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入秋,正是鱍魚肥美的季節,今兒個漁船豐收,顧家的大家長顧安邦特地乘驢車由村口趕到海邊,直接上船挑了幾條大的,回家讓婆娘做鱍魚丸子。
十三歲的顧巧,今兒個留在家中替母親打下手。
顧母劉念芙不讓她踫魚肉腥羶,免得身上染了味,便只讓她拿漏勺撈起煮好的魚丸放一旁擱涼。
在這個連風吹來都帶著咸味的村子里,顧巧顯然是不一樣的。與她年齡相仿的少女大多穿著寬松的長褲,方便下田或趕海,頂多在外頭象征性的穿著罩裙,長度將將到膝蓋,用的是小花布,已經算是秀氣了。
但顧巧打小就愛美,非裙子不穿,非漂亮的絹花不戴,鞋子上得繡花,頭發要梳齊整的單螺髻,洗澡的桶子里還得灑花瓣……
劉念芙出身不俗,祖上也有做過官,嫁與行商的顧安邦算是下嫁,所以有些見識,倒是很支持女兒臭美的行徑。
因此顧巧從小到大永遠干干淨淨漂漂亮亮,因為讀過書,談吐舉止皆不俗,走到哪里都是村里一道美麗的風景。
按說這樣鶴立雞群的小姑娘該是被村里少女排擠的對象,但顧巧人如其名,心思靈巧,貌美嘴甜,父親帶回來外地稀奇的小飾品,她也不吝于分享。
兼之母親劉念芙溫柔有見識,父親顧安邦豪爽大氣,還有個小弟顧原更是村里少數在鎮上學堂就學的讀書人,顧家四口人氣質突出,反而在海口村這小漁村里混得風生水起。
最重要的是顧巧與其弟一樣相當聰明,村里沒人學會的外邦語,就她一個人學得滾瓜爛熟。
海口村北臨渤海,南邊是座小山,由村子西面的荒土坡望去,還能看到黃河奔騰入海的壯觀景象。
因為位置的緣故,時有遇難的海船被潮流沖到村北的海灘上去,所以村子里很習慣看到外邦人,什麼金發碧眼、棕發綠眼,甚至還有倭寇,看久了也就不稀奇了。
七、八年前有個自稱西洋來的外邦人名叫史密斯,因為家園太遠歸國無望,更是直接就在海口村定居下來。
顧巧的外邦語就是和史密斯學的。
史密斯在西洋是一個學者,地位崇高,據他的說法可理解為國子監祭酒那樣的層級,所以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帶來的行李還有一箱子外文書,教授給顧巧的知識包羅萬象,都是如今天朝大地上看不到的,也因此吸引她向史密斯學習,一學就是這麼多年。
今日史密斯又到村南邊的山上去,那里有塊地方能看到海,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他會上山觀察海水的流向,這時就是顧巧在家躲懶的時候。
「娘今兒個做這麼多魚丸,可吃得完?」顧巧撈著丸子,余光見到母親沒注意這頭,便很快拈起一顆煮好的丸子塞進嘴里,燙得齜牙咧嘴。
劉念芙只听到一聲細細的嘶聲,轉頭就見顧巧怪模怪樣的,不由嗔怪地遞上一杯冷水,「就妳貪吃!燙著嘴了吧?」
顧巧好不容易吞下那顆丸子,一口喝下冷水,待那痛楚過去,頑皮地吐了吐香舌,居然還品評起來。「娘啊,下鍋丸子姜末少放點,那個……味道比較好。」
姜少放點?劉念芙若有所思地瞥了女兒一眼,才說道︰「榮家的石頭今天從鏢局回來,他喜歡吃這個,妳榮嬸身子骨不好,剁不來魚肉,我便多做些讓石頭吃個夠,晚上還能帶些回去。」
听到母親喚榮煥臣那般親熱,顧巧皺了皺嬌俏的鼻頭,撒嬌道︰「娘對石頭哥比對我還好呢……」
劉念芙笑覷了她一眼。「妳榮嬸難道對妳不好?」
