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濟世堂。
早春融雪,天氣不再像冬天那樣呵氣成霜,可偏偏就是乍暖還寒的時候更容易著涼,今天老的咳嗽,明天小的發燒,牛家所開的濟世堂病人可比冬天多了兩成。
十五歲的牛小月在櫃台里切著人參,從小做慣的事情,切起來十分利落,切刀一下一下的,參片薄透得跟紙一樣,城南幾個高門買了大人參,都會拿到濟世堂來切,因為切得薄,含著不會難受,給老人家還是小娃,最好不過。
每到季節交替,牛小月幾乎天天要切參——從小她就覺得這是苦差,但自從三年前重生,她就再也不這樣認為了。
切人參很好,自食其力很好。
牛小月永遠記得那日醒來,發現自己有了第二次的人生,沒有了狠心的前夫顧躍強,沒有惡毒的姨娘竇容嬌,沒有豪門後宅虛度的十年光陰,沒有因為四度小產虛弱而死——廟里的大和尚沒騙人,真的有菩薩。
她二十六歲那年死于顧家,睜眼又回到十二歲那年的牛家,顧家的人還沒出現,自己還是城南小有名氣的小醫娘——從小學習松筋散骨的手法,高門太太小姐不舒服時,一番手法下來,總能解除七八分不適。
以往她一直覺得人生很辛苦,看到那些富貴千金也十分羨慕,想著自己什麼時候可以穿上錦衣,什麼時候可以戴上玉鐲,總是不滿足現況,怨恨自己的爹只是個大夫,怨恨自己的生母只是個姨娘,在顧家後宅被折磨了十年,兩世為人,她這才感到能靠自己的雙手賺得賞錢那才是踏實。
爹很好,甘姨娘也很好,嫡母其實不壞,嫡長兄牛泰福只是不擅言詞,但在她這個庶妹落難後也不止一次給予幫助,每年她回娘家吃飯,嫡次兄牛泰心總會塞給她十幾兩銀子,她的親弟弟牛泰貴後來考上秀才,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顧家,說自己現在已經小有功名,不準顧家欺負他姊姊。
家人都是很好的,只是以前她愛慕虛榮,什麼都沒看見。
剛回到十二歲時,她還想著報仇雪恨,但經過了三年,恨意消弭了不少,只想著好好度過這輩子,找個老實的良人,一夫一妻,生兒育女,行有余力多做善事,也不枉費菩薩給她第二次人生的機會。
顧躍強,竇容嬌,她已經不怎麼想了。
一支人參切完,牛小月便裝入盒中——這是周家拿來請她代切的,晚點周家的下人會來取,不然人參都是有人買時才切,不會一次切完這麼多。
「小月啊。」牛太太從簾子後頭走出來,「人參切完了嗎?」
牛小月在裙子上抹抹手,「好了。」
「那來後面幫忙曬桑葉跟黃芩。」牛太太又解釋了一下,「瀾哥兒一直搗蛋,妳二嫂沒辦法展開手腳。」
「好,就來。」
瀾哥兒才一歲,一歲的娃不搗蛋那就奇怪了。
濟世堂現在是牛大夫當家,娶有正妻,附近鄰里都稱呼為牛太太,牛太太膝下有牛泰福、牛泰心,都已經成親生子。
牛泰福娶妻汪氏,生有四歲的文哥兒,二歲的武哥兒,牛泰心娶妻李氏,生有一歲的瀾哥兒。
牛大夫另外有個表妹姨娘甘姨娘,生有十五歲的牛小月,八歲的牛泰貴。
一家住在城中鬧區的街邊,前面是藥鋪醫館,後面就是住家了。
說富貴是沒有,但也有幾個嬤嬤下人做粗活,洗衣洗碗不用自己動手,但曬藥切藥還是得自己來。
