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長歌又一次從夢中驚醒,猛然坐起,好半晌不知道身在何處。
他黑發披散,如玉般的膚色明顯可見失了血色的蒼白,膚上浮著一層薄薄的冷汗,眨也不眨的眼眸里,諸多情緒雜陳其中,說不清、道不明。
久久,他終于回過了神,緩慢地閉上雙眼,喟嘆般吐了口氣。
「王爺?您醒了?」在外寢輪值守夜的良兒听到動靜,起身站在小門外問道。
「嗯。」霍長歌以最快的速度恢復平素的冷靜,抄起一旁的外衣,一邊套上,一邊起身打開與外寢相隔的小門。
正好這時,汪伯領人端了熱水毛巾與早膳進來,時間掐得不早不晚,讓汪伯心里暗自得意不已。
看見主子從內寢出來,他帶著幾名奴才行了個禮,開始張羅起伺候主子的活兒。
良兒與汪伯是伺候霍長歌多年的貼身奴才,待在主子身邊最久。一般來說,都是年輕的良兒與兩名小廝輪流值夜,汪伯則是負責統籌與發號施令。多年來,在汪伯的打理下,霍長歌的不空院所有事務井井有條,對于自己看著長大的主子,別說是當兒子在疼愛,汪伯簡直就是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
若要說霍長歌所居住的不空院特別之處,那就是「不空」兩字乃是當今皇帝所題,取自于不空索觀音,不空,意指心願不會落空的意思。
也就在霍長歌住進不空院的那一年,京城里香火最鼎盛的白雲寺里多供奉了一尊三面六臂的不空索觀音。這尊觀音正面慈善;左面顰眉怒目張口,上出撩牙;右面顰眉怒目閉口,首戴寶冠。各手分別執蓮花、索、三叉戟、軍持。一手施無畏印、一手舉掌跏趺坐于蓮花台上。
京中的人都知道這尊不空索觀音與霍長歌有關,據說是霍長歌出生那一年,皇帝便命人開始鍛造這尊菩薩像,卻是誰也猜不到皇帝的用意。但是索、三叉戟與軍持,與如今霍長歌手握重兵的形象又剛好十分吻合。
霍長歌洗漱過後,也不就座,從早膳的幾個碟子里拿了一塊餅,另一手則端起灑了些椒鹽的面茶湯,就徑直地往書房方向步去。
「王爺,不專心吃飯,會容易積食啊!」
汪伯追在主子身後心急地喊,卻是一點都不影響主子直接往書案前大馬金刀地坐下來。
「汪伯多慮了。本王身體若是有恙,自有太醫能治。」霍長歌翻開了自己昨夜所寫的奏摺,一邊吃著餅,喝著面茶湯,一邊確認摺子里的遣詞用句沒有問題。
「這話不是這麼說的……」汪伯苦著臉,啞巴吃黃連般說不出話,他清楚可見主子這半年來消瘦不少,卻偏偏阻止不了主子使勁兒地折騰自己。
他也不明白,自小在世家大族里長大的主子,怎麼行動舉止變得宛如武夫般粗擴不羈,吃飯穿衣都不怎麼講究了。
汪伯暗罵,肯定是跟軍營里那批莽夫學的!
霍長歌在確認奏摺內容無誤之後,剛好拿的餅與面茶湯也都吃完了。他站起身,喚來了良兒,「更衣,本王要入宮。」
☆☆☆
十九歲就成了家主,而且還是一位女子,這種事情放在很多名門世族當中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但是在沐家,除了沐明軒的堅持,還有一點,沐家的第一任家主沐元耀,對于聰慧女子掌握權柄這種事可謂是推崇至極,所以前七代的沐家家主就有兩位是女子。
沐元耀經常教育後代子孫,說沐家所有的權勢與榮華富貴都是托了他義姊之福,或者可以說沒有他義姊就不會有他沐元耀,甚至于沒有沐家的存在。
所有沐家後代都知道,沐家的初代家主是個棄兒。沐這個姓氏,是沐元耀的義姊在認他當弟弟的時候,順手把自個兒的姓氏給了他,為他取名元耀。
今天一早,沐惜言例行前去向沐允石請安時,一進屋里就看見幾位長輩圍著沐允石七嘴八舌的在說話。
見著他們,沐惜言倒也不意外,昨兒個她就從宮里听聞了風聲。她月兌下外氅,連著暖筒交給一旁的僕人,坐上了與沐允石隔幾並排的廳前主座,或許是因為她前世養成的習慣使然,所以她的樣子很是氣定神閑,不慌不忙。
但是在幾個長輩眼里,她不過一個剛接下家主之位的年輕丫頭,那理所當然的樣子在他們看來就是趾高氣揚,嘴上沒說,心里都很是反感。
不過,即便內心反感,也不妨礙他們一見到沐惜言就急著把想說的話一股腦兒的爭搶說出來,要沐惜言為他們主持公道。
原來是他們幾個人家中的子弟先前已經安排好,為辦學或督運糧谷而遣的官職,忽然在前幾天,在太子與霍長歌積極主張下都被拔除了,原本的事務就派專責的官員前往。
這些雖然都是臨時的差遣官位,但是對于幾名沐家年輕子弟來說都是很好的機會,一夕之間沒了,他們都很憤慨,其中有幾人甚至想要向朝廷遞陳情書。
在幾個年輕子弟當中,有人將矛頭指向霍長歌,說他擺明是故意刁難沐家,畢竟這兩年沐霍兩家在朝廷版圖上多有角力,削弱了沐家,當然是霍家得利了。
「惜言,這件事情你身為家主,打算怎麼辦?」沐允石面帶一抹慈祥的微笑,轉頭問向沐惜言。
沐惜言頷首淺笑,知道沐允石這是親自將場面的主控權交給她。她環視眾人一圈,最後將目光轉回沐允石身上,不疾不徐道︰「太伯公,這事我昨天就听說了,也听說了這次確實是震王爺提出主張,不只得到皇上的支持,就連太子都贊同他的想法,我們要是輕舉妄動,其一是怕讓外人說我們沐家有私心;其二,太子可是未來儲君,我們若表示異議,等同公開駁了太子,日後要是有個什麼差錯,今日的抗爭就剛好成了追究沐家的由頭,太伯公以為呢?」
