的府兵全數看管了起來,長公主府長史已經十萬火急分頭差人進宮請太醫,並急忙忙向駙馬報信。
在一眾瑟縮懼怕的婦人中,一個頭低低的婦人肩頭顫抖,掩住的嘴角卻冷冷地往上揚。
「來人!快來人!」長公主的乳母蒲氏哭號嘶喊。「太醫呢?太醫怎麼還沒來?」
蒲氏覺得天都快塌了,昨夜是自己的愛子橫遭毒手,今日又是長公主……
「駙馬來了,駙馬來了!」
魏駙馬急急奔至,看著癱倒在地上抽搐垂危的慶元長公主,那熟悉的詭異微笑令他心中一突,腦中閃過了什麼……可顧不得多想,他撲過來抱住了長公主——
「公主!公主你醒醒……」他抬眼,雙目血紅,低吼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召太醫了嗎?府醫呢?」
「回駙馬的話,」蒲氏哽咽的回道,「方才長公主興沖沖過來繡房試穿三日後生辰宴要穿的牡丹千蝶舞華裙,明明都好好兒的,可一下子不知怎地,長公主就昏厥抽搐倒地……」
魏駙馬擁著口鼻漸漸滲出紫黑血液來的慶元長公主,心亂如麻,狠戾地望向四周。「把現場所有人全打入牢中,給我重重地審!」
正在眾人推搪哭喊哀求忙亂間,府醫提著藥箱慌慌張張擠了進來。「拜見駙馬——」
「快,快救治長公主!」魏駙馬眼前一亮,小心翼翼地將慶元長公主放平,疾言厲色道︰「萬萬不能讓長公主有事,三日後就是長公主的生辰宴,屆時聖人御駕降臨同喜……若是長公主有個閃失,你們誰都別想逃過一劫!」
「喏,喏!」府醫滿頭冷汗,哆嗦著忙上前,還來不及號脈就搶先用數支金針封住了慶元長公主頭頂、面上、頸項的幾處大穴,試圖阻止毒素蔓延至心脈。
只是這奇毒雖未見血封喉,卻令慶元長公主不斷在巨大痛苦中輾轉翻騰,她忍不住哀號出聲,一口一口噴出了可怖的紫血來!
「魏郎……魏……魏郎……痛……」金針封穴讓慶元長公主神智恢復了一分,她一開口又嘔血連連,呼息破碎,痴情的眼底盡是痛苦惶然不安。「魏郎……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和你分開……呵呵,呵呵……」
明明痛到渾身抽抖難抑,慶元長公主那奇詭的笑容卻越來越明顯,原本圍在四周的蒲氏和近身侍女渾身寒毛直豎,嚇得跪跌後退。
魏駙馬面色凝重緊繃,腦中亂糟糟,首度感覺到一切月兌出了自己掌控,只下意識地摟緊著懷里的妻子,瘖啞安慰道︰「不會的,你不會有事的……我不會讓你死……不會,也不能的……」
依稀恍惚間,他忽然嗅聞到了一縷奇異又熟悉的味道,卻又夾雜著濃郁如蘭似麝的香氣,猛地一窒——
「不可能……」他不敢置信地喃喃。
府醫冷汗涔涔,面色發白,抖著手先取出藥箱中的一只白瓷瓶子,倒出了幾枚小小豆紅的丹丸,勉強將之塞進慶元長公主嘴里,手勢托著長公主的下顎,好教丹丸順利送入喉管中。
「駙馬,這是我嚴家祖傳的續命丹,可保心脈一炷香辰光,但長公主究竟中的是什麼毒?該如何解,恐怕、恐怕……還是要請太醫院的國手們來共同號脈問診,研究一二。」府醫自己都腿軟了,自知今日老命休矣。
慶元長公主是聖人一母同胞的親妹,若是真有個好歹……這長公主府里所有人都給她陪葬,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炷香辰光……」魏駙馬語聲艱澀,看著懷里死死盯著他不放,滿是絕望痴戀和不甘的妻子,「不!」
「駙馬,您快想法子救救長公主……」蒲氏痛哭失聲。「她不能死……長公主也不能沒有您啊……」