牛大夫的醫術很普通,就是看看風寒、跌打損傷,簡易的婦科疾病,再難一點的病癥就沒辦法了,家里主要靠著賣藥、代煎藥支撐著,另外甘姨娘跟牛小月都會去給富貴太太松筋散骨,一趟五百文,也有不錯的收入。
牛大夫規定了,甘姨娘跟牛小月每趟出門要繳回五百文給公中,但若是有賞銀可以自己留著。
姿容俏麗的甘姨娘當初是無處可去,這才勉強跟了其貌不揚的表哥做妾——這表哥又不好看,家境普通,也沒什麼拿手本事,自然得不到甘姨娘敬重,甘姨娘另有打算,她把自己跟牛小月得到的賞銀都拿去給牛泰貴讀書用了。
牛大夫覺得自己過得挺滋潤,于是想要三個兒子都學醫,將來各自出去開醫館,一輩子吃喝不用愁,可甘姨娘不這樣想。
大夫地位低下,病人欠錢賴賬都還算小事,怕的是有些醫不好的來大鬧,日日想著這些事情,煩都煩死了,日子怎麼清淨得起來,甘姨娘希望自己的兒子去考功名,只要將來牛泰貴讀書有成,再以庶子之故自請分家,族長不會不允許,到時候自己這個生母就能跟兒子一起搬出去,當官家老太太,地位可高了好幾個檔次不止。
牛小月前生也怨恨這個,她一年出門一百趟以上,給富貴太太松筋散骨的錢爹要,得到的賞銀甘姨娘要,那她到底為什麼要這樣辛苦?
重生後一切都不苦了,在顧家的後宅度過地獄般的十年,被迫流掉四個孩子,她現在真的覺得那沒什麼,爹爹要支撐一個家,本就不容易,窮人一時之間拿不出錢來,不讓他們賒著能怎麼辦,難道見死不救嗎?在這樣的情形下,牛家的每一分錢當然都不能浪費,讓她們母女把幫人松筋散骨的錢交給公中,合情合理。
牛小月現在覺得自己能奇跡重生,一定是爹讓很多窮人賒賬的關系,有些人家十幾年來都賒超過三十兩了,再次上門求醫,爹爹也不會拒絕,都不知道救了多少人命。
再世為人,她相信一切菩薩都看在眼底,只要自己腳踏實地,菩薩會給她一次好人生的。
牛小月跟著嫡母走到中庭,開始翻動起黃芩跟桑葉。
春日陽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瀾哥兒在旁邊纏著母親,一下要抱,一下要玩,說肚子餓,拿饅頭來剝給他吃,又說飽了不要,皮得要命。
李氏一臉無奈,怎麼辦呢,自己生的,當然得自己顧,婆婆說孩子都這樣,大一點就會好,希望如此。
牛小月翻動著竹籮上的黃芩跟桑葉,藥材容易受潮,容易長蟲,有太陽的時候就得拿出來曬曬,當然也不是什麼輕松活,大太陽底下彎著腰,雙手在竹籮上翻弄,有時候會被竹枝刺到,她的雙手有著不少傷疤。
翻好幾籮中藥,牛小月又到前堂拿起布巾,這里擦擦,那里抹抹,從早上起來到現在干活沒停過,身體累,但心里很是寧靜祥和。
眼角瞥見有人進來,她于是抬頭笑,「您好,請問看診還是拿藥?」
然後看到是一身補丁的葛婆婆。
葛婆婆一臉羞愧的說︰「牛小姐,我想賒點傷寒帖……阿財病了,喝了兩天熱水也沒好一點,剛剛發起燒來……我就想著……」
牛小月前生最不耐煩這種人,覺得自己不能穿錦衣、不能戴玉鐲,都是這些賒藥的人不給藥錢,可是重生三年,她心境已然大大不同,人世走一遭,誰都不容易,能過得好沒人願意低頭的。
