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飛和清涼則是一左一右,默契地一人扶起一邊的門板,三兩下又把木門安了回去。
只不過斷折成兩截的粗木門栓可就不好修了,雪飛冒著大雨出去,很快砍了一大段木頭,腰間軟劍出手,迅速削成了恰到好處的木栓,穩穩牢牢地拴住了。
這效率……
不去特力屋當木工裝潢師傅實在太屈才了。
曹照照嘖嘖稱奇,都忘了解開擋雨的油衣,還是一雙修長穩健大手橫到她前襟……她陡地警覺往後縮了一縮,小手抓住了自己胸口的油衣。
「干啥?」
李衡稍微凝滯了一下,隨即狀若優雅地負手在後,假裝自己雙耳沒有心虛地透紅。「……月兌下油衣吧,免得濕寒入體,著了涼。」
「喔,好,謝謝大人,我自己來。」她像是想到了什麼,也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咳,趕緊解衣。
盡管他們出行時乘坐的是工部精心打造給李衡專用的馬車,又寬敞又堅固又平穩舒服,桐油里里外外刷過了許多遍,連丁點兒雨絲也休想透縫兒入,可是外頭風雨太大,山里氣溫又低得跟冷凍庫沒兩樣,僅僅靠著一爐烹茶的炭火來暖身子也不夠。
幸好寺卿大人出門前命人預備了幾襲裘衣,全是上好的皮子和貂毛,否則真的會冷死人的。
話說回來,曹照照怎麼也沒想到他居然主動要跟她一起來查這件行殭案。
曹照照起初是挺害怕殭尸的,但是她後來再仔細看了官府隨卷宗呈上大理寺的里正兒子的尸格,還是起了疑心。
正常成年人體內血液總量相當于體重的百分之七到百分之八,如果體重六十公斤,血液量大概四千兩百到四千八百毫升左右。
正是以里正兒子的身高體重,現場發現的輕微血跡太不合理,可死者偏偏又是全身失血干癟而亡,頸項有傷口,恰恰像是符合了紅衣殭尸吸血吃人的傳聞。
但頸項大動脈因為血壓的關系,血液會像噴泉一樣大量噴涌而出,若紅衣殭尸當真是死死咬住大動脈大口喝血,那死者應當是被牢牢抓著控制住的,可是死者全身上下卻沒有任何掙扎的瘀血尸斑,雙臂更沒有絲毫傷口……總不能是紅衣殭尸把他灌醉、迷昏,這才下口的吧?
尸首太干淨,反而突兀。
曹照照思及此,一瞬間理性戰勝了恐懼,二話不說就申請出長安到關內道慶州順化郡安化縣的小湯村調查此懸案。
她耍了個小心機,跟慈祥老好人(其實不)似的大理寺少卿盧公遞了出差查案的條子,還申請兩個大理寺的兵衛當保鏢……咳,查案必定少不了武力支援,沒瞧見「CSI犯罪現場」影集里面,監識人員調查案發現場時,都會有警力在場嗎?
她只是個小司直,又不是何瑞修.肯恩,別說她沒有配槍了,就連墨鏡都沒有,完全不能瀟灑地摘下來、戴上去、摘下來、戴上去……以上重復N遍哈哈哈哈。
唉!這個哏放在唐朝完全沒有能分享和共鳴的人哪,真有點心酸。
但誰知道盧公滿口答應得好好兒的,一轉頭就上報給了李寺卿大人,然後,然後……就眼前這副模樣了。
一路上曹照照好幾次偷偷瞅著面色沉靜的李衡,盡管他什麼都沒有說,她還是覺得心里發毛。
怎麼有種干壞事當場被逮著的感覺呢?
曹照照暗暗嘆了口氣,只得打起精神把油衣月兌下來,很有規矩地放到門邊搭在一柄禿毛掃帚子上,看著斯文敗類……呃,是高級長官、帝國菁英,人間貴公子李衡輕輕松松就把人家小女圭女圭忽悠得非但不哭了,還滿臉崇拜仰慕地望著他。
「您是仙人嗎?」犢兒天真地問。
他長到六歲以來,就沒見過比眼前男人還好看……高大……一看就是好生不得了的貴人。
「噗!」曹照照眉開眼笑。「對呀對呀,小女圭女圭你真有眼光。」
李衡給了她一個「別鬧」的眼神,卻沒有半點當真斥責之意。
雪飛等人是見慣了主人的雙重標準,他對于曹司直除開在公事上要求嚴格之外,旁的,便是格外包容與寵溺。
只不過曹司直向來心思粗豪,渾然不似縴細敏感蕙質蘭心的女郎。
「原來你叫犢兒。」李衡身上自有一股尊貴從容穩定的力量,那氣場就連一個六歲小兒都能感受得到,他溫和問︰「家中就只有你一人在嗎?」
「回仙人……」
「我是李郎君。」他翩然一笑。
六歲犢兒都有些發暈了,害羞地傻笑,靦喚了聲。「李、李郎君。」
曹照照見寺卿大人正在發散魅力,充當幼兒園園長,眼下也沒她的事,她索性自動自發把方才吹刮進來潑濺得滿地雨水泥濘的堂屋收拾整理了一下。
這戶人家看著屋舍簡陋,不是富余人家,但房梁上掛著幾條獵物的皮子,看著像是硝制過的,屋里頭擺放著粗劈的木頭造的桌椅,角落的簍子里還有些干菜類的食物。
許是經常下雨的緣故,整間屋舍牆面都是受潮青苔的痕跡。
曹照照看著黑瘦矮小卻精神頭很足的小犢兒,心下微微酸軟了,她默默掏出了藏在胸前衣袋里的一油紙包玫瑰酥飴糖,全部塞給了小朋友。
