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明媚的夏日,她穿梭在盛開的各色月季里。這如畫美景要說人比花嬌,倒不如說她是從花朵里迸出的妖精,美得不可方物,美得不似人間物。
她是皇上最寵愛的慶平公主,冰肌玉骨,嬌媚絕艷,尚未及笄已是傾城之姿,哪怕臉上偶爾閃過的蠻橫,看在他眼里只覺得可愛得緊。
「小艷兒,你瞧什麼?」像是察覺他的目光,易珂抱著剛剪下的幾枝月季朝他走來。
夏熾無奈地嘆了口氣。「公主能別這般喚我嗎?」當初為何要跟公主說自己的表字呢?真是他這輩子做得最錯的一件事。
易珂笑瞇了媚眼,「我倒覺得夏太傅給你取的表字好極了,人如其名。」
已故的夏太傅有三子,長子夏燁,去年以十三歲之齡三元及第,是王朝開朝以來最年輕的狀元,非但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那張俊美如神祇的皮相更是教人驚艷。
夏熾行二,在她眼里,他的容貌更勝夏燁,不似夏燁那般偏女相,那雙眼像是黑曜石般漆亮,五官分外深邃立體,今年才十歲,可與她走在宮中,哪個宮女不多看他一眼。
要說夏燁如傲月,夏熾則似朝陽,表字為艷,真是再恰當不過,她真是迫不及待想瞧瞧長大後的他會生得什麼模樣。
夏熾被她那雙媚眼瞧得臉蛋有些發燙,不禁默默地垂下眼。
對父親他是有怨的,怨他給自己取了個浮夸的表字,可也感謝父親在他小時候便帶著他和大哥進宮伴讀,才有機會遇見公主。
「干麼不說話?」
她踏進亭內,像風般湊到他面前,距離近得只要他一抬眼就會親到她。夏熾下意識身體後傾,卻見她又貼近過來,逼得他只好趕緊站起。
易珂見狀不開心了,故意將他逼到角落,「你這是怎麼著,躲什麼?你要是不開心,倒是說說我哪里說錯了。」
她是真心認為他擔得起這個艷字,瞧,他的長睫比她還濃還翹,襯得這雙黑曜石般的眸子越發深邃,卻絲毫不見半點姑娘媚態,反倒英氣凜然得教人望而入迷,只是年紀尚小帶著稚氣,臉頰像是粉女敕女敕的包子,有時她瞧著瞧著就會忍不住——
「公主!」夏熾嚇得嗓音都拔尖了。
不為什麼,因為她又親他了!
「誰要你長這模樣,瞧著就教人想親一口呢?」易珂無奈地道,行竊玉偷香之實,還半點愧疚皆無。
夏熾撫著臉頰,玉般臉蛋紅得像是晚霞般絢麗。「公主此番行為太輕佻,宮女們都看著呢。」
「輕佻?」她勾唇笑得又壞又媚,回頭瞧瞧站在亭外的宮女有哪個往亭內瞧的。「誰瞧見了?」
夏熾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就算沒人瞧見,公主也不能忘了男女大防。」
易珂佯愕,瞠圓勾魂眼,像是听見多不可思議的話。「你年紀這麼小我也要防呀,也不能這樣逗你?」
說著又要掐他臉頰,夏熾已經快一步退開,然而一張俊俏面皮已通紅。
「瞧,你擔得起這個艷字。」易珂笑瞇眼道。
這孩子非但長得好,更是被教得好,宮中哪有像他這樣這般教她想親近。
她的笑臉燦如朝陽,萬物皆被她所吸引,瞧著瞧著,他再惱也氣不了。
「對了,你說表哥會喜歡我這打扮嗎?」