顧巧當下閉嘴了,自從三歲那年第一次搶了榮煥臣的槐花糕,之後榮嬸做甜點都會特別替她準備一份,甚至有時候做得少了,榮煥臣只能干瞪眼,看她姑娘心情好不好能否賞賜他一塊。
他真的做到了他說的,每天的點心都給她吃,甚至到如今周清雅臥病在床,做不了點心了,榮煥臣到鎮上的鏢局習武打雜,每每回村都會帶上她最喜歡的火燒——其實就是加了花椒與香蔥的酥油餅,香脆不膩,大大一塊她只吃得下一半,吃不下的榮煥臣自會替她包圓了。
母女倆正談論著,不久就听到外頭廳里傳來腳步聲。
顧巧放下漏勺,本能的調整了下頭花的位置,才扭頭出灶房去看,恰好看到身材高大的榮煥臣大步跨入門坎,因為門楣不夠高,他還得稍稍低頭才不會撞到,而他的後頭跟著顧家的小書生顧原。
「小臭美,今兒個鏢局輪到我休息,反正學堂也是今日休沐,就去把妳弟帶回來了。」榮煥臣回顧家就像回自家一樣,大大方方的在廳里的八仙桌旁坐下。
听到被他從小叫慣了的這個不太好听的昵稱,顧巧輕哼了一聲,故作沒看見他,只親熱地拉著顧原噓寒問暖,還兌了杯溫水給弟弟。「在學堂讀書可累?走這麼大老遠應該渴了吧?來來來喝水……」
榮煥臣嗤了一聲。「在學堂會有我在鏢局累?他坐我的馬回來的,我要敢讓他走回來,還不被妳剝了皮?喂小臭美,要不要那般偏心的,我可是由鏢局趕到學堂又趕回來,比顧原還口渴,妳怎不倒杯水給我?」
「我才沒有臭美!」顧巧跺了跺腳,怒瞪他。「我是愛干淨!愛干淨!哪像你這只泥猴,每回見你都沒一次身上不沾土的!」
榮煥臣好整以暇地比了比頭頂。「妳頭上的頭花還是我上回押鏢去歷城幫妳帶回來的,非大城里的款式不戴,還說自己不臭美?」
顧巧冷哼,驀地轉頭向自家弟弟。「顧原,你說姊姊我臭美嗎?」
正在慢吞吞喝著水的顧原差點沒嗆到,面對這自殺式的問題,沒來由樂呵呵笑了起來,看上去還有些傻。
「姊,石頭哥在鎮上大廟邊買了火燒給妳。」海口村小書生顧左右而言他,完美地回避了姊姊的追問。
果然顧巧馬上被轉移了注意力,大眼兒滴溜溜地一轉,毫不客氣地朝榮煥臣伸出手。
榮煥臣搖頭失笑,由懷里掏出個油紙包,扔給了顧巧。「小臭……啊不,那個海口村最美的顧巧姑娘,在下這樣能換杯水喝了嗎?」
顧巧似是終于滿意了,才倒了杯水給榮煥臣,自己則是打開油紙包,將一塊大餅扳成兩半,大的一半給了榮煥臣,小的一半又分出了一塊給顧原。
顧原拿著分量顯然很卑微的火燒,這回換他用眼神控訴著姊姊偏心。
顧巧拿著剛好夠自己吃的分量,略帶心虛地道︰「顧原你可別嫌我給的少,不是姊姊貪吃,而是今兒個娘做了你最愛吃的鱍魚丸子,你得留著點肚子。」
那方三兩口都快把半塊火燒吃完的榮煥臣,最後一口險些沒咬到自己的手,眉頭微挑看向顧巧。「鱍魚丸子是我最愛吃的吧?」
「明明顧原也最愛吃啊。」顧巧為了自己的面子,朝弟弟陰惻惻地一笑。「你說是不是?」
又是一個自殺式問題,顧原再次傻笑了起來,「娘做的鱍魚丸子最好吃了!」
在後頭灶房煮了幾碗鱍魚丸子湯,用托盤端出來的劉念芙恰好听到了兒子這句話,心花怒放地立刻附和,「那可不,娘做的鱍魚丸子在這海口村里人人都說好,夠勁道。」
她將托盤放在桌上,一碗給兒子,一碗給女兒,而分量最大的那碗則是給了榮煥臣。
她笑吟吟地對後者說道︰「石頭啊,顧嬸知道你最愛吃鱍魚丸子,顧原倒是吃膩了,難得他還會說我做的好吃,我做了很多,你盡管吃……」
話說到這里,正吃著丸子湯的顧巧不明所以的劇烈咳嗽起來,一張俏臉咳得通紅。