「給。」
小犢兒怯怯又害羞地看著她,沒敢接下,仰望了身畔高大如青竹雪松的男人一眼。
李衡模模小男娃的腦袋。「收下吧。」
「謝謝女郎。」
她一僵,笑了起來。「欸。」
總比叫她大娘子好……唐朝人的稱謂五花八門,她已經從一開始的一頭霧水到現在「見怪不怪」了。
比如叫自己的老爸做「阿爺」、「阿父」、「耶耶」,還有「哥哥」……沒錯,「哥哥」也是父親的代稱。
「怎麼家中只有你一人在?」李衡溫和問。
小犢兒小心翼翼又萬分珍惜地咬了小半塊糖,含在腮幫子等著慢慢融化,「阿爺進山打獵了。」
「這樣的天氣?」李衡蹙眉。
小犢兒含糊不清地道︰「阿爺說很久都不能進山里了,他得趁下雨的時候……唔。」
李衡清楚看見小男娃眼底一閃而逝的心虛和不安,狀若未察地微笑。「你一人在家不怕嗎?」
「怕……不,不怕!犢兒是大人了!」犢兒挺出小肚子。
「犢兒真厲害,那犢兒怕不怕殭尸呀?」曹照照笑嘻嘻湊過來。
小犢兒一呆,下一瞬間又嚎起來了。「嗚嗚嗚怕……」
李衡忍不住長臂一舒,將曹照照勾到身後,屈指輕敲了她光滑雪白的額心一記,哭笑不得。「淘氣。」
「對不住,雨天嚇孩子,閑著也是閑著。」她模模額頭,有些訕訕然嘀咕。
他霎時被逗笑了,深邃漂亮的黑眸彎了彎,曹照照心髒卜通狂跳,連忙轉頭把視線往「安全方向」移去。
真要命,這完全是活生生行走的費洛蒙啊。
「那個,小人去弄點吃的。」她刷地站起來晃走了。
「女郎,我、我家還有柴火。」小犢兒美滋滋的舌忝著飴糖,遲疑了一下。
實際上有清涼這金牌小廝在,還輪不到曹照照操煩吃食的問題,只見清俊少年率先將老舊窗欞推開了條縫支著,透進了外頭絲絲冰涼清新的雨氣……而後熟練地就地燒熱了小泥爐,將不知何時已注入清水的瓦罐擱在上頭,從皮口袋中取出一條臘羊腿,曬制的菜脯、蕈菇干和七八只大胡餅。
臘羊腿切成了丁,和菜脯蕈菇干丟進滾燙的水里熬煮著,剎那間肉香和菇類特有的山珍香味蒸騰彌漫了開來……
大胡餅一一斜靠在炭火上烤軟了,飄散出小麥獨特的面香味。
清涼最後在山珍羊肉湯里撒了把胡椒,辛辣中透著暖洋洋的滋味,蹲在旁邊守著瓦罐的曹照照不爭氣地吞了口口水。
李衡和小犢兒閑聊了會兒,很快就將自己想知道的訊息探得七七八八,目光微瞥,不禁莞爾。
這小女郎,太容易被吃食拐跑了。
只是清涼手藝太好,連小犢兒都忍不住頻頻偷瞧那頭,瘦巴巴的小身子不自在地扭了扭,卻靦地低著頭,掰著指頭兒。
「大人,吃飯了。」曹照照端了碗熱騰騰的湯和大半張的胡餅過來。
「有……」那個「勞」字還沒說出來,李衡眼睜睜看著小女郎手中的吃食越過自己塞到小犢兒手里去。
……咳,也罷。
小犢兒受寵若驚地看著曹照照,囁嚅著正想推辭,他雖然是山野小子,可生性純樸,阿爺也教養得好,自然知道不能隨意吃旁人的東西。
剛剛這位笑吟吟的女郎已經給過他珍貴美味的飴糖了,而且、而且……
「吃啊吃啊,我們今天得厚著臉皮在你家宿下,就當充做一半的住宿錢吧。」她笑嘻嘻的道。
「謝謝女郎。」小犢兒紅著臉接下了。
曹照照自己拎著張餅子,笑容滿面地坐到李衡旁邊,邊吃邊壓低聲道︰「大人,不太對勁。」
李衡慢條斯理地啜飲著羊湯,目光輕垂。「嗯。」
「照卷宗上呈所述,安化縣民風剽悍,小湯村雖僅有三、四十戶,地處偏荒,最為防人,就連當初求助到地方衙門,村長依然蠻橫無理,只要地方衙役幫忙抓住紅衣殭尸打死焚燒,旁的都不允過問。」曹照照輕聲道,「我們雖趁著大雨而來,但一行人車馬顯目,所經之戶不下二三十……若說村民是害怕紅衣殭尸雨天出沒行凶,可怎麼會家家戶戶都沒燃燈在窗邊打探?」
相反的,馬車一路行來,二三十戶或高或矮或新或舊的人家都黑暗一片,寂靜無聲,就像是……像是全部都空了。
就像死鎮。
她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李衡溫暖干燥的大手覆蓋在她微冷的小手上,「我在。」
曹照照心兒一抖,臉頰悄悄熱了,慌忙縮回手,裝作若無其事地撕著胡餅塞入嘴里咀嚼,繼續道︰「大人有何發現?」
「這孩子有事瞞著我們。」他聲音低微如耳語。
「咦?」她詫異地眨眼。
「等會兒,莫怕。」他輕輕道。
……怕啥?
曹照照話還沒說完,驀地手一松,大半個胡餅落了下來,她還沒弄清楚自己怎麼會突然使不上力,下一瞬已經腦袋一重,昏了過去。
在暈厥前最後一絲掙扎殘存的駭然警覺中,她恍惚可見身旁的高大身影也搖搖欲墜,心中一急——
李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