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開不待葉,密綴欲無條。
四月,桃花爭先怒放,短短半個月花便落盡,密密麻麻的果子在枝葉間成形,現在已是桃子成熟的季節,不大的院子中央老桃樹矗立,風輕吹,果子搖搖晃晃想往下跳似的,一不小心落到樹下秋千上,咚、咚、咚,惹出三分熱鬧。
本該是花紅柳綠繁花處處的季節,然而原本種花的地方全換上綠油油的菜蔬,沿牆處搭架種下一整排豆苗。
屋子後方有口井,旁邊的曬衣架上,晾著洗淨的被套和衣裳,空氣中飄著淡淡的皂角香。
此時牆角下,綁著馬尾的小孩一塊塊搬動石頭,直到露出能夠進出的小洞。
邵玖爬出洞外,反手把枯草石頭往洞口一堆,見掩得密實了,拍拍手心、彈彈身上灰塵,從只能容一人錯身的窄小巷道往外走。
走進人來人往的街道,她深吸氣、笑眼瞇瞇,人間煙火氣啊,真香!
一路往前行,看著周家餅鋪,人龍都排到對街去了,生意興隆吶。
周女乃女乃看見她,連忙招手。「小玖,快過來!」
邵玖加快腳步往前,周女乃女乃用油紙包幾塊餅迎來。「剛出爐的,帶回去。」
「謝謝女乃女乃。」接過油紙包,又香又熱的餅子讓人頓時生出幸福感。
「最近有沒有琢磨新口味大餅?」周女乃女乃眼楮亮亮的,好看極了。
「眼下這情況,叔嬸還騰得出手?貪多嚼不爛,不如等中秋再推出新餅。」
「這倒是,不過妳周哥哥決定不念書了,打算過來幫忙。」
「周哥哥也想做生意?那不如再開一間鋪子,賣點完全不同的餅。」
再開間鋪子?周女乃女乃頓時雙眼發出光芒,一下點頭、一下搖頭,既猶豫又蠢蠢欲動。
「我也就隨口一說,女乃女乃回去和大家說說,如果有這個打算,下回我再和周哥哥合計一番。」
「行,這幾天先想想,我先回去忙。」
揮手道別,邵玖繼續朝大街走去。
去年周家餅鋪對門開了間新餅鋪,同樣賣燒餅,人家硬是能夠便宜一文錢,別小看一文錢,一塊燒餅只賣三文,差一文可差得多了,因此擠對得周家餅鋪差點倒閉。
邵玖看不慣這等削價競爭手段,做出幾款新口味燒餅,擬定全新的經營計劃,換得兩成股份,周家餅鋪才有如今的風光,而削價競爭的新鋪子撐不到半年便倒閉,結束這場戰爭。
整整三年,日子越過越好,回想當初的窘困,她對未來充滿盼頭。
走著走著,邵玖笑容突然凝結。
兩個少年公子站在「六味軒」門口,灰衣漢子經過時,模走一人的荷包,遞給迎面而來的青衣男子。
俠義之心陡然而生,邵玖顧不得熱呼呼的燒餅,隨手一拋就往前狂奔。
就在六味軒門口,她追上青衣男,一手抓住對方後背往後拉,嘶的一聲,衣服被扯下一塊,背肌上頭留下五條紅色爪印。
青衣男又驚又痛,猛然轉身,待發現只是個身高僅到自己胸口的十歲男孩後,頓時怒火飆漲,反手往他臉上揍去。
邵玖小手一抬,鉗住對方拳頭往後拗,痛得對方泣涕漣漣。「死小孩,你干麼?」
「很難理解嗎?我在替天行道呀。」
邵玖笑眼瞇瞇地往對方腿間踹去,啊的一聲尖叫後,那人便跪倒在地上。
青衣男的叫聲喊住了同黨的腳步,灰衣漢子折回來,躲在人群里觀望。
邵玖抓起青衣男的發髻往地上死磕,磕一下罵一句,再磕一下再罵一聲。「讓你不學好,讓你當小偷,讓你不勞而獲……」每下都磕得結結實實,絕無放水之嫌。
眼看自家親弟快被打死,灰衣漢子連忙排開群眾,跳出來怒指邵玖。「你這暴徒,竟當眾打人,眼底可還有法律!」
邵玖轉頭瞄去,嘻嘻一笑,還是個有情有義的?
