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清晨,清微觀里,寶圓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呈大字狀地攤在鋪著床褥歷史悠久的木造地板上,過了幾分鐘才真正清醒過來,又原地一個懶驢打滾地坐起身,精神抖擻地準備先去燒香,然後灑掃庭除,接著做早課。
她刷牙洗臉後,先在祖師爺和幾尊道教天尊面前恭恭敬敬上了香、奉了茶,而後開始每天早上的功課。
寶圓在道觀前院檐下閉目盤膝打坐……
空氣清冽,四周除了松濤聲,還有鳥叫蟲鳴,安安靜靜,心自澄澈,漸漸頗有傳說中天地人境界合一的渾融平和感。
這一瞬,寶圓感覺自己就像一滴小水珠……或是小石子,自自然然地置身在這天空大地之間,不知時光流逝過去多久,也許是一秒霎息,也許是千年亙古……
她彷佛听見種子悄悄掙破泥土,冒出小芽的輕微聲響,還听見一朵花溫柔舒展綻放的聲音……
寶圓嘴角彎起了淺淺憨甜滿足的可愛笑容。
打坐結束後,她又安安靜靜地抄了一會兒經,然後努力在收訊不良的道觀里打開了筆電上網,在Google上搜尋關于史密斯大藥廠的相關訊息。
好幾個小時過去了,寶圓揉了揉疲憊的眼楮,面露苦惱。
怎麼都是對史密斯大藥廠和該集團歌功頌德的新聞和資訊啊?
第一代的創辦人老史密斯曾經是美國眾議院一員,知名醫學權威,成立史密斯大藥廠,從此致力開發各種疾病特效藥和各種抗生素,還有許多小兒疫苗也是史密斯大藥廠率先研發出來的,國際間獲獎無數。
寶圓臉色凝重了起來。
她現在總算知道九哥為何對她的「計劃」嗤之以鼻了。
這不只是小蝦米對抗大鯨魚,根本是一只小螞蟻對抗整片亞馬遜叢林吧?
可是她不會放棄的,她都答應了喬的。
就算不是三五個月就能成功,但三年五載的……愚公都能移山了,她就不信她邊找資料、邊精進自己的修行道法,會揪不出史密斯大藥廠的辮子!
寶圓這個時候就很後悔自己英文沒學好了,不然現在就能在網路上發布尋找當年小鎮居民的親朋好友或後人……
九哥那麼神通廣大,不知道會不會有好辦法?
「不行不行,」她趕緊搖頭甩掉了這個念頭。「是我自己答應喬的,自己攬下的事就該自己做,怎麼可以推到別人身上呢?」
對了,還有一件很迫切的事!
寶圓忐忑地上網搜尋起昨天×線環山公車的新聞……
昨天那麼大陣仗,肯定嚇壞司機先生和那些阿姨阿嬤了,也不知道會不會給他們帶來什麼心理陰影,她也有責任該幫他們收收驚啊!
網上沒有關于昨日×線環山公車遭遇山鬼、奮力逃生的相關新聞報導,寶圓先是松了口氣,而後又惴惴不安起來。
司機先生他們……沒事吧?
就在此時,她嶄新漂亮時尚的手機忽然跳進了一則來自九哥的Line訊息——
昨天那輛公車上所有人的相關記憶都洗掉了,不必謝我。
寶圓忍不住歡喜地笑了起來,趕緊回了個——
九哥好厲害,謝謝九哥。
狐九的訊息下一瞬又傳來——
我知道我很厲害,所以你好好修煉,別出去打輸了丟我的人。
她一滯,心虛地回道——
欸,好的好的。
幾秒鐘後,狐九沒有回訊,反而是直接打來了。
「我三十分鐘後到道觀接你。」
她愣了愣。「接我?做、做什麼呀?」
「幫你接單,帶你賺錢。」
「咦?」
狐九今天不開超跑了,改換了一輛沉穩的賓利,還穿了一身雪白的中山裝,長長黑發梳高成了馬尾,妖嬈俊美中透著英氣逼人。
他看起來好像自民國初年走出來的翩翩美青年啊……
感覺每天都是九哥專屬的時裝秀。
寶圓小心肝兒又怦咚了好幾下,定一定神才恭敬地迎上去,做了個道揖。「九哥早安吉祥。」
狐九修長指節屈起輕敲了她腦袋瓜一記,神態慵懶。「年紀輕輕裝什麼老古板?」
「我……」
狐九從身後拎出一只精致的牛皮袋塞給她,里面裝的是五星級大飯店的蔬食三明治和一杯熱牛女乃。「吃,我先進去跟你家祖師爺打個招呼。」
「那我幫您點個香……」
「去吃你的飯!」他一根指頭就把她戳進車里了。
十分鐘後,狐九回到駕駛座上,看著寶圓乖乖在吃三明治,這才滿意地發動了車子。
「九哥,我們要去哪里賺錢?」她騰出手來拍拍自己的手工背袋。「我有帶很多祈福平安符囊喔!」
「靠那個要賺到民國哪一年?」他挑眉,「你自己留著吧!」
「噢。」
在下山的途中,寶圓看到了×線環山公車,熟悉的司機先生,甚至還有熟悉的幾位歐巴桑阿姨阿嬤們,見他們依然歡快地在車廂內比手畫腳哈哈哈哈,她總算完全安心了。
「怎麼,不信我?」
「不不不,我當然相信九哥了。」她靦地道︰「就是……親眼看到還是很開心。」
——她從小就常常看著師父下山降妖伏魔濟世助人,回到道觀後的師父整個人像是被毒打了一頓,臉色蒼白腳步虛浮,得臥床養上七天七夜才勉強補回了點元氣。
小小的寶圓一開始被嚇得不輕,拉著師父的衣袍就女乃聲女乃氣地哽咽問,師父能不能少下山幾趟、少濟世幾次?