易珂說著在他面前轉了一圈,穿著銀紅色的對領襦衫繡纏枝月季,淡紫金色的流光紗百褶裙掀起如浪花般,腰肢不盈一握的縴美體態,活月兌月兌是個粉妝玉琢的玉人兒,在他面前毫無隱藏地露出最真摯的笑靨,問的卻是別的男人是否會喜歡她。
夏熾的眸光暗了下,微垂眼道︰「衛大哥自是會喜歡的。」
他口中的衛大哥是鎮國將軍之子衛崇盡,是易珂與他的表哥,他早衛大哥許多年便識得公主,公主卻對衛大哥一見傾心,怕是京城里無人不知。
可是無人知曉,他喜歡公主。
「真的?」
「自然是真的。」
易珂听著,笑得美眸蕩漾出一層誘人光痕,湊近他再問︰「你呢?」
「我?」他一頭霧水的抬眼。
「你喜歡嗎?」
夏熾直睇著她,有時覺得她挺殘忍的,可他卻連她這分殘忍都喜歡。「我自是喜歡。」
「漂亮嗎?」
「漂亮。」
「美嗎?」
「公主的美無人能出其右。」他由衷道。
「就你嘴甜。」易珂樂得很,伸手想掐他的頰,被他快一步避開,教她輕咂了聲,隨即又展開笑顏道︰「不過你說得對極了,在京城里,本公主的貌美要說是第二,無人敢稱第一,表哥當然會喜歡我。」
夏熾听著笑了,公主的狂妄他也很喜歡。
此後他總在她身後跟著,看她恣意奔放,滿京城追著衛大哥跑。很顯然衛大哥並不喜歡她,她雖惱但仍不輕言放棄,加上有他陪著勸著,陪她瘋陪她野,總能教她重新振作,而他也終于能夠放下心,在中了武狀元後隨軍前往邊境支持。
「帶著。」
軍隊行到城門時,易珂就站在城門邊,隨行的只有兩個大宮女,待他經過,不管帶隊的將軍,硬是將他拉到跟前塞了東西在他手里。
他看了眼,那是個繡工相當……質樸的荷包,用料卻是上等的綢緞。「要我轉交給衛大哥嗎?」他垂著眼問道。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衛大哥前年就去邊境支持了。
「給你的。」易珂瞪他一眼,硬是將荷包系在他的腰間。「里頭是我上寶靈寺求來的護身符,你要隨身戴著。」
夏熾微詫,垂眼瞅著她細心地將荷包系好後再抬眼瞅著自己的模樣,那雙總是追逐著衛大哥的美眸里,此刻正映著他的身影。
「我知道男兒志在四方,我的小艷兒長大了,自然該力拚功名……但是你要記得,我在京里等你,你必須要好好地回來。」
夏熾直睇著她,心髒因她的一番說詞顫動著,一方面他又很清醒地知曉,她的話中壓根不存在男女之情,她的心始終只給一人。
如今的他已經比她高上一顆頭,不再需要抬眼瞧她,而長大的她心思漸重,臉上笑意依舊,但是琉璃般的眸子里再無純粹的喜悅。
「公主會寫信給我嗎?」他問。
他知道,自衛大哥去了邊境,公主幾乎是一月一信地寫,然而卻一封都未曾寄出。
「當然,就算你不喜歡我還是會寫的。」
「我很喜歡。」
「你當然得喜歡。」她笑著,掩飾內心些許的不安。
夏熾嘴角微勾,瞅著荷包,道︰「我很喜歡公主。」
「我也很喜歡你呀。」易珂毫不猶豫地道,趁他不備輕掐他的頰,可惜已經不復當年的軟女敕包子感了。「我要是不喜歡你,會拿你當弟弟看嗎?」
她上頭有八個皇兄,從她識得他後就打定主意要他當她的弟弟,不管她上哪總會帶上他,如今他要遠行,她自然為他擔憂。