「妳怎麼啦?連個湯也不會吃?」劉念芙輕拍了拍女兒的背,又朝著榮煥臣繼續未完的話,「石頭,你吃完後記得盛一碗回去給你娘,後頭灶房丸子分成了兩鍋,給你娘的由左邊灶頭上的鍋撈,右邊那一鍋是給你特制的,難得我們巧兒記得你不愛姜味,特地叫我姜末加少一點……」
「是啊,巧兒妹妹人真好,還記得我最愛鱍魚丸子的口味。」榮煥臣似笑非笑地瞥了下臉幾乎要埋到碗里的顧巧,手里的丸子湯似乎隨著劉念芙的話益發美味。
臉皮幾乎要被母親扒光,顧巧再也坐不住,一碗丸子湯才吃了一半便急匆匆地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往後院趕。
「榮嬸的湯,我去送吧……」
「我也去。」榮煥臣哪里會就這樣放過她,三兩下喝光手上的湯,也追了過去。
劉念芙看得一頭霧水,「他們兩個在急什麼?」
「可能是怕涼了影響味道吧……」
小書生顧原呵呵地笑著替母親解惑,手里的火燒沾著丸子湯吃光了,又順手將顧巧來不及吃的那一半拿過來,慢條斯理的享用。
別人的東西,果然比較好吃啊!
一大碗的鱍魚丸子湯,燙呼呼的,還有點分量,當然不會是顧巧拿著,後頭跟上的榮煥臣很自然的接過,兩人朝著榮家小院的方向前進。
榮家與顧家離得並不遠,中間也就隔著幾戶人家,這里算是海口村里比較好的地段,顧安邦是商人,早早就在村里蓋了大房子不說,榮家在搬來海口村之前也是小有資財,所以才會坐落在這個地方。
只是這些年來隨著周清雅病倒,大筆大筆的醫藥費支出,榮家也漸漸有些捉襟見肘,榮煥臣于是在十二歲那年到鎮上的鏢局打雜賺取家用。
鏢局的鏢頭見他身高體壯根骨好,也不吝于教授他武功。迄今他十七歲了,在鏢局已能算是一把好手,從兩年前就開始獨立走鏢,穩穩當當地把家撐起來。
由于兩家交好,榮煥臣與顧巧並肩而行的畫面並不少見,他們捧著湯碗一路笑笑鬧鬧,和村子里的婆媽叔伯們問好,大伙兒也朝著這郎才女貌的一對會心一笑。
兩人本就是打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每個村民都覺得他們感情好是理所當然的,未來結親勢在必行,所以榮煥臣一把年紀了都沒有閨女來相看,顧巧漂亮又讀過書,居然也沒有人表現出提親的意思,村里人都很有默契,不去打擾這對人人看好的小兩口。
來到了榮家小院,榮煥臣雇來看護母親的村里大嬸從屋內迎出,看到這登對的小兩口連袂行來,男的健碩女的嬌巧,當下秋日的陽光都覺燦爛不少。
「你們回來啦。」花嬸露齒一笑。
「花嬸,我娘做了鱍魚丸子,等會兒讓石頭哥盛一些給妳。」顧巧笑吟吟地道,她在家里弄了這麼一大碗,當然不可能讓榮嬸一個人喝完,早把花嬸的分量算了進去。
「那敢情好。」花嬸也不客氣,鄉下人原就是家里有什麼就送來送去,明兒個她也把自家做的腌疙瘩送些到顧家就好。
榮煥臣自覺地端著丸子湯到屋後灶間,花嬸也跟了進去,周清雅如今病弱,丸子太硬怕咬不動,得再炖得更軟些,這些事怕石頭一個年輕人不夠細心,她得自己動手。
顧巧則是進了周清雅的房里,比起十年前只是清瘦,隨著病情加劇,如今的周清雅可說是形銷骨立。
見到顧巧進門,周清雅笑了笑,消瘦顯得顴骨突出,眼窩深陷,印堂發黑。
「榮嬸我來啦!您今天覺得怎麼樣?」顧巧笑得甜,十年如一日的朝周清雅打招呼,視而不見對方的病容。
她知道榮嬸這是心病,是牽掛著榮煥臣的親生父親思念成疾,所以自己表現得越自然,榮嬸越不會難受。