于是拿出賒藥簿子,翻到葛婆婆一家,葛婆婆這孫子阿財體弱多病,現在七八歲,葛家已經欠了濟世堂四十幾兩銀子。
牛小月拿筆沾墨,「葛婆婆要賒幾帖?」
一帖是一次份的,一天三餐,要三帖藥。
葛婆婆低下頭,語氣懇求,「牛小姐,先給我賒十帖行不行?」
「好。」牛小月在葛家的那頁寫上了日期、藥帖、欠資,然後讓葛婆婆畫了押,這就轉身秤藥。
包了十包,葛婆婆千恩萬謝的抱在懷中,好像摟著什麼貴重珍寶一樣。
牛小月見她眼眶都紅了,一時心軟,「葛婆婆,要是阿財三天後沒好一點,妳再過來,不要緊的。」
葛婆婆一臉要哭的樣子,「多謝牛大夫好心,多謝牛小姐好心,菩薩保佑牛家平安健康。」
葛婆婆又說了好些話,似乎把她認知中的吉祥話都講了遍,再三鞠躬,這才小心翼翼抱著那十包藥材離開。
牛小月把賒藥簿子放好,眼角又看到有人進來,一抬眼,見是周家的下人添旺,連忙把方才切好的人參放到櫃台上。
添旺拿了一百文工錢出來,都是老熟人了,也不用多說,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添旺打開看了一下,確定是自家送來的肥大人參,這便拿起盒子走人。
牛小月把一百文放入抽屜,鎖好。
就在這時候,牛大夫背著藥箱跨過門坎入內。
牛小月見到自家親爹,自然是高興的——前世爹爹不願意她攀顧家高門,想她嫁給鄰居何家,當時覺得爹不疼愛自己,見不得女兒過好日子,現在才知道,爹爹不貪慕富貴那是多不容易,爹爹是真心愛她。
牛小月連忙接過藥箱,「爹爹辛苦了。」
牛大夫笑說︰「看幾個婦人而已,沒什麼辛苦。」
是,濟世堂不只讓窮人賒藥,還去花街給姐兒看病——別的大夫嫌青樓是末九流之地,不願踏入,牛大夫不嫌,城中幾個有名的青樓都是找牛大夫出診,雖然沒有什麼神仙醫術,但好歹能緩解一些病征,城南的姐兒說起濟世堂,那是滿滿的感激。
牛大夫還有一點好,他在街上看到從良的姐兒,就會裝作不認識,所以姐兒們給他看病也很放心。
「爹爹,添旺剛剛把人參取走了,一百文我鎖在抽屜里,葛婆婆家的阿財又生病,來賒了十帖藥,一共一兩二百文。」
「好好好,妳真能干。」牛大夫心情很好,小月以前叫不太動的,就算勉強動了,那也是愛擺臉色,十二歲發痘病了一場後倒是懂事得多了。
對嘛,女孩而就該溫順听話,不然將來怎麼嫁人呢。
朱大夫想起小月也十五歲了——顧家的意思不知道怎麼樣?
兩家的祖輩是好友,定下了兒女親事,沒想到都只生兒子,于是延續到孫輩上來,兩家孫輩還年幼時,祖輩都還在,顧家獨苗兒子顧躍強,牛家唯一的女兒牛小月,怎麼看都很好啊,同齡同月,那就定下十五歲成親,將來成親肯定能和和美美,于是交換了信物與婚書。
然後先是顧老太爺去世,接著牛老太爺也走了,顧家是皇商,掌家的顧老爺不怎麼看得起行醫的牛家,兩家就沒怎麼來往了。
牛大夫現在也很困惑,牛小月今年十五歲,照說顧家應該上門提親了,但顧家沒動靜,要是不想要這門婚事,那也得把婚書退回來,這樣牛小月才能光明正大的嫁人。