行,成全!她丟下青衣男,走到灰衣漢子身前。
那人本來還在罵罵咧咧,突然胸前一股力量將他從人群中扒拉出來,他直覺往後退,兩方使力,刷的一聲衣服也被撕破,相同的五爪印在胸前劃出一道彩虹。
「誰家的死孩子?忒沒教養,就沒個大人出來管管……」灰衣漢子指著邵玖鼻子持續罵不停。
這邊正忙著,那邊青衣男踉蹌爬起,默契極佳的兄弟倆一個快速對視、點頭,哥哥拔出小刀,弟弟抓住匕首,同時朝邵玖發難。
眼看刀尖就要朝她胸口和後背同時戳進,一旁的少年公子心驚,直覺沖上前企圖將邵玖救下,豈知他剛跑兩步,就見邵玖張著又大又圓的無辜兔眼,鼓起腮幫子,朝他們搖搖頭,天真的表情讓人心頭發軟,嬌柔軟糯的嗓子發出甜音——
「欺負小孩子,好沒有良心哦。」
話音方出,邵玖退後,兩只手不知從哪個角度出現,居然扣住兩兄弟後頸,下一刻,扣!兩片方方的額頭親密接觸,甲刀鑽進乙肚,乙匕首戳進甲腰,鮮血爭先恐後往外冒。
心髒抖兩下,這半大小子居然……不行,得加緊練功,要不輸得太難看了,本來對一身武藝感到無比驕傲的裴翊恩,突然對自己失去信心。
邵玖倏地松手,嚇得瑟瑟發抖,好像剛才那動作是鬼上身,是高人暗中操作,和她半毛錢關系都沒有。
她擺手搖頭、左看右看,一臉懵地直嚷,「不是我、不是我,是他們自己互砍,不關我的事。」
欲蓋彌彰的表演讓裴翊恩和郁珩抿唇。
裴翊恩上下打量邵玖,暗道︰也是個惹事的主兒?很好,他喜歡!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安分的他喜歡不安分的小豆丁理所當然,這小家伙他罩了!
裴翊恩長得濃眉大眼,看起來很是精神,但眼底有幾分桀驁不馴,再加上一臉的厭世,笑起來時嘴角微微歪斜……一個字形容︰邪,兩個字的話︰邪惡!
即便五官有九十分,但整體表現正努力地對外散播著——我是壞蛋。
邵玖一把拉開青衣男,從他懷里模出兩個繡工精致的荷包。
「我的荷包?」郁珩微怔,這小家伙竟是見義勇為?于是喚道︰「來人!」
下一瞬,不知從哪兒跳出兩個男人,他們穿著黑色緊身制服,胸前上臂起伏的線條,彰顯里面肌肉賁張。
邵玖眉頭一挑,那是練過的小哥哥?平時無影無蹤、危急便現身的無名英雄?莫非是傳聞中落葉不沾身,殺人不見血的影衛?
不過邵玖對他們只輕輕帶過一眼,接著眼珠子就被他們的主子給定了位。
丹鳳眼、菱角唇,比例完美的眉毛、鼻梁與輪廓,這長相落在女人身上都能當絕世美人了何況是男人?他的臉很冷、身體周遭散發寒氣,活生生的一個冰山美人啊——他的身高超過一百八,他的身材堪比名模,他的氣質夭壽仙氣。
這是人嗎?他的美,美到邵玖心髒狂跳、雞皮疙瘩在喧囂,這麼美的男人怎能光遠觀不褻玩?