夏熾張口欲言,可是前方的號角聲響起,他咽下來不及說出口的話,翻身上馬,看了她一眼便策馬跟上隊伍。
他想,待他回京後再告訴她,他說的喜歡與她以為的喜歡不一樣,他一點也不想當她的弟弟。
隨著援軍日夜疾行來到黃沙漫漫的邊境,還沒能喘上一口氣,他便上陣殺敵,毫無畏懼,只因他絕不讓公主為他擔憂半分。
沒多久接到公主的來信,一字一句寫的都是宮中發生的趣事,只字不提自個兒,可他很清楚,公主年紀漸長,她越發清楚朝政和自己的處境,哪怕再喜歡衛大哥,她都不可能成為衛大哥的妻。
衛大哥的外祖家掌了王朝大多兵馬,對皇上而言是一大隱憂,如果讓衛大哥成為駙馬,等同從此斷送前程,只因駙馬不得領軍職,所以公主若是為他著想,今世注定不能成為他的妻。
于是她再也不追逐衛大哥,假裝已經心死,可是就算她這麼做,又瞞得過誰?只要衛大哥在她面前,她的眼就追逐著他,誰都看得出她根本放不下。
一如,他。
看著鏡中盛裝打扮的自己,易珂只覺得悲涼。
曾經,她期盼能成為他的妻,兩人舉案齊眉、白頭偕老,如今夢想成真,卻猶如惡夢。
她已經死了心,可父皇還是強牽起他倆的緣分,只因他需要一把刀,一把替四哥斬除荊棘的刀。
王朝歷代皇位向來傳嫡不傳長,父皇非嫡非長,皇位是暗中奪來的,如今他偏寵四哥這個庶子,又不想讓四哥落個名不正言不順的惡名,所以需要一把槍使,讓四哥上位得名正言順。
衛崇盡自然是萬中選一的對象,為此,她多麼痛恨自己當初為何喜歡他,如今連累得他明明已經娶妻,卻得讓他的妻子委屈接受她這個平妻。
父皇設陷,逼得她不得不嫁,衛崇盡若是抗旨,父皇剛好能拿下他,拿回他手中的兵權,抹去他在西北的戰功;娶了她,他就得助四哥上位。呵,妥妥的穩賺不賠,難看至極的手段。
她是如此痛恨父皇,痛恨他竟為了一己之私隨意玩弄他人的人生。
可她還能如何?
下嫁衛府當晚獨守空閨她壓根不意外,因為他根本就不愛她,然而半夜他進了她的房,她萬分意外,豈料他只是告訴她,保她清白讓她日後再嫁……
這個男人真的很傷人,可她為什麼如此愛他?
被他傷得體無完膚,她還是一心為他好,只求他一切安好。
四哥造反的那個晚上派人攻進鎮國將軍府,她不假思索地護住他的妻子,只因她知道他有多愛她,他定不能失去她。
當箭幾乎射穿她的背時,她松了口氣,終于,她不再為難任何人。
衛崇盡那個傻氣的小妻子卻連哄她都不肯,不願在來世將衛崇盡讓給她,直說來世當她的妹妹任她欺……她欺她做什麼?如果要欺她,又何必護她?
就在她即將闔上眼前,她听到衛崇盡用未曾有過的溫柔聲嗓,許諾她,來世當他的妹妹,他疼她。
她笑了,如此滿足。
太好了,他不討厭她呢。
從此以後,宮中的爾虞我詐與她再無關系,將來到底是誰登基為帝,她一點都不在乎,只是她心中有所掛念,不知道仍鎮守在西北邊境的夏熾,他好嗎?
三年不見,她想他了。
西北邊境黃沙漫漫,環境嚴苛,他卻能靠著戰功連升數級,從中軍拔擢為昭遠將軍,在衛崇盡率先凱旋回朝後代替他守在邊境。可他的回信卻只字不提戰場上的險惡,總挑些有趣的新奇的告訴她……如果沒有收到她的回信,如果听聞她的死訊,他……會如何?