沐允石點頭,「嗯,你這話說的不錯,不可不慎啊。」
這時,在他們身前的幾個人之中,有一人不服氣道︰「伯公,話不能那麼說,難道我們幾個子弟好不容易掙到手的機會,只能眼睜睜看著它白白溜掉嗎?」
「只要沐家還在世家大族之列,沐家子弟往後何愁沒有上進的機會呢?」沐惜言說完之後,又回頭笑吟吟地看著沐允石,「太伯公,依我的看法,既然皇上與太子都有改革的意思,不如順上頭的意思,讓皇上知道沐家一門絕對擁護主上,忠君不二,除了不讓震王爺一人專美于前之外,往後我們沐家也能得到好處。」
「好處?丫頭,你的意思是……」
「太伯公,您在朝為官多年,官場的生態您肯定比惜言更清楚。只不過有些事情關乎天家顏面,我們為人臣子不好妄議。有道是,不婉者,物將格之;不匿者,物將傾之;不詭者,物將厄之。倘若在這時不懂得權變,對上意逶迤婉轉,只怕要因小失大,很快就要災禍臨頭了。」沐惜言在說話的同時,端起幾上的茶碗遞給沐允石。
沐允石接過茶碗,徐徐地勻著浮沫,點頭道︰「好!很好!惜言,太伯公此前還覺得你太過年輕,行事或許有點莽撞,如今看來是太伯公多慮了。」
「太伯公過獎。」沐惜言也端起了自個兒的茶碗,斂眸眼觀鼻,鼻觀心,輕啜著已經半溫涼的茶水。
沐允石確實與沐惜言想到一塊兒去了。
肇新官制,是從太祖皇帝那一代就開始沿用下來的陋習。
說好听一些,是為學子們廣開出仕之途,得到文人儒士們的支持,但實際上,在其位不謀其事的冗官眾多,各部各司貪庸的官員多不勝數,為了削弱官員或將領們的權力,在同一個地方或是同一事案上派遣權責重復的官員,讓官與官之間彼此牽制。
有些官員臨時被改調,實不符名,有些則是待在當地多年的冗員,有名無實,最後,出現了有職位不做事,或做事的官並非在職的現象。
沐允石在朝為官多年,哪里不知道官與官之間互相掣肘的現實呢?追本溯源,實際上是在上位者怕他們擁權自重,才故意讓他們彼此制衡,所以沐惜言才說不好妄議。
在這件事情上,沐惜言真的沒偏心霍長歌,因為他做的事情是正確的。只是幾朝下來,積累了百年的陳舊陋習,豈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得了的?
可以預見的是,必定會有人在背後興風作浪,霍長歌將會面對巨大的輿論壓力,事關朝野多少文官武將們的權力與利益,他們不會與霍長歌善罷干休的。
如果在這個時候,沐家能夠與霍長歌站在同一陣線,便不容易被其他世家挑撥離間。
在霍長歌提出將南琛借給沐永祺之時,沐惜言就猜到了他必然也有這個盤算,只是不知道他是為何與自個兒所見略同。
沐家因為初代家主的緣故,百年來在朝中的地位穩若磐石。霍家則是因為滕王與當今皇帝相識于年少,後來還為朝廷打下大片江山,特例被封為異姓王。
滕王與皇帝多年來情同兄弟,幾乎可以說只要當今皇帝還在世一天,霍家的特殊地位就不容易被撼動。一個是百年世家,一個是後起之秀,地位同樣都是不能小覷,所以,即便沐霍兩家不能和睦,至少不給外人挑撥離間的機會,麻煩就少了一半。
「不過丫頭……」沐允石開口道︰「震王爺左手削了我們沐家子弟的官職,右手卻是提拔了一撥寒門,這個中的利害,你可想清楚了?」
此話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沐惜言身上。只見她放下茶碗,徐徐起身,從容不迫地答道︰「這事我自然也听說了。只是震王爺提拔的那些人出身寒門,背後並無可靠的勢力,一時半會兒對我們與各大世家都造成不了威脅,況且,在我們擔心之前,還有一個人應該比我們更擔心。」
沐允石挑眉,「是誰?」
沐惜言回答道︰「這個人,我現在不好說,但以他的脾性必然會為難震王爺,我們不妨靜觀其變。震王爺提拔的那幾位年輕官員,我看無論是才干或品性都是極好的,我們可以試著籠絡。太伯公,這事我已經交代人去做了,絕對妥適,您放心。」
「既然你不說,太伯公想必然有你的原因。」沐允石看了看在場幾個沐家子弟,末了將目光放回沐惜言身上,點頭笑道︰「你做事,太伯公放心。」
沐惜言道︰「太伯公,您要記得多休息。惜言前院有事要忙,先告退了。」
「好,事情要做,自個兒的身體也要好好照顧著,知道嗎?」
「謝太伯公關心,惜言知道。」沐惜言讓僕人取來氅子與暖筒,穿上之後,回身給沐允石行了個禮,便先行離去了。
在她離開之後,有人不滿地發話了。「就這麼走了?來去匆匆,也不看看她在這里輩分最小,再不然,太伯公還在,也不肯多花些時間陪太伯公說說話。」
沐允石冷笑,嗤之以鼻道︰「既然都說我還在了,她什麼時候來看不都一樣嗎?她身為家主,本來就事務纏身,沒有時間陪我很正常。不過,她對我的關心,我可是實實在在的感受到了,你們多少人加起來的心意,都比不上她一個人的。」
沐允石的嗓音很洪亮,以至于沐惜言走開了老遠,都還能夠听見他老人家說的話。她腳步不由得輕快起來,斂眸含笑,哼著歌兒般輕輕地哼了兩聲。
令沐惜言開心的並不只是听到沐允石說她好話,還有霍長歌所提拔的那幾位年輕人,在幾年之後成就都不小,當中有人沒幾年便坐上了正二品官的位置,很受百姓推崇,如今能讓這幾人提早受到重用,不可不謂是好事一樁啊!