「老樣子了。」周清雅听到外頭的動靜,看都不看就知道兒子由鎮上回來,肯定又到顧家蹭吃蹭喝,不由微赧道︰「我這身子骨不中用,石頭真是麻煩妳爹娘照顧了……」
「榮嬸您也沒少照顧我啊!」顧巧頑皮地眨眨眼,「小時候搶了多少石頭哥的甜點啊,我不吃虧的!」
周清雅聞言笑了起來,和這丫頭說話就是心曠神怡,彷佛沉痾都消除了大半。
外頭花嬸已經回家了,榮煥臣端著熱好的丸子湯來到房外,看到顧巧擰干了水盆里的巾子,正仔仔細細的替母親擦手臉,動作相當自然,兩人有說有笑,就像親母女一樣,他不由看得痴了,竟是無法移動腳步,不想破壞這美好的畫面。
周清雅享受著顧巧的服侍,深深地看著這面目姣美的小丫頭,或許是自小看到大,總覺得這丫頭無處不好,無處不熨貼,她多麼希望把顧巧變成自家人啊……
抱著這種異樣的心態,周清雅忍不住開口問道︰「巧兒啊,妳覺得妳石頭哥人怎麼樣?」
房外的榮煥臣自然也清楚听到了這個問題,不由拉長耳朵,心跳有些失速地期待著顧巧的回答。
「他啊……」顧巧正在替周清雅按摩腿,聞言手停了一下,也不過遲疑了幾息便大而化之地回道︰「除了長得太高像頭熊一樣,衣服老是髒得洗不干淨,食量大了點,脾氣壞了點,其他還算是不錯的吧。」
這怎麼听不太出來是褒還是貶啊?周清雅表情有些難解,又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妳……喜歡妳石頭哥嗎?」
居然問得如此直接,榮煥臣背脊都僵硬了,呼吸當下停滯,一張輪廓深邃的俊臉憋得發紅,卻是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怕自己錯過了顧巧的回話。
顧巧一下子沒深思這問題背後的涵意,一邊按摩邊直率地回道︰「唔,我也說不上來,像他買火燒給我吃、對我好的時候我就喜歡,說話難听老愛招我生氣的時候就不喜歡!」
周清雅苦笑起來,原來這丫頭壓根沒開竅啊!白瞎了自家兒子這麼多年眼中只有她一個。
榮煥臣更是扼碗地想撞牆,為了避免這丫頭說出更戳心窩的話,他抬腿邁入房中,沒好氣地數落道︰「小臭美,原來我不在的時候,妳都是這樣編排我的?」
听到最不喜歡的外號,顧巧立刻又炸毛了,「臭石頭,我哪里編排你,我說的是實話!」
榮煥臣將湯碗遞給母親,扶她坐直了,才專注心神全力對付臭丫頭。「我哪里長得像熊?長得太高還是我錯了?明明是妳長得矮!」
居然批評她矮?自認身量還不錯的顧巧站直了伸長脖子,驕傲得像只長頸鵝。「我哪里長得矮?我還比村長家的大丫高出半個頭呢!至少我不像你一天到晚撞我家門楣!」
這倒是真的,榮煥臣被堵得有些無語,隨即又振作起精神。「那痛的還不是我,妳家門楣也沒崩啊!還有我的衣服也沒有髒得洗不干淨,鏢局的衣服本來就是深色,最好髒了妳看得出來……」
顧巧直接截斷了他的話,這事她可是有證據的。「我看不出來,我洗得出來啊!從小到大我幫你洗過多少次衣服,擱水盆里再拿起來,清水都變泥水!」
榮煥臣再次敗退,自從母親病倒,他的衣服除了在外地是自己洗,回家後這小臭美當真幫他洗了不少,這一點他承認他心虛,所以又連忙轉移話題。「還有我食量哪里大了?」
「你食量哪里不大?你每次買兩個火燒,可以吃掉一個半,只剩半個給我……」
終于輪到榮煥臣揚眉吐氣的時候了,他立時指控道︰「小臭美妳可以再沒良心一點,明明是妳一個吃不完把剩下的塞給我,妳剛才也說了,我買火燒給妳可是對妳好!我脾氣不好我認,但我沒對妳凶過吧?」