老天啊,別太早讓他知道,她舍不得他為她難過。
夏熾突地從夢中驚醒,他抬起頭看著四周,這兒是邊境樓,他的書房,案上還擺著軍布圖,昨晚他累極,伏案歇了會,也不知道夢到什麼,只覺得心里惶惶不安,說不出的驚慌。
五日後,八百里加急的軍報從京城送來——皇上駕崩,三皇子登基,四皇子叛變圍宮,慶平公主為了救衛崇盡之妻而香消玉殞……
馬兒在官道上急馳,一路上夏熾只在驛站換馬時稍作休憩,一換好馬便馬不停蹄地朝京城而去,硬是將日夜行軍十五日的時程趕成了七日。
拿出腰牌進了城門,他直接朝鎮國將軍府而去。
府門前高掛白燈籠,白幡在夜風中蕭索地擺動,夏熾下了馬,殷紅的魅眸死死盯著這一幕,直到門房上前詢問。
「這位爺,夜已深,若要吊唁,請明日再來。」門房低聲道。
夏熾瞧也沒瞧門房一眼,徑自大步朝里頭走去,門房見狀趕忙追了過去,還讓人去稟了主子。
靈堂外的廊道,夏熾被將軍府的護衛攔了下來,他卻一把推了過去,像是要宣泄無處發泄的怒火般將護衛往死里打。
這頭的動靜引起靈堂里的人的注意,走到外頭查看,喊了聲,「住手,讓他過來。」
護衛聞言趕忙停手,扶著受傷的幾名護衛離開,而夏熾則隔著一段距離看著衛崇盡,內心五味雜陳。
他向來欣賞衛崇盡的颯爽性子,在邊境時更是他手把手教導自己真正的實戰,可是如今他最愛的女人竟為了他的妻子而死……
「進來吧。」衛崇盡淡道。
越靠近靈堂,夏熾反倒走得越慢,他多麼想見她,卻又不想見她……心思反復,內心煎熬,教他拖著牛步走到靈堂前。
往里頭看去,停了一只棺,靈堂里只有四人,跪在棺邊的是易珂最忠心的兩名大丫鬟,至于其他兩個,一個是衛崇盡,一個是——
「她是你的妻子?」夏熾沙啞啟口。
衛崇盡緩步走到妻子面前,硬是擋住他飽含戾氣的目光。「阿熾,這是意外,里頭錯綜復雜……但我想,你大哥去信給你,該是跟你說清楚了。」
「……嗯,我知道。」夏熾微垂著眼,低聲應著,然而在他抬眼之際,聲如薄刃地質問,「你可有善待公主?」
大哥給他的家書里將整個政局交代得很清楚,易珂最終成為皇上的棋子,拿來試驗衛崇盡忠心與否的金石,為了保住衛崇盡,易珂明知他厭惡自己還是張揚出嫁,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護他,不讓皇上有機會刁難。
她傻,他一直都清楚,她想怎麼做他無從置喙,可是一個人傻到底,連命都給了,難道還得不到夫君絲毫青睞?
「阿熾……」衛崇盡沉聲喃著。
「那年,你隨外祖進宮,公主對你一見傾心,從未變過,可是你迎娶的正妻竟是她……」夏熾瞪著從衛崇盡身後走出的女子。「就因為你蒙她所救,所以迎她為妻?那麼公主呢?她為你做了這麼多,你又為她做了什麼?」
他見過她,五年前的元宵夜,衛崇盡牽著她的手滿街跑,就只為了甩開公主的糾纏,後來他听大哥說起,衛崇盡遭親人追殺時是她出手相救的,那個承謹侯府的小姑娘。
「阿熾,感情無關先來後到,更不是誰付出比較多就能得到更多。」衛崇盡撫著額角,耐著性子跟他解釋。
他說的夏熾自然明白,可是一想到易珂短暫的一生都獻給了他,卻未能在他心底激起一絲漣漪……他為易珂痛,痛徹心扉。
「都是我的錯,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沒能將公主護好。」齊墨幽站在衛崇盡面前,不讓夏熾把錯算在他頭上。
「墨幽,不關妳的事。」衛崇盡一把將她拉到身後。
「可是……公主確實是為了救我而死。」她沉痛說著,口吻滿是不甘,要不是因為她太輕忽,公主也不會香消玉殞。
夏熾看著夫妻倆鶼鰈情深護著彼此的樣子,殷紅的眼不禁望向那口棺。
她獨自一人孤單地躺在棺里,生不由己,就連死都是為了旁人。
老天太不公平,對她太不公平!給了她尊貴的身分,卻沒有給她順遂的人生,這一生皆是為別人而活,死後卻連一丁點的憐愛都得不到!