看樣子自己得寫信去給顧老爺問問,他可不是貪慕富貴的人,要不是兩家祖輩有交代,他也不願意自己平凡的女兒嫁入皇商之家,齊大非偶,小月除了容貌承襲甘姨娘這個優點外,其他都不行,琴棋書畫全然不通,進入顧家還不被嫌棄到死,還是嫁給鄰里的同齡小子比較能幸福。
早春的傷寒潮持續了一個月才緩下來,舒服的日子沒幾天,這夏日就到了。
太陽變得猛烈,一點風都沒有,尤其下過雷陣雨後,那個潮濕悶熱真的會把人蒸得頭暈,饒是牛小月身體不錯也是早晚擦風精油,免得中暑。
牛大夫跟長子牛泰福都出診去了,牛泰心在簾子後給一個剛剛進來的老頭刮痧——他說老妻為了省錢,自己拿湯匙給他刮,痧沒出來,倒痛得老頭滿地打滾,這下也不敢省那一百文了,乖乖上濟世堂找大夫幫手。
櫃台前就牛小月跟二嫂,皮得要命的瀾哥兒托給大嫂帶了,這是牛太太定下的規矩,不站櫃台干活就得帶孩子,不能什麼便宜都佔。
「請問……」一個胖娘子踏進門坎,「這里有沒有一位甘醫娘?」
甘醫娘就是甘姨娘。
李氏見到有人上門,還穿得頗為體面,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下人,大戶人家有時除了松筋散骨的五百文跟打賞,還會給上兩條豬肉,想到晚餐可能有五花肉吃,那是笑得十分親切,「甘醫娘去莫家了,不知道您找甘醫娘有什麼貴事?我們現在還有一個大夫一個醫娘在,都能幫忙的。」
那胖娘子道︰「我家太太不舒服,听聞甘醫娘手法好,想讓她過去幫忙松松頭頸。」
「那簡單。」李氏把牛小月往前一推,「這個小牛醫娘是甘醫娘的親生女兒,母親教女兒,自然是不會藏私的,您別瞧她年紀小,附近的周員外家、米糧大盤黃家、陳進士家里,都找我們家這小牛醫娘呢。」
那胖娘子听得甘醫娘不在原本有點失望,但听得這小醫娘居然也有人指名,又覺得不妨試試,家里太太真的很不舒服,等不起了,「那好,勞駕小牛醫娘跟我走一趟。」
牛小月一喜,又有錢可以賺了。
看這胖娘子穿了一身絲綢,主人家想必富有,應該會有賞錢的——牛泰貴這兩三年跟著附近的楊舉子讀書,也該進書院才能更上層樓,听說南山書院很好,要是能存到三十兩就能交上束修了。
于是她轉身拿起藥箱,笑咪咪的說,「請大娘帶路。」
門外有一輛馬車,顏色是很普通的青帳,但布料卻是錦繡,馬兒一身黑毛,毛色油光水亮,顯然是養得很好了。
胖大娘帶她上了馬車,車夫「吁」的一聲,馬車開始往前,速度還不慢。
牛小月跟有錢人打交道的經驗太多了,也累積出心得,總之就是裝乖,裝乖大吉。
天氣熱,車篷子內又不透風,那胖大娘額頭上很快有汗水。
牛小月打開藥箱,拿出風精油,「大娘在太陽穴、耳朵後面都抹抹,消暑很好的。」
胖大娘大概真的難受,也沒嫌她的東西不是新的,接過手來就抹了,車里一下充滿清涼的味道,倒是去了不少煩膩。
胖大娘咦的一聲,「小牛醫娘,妳這風精油不錯啊。」
「這是我們濟世堂自己做的,采用銀丹草,九蒸九曬,去夏悶最好不過了。」
「這多少錢一罐?」
「一兩。」
胖大娘有點猶豫,「這麼貴啊?」
她一個月也才得二兩銀子。
「大娘,好東西值這個價,如果您是一般人家太太,我也不敢勸您買,可是見您這樣體面,想必是大戶人家主人前的嬤嬤,伺候主人家,打起精神最是要緊,只要您辦事妥當,還不怕沒賞銀嗎?您瞧我這罐子這樣大,一罐可以用兩年呢。」