顧巧話聲一頓,氣勢馬上弱了下來。「是沒有啦……」
真要說起來,他被她凶的次數早就數之不清,反倒是無論她惹得他如何生氣,他也從未對她說過一句重話。
榮煥臣得意了,拍了拍自己厚實的胸膛。「所以妳得喜歡我,不許不喜歡!」
顧巧皺了皺鼻子,嬌哼了一聲把頭撇開,「可是你說話可損了,老愛叫我小臭美!」
「……這個我改不了,妳本來就臭美!」
兩小無猜你打我一下、我撞你一下,吵嘴到最後居然變成嘻笑,周清雅由目瞪口呆變為啞然失笑,原本想提的事又默默的吞回肚子里。
她這一身病啊,畢竟還是拖累兒子了,顧巧這個小丫頭伶俐又可愛,她從三歲就看中了,好不容易等到小姑娘長到花骨朵一般的年紀,她卻是開不了口了……
海口村一入秋季基本上就不怎麼下雨,天候也會由夏天的炎熱迅速轉為寒凍,而這也是顧巧最喜歡最感到安心的季節,因為幼時的夢魘,夏季的大雷雨總讓她嚇得瑟瑟發抖,她寧可冷也不要打雷。
偏偏這天兒就像和她作對似的,夜里刮起了風,空氣里瞬間充滿潮濕的味道,已經入睡的顧巧眼楮猛地張開,心忖不妙,每次聞到這個味兒,就代表——
轟!轟!嘩啦——
果然,外頭下起了瓢潑大雨,伴隨著一陣陣的雷聲,顧巧嚇得臉都白了,連忙把自己埋進棉被里,但那隱約不停的震耳巨響卻像是徘徊在耳際一般,揮之不去。
就在她嚇得眼淚都快飆出來的時候,感覺到有人輕拍著她的棉被,她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什麼,隨即刷地將被子掀開。
果然就看到榮煥臣一臉憂心地站在她的床邊,皺眉說道︰「妳還好吧?別怕,我在這里。」
顧巧嘴一扁就想哭了,她從小就怕打雷,知道這事兒之後的榮煥臣,每遇雷雨,無論何時何地都會飛奔過來陪她。
小時候把她抱在懷里,唱著不成調的歌哄她,大人也樂得他去哄;長大後有了男女之防,長輩不許他抱她了,像這樣的夜雨,他便會像今日一樣偷爬窗進來,非得陪她到她不怕為止。
可是今晚,不知怎麼地,她特別心慌。
「石頭哥哥……」她像小時候那樣撒嬌的叫他,大眼浮著水霧,泫然欲泣,長發披散在縴瘦的香肩,身上只穿著單薄的寢衣,縴縴弱質,弱不勝衣。
即使是來陪她,榮煥臣仍保持了適當的距離,但是被她這麼一喚,所有的理智就飛了,嘆息了一聲上前坐在她的床沿,將嬌弱的她直接攬入胸懷。
外頭的雷聲仍未停息,但窩在他懷中的顧巧莫名地不怕了,她貪戀地倚在他胸膛不想起來。雖然每次都嫌他髒兮兮,但她知道若是在她身邊,他其實都會把自己打理得很干淨。
他身上傳來清新的味道,很好聞,她很喜歡。
「石頭哥哥你來得好晚……」她不依地輕搥他一下。
榮煥臣覺得自己一定是病了,他居然很享受被她打的感覺。「在感覺要下雨的時候我就沖出門了,誰知妳這小臭美今晚居然鎖窗,我怕動靜太大被顧嬸顧叔听到,費了一番功夫才撬開。」
「你居然撬窗?」她倒吸口氣,由他的胸膛彈起,眼神像在看賊。
他無語瞪她,最後惡狠狠的在她白女敕的臉蛋捏一把。「妳這丫頭良心一定被狗吃了。」
顧巧吃吃笑了起來,又倒回他的胸膛,听著他平穩的心跳,屋內彌漫著一股別樣的溫馨。
兩個少男少女夜半私會,居然彼此都不覺得此舉不適當,活像他們在一起就是天經地義似的。
「石頭哥,其實你也不喜歡這種天氣吧……」顧巧突然說道。
榮煥臣目光微黯,輕輕拍著她的背。「妳知道?」
