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融卿負著手,高大瘦削的背影依然偉岸……
這個男人,彷佛無論在任何時刻都是昂然不屈的山脈,沉默的扛起天與地,庇護著郁郁蒼林和無數生靈。
宋暖手中捧著兩枚熱呼呼的紅薯,看著他的身影都呆了。
「宋姑娘。」他耳力素來敏銳,已然回過身來。
她被發現了也不羞澀,咧嘴一笑,樂顛顛地奔到他跟前,仰頭遞上那兩枚紅薯。「吃嗎?」
他本想婉拒,低首卻看見她細白的手掌被紅薯燙紅了,大手立時接了過去。「多謝,妳……該上個藥。」
「不用不用,不燙的。」她受寵若驚,眨眨眼歡快笑了起來。「不對,是很燙沒錯,可疼可疼了,嘶……」
他看著苦了張小臉卻掩不住眉開眼笑的宋暖,無言。
「剛剛不覺得,嘶,但現在越來越──」她還在裝模作樣,小手放在嘴邊呼呼哈哈地吹著,愁眉苦臉。
徐融卿忽然轉身大步走了。
「……」宋暖一愣,登時傻眼。
哎呀呀,方才自己確實是有點太浮夸了……這下糟糕,徐侯,不,是長生哥肯定覺得她腦子有點兒問題,作戲也作得也太生硬……
她懊惱地撓了撓頭。
──那個,正經的大家閨秀名門千金是怎麼做來著?
「伸手。」不知何時,徐融卿又回到了跟前,低沉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她一定楮,這才發覺他將一盆清水放在石桌上,大手持著只藥瓶,在自己愣怔的時候,輕輕地將她雙手摁進了沁涼的水里。
掌心的熾燙感剎那一消!
宋暖仰望著低頭專心幫她浸泡小手的男人側顏,濃密的眉毛,挺拔好看的鼻梁,微微緊抿的漂亮唇瓣,陽剛英氣的下巴……
她陡然心跳得厲害。
浸在水盆里的手是清涼的,可整個人卻是熱燙燙,連雙頰都蒸騰得霞色旖旎起來,所以宋暖也沒發覺面前鎮定自若的徐融卿,耳朵也隱隱透著一抹紅。
接下來的擦干手,抹藥環節……被上藥的心慌意亂,上藥的也生澀笨拙,直到包扎好了後,兩人都不約而同長長地松了口氣。
「我,去倒水。」徐融卿略顯僵硬地端起水盆。
「我……我灶上還炖著雞湯呢,我去瞧瞧。」她同手同腳地一頭栽回灶房了。
徐融卿看著那逃跑的小身板,罕見地滯了一滯,直到人影都不見了才後知後覺地說了聲。
「……有勞。」
宋暖蹲在灶房小泥爐邊上,對著咕嘟咕嘟翻騰的瓦罐雞湯傻笑。
剛剛他修長大手輕緩小心仔細地幫她上藥的動作,這才一一慢慢重復在她腦海中回轉浮現……
誰能想得到,那一雙持寶劍握銀槍奮勇殺敵捍衛疆土百姓的大手,也能那麼溫柔?
他這是……有一丁丁喜歡她了吧?
「宋姑娘。」
「噯!」她心虛又歡喜地跳了起來,望向佇立在灶房門口的高大沉靜男人。
可當她看清楚了他眸底深沉不見底的幽光後,心微微一沉……不知怎的,突然有種不想听到他接下來要同自己說的話。
「我是一個沒有明日的人。」他頓了一頓,方才的忐忑和青澀已然不見,此時此刻又恢復了那個沉默寡言的徐侯。
她笑容消失了,眨眨眼,歪著頭望著他。「長生哥你這是想反悔了嗎?」
「不,」他搖搖頭,低聲道︰「我只是想妳再三思。」
「不用再三思四思五思六思了,你躺了兩個多月,我天天都在思呢。」她咧嘴一笑,圓圓眼神卻是異常堅定。「長生哥,你是楚朝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哪個女兒家不敬佩仰慕?可她們都沒有我的幸運,你都落到我手……咳,我們也算是生死之交,若按話本子說的,本該當以身相許不是?」
徐融卿這次卻沒有被她的話繞暈了去,目光內斂清明。「我不問妳當夜如何匿跡侯府,但妳既是親眼所見,應當知道徐某為當世所不容──」
「錯!」宋暖忍不住打斷他的話,哼哼道︰「你才不是為當世所不容,是新帝見不得你功績比他大,聲望比他高,所以他怕你功高震主,就對你狡兔死走狗烹……我成語好著呢!」
「宋姑娘噤言!」他面色微變,黑眸閃過一絲憂心。「仔細隔牆有耳。」
她眼楮亮了,感動地道︰「你擔心我呀?」
「新帝是天子。」他有絲不自在,神情又復嚴峻。「不可妄議君上。」
「我當然知道這話除了你之外,不能說給第三個人听。」她臉上笑容有種令人暖呼呼的信任依賴。「長生哥你武藝超群,如果這屋舍『隔牆有耳』,你早拎著我飛快逃了,哪里還會在這兒同我慢慢說話?」
徐融卿默然了。
「長生哥你怕連累我是嗎?」她微笑問道。
「妳年紀尚輕,將來還有大好前程。」
「我沒想過嫁人,」她嫣然一笑,不害臊地挺胸道︰「可嫁夫當嫁徐融卿還是很可以的!」
「……為什麼?」良久後,他艱難地問。