那胖嬤嬤心中一凜,自己在府中跟著大太太雖然有面子,但大太太一向看重秦娘子那個只出一張嘴的,她跟秦娘子又不是很合,總不能因為自己身體不好,讓秦娘子在大太太面前討了巧去,于是道︰「那妳回頭送一瓶過來給我,尉遲家,我是尉遲大太太身邊的方娘子。」
牛小月記性好,默念了兩遍已經記住。
原來是尉遲家,牛小月知道的,城南有名的富戶——听說在江南有不少田產,把茶葉跟水果運往京城跟北方,一翻就是幾倍價格,賺夠了錢就買鋪子,把鋪子出租收租金,城南有一條商街共一百多戶,都是跟尉遲家租的店面。
尉遲家的大老爺尉遲伯德年紀很輕就走了,所幸留有一個兒子尉遲言,尉遲言逐漸長大,自然在祖母封太君的扶持下接掌了家業,現在也是蒸蒸日上,城中說起尉遲家沒有不稱贊的,都說尉遲言青出于藍。
至于尉遲言的兩個叔叔因為資質平庸,水果茶葉等生鮮生意要算船運、算水量、算水速,他們都做不來,封太君把幾間飯館都給二兒子尉遲仲德,把幾間布莊都給了三兒子尉遲叔德,這樣一個月也有百兩收入,加上吃住在家里,日子也是過得挺舒服的。
尉遲二太太、三太太雖然不滿家產由尉遲言這小輩一人掌了九成,但老太太在呢,誰又敢說什麼?老太太年紀雖大,但精神很好,說起話來中氣十足,看起來很長壽,可不能輕易得罪了。
條件這樣好的尉遲言,到現在還單身一人。
尉遲言十七歲上曾經訂親張家,訂親沒多久張小姐就從馬上摔落死了,十九歲時又與金家訂親,也是訂親沒多久金小姐就急病過世,後來就謠傳尉遲言克妻,所以到現在二十八歲了,雖然身家豐厚卻是沒有妻小。
當然有不怕死又想要聘金的人家願意送女兒入高門,可是尉遲言自己不願意,他也深信自己克妻,張小姐死了,金小姐也死了,他不想再有人因他喪命,他已經說過,等自己四十歲時,會從尉遲家第四代挑出色的孩子成為嗣子,所以尉遲家第三代的幾個姨娘都很督促自己的孩子,只要夠出色,那怕是庶出都可能成為尉遲家的家主。
牛小月對尉遲家最大的印象就是有錢、有腦,能賺錢,但不囤死錢,而是錢滾錢。
原來胖娘子是尉遲大太太身邊的方娘子,尉遲大太太早年喪夫,幸好膝下還有尉遲言,不過偏偏尉遲言又克妻,真不知道該說大太太幸還是不幸。
馬車轆轆前行,不到一盞茶時分便停了下來。
牛小月背著藥箱手腳利落的跳下馬車,又轉身扶了方娘子。
她猜的沒錯,方娘子果然面子極大,帶著個陌生人進入尉遲家,所有的丫頭小廝看到都只是低頭行禮,沒人問一聲。
大宅深院,有些奴才比主子大,二三房的年輕女乃女乃看到方娘子,說不定還要主動招呼一聲,牛小月當然知道,她在顧家就是奴僕看不起的顧女乃女乃,連顧躍強的女乃娘都能甩臉色給她看。
哎,不想了,還是看今生吧。
菩薩給她機會,絕對不是要她滿懷恨意的。
尉遲家的花園極大,紅色的凌霄花從回廊頂垂下來,在夏日烈陽的照射下更顯艷麗,醉蝶花跟小木槿種了一路,經過一段石子路還看到可以行船的大塘,假山流水氣派十足,幾只鴨子在柳樹下避暑,增添幾番趣味。
天熱,牛小月很快出了汗,方娘子更是有如從水里撈起來的一樣,頭發都濕了。
熱,真熱!