而提拔了這幾人的霍長歌,成了他們的恩人,以長遠來說也是好事。
她替百姓們開心,替霍長歌感到開心。沐惜言笑得眉眼彎彎,出了小院,踏上台階,走上了沿粉白牆面而建的房廊。
原來在春夏季時,沿著這條廊道往外望去,可以欣賞到園里顏色最齊全的紫薇花,臨到了寒冷的冬季,紫薇花全謝了,紛紛都瑟縮著身子,只余縴瘦的枝條過冬。
這時,沐惜言停了腳步,在她前方有一棵百年的高大銀杏樹。每年到了秋天,這房廊里外都會被金黃色的銀杏葉給鋪滿。她站在房檐下,揚首看著廊外冬日里如洗的藍天,一陣風兒吹來,拂過銀杏樹枝頭,吹動了幾片仍勉強掛在枝上的枯葉。
這時,沐惜言笑彎的眉眼里,滲進些什麼難以形容的情緒,那是近似悲傷的情感,但她心知不是悲傷,因為她並不為冬日的蕭條景致而感到惆悵,相反地,她向來喜歡冬日的晴朗天空,冷冽而干淨,一如當年初見霍長歌時的感覺。
看起來美麗而溫和,實則冷澈心扉。在沐惜言眼里,霍長歌只是外表靜雅溫和,看似平易近人,其實根本就是個冷性子的人,只對他喜愛的人或事物會有熱度。
沐惜言從暖筒里抽出縴手,高高地抬向天空,無視她與天空之間天涯海角的距離,作勢輕輕地撫模著那一片宛如青金石色的藍天,彷佛透過天空,在撫模著誰的臉頰,泛在她唇畔的笑,也不自覺地深了幾許。
「在想家了嗎?惜言。」一道男子帶著笑意的嗓音打破寧靜,從沐惜言的身後傳來,
「都說你是從九天掉下來的小仙女,你總不承認。」
沐惜言飛快地縮回手,回頭吃驚地看向站在她身後的男人,「善之……」
她說出這個名字的聲音,彷佛正在作夢的人無意識吐出的呢喃,一時間,前世今生的回憶,如流水般涌入沐惜言腦海。
悲欣交集,難以自抑,千言萬語,欲說還休。
約莫靜止了兩息的時間,沐惜言終于回過了神,粲笑搖頭,「才不是,閔善之,除非你也待過九天見過我,要不然,如何能夠肯定我是從九天掉下來的小仙女呢?」
☆☆☆
沐惜言當年為了霍長歌而選擇回到京城,不過,她認識閔善之卻早于霍長歌。他們遠在沐惜言陪太婆婆去烏斯藏的時候就已經認識了。
嚴格說起來,閔善之算是皇後顧楚母族的遠房親戚,但他總笑說那一點兒稀薄的血緣,大概只比沒有再強上一些而已,根本不值一提。但閔家因為顧楚的關系從而做上了皇商,攢足了豐厚的財富,卻是不爭的事實。
閔善之也因為經商的緣故,從少年時代便跟著父輩跑遍大江南北,跟沐惜言說起各地的文化與見聞時,總是特別生動有趣。
再加上他們都曾經在南詔待過很長的時間,對于滇地風情都有一定的熟悉與喜愛,所以有共同話題,一旦話匣子打開便停不下來,別人也插不上嘴。
所以後來的後來,閔善之總笑著對沐惜言說,她喜歡的人該是他才對。
那個時候,即便是無話不說的他們,也已經極少提起霍長歌的名字了。
因為,沐惜言提起這個名字會心痛,而閔善之則是深知她听不得這三個字。
今兒個閔善之在沐府並未久待,小半個時辰就離開了。
他才剛從瀋陽回京,在進京的路上看見竟然還有農人在賣栗子,顆顆又圓又大。他想起沐惜言喜歡吃栗子糕,而入冬之後鮮栗子不多見,他便將那位農人的栗子都給買下來,專程走一趟給沐惜言送過來。
沐惜言听閔善之還未著家就趕著來給她送栗子,又是暖心又是好笑,只與他稍坐片刻,吃了點干果,喝了盞茶,便趕著他回家沐浴洗塵,好好休息。
閔善之離開後,因為他帶來的栗子數量不少,沐惜言便作主讓人把栗子撥了一半給廚房送去,吩咐要做栗子糕。另外的栗子就讓棠棣院的奴僕們私下分了,她只交代栗子糕蒸好之後要給太伯公以及幾位長輩都送一些過去。
漪容問說栗子全分給了他們,各院的老爺女乃女乃那兒不必分去嗎?
沐惜言笑說這些栗子也不是多至一大麻袋,分給他們剛剛好。如果是再分給大伯母、二伯他們,以及幾家的親戚,數量便嫌不夠了。
與其只是分去少少一點,或者是厚此薄彼,那麼誰拿少了或是沒有拿到都會在心里埋怨她大小眼,還不如讓棠棣院里幾個人分了剛好。
漪容天性單純,不懂個中的微妙之處,在為主子澆水淨手的時候,小聲嘟囔道︰「不過就是一些栗子,老爺女乃女乃們天天吃的都是山珍海味,至于像小姐說得那般嚴重嗎?」
「沒听過借題發揮嗎?拿的是栗子,吵的卻不是栗子。」
這種事情沐惜言上輩子經歷過太多次了,如今早懂得防患于未然,有什麼東西拿來厚待身邊的人不是更好嗎?何必自找麻煩。
沐惜言轉身取起掛在架上的香巾,反覆將手上的水滴拭干之後,才坐到已經備好的香席前,打開其中一只天藍釉鈞瓷香粉瓶,湊鼻輕嗅瓶里木犀印香的氣味。
木犀印香粉,揉和了金桂、天竺老山檀、安息香,以及右旋龍腦香的氣味,聞起來的氣味讓人彷佛置身在一座古老而幽靜的古佛寺,寺院里的金桂花正是盛開的時分。介于鵝黃與橙色之間的細色粉末與鈞窯的天藍釉色形成了互補,視覺感強烈且迷人。
這個時候,漪容湊到主子身邊,歪頭不解道︰「炒的不是栗子?各房的老爺女乃女乃不喜歡吃炒栗子嗎?炒栗子好吃,小姐想吃嗎?」
「你喔!」沐惜言被氣笑了,伸手捏了下她的鼻子。
漪容捂住鼻子,不知道自個兒哪里說錯了,最後聳了聳肩,笑道︰「老爺女乃女乃們不吃炒栗子,但小姐吃的吧!一會兒漪容讓小廚房炒些栗子,配閔公子上次帶來的甜酒喝,那個酒喝起來有桃子的香氣,特別甜,特別好喝。」
沐惜言無可無不可的點頭,「你這是醉翁之意就在酒。好,听你的。」
漪容開心極了,笑得眼楮眯得都快看不見,顯得白女敕女敕的臉盤兒特別圓,「閔公子對小姐特別好,總是給小姐送東西。每一趟出遠門回來,總沒忘記給小姐捎些特別的名產,跟小姐在一起,漪容沾光了。」
「東西是他拿來的,你倒感謝我。」沐惜言搖頭失笑。
「是小姐對漪容好,疼漪容啊!要不然哪沾得上光呢?」漪容不太明白主子的神情為何看起來有點感慨。
在她想來再直白不過的道理,怎麼聰明如她家小姐反倒想不通了?