魏駙馬勉強定了定神,遲疑了一瞬,低啞道︰「我忽想起前些時日到北山一清觀和長德道長品茶,道長給了我一瓶子解毒丹,說必將派得上用場……原來,原來道長早算到我愛妻今日會有這一劫?!」
眾人聞言大喜過望。
可就在此時,被推押的繡娘香娘中,驀然響起了一聲刺耳的冷笑——
「是誰?」
「好大的膽子!」
魏駙馬察覺有異,廣袖微抬阻了大怒喝斥的蒲氏和長公主府長史,俊美滄桑的臉龐望向那婦人堆中,肅聲道︰「拿下她!」
府兵如狼似虎從瑟縮驚恐的婦人堆里扯出了一個窈窕秀氣的中年婦人。
「別踫我!」中年婦人傲然挺直腰桿,看似平凡的容貌卻渾身上下透著股說不出的懾人貴氣。「我自己出來。」
魏駙馬雙耳嗡嗡然,俊臉霎時漲紅了,又復一片慘然雪白。
他張口像是想說些什麼,蜷縮在大袖中的手掌緊握著,彷佛要阻止眼前的一切發生或崩落……
但是他不能。
「拾娘你別……」掌香娘子有些情急和不忍心,可終究顧慮自己的身家性命,又急匆匆地吞咽下了勸阻。
拾娘回頭看著掌香娘子,眸中似有一抹歉疚,再回到魏駙馬面前時,已是平靜冷漠。
「沒用的。」她諷刺一笑。
魏駙馬喉頭緊縮。「你……你是……」
「我就是你們長公主府尋找已久的香料胡商。」拾娘目光炯炯,有說不出的譏誚。「如此燈下黑,可意外嗎?」
魏駙馬怔怔地望著她。
拾娘嘆了口氣,「我不後悔……只可惜出手得太晚,以至于連累了姨母,也罷,我二人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只盼大仇得報,死得其所。」
「……十二娘。」魏駙馬眼眶熾熱發紅,淚光閃動。
拾娘一震,訝異稍縱即逝,沉靜地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魏駙馬深深吸了一口氣,倏然詭異地伸手朝外頭做了個奇特的手勢。
剎那間,一波黑衣人如鬼魅般掩襲而至,瞬間制住了所有里外的府兵護衛……
情勢逆轉,眾人或驚叫或嗚咽或哆嗦,連魏駙馬懷中奄奄一息的慶元長公主也呆住了,她邊嘔血邊喘息掙扎,勉力擠出了破碎的氣音——
「駙、駙馬……你……這是……」
魏駙馬緩緩將長公主放回了冰冷的地面,長身玉立,悲憫又蔑視地居高臨下看著她。「慶元……終于還是到這一日了。」
「什……什麼?」慶元長公主怔忡地仰望著他,死氣彌漫的臉龐卻依然有著滿滿繾綣的痴迷。
她的駙馬……她舍不得她俊美風華無雙的駙馬……
「如果,你能撐到三日後生辰宴該有多好?」他嘆息。
慶元長公主不明白……
拾娘卻笑了,對著慶元長公主道︰「你這蠢貨,他這是盼著你撐到三日後生辰宴,待他奇襲毒殺了你的聖人兄長後再死……也不枉他犧牲色相陪了你這許多年。」
此話一出,全場震驚譁然……
魏駙馬凝視著拾娘,眼底盡是痛楚。「十二娘,你還是恨我,不肯原諒我是嗎?」
「我不恨你,但我要你這畜生死!」拾娘冷冷道。
「十二娘——」
慶元長公主模模糊糊劇痛中,驀然听見了「十二娘」三字,霎時間精神一振,不知哪來的力氣勉強支起了身子,鮮血淋灕的嘴唇顫抖扭曲猙獰著——
「李……嫻?你這……賤婦還活……著?」
「讓你們這對狗男女失望了,是,我沒死。」拾娘……李十二娘微微一笑,眸光里卻沒有任何溫度。「可不要緊,我們今日都會死在這里……誰也跑不掉。」
魏駙馬心頭一跳,俊美憂郁的臉色變了。「十二娘——你誤會了,我這二十年來忍辱負重,所謀所圖的一切,都是為了要為你復仇,可老天垂憐,你居然猶在人間,那我——」