牛小月覺得自己幾乎穿過了整個尉遲家,這才終于在方娘子的帶領下進了院子的垂花門。
走過抄手游廊,進入花廳,一個瘦娘子迎上來,先是滿臉堆笑,看到牛小月的瞬間笑容又僵住,「這、這是甘醫娘嗎?我听說甘醫娘已經三十歲上下了,但這只是個小姑娘啊。」
「秦娘子,甘醫娘出診了,這是甘醫娘的親生女兒,小牛醫娘。」方娘子解釋,「我看大太太那樣不舒服,是不能等了,這小牛醫娘也有幾戶人家指名,應該是不錯的。」
秦娘子馬上說︰「方娘子,不是我說妳,妳老說對大太太忠心,可是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方娘子為之氣結,這秦娘子真的討厭,讓她出門請人,三推四推,待別人找了人進門,又開始挑剔,「我看這小牛醫娘挺好的,甘醫娘松筋散骨遠近馳名,她的女兒怎麼樣都不會差的。」
牛小月見兩人就要吵起來,連忙說︰「方娘子、秦娘子,我雖然沒有我娘經驗豐富,可我娘傳授我手法卻是不曾藏私的,這樣吧,我今日先幫大太太松松筋骨,要是大太太沒有感覺比較好,那就不收錢,兩位看這可公道?」
方娘子馬上道︰「我瞧著挺好的。」
秦娘子噎住,沒想到一個小姑娘能這樣言行得體,她都是中年人了總不能還繼續計較下去,「那也不用,該給的我們還是會給,我們尉遲家又不少那點錢,按得不好,最多下次不叫妳了,進來吧。」
牛小月背著藥箱,跟著方娘子秦娘子進入屋內,走了十幾步後轉入了一間臥室。
窗明幾淨,梅花窗跟格扇都開著,可惜大暑的天氣,怎麼開也不透氣。
一個中年美婦半躺在美人榻上,表情懨懨的,旁邊四個大丫頭打著團扇搧涼,屋子里只有窗外蟬鳴,室內安安靜靜,落針可聞。
牛小月知道那就是尉遲家的大太太了,尉遲言的母親。
「大太太。」秦娘子過去,放低聲音,「方娘子請醫娘來了。」
尉遲大太太睜開眼楮,雙眼顯得十分沒精神,見牛小月這樣年輕有點奇怪,「是趙太太介紹的那個甘醫娘嗎?」
方娘子連忙說︰「甘醫娘出診了,這是甘醫娘的親女兒,小牛醫娘。」
牛小月連忙行禮,「見過尉遲大太太。」
尉遲大太太倒是頗和善,也沒嫌牛小月,只是點點頭,「那就勞煩小牛醫娘了。」
「還請尉遲大太太到床上躺著。」
等尉遲大太太躺好,牛小月坐在床頭欄桿外,雙手抹了藥油,這便從頭按了起來——這是甘姨娘傍身的本事,牛小月很小就學會了,甘姨娘說會了這手本事,就算將來嫁的男人沒出息也不會餓死。
頭,頸,肩,用力的按照穴位順壓下來。
都是女子,也不用不好意思,拉起屏風,解下尉遲大太太的上衣就開始按背,跟刮痧不同,這是單純用手勁壓氣穴,好壓出暑氣。
最後是雙腿,腳底百穴,牛小月可是拚命的轉著自己的拳頭。
一套手法使下來半個時辰,牛小月又喊了溫水手巾,親自把尉遲大太太身上的風精油抹干淨,服侍她穿好衣服。
就見尉遲大太太轉轉脖子,捏捏手,面露微笑,「小牛醫娘厲害,我這煩躁之癥居然緩解了不少。」
牛小月知道尉遲大太太是滿意了,笑說︰「大太太是暑氣結胸,要是能跟趙太太一樣五天按壓一次當保養,那就不會中暑了。」
在屏風外的方娘子秦娘子听得聲音,知道這是好了,兩人爭先恐後擠進來。
秦娘子馬上堆出笑臉,「大太太精神好了不少,奴婢心生歡喜。」
方娘子一見秦娘子拍了馬屁,心想自己也不能輸,「大太太看起來都年輕了幾歲,多虧小牛醫娘。」