「阿熾,我知道你與易珂向來交好,如今她走了你勢必傷心,可是你私自從邊境回京,得趕緊回去,否則要是被人發現,可是會以軍法論罪的。」衛崇盡走到他身旁,手才剛拍上他的肩就被一把撥開。
「我的事,你管得著嗎?」他沉聲問道。
衛崇盡頓了下,饒是遲鈍如他,這瞬間也明白原來他對易珂有情,張口想說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口。
「他管不著,我總管得著吧!」
夏熾高大的身形頓了下,回頭望去,就見他的兄長手持家法走來,二話不說朝他的背上抽去,他咬牙悶哼了聲,壓根沒有閃躲。
「你這混蛋竟敢私自離開邊境……難道你不知道順豐城還有其他部族虎視眈眈?」夏燁怒聲質問,每問一句就抽一下家法。「最新八百里加急的軍報上寫著你的副將代你出征,如今已戰死沙場……邊境亂成一團,險些讓答剌族踏進順豐城,百姓險些流離失所,你還有臉在這兒撒火!」
夏熾錯愕抬眼。「大哥……你說的都是真的?」
夏燁再抽了一記家法,將最新的軍情丟到他臉上。「你給我仔細地瞧,就因為你心志不堅,就因為你私自離開順豐城,結果遇上答剌族偷襲,燕成為了不讓你擅離邊境的事曝光,伙同你的隨從對外說你抱病,緊急領兵出擊,結果卻戰死,折損了近千名士兵,順豐城險些失守……你卻膚淺地困在兒女私情里,你對得起因你而死的副將和士兵?你對得起順豐城的百姓?」
夏燁越說越光火,一腳踹了過去,夏熾整個人趴跪在地,可是雙眼還是緊盯著軍情。
算算日子,豈不是在他離開的第二日……夏熾雙手微顫,不敢相信他才剛離開,答剌族竟發動攻勢,要不是燕成以命硬是擋住了,如今的順豐城會是怎生的腥風血雨……
「我一早收到八百里加急的軍情,上頭寫著你抱病就察覺不對勁,讓人守在城門,看看是不是你擅自離開邊境導致這場災厄,如今看來還真是如此!」夏燁硬是再踹了一腳,一點臉面都不給他。「我在信里寫得那般清楚,就是要你知輕重,可瞧瞧你到底干了什麼!身為邊境的巡防將軍竟擅離職守……我夏家怎會有你這種子孫,我怎會有你這種弟弟?我干脆打死你算了!」
一旁的衛崇盡見他真氣得不輕,趕忙拉開他,勸道︰「夏燁,既是八百里加急的軍情,你還打他做什麼?趕緊讓他回去就是。」
「讓他回去禍害邊境百姓嗎?」
「夏燁,易珂走了,阿熾必定難受,他回來看易珂一眼不過是情理之中……偏巧遇上答剌突襲,你讓他回去將功贖罪便是。」衛崇盡勸著,看了眼神色恍惚的夏熾,喊道︰「夏熾,還不趕緊起身!你犯了錯難道不該彌補嗎?易珂要是見你私自回京,她心里又是如何難受!」
提起易珂,他渙散的魅眸才緩緩凝出光來,驀地起身朝兄長作揖。「夏熾有錯,還請夏首輔給末將將功贖罪的機會。」
夏燁被他氣笑,拳頭握得死緊。「行,你給我馬上滾回去,一輩子都給我待在邊境,除非侵擾邊境的部族全都除盡,否則你就不要給我回京!」
夏熾抬眼看著甚少動怒的兄長,垂眸領命,臨走前再看了易珂的棺一眼,頂著春寒夜風,他頭也不回地策馬離去,一如縱馬來時,形單影只。
待夏熾一路快馬趕回順豐城,早已過了八日。
「二爺!」身為隨從的夏煬守在邊境樓外的一條隱密小徑上,一見他回來,喜出望外地喊道。「二爺,往這兒走,瞿羽和莊寧在前頭布了眼線,得避開他們才行。」
雖對外說二爺染了急病恐會傳染,但瞿羽和莊寧這兩位看二爺不順眼的副將壓根不買賬,刻意派人在進邊境樓的幾條路上守著,幸好二爺知道挑這條鮮為人知的小徑回來。
「情況如何?」他邊問邊跟著夏煬走進邊境樓,居高臨下看著樓外的戰況,這一看教他心頭一緊,不等夏煬答復立刻回房整裝。
答剌族已經兵臨城下,顧不得疲憊和背上的傷,夏熾立即披掛上陣,像是不要命般地直入敵陣。
也許是因為夏熾的出現激起士兵的士氣,讓大涼軍氣勢如虹,竟然一鼓作氣將答剌族逼退近百里。
領兵回邊境樓後,夏熾幾乎累癱在地無法動彈。
「二爺,你背上怎會有傷?」夏煬替他洗漱和檢查傷勢時,瞥見了他背上竟有數條傷痕,口子都是裂開的,衣料沾黏在傷口上,他這一扯,血流如注。
夏熾側靠著牆面而坐,垂著長睫,沒回答他的問題,反倒問了其他事。「可有連系張平城的總兵?」
「有,可是至今沒有響應,軍情也報回京了,難道京城不派援軍嗎?」夏煬詫道。他以為二爺回京一趟多少會听聞一些消息,可如今問的是張平城會不會支持,豈不等于京城不派援軍?