「魏長風,這樣的謊言說了二十多年,不厭嗎?」李十二娘目光蒼涼而森冷。「那個二十幾年前對你死心塌地深信不疑的李十二娘,把家族勢力和家底都給了你,換來的卻是你和慶元私通,不惜以金剛石粉下在我的補湯中,日日積毒,讓我日日嘔血……若非姨母識破,我十二娘還傻傻地以為,丈夫對自己情深義重永不相負。」
「不是這樣的……」魏駙馬眼底盡是痛苦之色。「是慶元下的手,我後來方知……」
李十二娘譏色更深。「是不是你親自下的毒,重要嗎?你當時和慶元已經暗通款曲,她想得到你,必定得除掉我這個原配,難道你不知?」
「我……」
「當時,你不過是裝著什麼都沒察覺,裝著不知慶元對你思慕成狂,」李十二娘看著狼狽躺在地上抽搐的慶元長公主,「不知慶元會買通府中僕婦下毒……後來姨母在府中放了把火,用義莊中的女尸偷天換日,將我帶出了魏府……」
魏駙馬嘴唇囁嚅,眼神痛楚而復雜。
「可你二人寧願錯殺一百也不願放過一個,魏府起火,姨母匆匆離去,馬車在半途墜谷……魏長風,你敢說,關于這件事你半點不知?」
魏駙馬凝視著她,臉色蒼白,彷佛想求著她不要再說了,可始終未能開口……
「我表兄王韜便是察覺有異,幾經暗中追查,你怕他壞了你的大事,索性讓他死在瀋陽王謀逆之亂中,卻用另一個人偽裝王韜活了下來,立時改軍從吏,潛伏在京兆府中為你所用。」
「你如何……」
「如何知道?」李十二娘哼了一聲,環視著四周听見秘聞自知必死而瑟瑟發抖的眾人……心中再無一絲憐憫,淡淡然道︰「我和姨母當時就藏在長安西市中,本想著等風聲過去再連絡表兄,可隨後瀋陽王謀反,長安一夜動蕩……待風波稍止,我們喬裝打扮想找上門,見到的卻是王家大辦喪事……原來那夜王家遭受兵亂,一府三十六口無一生還,唯有立了大功的『表兄王韜』幸運逃過一劫。」
魏駙馬沉默了,唯有眉心隱隱跳動。
「我姨母,又怎麼會認不出自己的親生子?」李十二娘說到此處,眸底淚光一閃,又復冷淡。「長公主府勢大,魏駙馬圖謀匪淺,我二人只得遠遁鮮卑,在大食、波斯經商……五年後再回到長安,用源源不絕的香料巨利和長公主府攀上線,魏長風,這十五年來各色香料,可喂得飽你?」
「原來……」魏駙馬眼神劇震。「你——還知道了什麼?」
「這一切還要拜長公主府『吳爺』所賜,該知道的,便也都知道了。」李十二娘驀地笑了起來,平凡的臉龐乍然綻放了說不出的耀眼風華,似嫵媚似嫻雅似尊貴……
不愧為二十年前芳華國色傾倒長安無數少年郎的李家十二娘。
「嫻娘,你的容貌……」魏駙馬痴痴地望著她,心中絞痛。
李十二娘面無表情,只有一剎的慨嘆。「……該是無情之時偏生多情,看似有情之時卻又比誰都要絕情,魏長風,你真真可笑。」
他臉色蒼白無一絲血色,低聲道︰「我知你恨我,恨慶元,可我……別無選擇。」
李十二娘眸中無淚,因為漫長的苦痛煎熬歲月已經熬干了所有,她漠然地道︰「為了重興鉅鹿魏氏的榮光,你可以無情的利用所有人,視你為謀士知己,受你蠱惑謀反起事的瀋陽王,拿你當至交兄弟、被你蒙在鼓底的裴偃,乃至于我這個把李氏全交付到你手里的原配,還有為你做絕了壞事扮盡了惡人的慶元……」
只剩最後一口氣的慶元長公主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不……不是……」
李十二娘緩緩走近慶元長公主身旁,唯一掌控者魏駙馬不言語,也無人敢阻攔。
她半傾身,對狼狽淒慘血污滿胸滿面的慶元長公主輕輕道︰「……堂堂金枝玉葉公主之尊,被一個男人利用至斯,至死執迷不悟,我可憐你。你別怪我在你的牡丹千蝶舞華裙上下了香毒,死在我手里,總比死在你自以為深愛的丈夫手里好受些,你該謝我。」