牛小月想笑,但還是忍住了,「多謝尉遲大太太肯給機會,多謝方娘子。」
方娘子聞言一個挺胸,看,這小牛醫娘可是我帶回來的。
好話人人愛听,尉遲大太太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方娘子,妳給我安排安排,以後小牛醫娘每五天……每四天好了,下午來府中給我松筋散骨。」
牛小月大喜,又多了一個固定的收入。
那天離開尉遲家,除了五百文工錢,還拿了一個荷包,里面三顆金珠子,尉遲大太太另外給了她兩串豬肉,真是大豐收。
夏季是蔬果盛產季節,也是水運最速的時候,尉遲家每年夏日收入佔了全年的一半,江南今年太陽好,雨水好,瓜果都比去年還要多三成,尉遲言天天在河驛超過六個時辰,看著蔬果一船一船北運,然後金子一箱一箱進來。
入夏以來,他已經買了四間鋪子,租出去了三間,很好,祖母說的沒錯,銀子是死的,鋪子才是活的,只要鋪子在,就算將來尉遲家沒人能掌家,靠著收租也餓不死。
今日是六月節,休市,尉遲言得以早點回府,回到家自然先去看母親。
進入夏天以來,母親精神一直不太好,看大夫也沒用,就是天氣熱,老天爺的意思,沒辦法。
尉遲言穿過偌大的花園,進入東角的院子,梅園。
原本以為會看到病懨懨的母親,沒想到母親精神倒好,在案前攤著宣紙,拿著毛筆,他好久沒看到母親畫畫了,看來母親今日興致不錯。
他大步往前,「母親,兒子回來了。」
尉遲大太太看到兒子,當然就不畫了,喜道︰「今日怎麼這樣早?唉,看母親胡涂,日子過得都忘了是六月節。」
「母親今日氣色倒好,是換了大夫嗎?」
「听趙太太的話,請了個松筋散骨的醫娘來,沒想到還挺有效,早上按壓時只覺得好了五分,下午連午睡都免了,現在沒有不舒服。」
尉遲言大喜,「那可要常常讓那醫娘過來。」
尉遲大太太笑說︰「已經讓方娘子安排了,以後四天來一次,要是早點認識趙太太就好了,沒想到有這法子去夏日煩悶,以前天天喝藥也只好兩分,現在按壓按壓就能恢復如昔,那小醫娘也才十五六歲,靠這本事是餓不死的。」
「那兒子得好好謝謝她了。」
秦娘子馬上又拍起馬屁,「大爺不用特地道謝,大太太心腸好,賞了三顆金珠子呢,又給了兩串豬肉,那小醫娘去別的宅子肯定沒這待遇,她拿了大太太的賞,開心得不得了。」
尉遲言看到母親精神好,內心實在高興,「那是母親身為病人給她的,跟我這兒子替母親道謝,自然不同。」
尉遲言雖然不太喜歡秦娘子的事事討好,但想到母親早年喪夫,自己又因為克妻,使得母親無法有媳婦服侍,這麼多年來幸虧有秦娘子方娘子一路陪伴,因此對這兩位也有三分尊重,不會給臉色。
晚上便母子一起吃了。
尉遲言屏退了下人,親自給母親布菜,尉遲大太太又是喜悅又是感嘆——雖然燭光掩映,不若白天清楚,可是也看得到兒子確實步入中年,幾個隔房弟弟都兒女環繞,他卻因為克妻而孤身一人。
她多想跟世人說,是張小姐跟金小姐命薄,不是她兒子克妻。
可是世人不這樣想,好像連言兒都不這樣想。
難道真的要等言兒四十歲時收嗣子嗎?她不甘心啊,言兒現在這般努力擴展事業,將來都給了那嗣子?
她可能沒把自己當成真正的尉遲家人吧,因為她覺得那嗣孫跟她沒有血緣,她怎麼樣都喜歡不起來,就算喊她一百次祖母,她也喜歡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