沐惜言仍是搖頭,放下了香粉瓶,沉心靜氣地閉上美眸,輕吐了口氣,「不是人人都能像你這樣懂得飲水思源,傻丫頭。」
「對漪容來說,小姐就是最好的小姐。」說完,漪容就不敢再出聲打擾了,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主子閉目小半會兒功夫之後,開始動手篆香。
沐惜言一如既往的篆著已經篆過無數次的福字,此刻的她,心里很寧靜祥和,或許這是她再活一次之後,感到最平靜的時候。
剛才听見漪容說她在自個兒的心中就是最好的小姐時,她的心又暖又痛。想到她曾經永遠失去了這個討人喜歡的傻丫頭,但很快的她又滿懷感恩,因為這個傻丫頭現在就站在她的身邊,像小鳥般聒噪安排著要給她吃什麼。
這些曾經再簡單、再理所當然不過的生活小事,上輩子的她,卻是求而不得的懷念過無數遍。沐惜言心想,很多人會不會等到一切都失去以後,才知道真正想要的並不多?只是還不曾歷經失去的椎心之痛,才以為自己並不會在乎罷了。
篆好了福字之後,沐惜言不急著引火焚香,而是斂眸靜靜地看著香爐,看著那個浮在白香灰上的細色福字好半晌,出了神似的,動也不動一下。
或許是因為她今天再一次見到閔善之的緣故,心里總是有特別多的感觸。誰能想到她上一次見到閔善之,是在另一世呢?
那個另一世,離她好遠、好遠了。
最後,是漪容在旁邊忍不住打岔道︰「小姐,您的福字越篆越好了。」
「熟能生巧,以及還有想要把福字給篆好的一點心意吧。怎麼了?」沐惜言抬頭,看她家貼身侍女欲言又止的樣子,好奇地問。
「小姐,您跟震王爺……吵架了嗎?」
沐惜言沒想到她為何天外飛來這一句,不由得好氣又好笑道︰「當然沒有,我跟他都多少天沒說上話了,怎麼吵?你為何有這想法?」
「因為,以前總听小姐提震王爺,現在都沒听您提過他了。」漪容悶悶說道。
聞言,沐惜言沉默了好半晌,大概真的是旁觀者清,曾經她與霍長歌密切往來,可以說是無話不說。重生之後,半帶刻意的疏遠,她自以為做得不露痕跡,實則在熟悉她的人眼里,一眼就可以看出不對勁。
「漪容,你覺得他好嗎?」
「小姐是主子,震王爺也是主子,漪容不敢輕妄評論,就是覺得小姐跟震王爺在一起的時候看起來很開心,笑起來的樣子特別好看。」所以,即便她覺得閔公子對她家小姐是沒話說的好,她仍舊站在震王爺這一邊,立場未改變過。
「所以我要跟他在一起才好看,現在就不好看了?」
「不是……」
「不是什麼?如果你真的那麼想念震王爺,下回見到他,我替你跟他說一聲。」
「小姐,漪容是在擔心您呀!」
「我知道。」
「那小姐還說……」
「我說?我說什麼了?是你說才對。你稍早不是說玉米面攪團學好了?」沐惜言不想繼續在霍長歌這個話題上糾纏,巧妙地轉移她家婢女的注意力,「我早膳沒敢吃多少,就等著吃你做的攪團,現在我餓得前胸都要貼後背了,你還跟我閑抬杠。」
漪容看著主子說完捂住了肚子,微蹙起雙眉,似乎餓得都胃疼了,她趕緊說道︰「小姐等等,漪容這就去端過來,攪團是做好現成的,再淋上一些澆頭就好。」
不到一會兒功夫,漪容就端了一個冒著騰騰熱氣的大海碗過來,擱在主子面前,興沖沖地把勺子塞到主子手里,催促著說快吃。生平第一次做玉米面攪團,讓漪容不由得一臉期待地等著主子品嘗之後給評價。
沐惜言沒好氣地笑睨了她一眼,舀了一勺玉米面攪團吃進嘴里。
所謂的玉米面攪團,就是玉米面粉加進水里加熱,不停地攪拌,搗出澱粉的彈女敕口感,口感比麻糟女敕,比豆腐腦兒彈,加上辣子紅油與酸菜混合在一起的濃重口味,把玉米面粉的香甜襯得格外突出。
沐惜言從小吃慣了滇境一帶的口味,喜酸嗜辣。雖然進京之後口味略改,但是對于酸辣口味的食物仍是沒有抵抗能力,更不用說這里頭的酸菜是葉夫人親手做的,恰到好處的鮮酸適口,讓沐惜言很是喜歡。
「小姐,好吃嗎?」漪容滿懷期待地問。
「嗯,很可以。」沐惜言稱許地點了點頭,吃了幾口攪團之後,抬頭問道︰「葉夫人這幾日如何?讓你送去的那件藏青色織錦暖襖,她可喜歡?」
「喜歡。」漪容用力點頭,笑道︰「葉夫人直夸小姐的眼光真好,襖子的質料也好,就是可惜這幾天葉夫人除了教我做攪團之外,哪兒都沒去。她一直說真想穿著那件襖子去各家串門,讓各家夫人都羨慕她。」
沐惜言疑問︰「為什麼不出門呢?」
漪容搔了搔頭,答道︰「葉夫人的腿腳好像有點毛病,每到了冬天的時候,走路就會不太靈活。我問了她,她說是年輕時候跌斷腿的舊傷,再加上月子沒坐好落下了病根,這幾年用過不少藥都不太見效。」
經漪容這麼一說,沐惜言倒是想起葉夫人每到了冬天就很少到主院,有幾年甚至是才剛入秋天就見不著她的人影了,想必是腿腳受了風寒,很疼的緣故吧!只是這麼听下來,沐惜言的疑問更甚了,「月子沒坐好?怎麼會呢?葉管事不像是會苛待妻子的人。這些年,誰都知道葉管事很疼惜他的夫人,肯定不會在她坐月子時……不,葉家的大公子幾歲了?」