下意識地,她揚起花痴臉朝他走近,她是向日葵,追逐起太陽方位。
「滾!」郁珩不看一眼見義勇為的小恩人。
邵玖想也不想接話。「好咧。」她的意識被冰山美人控制,扭身小跳步就要走,卻被裴翊恩扣住後脖,將她扭回原地。
「送衙門。」郁珩下令。
「遵命,公子。」
小偷AB被落葉不沾身的小哥哥帶走,吃瓜觀眾見沒戲可看紛紛散去,原本隱身在人群中的衛梓青走上前,笑眼瞇瞇地看著邵玖。「好孩子。」
衛梓青看起來溫潤無害,五官湊在一起生動地描繪出三個字——乖寶寶。
這種人走到哪里,都能夠騙到芳心無數,不管老的小的女敕的糙的,全數攢在手掌心。
壞蛋、冰山美人加乖寶寶,看起來很厲害、很值得一探究竟,但這年代穿得起錦衣的,來頭不會太小,他們吸引人卻也有害。
所以褻玩很過癮,但為求安全起見,她決定遠觀,盡管把視線從冰山美人身上拔下太困難,得使盡洪荒之力方能辦到,理智還是催促她盡快離開,因此一拱手道︰「沒事的話,告辭?」
「等等。」壞蛋喚住她。「你的燒餅掉了,回去有東西吃嗎?」
哎呦,她以貌取人了哦,壞蛋竟然有副好心腸,還會關心她的溫飽?忍不住地,她多看了壞蛋兩眼。
不等邵玖回應,壞蛋對冰山美人說︰「小豆丁幫你找回荷包,該請一頓。」
什麼小豆丁?你才是豆丁,你們全家都是豆丁!邵玖咬牙,不滿自己的新綽號。
冰山美人看她一眼,冷冷地點了下頭。
高高在上的模樣很欠扁,但人家長得美艷啊,美到邵玖不想扁他,只想模模他、抱抱他,只想和他壁咚一下下。
乖寶寶問︰「小兄弟,我們要到六味軒用膳,要不要一起?」
六味軒?夭壽貴,吃一餐要餓上大半年才能收支平的餐館?
這麼賺的邀約不應才怪,她連連點頭,跟在三人身後進門。
這家以貴出名,菜色如何不知,但京城人不上六味軒吃上兩頓,無法證明自己身分比旁人高一等。
進門後她東看西看、四下考察,裝潢確實比旁的店家好許多,尤其是二樓雅間,擺設雅致、讓客人一進屋就感覺舒服,至于擺設貴不貴就不是她這個窮鬼能評論的了。
四人入座,掌櫃上前推薦飯菜、茶酒,講老半天,听得人頭昏腦脹,等他哇啦哇啦把菜色介紹完畢,已經過去一炷香時間,等菜上桌又花一炷香時間。
邵玖下意識搖頭,但掏錢的沒說話,她只能閉嘴,捧著臉等主人喊開動。
見有人拿起筷子,她立馬跟上,東邊夾一筷、西邊夾一筷,食材確實高檔,但掌廚……忍不住她又搖了頭,是不難吃啦,但配不上高貴的消費金額。
「不喜歡嗎,怎麼頻頻搖頭?」衛梓青問。
乖寶寶夸張了哦,哪來的「頻頻」?