「皇上駕崩,京城還亂著,不可能派援。」他嗓音沙啞地道。「你隨莊寧、翟羽兩位副將點兵,看折損多少,等我醒了……再跟我說……」
話落,他已經一歪,眼看要倒在地上,夏煬趕忙拉住他,無奈道︰「二爺,你就算要睡也要到床上睡,在地上睡著會凍病的。」
然而夏熾早已昏睡得沒有半點知覺,夏煬打量著他,瞧他滿下巴的青髭,連長發都打結了,不禁嘆口氣,只能死命地將他給拖上床。
然而夏熾這一睡,竟足足睡了兩個日夜。幸好本就對外說他抱病,如今躺個足足兩日夜,反倒令將士們更加佩服,畢竟他都抱病上陣了,暫無敵襲就讓他多休息些。
等到夏熾清醒,就見夏煬在旁,一副猶豫著要不要叫醒他、見到他醒來後松了一大口氣的模樣。
「二爺總算醒了。」真不是他要說,二爺睡得跟死尸一樣,他不知道探了幾次鼻息,非常擔心二爺在睡夢中就去了。
夏熾面無表情看了他一眼,疲憊起身。「什麼時候了?」一啟口,喉頭干得像是被火燒過般,嗓音低啞極了。
夏煬趕忙倒了杯茶過來。「已經是卯正,二爺足足睡了兩日夜,再不醒恐怕兩位副將就要帶軍醫闖進來了。」到時候要是被發現二爺裝病,真不知道要怎麼善後,畢竟那兩位副將也不是什麼善荏。
當初衛崇盡尚在邊關時,帶著二爺幾次奇襲致勝,讓二爺累積軍功,搏了個少年將軍頭餃,自然惹得一干人眼紅,恨不得二爺能出個破事,好讓他們有機會寫個軍情回京告狀。
夏熾一口飲盡了茶水問道︰「折損了多少兵馬?」
「點過兵了,折損一百二十一人,重傷七十八人,輕傷約三百一十六人,戰馬則損了八十五匹,算了算損失不大,畢竟也已經將答剌打出百里遠,想來短時間之內不會再傻得偷襲。」夏煬記性極好,幾乎是毫不停歇地回答。
夏熾輕點著頭,像是想到什麼,問道︰「燕成的尸首呢?」
問到了燕成,夏煬面有難色地道︰「戰場無情,那當頭咱們節節敗退,所以……」他想,燕成戰死這事二爺八成是回京時知曉的。
也虧燕成臨行前替二爺思慮那般周詳,說是二爺的病會傳染,否則那兩位副將早就闖進房里一探究竟了,可燕成這樣忠心耿耿無二心的人卻戰死沙場,二爺內心的愧疚肯定要烙上一輩子。
夏熾攏起了濃眉,半晌不吭聲。
夏煬從小就跟在他身旁,知道他心底肯定過意不去,又道︰「二爺,燕成有個女兒,前兩日我稍得閑讓人去探視,才知道燕成戰死的消息一傳出,他家里的下人竟然將細軟銀兩洗劫一空,丟下了只剩一口氣的燕小姑娘。」
夏熾驀地抬眼,清冷的眸燃著怒火,問道︰「小姑娘為何只剩一口氣?」燕成的妻子去世後,燕成干脆把女兒帶到邊境,在順豐城買了一幢三進的屋子,以及一些下人照料女兒,戰事平和時他就會回城里住,自己也曾經去過一回,自然是見過他女兒的,那時小姑娘雖然氣色不佳,但至少還好好的。
「听說本來身子骨就不好,一得知父親去了,跟著病了,下人們將燕家洗劫一空,只剩下一個小丫頭忠心照料著,可無糧又無銀錢,更別提找大夫醫治了,慶幸的是小姑娘挺過來了,我著人找了大夫醫治,小姑娘已經醒了。」