「漪容不太清楚,不過算起來,應該有三十歲了吧。」
「三十?那算起來,葉管事入府之前,葉夫人就已經生了葉家大公子了。」
沐惜言忽然沉默下來,以小勺舀著玉米面攪團慢慢地吃著,想起過去她記得自己曾經听大伯說過,葉治清曾經十年寒窗苦讀,報過科考,以他的聰明才學以及辛勤苦讀,身邊的親人朋友都看好他能一舉登科。
可是後來葉家惹上了一些麻煩,葉治清被逼得只能缺席科考,無緣于功名,更因為要避禍,只能帶著妻子以及剛出生不久的大兒子躲進沐家。
當時的沐家勢力與名望遠勝今日,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夠招惹得起,即便是當朝的王公貴族或是權貴大臣,要對付沐家之前都還要姑一下自家斤兩,這樣的沐家要藏區區一家三口人,自是再簡單不過了。
在當時紊亂的情況之下,葉夫人沒能坐好月子,是很自然不過的事。
那日,葉治清難得一見的多言,對她給太伯公的藥似乎很感興趣,但又礙于什麼難言之隱不敢直問,讓她心里起了一絲疑惑,總覺得事出有因,于是她才會讓漪容借口學習玉米面攪團為由,去打擾葉夫人,果不其然……
沐惜言放下小勺,雙手端起大碗,就著碗沿吃進最後一點玉米面攪團。吞下之後,轉頭對漪容說道︰「漪容,你學回來的攪團做得有點模樣了,不過還不夠好吃,不如葉夫人做的道地,再多去幾次,記得要虛心請教,知道嗎?」
「嗯,知道了。」漪容領會點頭,隨手把主子遞過來的碗給收拾了。
沐惜言看著漪容端碗離去的背影,美眸一眨也不眨,出神地想著漪容告訴她的話,以及她剛才所聯想到的前塵往事,內心不得不嘆,曾經的她,真的錯過太多、太多緊要的關鍵線索,那些蛛絲馬跡都被她以理所當然的態度忽略了。
可人心正藏在那些看起來微不足道,實則舉足輕重的細節里。比如,給太伯公的藥方,前世也是她給的。
那是藏族人保養筋骨獨有的藥方,在太婆婆收藏的一本醫典里記載著,太婆婆擇了幾個重要的藥方讓她熟記下來。
當時,她看太伯公的腿不好便想為他配藥,不過沐明川自告奮勇說要幫她張羅後續的藥材等等事宜,她便交給他去處理,最後,功勞也就都成了他的。
想來沐明川在太伯公面前,也不曾在這事上提過她半句吧!
而後來,葉治清肯定也是從沐明川那兒得了藥方,葉夫人的腿腳能得治,沐明川對葉治清來說肯定如同再造恩人,他們一來一往授受之間,也與她沒有半點關系。
曾經的她對此不以為意,僅以為小事一件。畢竟施恩莫望報,她並不期待能夠從中得到什麼好處,但後來才知道太婆婆曾經教導過她的話,一點都沒錯。
該是自個兒享受的成果,絕對不能白白拱手讓給他人,最怕是為人作嫁,最後反倒自個兒遭損,被倒打一耙。
所以,這輩子她沐惜言不只把功勞給攬回身上,還學上一世沐明川的作法,配藥之余,讓人把戲都給演足了。
其實那藥方根本用不到什麼珍貴藥材,更不需要讓人跋山涉水去找,前世沐明川也不知道是得了誰的主意,故意把找藥的過程渲染得千辛萬苦,讓太伯公為他的一番孝心感動不已,後來葉治清怕也是著了這個門道,對沐明川加倍感激。
沐惜言決定之後找個機會,把藥方交給葉治清,親手交給他。
不過,那味所謂珍稀藥材會由她手里慢慢給出去,讓太伯公與葉治清感念于她,暫時月兌離不了她的掌握。
沐惜言從來就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並不想控制任何一個人,但是再活一回,她明白了站在自己對立面的敵人,越少越好的道理。
「長歌,你還好嗎?我希望你是平安的,最好,還能夠是快樂的。」沐惜言驀然幽幽啟唇,直視著空無一人的前方,輕聲地對著空氣說話。
她無數次地反省過,知道自己不應該,甚至是傻得可以。
她雖然重生了一回,但是神魂彷佛仍陷在隔世的那場夢里,怕是說給誰听,都會覺得她很可笑,可她依然思念著她想念過千萬遍的那個霍長歌。
那才是她真正愛過,刻骨銘心思念過的男人。
「雖然很不甘心,但是,被你給說對了,以當沐家的家主來說,我真的太過天真,說我拿做學問的態度來做人,當時以為你說這話是故意在挖苦我,我還跟你置氣,好長一段時間都不肯跟你說話……長歌,你好嗎?長歌,對不起。」
☆☆☆
這兩天,陸續有不少刑部的卷宗被送進神策營的公署供霍長歌查閱。明月關也不知道霍長歌是怎麼拿到中詔,得以不經過門下省批覆就能從刑部調走案卷,身為刑部尚書之子,為了自家老子的官途,他覺得自己必須要過來關心一下情況。
不過主要是他家娘親昨天晚上哭得梨花帶雨求他必定要幫忙,說他爹這兩天吃睡不下,就怕明家要出大事了!