可師父總慈祥地模著她的小腦袋道︰「寶圓啊,這是我們道門中人的使命,只要能看到百姓平安和樂,我們就開心了,以後,等你長大就會明白的。」
剛上國小一年級的小寶圓不是很听得懂,但是師父是不會錯的,所以她也就乖巧地點點頭,噙著豆大的淚珠,抽抽噎噎去幫師父熬固本培元的傷藥了。
後來她真正領略到師父說的意思,還是師父坐化前兩年,她高中時期,跟著師父去南部鄉下幫忙幾家引魂。
那是一個人口不到百人的小村子,有三個老阿公相約去溪邊釣魚,卻再也沒有回家……
三家的老阿嬤心急如焚的報了警,也趕緊通知在大都市工作的兒女回來,可是整整搜尋了半個月還是沒有老阿公們的下落。
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三戶人家陷入了愁雲慘霧的悲傷中,後經認識的人輾轉來找師父求助。
子夜時分,師父在村子唯一的入口開壇祭香,總算把三個迷了路的老阿公魂魄給引領了回村子。
隔天一早,警察和救難隊神奇的在溪邊某個深潭處,找到了三名阿公落水溺斃的遺體。
奇特的是,那一處深潭,專業的水下救難人員曾經潛下去尋找過卻一無所蹤。
三位阿公終于得以回家,三戶人家家屬強忍悲痛,還是真誠地感謝了師父的幫助。
寶圓還記得自己和師父搭上公車離開村子的那一刻,眼角余光瞥見了三個阿公顫巍巍彎腰朝師父鞠了個躬。
師父只是和藹悲憫地笑了笑,輕輕地擺了擺手——安心去吧!
「師父,阿公們到底是怎麼落水的?」
師父長長嘆了一口氣。「那日是陰日,時辰太不好了,他們恰逢遇水鬼抓交替……」
寶圓打了個冷顫。
師父回到道觀後,又整整跪在祖師爺面前抄經三天,為那三名被他破壞了交替轉生投胎機會的可憐水鬼超渡。
師父接下來又大病了一個月才好。
「師父……」她明白師父做的都是好事,可心里還是為師父的受苦而深深難過。
「有些事,總該有人做啊!」老師父模模心愛小弟子的頭,又瘦了一大圈的蒼老臉龐上平靜而安詳。「為師天生道骨拙鈍,用盡了數十年歲月修習,也始終道法淺薄。不過寶圓哪,你性情單純敦善,心無塵垢,若好好修煉,自有更大的能力去幫助人……也需切記,我道門中人,固守本心,最重要的便是『道、德』二字,知道嗎?」
「知道。」寶圓泫然欲涕,吸吸鼻子點點頭。
師父的教誨,她點點滴滴都牢記在心頭的。
狐九看著她感傷又懷念的神情,眸光微微一閃。「開心很好,助人為善也好,但能助人為善又能賺錢不是更開心?只要不是斂財騙色,收取合理的報酬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可是我師父說,錢財名利都只是浮雲,是虛妄。」她小小聲卻堅定地道。「人不能成為金錢的奴隸,失了本心。」
「勞動部于一0九年九月七日公布,自一一0年一月一日起,每月基本工資調整為新台幣兩萬四千元,每小時基本工資調整為一百六十元起。」狐九聳起一邊的濃眉,微帶戲謔的看著她。「告訴我,你們每次出去濟世助人,客戶/資方有付給你們至少一小時一百六十元的工資嗎?」
寶圓低頭掰著手指頭算了許久,還拿出手機的計算機功能按了按,沉默了幾分鐘——
「……呃,應該沒有。」
「那濟世助人比較有意義,還是賣手搖杯珍珠女乃茶給客人比較有意義?」
寶圓想也不想,一挺小胸脯,正氣凜然。「對我來說,當然是濟世助人更有意義了!」
「那你為什麼瞧不起濟世助人應得的工資?」
「我……」她一呆。
「那些需要幫助的善男信女,比不上想買手搖杯止渴的客人嗎?」
「當然不是……」她已經被繞暈了。
「那你想成為一個合理收費濟世助人,並繳得起健保勞保跟房租水電瓦斯手機通話費和吃穿用度的道門弟子,能在這個社會上撐比較久,幫助更多的人?」
「呃……」
他句句犀利、狠追猛打。「——還是要當一個純粹做功德,然後己身窮困潦倒、缺衣少食的修行之人,等善男信女需要幫助的時候還沒錢搭計程車,只能慢吞吞地坐公車抵達現場去捉鬼降妖伏魔,結果因為動作太慢導致應該被拯救的NPC都掛光了?」
「……」寶圓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