邵玖反駁,「我明明只輕輕晃兩下。」
壞蛋看戲不嫌麻煩多,抓起筷子在桌面輕敲。「好吧,請解釋輕晃一。」
邵玖與他對視,這個邪惡家伙的邪惡眼楮加上嘴角的邪惡笑意,應該讓人討厭的,但……是因為長得不壞嗎?她竟討厭不起來,還乖乖解釋「輕晃一」。
「能進雅間用餐的顧客通常非富即貴,識字比例很高,掌櫃何不直接放一份食單,讓顧客自行選擇菜色?像他那般做事費時又費力,倘若雅間間間滿員怎生應付?」
「你不懂,掌櫃要透過菜色介紹和顧客套上交情,以利後來的買賣。」
「套交情的方法很多,不必靠這招體力活兒。」
「舉個例?」
「比方推出貴賓卡,訂下每季消費額度,累積足夠金額的顧客就留下數據、送上一張卡,憑卡打折,每逢時令節日再送上小禮物一份,」
誒,有可行性哦,有趣又新鮮,乖寶寶訝問︰「家里也開酒樓嗎?」
「沒有。」
可她不經思索就月兌口而出,難道不是因為經常接觸?「你怎會想到這個?」
「啊就冰雪聰明,機智過人,見精識精,慧心巧思,足智多謀啊!」
噗!有人這樣夸獎自己的?一大串自贊詞匯,讓冰山美人的臉上出現裂痕。
笑了……哇咧夭壽水!邵玖看直了眼,終于明白沉魚落雁、傾國傾城的正解,這麼美的男人,怎能不親近親近?身體不由自主朝美人靠去,然後,一個冷冽目光阻止了她的企圖。
「滾!」
「好咧。」邵玖意識再度被美人控制,乖乖挪動椅子往壞蛋那邊靠過去。
裴翊恩看著朝自己靠近的邵玖,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哎……阿珩吶,不只男人女人逃不掉,連小豆丁也被迷得死去活來,你說,好端端的一個男人長出那張臉,是想對不起誰?
他拍拍邵玖頭頂。「解釋一下妳的輕晃二。」
壞蛋就是壞蛋,和她杠上了是吧,非要她把六味軒給得罪透頂?瞄一眼門口,掌櫃的會不會躲在外面偷听啊?
「說不出來?既然說不出,何必滿臉嫌棄?搞得好像自己多能耐似的。」
激她?不道德哦,她啥都好,就是當社畜多年,好勝心禁不起激蕩。
算了,反正這麼貴的地方,她不會來第二次,得罪便得罪了吧。
她拿起筷子,飛快東指西指。「這太咸、這火候不夠、這個調味不正確,河魚容易有土腥味,要嘛做紅燒,用重味蓋過去,要嘛去魚腥線,佐以蔥姜蒜酒去腥,但前提是魚一定要夠新鮮,否則魚體里的脂肪被氧化酸敗易產生腥味,沒猜錯的話,今天的魚死得有點久。」
裴翊恩揉揉鼻子,他對吃的沒那麼多研究,好吃就多吃兩口、難吃就少吃兩口,這魚……哪有她說得那麼嚴重?
但郁珩可就不同啦,他有張老饕嘴,挑剔得很,邵玖每句話都踩在點上。說得好!
「這里的廚子之前可是在御膳房當差的。」衛梓青說。
「皇帝日理萬機,只能吃這種東西?太憋屈了。」邵玖嘖嘖兩聲。
吃不好、又不能滿街到處跑,成天關在皇宮里工作、生孩子,這麼苦的人生,真不懂怎會有人搶著干?
「說得這麼厲害,要不和大廚比一比?」壞蛋挑釁勾眉。
邵玖翻白眼。「背後挑剔是身為顧客的小權利,跑到大廚面前耀武揚威,你是怕我太受歡迎?」
冰山美人指著乖寶寶說︰「不是背後挑剔?東家本人就在這里。」
「你是花冤枉的笨……呃,小兒無知,我把話吞回去行不?」她開始賣萌。
「不行,除非證明你所言不差,否則……」臉色驟變,乖寶寶變成大野狼。
否則怎樣?殺人滅口?閱人不明吶,哪來的乖寶寶,分明是披羊皮的大惡狼。
見她一臉便秘,各種表情不斷在臉上輾過,豐富而多彩,看得三人滿月復笑意,對視間突然覺得欺負小孩子……咦?良心不會痛耶。
冰山美人掏出二十兩。「若你的菜能做得比廚子好,賞你。」
美人的錢……看起來也好美,邵玖意動中。
啪的一聲,壞蛋也往桌上砸銀錠。「再加二十兩。」
四十兩?這錢不賺她會肝郁。邵玖用力吸氣,拍桌而起。「拚了!」
走進廚房,她一眼瞧見擺在角落的兩只菠蘿。怎麼會有這個?貢品吧?街頭未見有人賣,所以乖寶寶位高權重是……貴族?