「有話直說,沒事就滾出去。」霍長歌埋首在成堆的卷宗里,別說抬頭,從明月關進來到現在,他連眼皮子都沒有抬一下。
要換作是別人在他面前踱來踱去,霍長歌老早喚手下進來把人給撞出去了,是因為這個人是明月關,現任刑部尚書之子,他才有一點耐心。
畢竟他持中詔調刑部官書,中詔由九門直接頒出,不必經過主管官吏的批準,形同帝王手詔,而他沒有細述因由就持帝王手詔調了一大批卷宗,這讓主掌刑部的明岩如何不擔心呢?
明月關終于得到上司的垂詢,立刻飛撲上去趴在案邊,唉聲嘆息地說︰「大人,我爹上有老,下有小,你能不能行行好,不要搶他飯碗?」
霍長歌被這說法逗笑,終于抬起目光,平行直視明月關那張皺巴巴的臉,「誰說要搶明尚書的飯碗了?本王犯得著嗎?」
「那該不會是想找出什麼貪贓枉法的錯處,參我爹一本吧?」
「明月關,在你眼里,明尚書會貪贓枉法嗎?」
「不會!」明月關的頭搖得像波浪鼓一樣,「我爹除了做人太過耿直不知變通,辦案太過認真不講情面,還老愛罵我不長進以外,真的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缺點。」
「最後一點,並不算是缺點。」
「怎麼不是……」明月關原想反駁,但因為不是現在爭論的重點便拋在腦後,「那大人說說,為什麼要從刑部搬那麼多卷宗過來?大人,看在我平時對你不錯的分上,你就實話實說吧!
「再說了大人,我也實話告訴你,我娘的貼身嬤嬤還在公署外面等我問到答案,回去告訴我娘,然後我娘再告訴我爹呢……」
「如果本王真的要對付明尚書,能告訴你實話嗎?」霍長歌挑起一邊眉梢,心想這家伙越說越不像話了,「而且再怎麼說,也該是看在本王平時待你不錯的分上吧?」
「是啊、是啊!」明月關見機不可失,打蛇隨棍上,「大人,既然你平時待我不錯,今天也比照辦理,如何?」
「少得寸進尺。」霍長歌笑斥,把正在看的案卷遞給明月關,「你倒是替你爹看看,這些案子究竟有哪一樁可以讓本王參他一本的?」
「大人當我傻子嗎?我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害我爹的。」明月關說得斬釘截鐵,不過還是老實地翻起了案卷,才翻了兩頁,便怒不可遏地說道︰「竟然沒問罪?罪不責眾?這麼多人,一人一刀一棍活生生把一個弱女子給弄得半死不活,最後架起火堆燒死她,竟然沒有半個人被問罪?」
霍長歌眸光低斂,冷著聲道︰「因為在這些人當中,有人指證歷歷,說這名女子用巫術殺人,殺人者必須償命,理由很荒謬,但最後女子還是被安上了殺人罪結案。」
明月關可以說從小就在他爹腿上看著案卷長大的,即便是一目十行,漫覽而過,都可以很快地捉到案卷的重點內容。
他把案卷當故事書,旁若無人般埋頭閱讀,看得相當專注。
霍長歌不打擾他,但也不主動說明讓他讀覽那份案卷的動機,面色沉靜得宛若千年的古潭。
他伸手拿起了擱在案旁的一封書信,這是南琛前兩日讓人送回來的密函,也因為這封密函里所寫的內容,才有了他持中詔前去刑部調案卷的行動。
那名被燒死的女子是來自東女國,東女國是傳說中的女兒國。出身東女國,或許有些特殊,但是南琛在密函里提到他所調查到的結果,說到讓東女國成為神秘傳說的關鍵,是當初從東女國出走的司巫一脈。
在幾百年前,前朝帝國招降各部族國家,彼時東女國的女國主受到招降,因為接受中原文化,後來東女國部族便與中原一樣變成父族掌權,或許是因為文化融合,或許是因為沒落,總之,東女國後來成為了一個曾經的傳說。
但還有少數東女國的人從吐蕃遷移出來,分別遷居到川渝滇境一帶,她們維持了老祖宗的舊傳統,仍舊是母輩掌權,母舅管財,行走婚制,終身不論嫁娶。
如果說,東女國是曾經的傳說,那麼,在東女國國主接受招降歸化前,那支從東女國出走的司巫一脈更是傳說中的傳說,至今也沒有人能夠確定她們當初真的存在過。
司巫,是這個家族在東女國所擔任的官稱,相傳是靈山十巫的後代,懂醫藥巫術,甚至是為神通傳旨意。
這個家族從何時開始存在于東女國不可考,何時從東女國出走也不可考,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她們從東女國出走之後便沒了下落。
這兩日,霍長歌反覆地將南琛的來信看了幾遍,信里只寫了他查到司巫一族的傳說,以及當年那名被傳說是巫女的女子,被村民動用私刑最後被燒死的案子之外,並未直指沐惜言的母族就是那個神秘的家族。
霍長歌又好氣又好笑,這很像南琛的作風,辦事明快俐落,但是喜歡吊人胃口,尤其在他大爺不開心的時候。
擺明了還在氣自己把他派到沐永祺身邊去。
忽然,就在這個時候,明月關從案卷里抬起頭,小小聲的說道︰「大人,我覺得這里有個地方好像……不太對勁。」
霍長歌連看都沒看他一眼,拿了本書蓋在那封信上,神情淡然地說道︰「明月關,說話不經大腦很容易出事,你要說的話,想清楚再說。」
「大人,我不知道想清楚……到底是怎麼樣才算想清楚啊……」明月關捏著案卷,一時之間卡著上不上、下不下,只能哭喪著臉道︰「那我還可不可以說了?」
「說吧。」霍長歌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大人,你看這里……」明月關得到了允許,只差沒有開心得手舞足蹈,三步並成兩步地繞過書案湊到霍長歌身邊,指著案卷其中一頁的中間部位,神情忽然變得極度嚴肅,「大人看這一處的紙,是不是不太對勁呢?」