「我知道啊,榮嬸跟我說了……」
當年榮煥臣的父親離開自己的妻兒,就是在這樣的雷雨夜。
榮煥臣的父親是一個棕發棕眼的外邦人,和史密斯一樣因海難流落海外,之後與收留他的那家人的女兒結親,並生下一子。
但他比史密斯運氣好的是,他國家的人居然尋到他了,他似乎在那個國家身分不凡,不得不離開。他告訴周清雅他的國家陷入動亂,只是暫時回國,等到動亂平息一定會回來接他們母子。
那時候榮煥臣已經五歲了,就在大雨滂沱、雷聲隆隆的夜晚,目送著父親離去。然而這麼多年過去,父親始終沒有回來,漸漸的榮煥臣對父親也死了心。
可是周清雅不同,她對那男人情根深種,痴痴地等待著他,到現在仍未放棄。
當初他們居住的地方較為排斥外邦人,是因為榮父又高又壯,身懷武藝,他們一家人才沒有被欺負。
後來榮父不在了,鄰里開始欺壓、歧視這對母子,嘲笑榮煥臣是雜種,氣得周清雅只在里正那兒留了口信給丈夫,便舉家搬遷,直到在海口村落腳。
海口村民善良好客,因為司空見慣所以對外邦人沒有歧視,很熱情的接受了他們母子,所以周清雅安心地一住就是十年。可她原本身體就不好,再加上這麼久勞心勞力的等候,終于被病魔擊倒,只憑一股意氣支撐著。
故而,榮煥臣對父親復雜的情感已轉成了對雷雨天的厭惡。
顧巧明白他的心結,坐直身子,反過來環抱著他,學著他的動作輕拍他的背。「我原諒你今天做賊了,每次都是你安慰我,現在我也來安慰你。」
「……」榮煥臣當真又好氣又好笑,偏又放不下她,他這輩子可能就被這臭美的丫頭吃定了。
「妳不怕了?」他調侃道。
「不怕。」她說的是真的,在他懷中,確實沒什麼好怕的。
一如她明白他的心結,他也知道她的夢魘,榮煥臣清了清喉嚨,刻意把聲音壓低,表情陰森森地說道︰「听說這樣的雷雨夜是海怪出沒的時候,海怪由海里來,翻過村子里的小土坡,潛進民宅之中,他會挖開人的胸口,吃人的心;打破人的腦袋,吃人的腦……」
「啊!你不要再說了!」顧巧摀起耳朵,又埋進他的肩窩。
榮煥臣低低笑了起來。「妳真是奇怪,明明和史密斯學了那麼多年所謂『科學』的東西,實用為重,眼見為真,怎麼還會怕這種怪力亂神?」
她幽怨地望著他。「我就是怕嘛,不行嗎?」
「可以。」榮煥臣又輕拍起她的背。「反正有我在。」
這句話真是說到顧巧心坎里,因為從小被他保護到大,某種程度來說,他的存在也是她勇氣的來源。
此時雷聲漸隱,只剩淅瀝瀝的雨,又安然度過了一次驚魂夜,顧巧忍不住感慨道︰「石頭哥,你真的會一直在我身邊嗎?」
「會。」他說得毫不猶豫。
「萬一不得已要離開呢?」
「沒有不得已……」
話才說一半,突然顧巧的房門就規律地響了起來,嚇得床上依偎著的兩人瞬間彈開,明明沒有做什麼,卻像心里有鬼。
榮煥臣反應極快地跳出窗,同時顧原的話高聲傳了進來。「姊,娘讓我來問妳還好嗎?」
顧巧連忙關上窗,故作鎮靜地回道︰「雨都下這麼久了你才來問,我沒事。」
「沒事就好,我回去睡了。」
而後便听到顧原離去的腳步聲。
顧巧眨了眨眼,確定顧原走遠了,撫著胸吐出一口大氣,才連忙又將窗打開。
榮煥臣沒有走,但已淋成落湯雞。
顧巧與他面面相覷,突然開口道︰「你不是說沒有不得已?你剛剛想都沒想就跳窗走了。」
「……」榮煥臣氣結。
良心被狗吃了的少女噗嗤一笑,「好啦,『不得已』回去睡了,你也快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