掌櫃叮囑過,所以邵玖得到貴賓級待遇,雖然掌勺大廚不認為這娃兒能做出什麼,但表面客氣還是有的。
「師父,我能用這個嗎?」她指指角落的菠蘿。
那是東家送來讓他們參詳的,沒人見過,偏偏又是御賜,誰敢亂踫?萬一惹下滔天大禍十顆頭都不夠砍,這下有個笨小子出頭,就沒他們啥事了。
「小公子要用啥都行。」
大廚那個笑……有點狐狸味啊,讓她頭皮發麻。
邵玖走到灶邊,先煮水,冷蛋下鍋加鹽巴,茶葉泡水,加入糖、醬油,調好醬汁後,她把蛋撈了起來。
「小公子,蛋煮這樣沒熟。」二廚搖頭,連蛋都煮不熟的家伙,掌櫃的干麼讓他進來攪和?
「我知道啊。」她要做溏心蛋。浸冷水、剝蛋殼,再泡進醬汁里頭。
看到這里,再沒有人圍著邵玖,各自去做各自的事。
邵玖挑選一條草魚,去掉魚頭、魚骨,把肉片下來,以花刀切好,用清水洗掉血水,拿蔥姜蒜蛋黃腌漬去腥。
緊接著開始制作菠蘿燴飯,把菠蘿切成提籃狀,挖出果肉切丁,將白飯加入鹽、蛋黃抓勻,起油鍋,炒香蛋白、洋蔥和火腿丁,另起一鍋熱油,將菠蘿炸兩秒、濾出,倒出多余的油,以菠蘿油炒飯調味後,加入剛炒好的配料跟蔥,快速翻炒待米料干了,加入菠蘿炒幾下就完成,只待裝入菠蘿提籃。
取出魚肉裹上粉,熱油鍋,先將魚頭炸好,再將熱油澆在魚肉上,直到魚肉翻起定型成金黃色後,拿到盤子上擺成松鼠狀,再將糖醋鹽醬油等調料炒開,當中放入已經川燙熟的紅蘿卜、筍片、蔥花等配色,勾芡均勻地淋到魚身上。
抓幾條細面線在大勺子里鋪成網狀,放入熱油中炸熟取出,立刻就成了個小面碗,先在盤底鋪上幾片翠綠色的菜葉,再將面碗放上,最後撈起泡好的溏心蛋擺入。
「上菜。」吆喝一聲,她臉上滿是得意。
飯入口……這個味,酸甜鮮香無比奇妙,三個人停不下筷,一道嘗過一道。
「這蛋?」溫室效應讓冰山融化,郁珩從不知未熟蛋這麼好吃。
他那淺淺的笑,笑得邵玖心花怒放,她沒因美食流口水,卻被他笑出口水。
「這叫溏心蛋,今天時間不夠,要是能泡一夜醬汁,會更入味。」邵玖連忙湊近解釋,恨不得和美人多搭上幾句。
司馬昭之心,壞蛋惡意地瞄瞄她的滿臉花痴,等她被電。
她的目光確實讓冰山不悅,但吃人嘴軟,冰山終究沒有多話。
倒是乖寶寶問了,「你的廚藝誰教的?」
「有沒有听過天降英才、天資卓越、天生聰穎?」
「這麼會說?再講兩個天來听听。」壞蛋笑道。
「天、天……天若有情天亦老?」
噗地,三人噴飯,邵玖趁隙忙把四枚銀錠掃到手邊,見對方沒有反彈表現,正準備收下時,壞蛋又出聲,「等一下。」
這家伙給錢給得不干不脆的,邵玖只能把銀錠推開兩寸。「還有事?」
壞蛋掏出荷包,是從小偷身上搜出來的。「你追小偷,是因為他們偷走你的荷包?」
跟著話音揚起的是一道拋物線,接著荷包便直奔胸前,邵玖下意識接手打開。夭壽,滿滿的一袋金葉子,至少有個十來兩,如果拋卻良心,人生第一夢想可以立馬實現,太興奮了,興奮得血液沸騰,如果認同壞蛋的話,直接將荷包收下……
但這時她腦袋里出現一個畫面——
湖神抬高右手道︰「這把金斧頭是不是妳丟掉的?」隨即又抬高了左手,「銀斧頭是不是妳丟掉的?」
「是啊,是啊。」謊話月兌口而出的那刻,兩把斧頭以銳不可當的氣勢朝她丟來,喀、扣!額頭插入金斧頭一把,天靈蓋插入銀斧頭一把……千百年後,有史以來最昂貴尸體出土。
一個機靈,雞皮疙瘩布滿全身,被填滿的小臉瞬間籠罩恐懼。她連忙將荷包往桌上一放。「不是我的。」
「確定?」財帛動人心吶,為四十兩笑瞇眼的她竟把到口肥肉往外吐?