霍長歌眸光倏忽一凜,也仔細地看了他所指的地方,伸手以指月復輕拿紙上,感覺到一絲很細微,稍一輕忽就不會注意到的不同之處,「這紙被刮過了。」
「是,被刮過了,這幾行字色澤也與其他的字不同……」明月關忽然意識到,這本明顯給刮改過的案卷是從刑部搬來的,這要是追究起來,他爹肯定免不了責!發現最後根本就是自己挖坑給親爹跳,他霎時臉色變得有點蒼白,用力吞了口唾沫,以無比可憐的眼神看著他家頂頭上司,「大人,我爹上有老,下有小,也還沒抱上孫子,求您高抬貴手,千萬別參他本啊!」
☆☆☆
當晚,明岩聞訊趕到刑部公署的時候,正看到霍長歌帶著手下成沓地搬走卷宗,心下涼鹿得像是被貼了塊千年寒冰。
他臉色蒼白,走到正坐在尚書主位上的霍長歌面前,行了個參見禮之後,往兩旁張望了一眼,才壓低嗓音對霍長歌說道︰「王爺,可否借一步說話?」
霍長歌此刻手里正在翻閱一本案卷,听到明岩的聲音,緩緩地抬起頭,開門見山地問道︰「明月關應該都老實向你交代了吧?」
明岩冷汗透背而出,坦白地招認了,「是,犬子都說了。王爺,下官執掌刑部,轄下案卷出了差錯,下官責無旁貸,只是下官想做個明白鬼,也希望罪不及高堂妻兒,還請王爺手下留情。」
霍長歌闔上案卷,勾唇淺淺一笑。「明尚書,別人不知道,但是你應該很清楚如果本王想辦了你,根本不需要如此打草驚蛇、勞師動眾,多的是其他辦法。」
「是,下官明白王爺的意思。不過王爺,正因為下官是知情人,才會更納悶王爺為何要打草驚蛇,這擺明了是在告訴誰……」明岩忽然住口,看著霍長歌的眼神里多了一絲恍然大悟。
明岩執掌刑部多年,比誰都更清楚,在這朝中,除了皇帝之外,唯有一人可以統領號令三法司衙門,這個人就是霍長歌。他十七歲時在帝王的指派下接管了神策營,後來在短短兩年間率領神策營的人為帝王執行了無數件秘密任務,在這當中也有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的全力配合。
後來這兩年,霍長歌雖然已經鮮少親自出馬,但是神策營仍在他的掌握之中,明岩也知道霍長歌的手里仍舊有皇帝親賜的令牌,可以直接號令他們三法司衙門,不過這事兒就只有他們三法司衙門的統領官員知情而已。
也就是說,即便霍長歌不持中詔,都能夠從刑部調走任何他想要看的案卷。
明岩心里暗道自己糊涂了,這才想明白打從拿中詔調案卷開始,一場大戲就揭幕了,他搖頭失笑道︰「王爺,都是明白人,您不妨就直說了吧。」
「好,看在你是個明白人的分上,本王就好心讓你當個明白鬼。」霍長歌聲嗓含笑,帶著幾分促狹。
這個時候的明岩知道自己並不是霍長歌針對的人,听了這話之後也不擔心,反而跟著一起笑了。
「本王這里有一份清單,清單里所列的案卷,本王全數都要帶走。」
霍長歌取出了一封早就準備好的書函,放在案上往明岩的方向推過去,「另外還有幾件案子,本王想要重啟調查。這兩件事情的虛實之間,明尚書,本王相信聰明老練如你,必然可以好好拿捏分寸。」
明岩明白霍長歌這是要他故弄玄虛,讓人霧里看花,模不清楚真相。他彷佛又看到幾年前指揮三法司衙門辦案的霍長歌,不由得神情凝肅,垂目拱手道︰「請王爺放心,下官必定完成王爺的托付,不讓王爺失望。」
☆☆☆
沐惜言對于不重蹈前一世的覆轍,想得很簡單,那便是將那一世在她生命里作妖的人都掐斷在他們未能奈何得了她的時候,比如她二伯、比如宋綃綃,以及一些後來惹出大麻煩的沐家人們,先安內再攘外,至少保沐家平安無事,也保自己不要死得如此窩囊。
至此,很多事情都在沐惜言的掌控之中,但她千料萬想,就是想不到重生後這一世,最難掌控的不安分人物竟然是霍長歌!
誰也料想不到,霍長歌竟然重啟近百件的案件重審,即便是已經將犯人問斬的案件,他也一律下令重審,其中還有幾件沐家人的命案,當中有些案子因為找不到凶手,最後不了了之的,也都在霍長歌的主導下重啟調查。
「那小子在想什麼?老四家的麼兒是在自家里過世的,當晚也沒有人到他院里去,明顯就是自然死亡,能是我們府里的人下毒手的嗎?」
沐允石年事已高,一連幾晚沒能睡好,臉色不甚好看,幾次都差點氣血攻心。他趁著沐惜言來向他請安的時候,把她留下來談話。
沐惜言與老人家隔幾而坐,見他才說幾句話就喘著氣,從隨身的小荷包里取出一只以荔枝凍質地的壽山石雕成的鼻煙壺,遞給了老人家。
「小叔公的死確實蹊蹺,當晚只有他一個人在書房里睡覺,雖說喝了點酒,但是小叔公酒力甚好,那點酒根本就不可能對他造成任何影響。太伯公,這兩年四太叔公與四太叔祖母都想著要知道小叔公是怎麼死的,這回讓震王爺為他們調查釋疑,不是剛好嗎?難不成您真怕咱們沐家被他查出個凶手嗎?」
沐允石打開鼻煙壺湊在鼻子下方深吸了口氣,帶著沉香微甜調性的清涼花香味,讓他頓時醒神過來,就連原本郁悶的胸口也頓時舒解了不少。
「這香味甚好。」沐允石忍不住夸贊道。
「太伯公喜歡就好,您收著。那壺里的香露,惜言再讓人送一些過來。」沐惜言送得一點都不勉強,原本這鼻煙壺就是準備著要送老人家的。
「好。」沐允石也不客氣,反手就把鼻煙壺給收進自己的袖袋里,同時反問道︰「丫頭,你真的以為發生那麼多事,我們沐家人里就沒有內鬼嗎?」
「太伯公……」
沐惜言吃驚了,如果當初早在這個時候太伯公就已經推測到沐家有內鬼,那麼,後來他的神智昏沉會不會根本就是被人給下藥毒害了呢?