「賤……人……」
「好說,不比你賤,奪人夫婿引以為榮。」李十二娘直起身,對魏駙馬道︰「魏長風,我和姨母查了這些年,你的底,也模透了七八分,一場瀋陽王謀反,把你送上了尚書左僕射之位,三日後慶元的生辰宴,聖人親至,你秘密研制了那麼多香毒,這次又想把自己送上什麼位置……龍椅嗎?」
魏駙馬閉上了眼,英俊面龐上的憂傷痛苦掙扎已然漸漸消失,再睜開眼,取而代之的是孤注一擲的決絕和木然。
「十二娘,你不明白,我沒有退路了。」他低啞道。
「你覺得我會在乎嗎?」她目光冷如寒霜,隱有哀色。「我只怪自己出手太慢……枉我千算萬算,最後卻連累姨母也死在了你手里……」
魏駙馬看著昔日愛妻如今滿眼仇恨地望著自己,胸口苦澀難當,但是事已至此,他確確實實已經沒有任何回頭路可言。
「十二娘,對不住……」他倏然閃電出手劈暈了李十二娘,打橫一把抱起,身形疾射而出,冷聲吩咐道︰「——不留活口!」
可萬萬沒想到他抱著李十二娘方躍出了香房之外,卻始終沒有听到黑衣人的應喏,他心下一凜,方覺有異猛地回頭,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被重重包圍了起來。
黑衣人為首是個高大魁梧的男人,抬手摘下了蒙面布巾,赫然是裴偃大將軍!
魏駙馬瞳孔縮了一縮,幾乎是電光石火間就勘破了其中玄機。「——你們早有準備?!」
裴偃怒極而笑,粗聲粗氣道︰「若非李寺卿,老子今日真的就栽在你手中了,魏!長!風。」
另一名黑衣人慢慢摘下布巾,果不其然是俊眉修眼神情冷肅的李衡。
「魏駙馬,你輸了。」他平靜地道︰「束手就擒吧!」
「為什麼……」魏駙馬通身再無一絲驚心動魄的俊美優雅,早在裴偃和李衡露面的剎那,他心中了然,一切大勢已去……忽然輕輕地、蒼涼至極地笑了起來,低聲道︰「李寺卿果然不負盛名,倘若你早生二十載……便好了……」
李衡黑如鴉羽的睫毛微微一顫,清眸微眯。
下一瞬,魏駙馬倏然悶哼了一聲,腳下一個踉蹌……
眾人眼前一花,這才看清楚了他胸口不知何時被深深插入了一柄匕首,鮮血迅速蔓延濡濕了白色錦袍,更顯怵目驚心。
而那匕首正握在李十二娘手上。
原來李十二娘並沒有真的被打暈,她咬牙切齒地將匕首狠狠一轉,魏駙馬嘶啞地逸出痛苦喘息,可他卻始終牢牢環抱著李十二娘,小心翼翼的……唯恐她跌落受傷。
魏駙馬勉強支撐著半跪了下來,這才松開了手,讓李十二娘安然掙月兌逃離他的懷抱。
他嗆咳嘔血連連,手摀著胸膛……竟笑了。
李十二娘瞪著他,原本堅定的手卻沒來由地顫抖了起來。「你……笑什麼?」
「十二娘……最後還能……讓你親手送我一程……真好。」
魏駙馬目光纏綿而悲傷地望著她,彷佛怎麼看也看不夠,最後在她震驚茫然又仇恨的眼神中,他低低地細碎唱起了——
「月光光,照池塘,騎竹馬,過洪塘……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撐船來接郎……」
魏駙馬歌聲消失,頭一垂,氣息俱斷……
李十二娘呆呆地看著烏發鬢微霜俊美蒼白的魏長風,動也不動……他方才唱的,是兩人在夫妻恩愛最重時,暢想期盼著將來撫育孩兒,要哄給孩兒听的兒歌……
「……問郎長,問郎短,問郎此去……」李十二娘不知不覺,淚流滿面。「……何時返?」
眾人靜靜佇立,不發一言,而藏在李衡高大身軀後的曹照照眼眶發熱,鼻頭酸酸的,她不忍心地別開了頭,心下愴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