夏熾雖然微松口氣,可怒氣還燒著。「著人將燕成府里的下人找回,一個個都不準遺漏。」
「二爺放心,我已經著人去找了。」像那種背主的不忠不義之徒,豈能簡單放過?「只是,我在想燕小姑娘不知道該如何處置才好。」
听至此,夏熾神色凝重不語。
「我記得燕成說過,他父母早逝又無手足,所以才會年少從軍,而他的妻子似乎是京城的官宦千金……二爺要不要將燕小姑娘送回京?」在他看來,燕小姑娘還是要送回親人身邊照料較妥,畢竟她才剛喪父,邊境樓這里全都是大老粗,哪里知道怎麼照顧小姑娘,要是再找些下人照料,天曉得是不是會舊事重演。
「你可知道當初燕成為何要將她帶到邊境?」夏熾突問。
「不是說因為他妻子剛去世,他又適逢調往邊境,所以干脆將她帶來?」
「如果在京城能托付,他又怎會將女兒帶到邊境吃沙?」夏熾語氣極淡地道。
夏煬不禁輕呀了聲。「原來是這樣……這下子該怎麼辦才好?」他這下子真的愁了,不知道該怎麼處置小姑娘。
夏熾僵硬地起身,動了動還痛著的背部,想起大哥的盛怒,想起燕成的戰死,覺得自己挨的這些罰實在是太輕。
「一會先將邊境樓的事都處理好,咱們進城一趟。」夏熾道。
不管怎樣,燕成是因他而死,燕成的遺孤,他有義務照料。
順豐城,城南胡同的一幢三進屋子里,一個小姑娘張開眼,掃了掃四周,咂著嘴,病得蒼白又浮腫的臉上浮現不屬于她這年紀的神情。
「姑娘,妳醒了。」
稚女敕的嗓音傳來,躺在床上的小姑娘側眼望去,無奈地嘆了口氣。
還是她,還是昨兒個瞧見的陌生小丫頭……一雙清秀的眸,緊抿的唇,看起來就是個老實木頭,似乎是她的丫鬟。
她這是怎麼了?不都已經死透了,為何一張開眼卻變成個小姑娘?更糟的是,她虛弱得連起身都辦不到,原想也許雙眼一閉,待她再張眼時便會身在黃泉,誰知道還在這里。
更糟的是,她覺得自己好像又要再死一次了,渾身無力說不出的難受,總覺得病得很重。老天是覺得她前世種下惡因,所以懲罰她困在這副軀體里?
也是,宮中出來的,哪個手上沒沾血?她又不是善類,得了天罰似乎合情合理,可既是要罰,不該是讓她下地獄?還是……活得身不由己才是最狠的懲罰?
疲憊間,她思緒轉了一圈,連糾結的力氣都沒,氣音般地問︰「丫頭,這兒是哪里?」好歹先弄清楚所在何處,等她養足精神再糾結其他。
「丫頭?叫我嗎?」
小姑娘虛弱地望去。「不然呢?」
在場不就她倆?瞧,她的眼光依舊毒辣,一眼就能看穿人性本質,小丫頭就是塊木頭。
「喔,這里是——」
話未盡,便听到外頭傳來交談聲和腳步聲。
「她昨日清醒時氣色就好上許多,只是大夫說她病得太久,怕是會落下病根,得要好生調養一段時日才成。」
小姑娘乏力地閉上眼,听著這陌生的女子聲音,不一會房門被推開,陽光跟著滑進屋內,襯出一抹高大的身形。
她不由微瞇起眼,看著那人大步來到面前,哪怕微逆著光,哪怕看不清他的全貌,她已經月兌口道︰「小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