沐惜言細思甚恐,老人家卻是點到為止,端起茶碗輕啜了兩口,慢條斯理道︰「這幾日幾個沐家子弟都被叫進去問話了。惜言,太伯公不管你以前跟震王爺有什麼舊交情,都先給我拋在腦後,警醒著點!」
「太伯公,惜言知道,絕對不敢大意。」沐惜言鄭重地點頭,卻不是為了霍長歌重啟調查一事,而是尋思著究竟是誰對沐允石動了手腳。
而霍長歌又為何要重啟調查?
對沐惜言來說,因為重生了一次,知道了數年之後的事態發展,但是霍長歌呢?據她記憶所及,這個時候的他,明明就是被霍家與自個兒的親哥哥給壓制……
難道……這一刻,沐惜言又驚又疑,幾乎可以說是害怕了。
但是害怕之中,又有一絲情愫,情不自禁地蠢蠢欲動。
這時,一名青衣婢子提著食盒進來,在他們面前福了福身,道︰「小姐,您吩咐小廚房準備的細點,奴才給您送來了。」
「嗯,擱著吧!」沐惜言頷首,「放好了就退下,別打擾我跟太伯公說話。」
「是。」
沐允石沒見過青衣婢子,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會兒,看她眉眼比一般人略深了些,似是有胡人血統,皮膚十分白皙,一張櫻桃小嘴如涂朱般,看起來很是惹眼。
待她把幾盤細點擺好退出之後,沐允石才開口道︰「這丫鬟眼生得很,她是……」
「她叫綃綃,新收進我院里的婢子。當了家主之後,需要照顧的方方面面多了,需要多點人手為我打點跑腿,所以讓葉管事去幫我物色了幾個新人。」
「嗯,那女孩的模樣,看著就是個聰明的丫頭。」
「太伯公也這麼認為?」沐惜言眨眨美眸。
「丫頭,你這話里有話啊!」沐允石在官場多年,成精似的人,哪會听不出她話里的那一絲古怪,「太伯公老是老了點,不過耳沒背,心眼也還透亮著。你把一個剛招進府的人直接放在身邊,安全嗎?我還听說,她是從瑤紅樓給賣出來的小清館,你一個姑娘家把這樣一個來歷復雜的人放在身邊,不妥,很不妥!」
果然。沐惜言就知道老人家無緣無故,不會多問。
「我讓葉管事把人帶進府的時候,交代了他不許多嘴,太伯公是從哪里知道綃綃是從瑤紅樓出來的小清館?」
「你二伯說的,前兩天他來我這兒請安,不經意提了一嘴,可能是葉管事嘴沒牢,跟你二伯說話時隨口提了吧。」
沐惜言冷笑道︰「葉管事要是個嘴沒把門的,沐府的大管事就不會是他了。」
「那或許是……」沐允石也懶得為沐明川找借口了,最近他對這個佷孫越來越沒有耐性應付,倒是跟眼前的小曾佷孫女兒說話越來越對味,「罷了,丫頭,那丫鬟總歸是瑤紅樓出來的,這話沒錯吧?」
「是。」沐惜言點頭。
「沐家家主把一個勾欄院里買來的小館人擺在身邊就是不倫不類!太伯公不管你把她擺到哪兒去,就是不許擺在身邊帶出去丟人現眼。」
「太伯公,說丟人現眼,這話未免太過了。」
「人言可畏,丫頭,要是誰揣著歹毒心思,隨意編派你跟那個小館人學了什麼見不得人的狐魅功夫,是會敗壞你名聲的!」
「太伯公,姜是老的辣,您人生歷練多,看得多、也看得遠,這一點,惜言跟您是爭不過的。但是,若您相信惜言,這事兒您就別再過問,讓我自個兒處置。」
「也不是不信你,就是……」
老人家提起了一口氣,擔心兩個字卻是怎麼都不好意思說出口。
「太伯公。」沐惜言撒嬌地喊。
「好好好,信你,不過問就是了。」沐允石不說話了,拿出那只壽山石鼻煙壺,打開來慢慢品著小壺里的香露味道,裝出一派氣定神閑、寵辱不驚的樣子。
沐惜言被老人家裝出來的陶醉表情給逗笑了。說實話,曾經的她並不喜歡這位老人家,總覺得他倚老賣老,行事作風強勢,最後還老糊涂了,給她添的麻煩簡直是多不勝數,好幾次她都在想,如果沒有他,事情的進展會順利很多。
可是再活一回,事情的發展有了變化,她與老人家的關系親近了許多,如今的她其實還挺喜歡這位太伯公的,光想著他之後的遭遇,不由自主地戒慎恐懼了起來,在心里決定,無論如何都要避免慘事發生!
沐惜言捻起一塊松子酥,放到沐允石手邊的小碟上,聲嗓軟糯道︰「太伯公,您要多吃一點,可千萬要福壽延年,長命百歲啊。」
「長命百歲能抱上你生的小玄孫嗎?能抱上的話,長命百歲也才有個盼頭。你就算不想出嫁,找個男人入贅也行,沐家不是養不起。」
沐惜言吃了一驚,老人家這是真的對她上心了?她故意可憐兮兮地說︰「太伯公,要是惜言當一輩子老姑婆,您就嫌棄了嗎?就不好了嗎?」
沐允石看她擠出一張苦瓜臉,像是被他逼吃了十斤黃連,沒好氣地笑斥道︰「去去去,該干麼干麼去,听著你說要當一輩子老姑婆,我這心情就堵得慌,你再多送幾瓶寧神的香露給我都不管用了。」
「好,那我就該干麼便干麼去了,太伯公,惜言這就麻溜地滾蛋了。」說完,沐惜言腳底抹油,飛快地小跑步溜走,不想再在終身大事上與老人家扯淡。
出了小院,撲面而來的冷風凍得沐惜言的臉頰有些微疼,可是沐惜言很享受,因為是她身體無恙,腳步松快,才能夠跑得起來。
想到曾經把她罵得狗血淋頭,說她是沐家最大逆不道的子孫的太伯公竟然催她生子,說這樣才有長命百歲的盼頭,她不由得莞爾失笑,心,暖暖地,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