「我想名正言順地陪著你。」她真誠地道︰「你十五歲便上了戰場,戰功累累也傷痕累累,他們只知你是徐融卿,是楚朝天下兵馬大元帥,平生從未有嘗過一次敗績,可沒人記得你也是血肉之軀,也會流血、會痛甚至會死……他們不心疼你,我心疼。」
徐融卿目光震驚而……隱隱酸澀。
「我知道對你來說,我是個素昧平生又唐突大膽不知羞的姑娘,可我在很久很久前就知道你了。」她柔聲地道︰「那年,你初上戰場,領著老弱守軍和狼羌人死戰十日十夜……終守住了平陽城,人人都說徐家軍多了個銳不可當的小少帥,但你那次廝殺成了血人兒,重傷臥床整整三個月才勉強留下一條命。」
「妳……怎知?」他喉音沙啞,心中震撼萬分無以言喻。
宋暖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你猜?」
「宋姑娘──」
「總之你別管我是怎麼知道的,」她溫柔嗓音里有著少見的執拗。「我自小就立了誓,徐將軍少年豪杰當世罕見,我若有機會能見著你一面,必要謝謝你拿命護持著像我們這樣的小人物老百姓……可我沒想過,當真有這一日。」
徐融卿自幼出身將門,年少馳騁沙場,十數年來幾歷生死,听過無數褒贊奉承之辭,可從未有過這樣一個小姑娘,仰頭對著他說出這般赤誠的……稱揚。
他心口一熱,胸膛肺腑間有種激昂酸楚感溢蕩而起,久久未能止息……
「我,」他低聲道︰「並沒有妳說的那麼好。」
初始,也只是少年意氣,想證明自己不負徐家將門之風,後來……想活下去的念頭勝過了其他,再後來,他只想讓跟著自己上戰場的兒郎們少死一些、再少死一些……他們都是家里人的兒子、父親、夫郎……
最後,所有人都有了同樣的信念,只要能拚死擊殺敵人多退一寸土地,他們家中的父老親人就能多一分平安。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是許許多多將士們的命,成就了更多人的生。
其中,包括他。
這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人比兵將們更期盼天下無戰爭。
……所以他選擇了飲下那杯鴆酒。
只要他一人死,便可令帝王不疑,致朝政平穩,百姓安康,縱然蒙冤殞命又何惜哉?
「你明明就很好。」宋暖的語氣堅決。
他搖了搖頭,眸底深處那燃起的光芒剎那間又晦暗如灰燼……若古井不生波。
「宋姑娘,妳若決意嫁我為妻,便要一生隱姓埋名甚至躲藏度日,也恐隨時有性命之憂。」他凝視著她。「──徐某,永不會有起復的一天。」
「我不怕。」她笑了,眼神閃閃發光。「我不圖名利,我只圖你的人。」
他濃眉蹙了蹙,顯然不明白她因何這般……篤定和固執。
現在的徐融卿,還有甚好令女子貪圖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跟著我會吃苦,餐風露宿──」
「我有銀子,我還有一手好刺繡的功夫,我能掙錢養你。」她笑嘻嘻。「況且長生哥養好了身子,一身的好武功,上山打獵也是信手捻來,咱們男耕女織過日子不好嗎?」
他一震。「妳……當真這麼想?」
「我不只這麼想,我還能這麼做。」宋暖抬手朝著灶房畫了好大一圈。「看!咱們能這樣過兩個月,就能這樣過兩年,二十年……一輩子,只要你不嫌我不會大家閨秀名門淑媛那些東西,還有,不嫌我趁人之危……」
她後面的話在嘴里心虛地嘟囔了,徐融卿卻听得一清二楚,心中怔忪,半天無法反應過來。
因為無論是昔年的將門侯府貴公子,或名揚戰場的大將軍,抑或是曾經威震天下權傾朝野的國舅……他從未見過像她這樣的女子。
坦率,單純,天真又心熱如漫長在林徑間的野生桂子,濃綠中點點不起眼的鵝黃小花,卻甜香清然得芬芳十里……
叫人心里透著暖。
徐融卿竟啞口無言,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長生哥你放心,我不會霸王硬上弓的,你既要對我負責,我自然也得等你心甘情願娶我才是。」她非常體貼地道,便又笑咪咪蹲下來用布墊著瓦罐蓋子掀起,攪拌起了那炖得香噴噴酥爛爛的雞湯。「這得火候到了,嘗起來才鮮美呀!」
徐融卿瞪著她,雙耳又不自覺漸漸紅了……而後高大身軀略顯僵硬地轉過身去,邁開的長步有那麼一瞬的不穩。
「我,去打水。」
宋暖捂著小嘴,忍不住偷偷笑出了聲。
果然天下無難事,只要臉皮厚……
她這是欺負老實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