「確定。」迅速收下四十兩,她拱手笑彎眉頭。「山水有相逢,告辭。」
丟下話,便頭也不回地往外跑。
看著她的小小背影,壞蛋心想︰真可惜,怎不認了呢,一認下就可以借機恐嚇,幫梓青詐出幾道食單的說。
「小豆丁有意思。」壞蛋嘆。
「能拒絕誘惑,出乎意料。」冰山美人下評論。
「懂分寸,不與權貴攀交。」乖寶寶道。
壞蛋雙眼微瞇,把荷包朝乖寶寶丟去,衛梓青一把接住。他才是那個「荷包被偷、追著小偷跑的人」,沒想到小豆丁橫插一手。
富貴不能婬,這孩子不錯。
「我探听清楚了,李姑娘性情綿軟、溫和寬厚,父親已請媒人上門求娶,日後李姑娘為主母,必不會虧待妳,這段時日暫且委屈,待李姑娘過門,我便接妳入府。」裴翊恩耐心哄慰,看一眼她微凸的肚子,心底透出些許柔軟。
「謝謝翊恩哥哥處處為窈娘著想,窈娘知道好歹的。」她的嗓音嬌嗲,性情溫柔,又善于察言觀色,是個討喜女子。
「旁的事擱一旁,先好好養胎,待女乃嬤嬤進京,到時讓她來照顧妳。」
「全听翊恩哥哥的。」
「嗯,外頭風大,妳先進屋。」
「我想送翊恩哥哥出門。」
「別,妳好好照顧自己才重要,我明天再來看妳。」
「一言為定。」她露出甜甜笑容,目送他出門。
手負在身後,緩步前行,心事重重的裴翊恩,在看見小豆丁那刻展開眉頭。
距離那天已經大半個月,還是經常想起小豆丁,想他那雙亮到發光的眼楮,想他豐富的操作表情,一想就忍不住莞爾,忍不住開了心懷。
小豆丁五官精致,長大必是貌比潘安,沿途投果的盛況定會再現京城大街。
自己長成那副模樣,卻在看見郁珩時嘴巴微開、口水泛濫,滿臉的花痴迷戀,真不曉得他在想什麼?
光是看見邵玖身影,裴翊恩就感到心情輕松,帶笑的嘴角直往上勾,煩心事暫時被拋諸腦後,沒有太多考慮,他緊隨小豆丁身後。
邵玖在東街路口與賈老六會合。
裴翊恩不禁疑心,小豆丁怎會跟他混在一起?
賈老六是個牙子,專門牽線買賣房子田莊土地,做人滑不溜秋的,雖然服務到位,但每筆交易都會狠狠敲上一筆,幸好與他打交道的都是京城貴人,不差那一點小錢。但小豆丁怎麼看都不像貴人,難不成是他的徒弟?如果是的話,可就有趣了。
他一路跟蹤,沒想到跟著跟著竟跟到衙門口,兩人往里頭走去,裴翊恩上前給門房遞銀子,門房進去繞一圈後,出來回了話。
小豆丁年紀小小,竟然要買房?家里沒大人嗎?這種事需要他出頭。跟賈老六做買賣不怕被騙?
雖不關他的事,但基于「扶老愛幼」,他上了心。
邵玖接過地契,再三向賈老六道謝,態度熱誠親切,只差沒喊對方一聲爹。
看年幼可欺的小公子此般熱誠,逼得賈老六為數不多的良知浮出水面。
在金錢與道德的掙扎中,賈老六最後咬牙道︰「要不,這房子還是別買了。」
「為什麼?」她問遍京城人牙,好不容易找到一間要價千兩以下、位居市中心的豪宅,錯過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這宅子是官府釋出的,地點好、屋況佳,卻多年沒成交,可知當中問題挺大,當初覺得對方年少可欺,賈老六才會推薦這套房,企圖賺取高佣金,可現在……看著對方滿滿的信任,突然間覺肝痛。
「小公子,這房不太干淨。」難得地,賈老六紅著臉說出實話。
她知道呀,當她真是十歲的小傻子嗎?早問過了。「鬧鬼嗎?放心,我不信這些。」
不能不信吶,有人夜里看見鬼魂在宅子上空飄,嚇得官老爺想把宅子給連根刨掉。
「听說那宅子里曾經死很多人,如今魂魄歸不了位。要不我出錢,小公子去廟里求幾道符咒,往各個角落貼一貼,多少保個平安。」他忍痛掏出十兩銀子給邵玖,賈老六這輩子沒這麼慷慨過。
邵玖看見銀子,當地眼楮發亮,實在是買完房子,她窮得只剩下一層皮。
「謝謝賈叔叔,我會去廟里走一趟的。」
「對,住進去之前多花點功夫,雖然麻煩但住得安心就值了。」
「好的,謝謝賈叔叔。」
與賈老六分開後,她小跳步地往新宅子跑去。
宅子位于桂花胡同,當初會這麼命名,是因為胡同里家家戶戶都種上幾棵桂花,時節對的時候,一進胡同就能聞到撲鼻甜香。
她對桂花情有獨鐘,因此一看到這套宅子,就認定它和自己有緣。
但凶宅位于此處,加上人言鑿鑿的鬧鬼傳說,導致這條胡同的房價不但偏低還沒有人敢買,可即便如此,房價也在兩千兩上下。
邵玖以九百三十兩成交,縣太爺能把這套房賣出去高興極了,不但免費辦理過戶,還給她辦身帖,如今的她是有新身分、人格獨立的小少女!
胡同不遠處有一條大街,走路只要半刻鐘,街道上吃的用的穿的都有得賣,雖然比不上蛋黃區,但生活算得上便利了。
走進胡同,里頭靜悄悄的,因鬧鬼傳說甚囂塵上,老宅子又不容易月兌手,因此原住戶幾乎都搬走了,住在此的多數是不明就里的外地人,為貪圖便宜房租才搬進來。
打開大鎖,推開木門,塵埃撲得她一頭一臉,她沒生氣,反倒笑咪咪地咳上幾聲後繼續往里走。
前院有幾片花圃,花木枯萎荒草蔓蔓,確實很符合鬼屋氣質。
里頭有一排五間房,和她住處規格相同,但每間房的面積更大些,桂花就種在後院,花開簇簇,和爺爺家里的一樣高、一樣大、一樣……突然間鼻子發酸,她輕輕摟住桂樹,閉著眼楮思念。
再張開眼,眼底依舊濕潤,但嘴角笑意滿盈。
她相當滿意這座宅子,建材用料實在,格局方正,看起來很堅固,不需整修就能住進來,當然家具還得添置。
原本她打算盡快將「出水芙蓉」的企劃案完成,上門換點銀子打點新家,現在口袋裝著賈老六的「良知」,她決定企劃擺一旁,搬家先。
邵玖打開所有門窗讓空氣對流,盤算著該買的家具,里里外外轉上幾圈,轉得心滿意足後,才把門鎖上,一路小跑步回家。
壞蛋在後頭不遠不近跟著,直跟到尚書府和丞相府中間那條僅容一人進出的窄巷前方,才停下腳步。
但凡土生土長的京城人氏,都清楚這條窄巷的來歷。
丞相府邵家和尚書府岳家的老太爺本是知交好友,同是外鄉人,家里都有些許田產,兩人一起求學、一起進京趕考,並且同科考上榜眼、探花。
發榜時兩人商議,既然要留在京城,不如住在附近以便彼此照顧,因此買下一大片老宅,拆建兩間相鄰的新院子。
依風水師指點,宅院後牆相貼、大門各開在東西邊,這風水有利于主人仕途,果然若干年後,一個當上丞相、一個成為吏部尚書。
岳、邵兩家感情深厚,在相連的後牆開了扇門,多年來相扶相攜,某日兩家老爺念頭起,決定親上加親,結秦晉之好。
邵丞相膝下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岳尚書子嗣單薄,只有一個獨生女,因此兩人子女年紀小小就定下女圭女圭親。
誰知邵廷禾貪好美色,嫌棄未婚妻丑,心里不願意,屢屢欺負爭執,岳家夫婦就這麼個掌上明珠,哪里舍得?一怒之下堅持退親。
邵丞相知曉後,把兒子揍個半死,直接綁了要往尚書府賠罪。
邵夫人心疼獨子挨打,道︰「強扭的瓜不甜,還沒進門就鬧得家宅不寧的媳婦,邵家要不起。」
誰知這話竟然傳了出去,之後非但親事不成,邵、岳兩夫人在外頭遇見,還會酸言相譏,結果越吵越凶、越鬧越大,後宅的不和把男人們相扶相惜的交情給斷得干干淨淨。
岳夫人盛怒之下,將自家後院往里縮兩尺,造上一堵新牆,而邵夫人不肯輸人,也壘高院牆、封住後門。
當時邵家次女邵怡禾進宮封了賢妃,因此事鬧得頗大,皇帝這個當女婿的不得不跳出來替兩家人緩頰。
後來岳姑娘找了個贅婿,一口氣生下四個兒子。岳夫人可得意啦,每生一個,就大辦一次滿月宴,紅帖直接送進丞相府。
而看女人只看臉的邵廷禾仕途普普,勉強考上同進士,就算有親爹加持,混到如今也只是個七品小官。幸好他娶的老婆很不錯,賢德淑良、知書達禮,眼界寬闊,不但持家有道,還將嫡出的三個兒子教養成才。
但這種事是天性,斷不了的,老婆再好,生了三個孩子,哪還有初嫁時的嬌女敕?之後邵廷禾開始納妾,四個妾六個女兒,最後一個還是青樓女子。
此事讓邵丞相大怒,直接斷絕他的財務接濟,光靠七品官可憐的微薄月俸,就算有心翻浪,也無力打槳,于是府里姨娘數量再沒往上攀升。
站在兩家中間的窄巷前,裴翊恩看著小豆丁在後牆角落處掏挖,好半晌才從小小的狗洞爬進去。
待她進牆,裴翊恩一個縱身飛上牆沿,再幾個飛跳攀上了院子的老桃樹。
邵玖進屋,從床底下扒出小木盒,將銀子和地契收進去,她樂不可支地抱緊盒子,躺在床上前滾翻後滾翻,左翻加右翻,化身為球翻個不停。
可這樣還無法傳達她的快樂,于是站了起來,在床上蹦跳、歡唱、扭腰擺臀,瘋狂到……裴翊恩猶豫,要不要去抓個大夫過來救急。
邵玖跳下床,從桌上抓了本冊子卷成筒狀,對著窗台引吭高歌。
「我想要有個家,一個不需要華麗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時候,我會想到它,我想要有個家……誰不會想要家,可是就有人沒有它,臉上流著眼淚,只能自己輕輕擦……」
小豆丁的動作矯情、歌聲難听,唱到高處還破了嗓,但他的笑容漸漸收斂,回想對方攬著桂樹時,臉上那說不清的哀愁……這顆小小豆丁心底裝了多少事?
再三咀嚼歌詞,裴翊恩澀了目光,他和小豆丁一樣,也想要有個家,不需要華麗,但在疲倦的時候能支撐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