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把砧板剖成兩半了。」下人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驚懼。
「……」郁珩嘴角微抖。
「知道了,好生照看裴夫人。」裴梓鑫凝重回答。
「夫人把鏈子給弄折了。」
「……」郁珩顫抖中。
「知道了,好生照看裴夫人。」裴梓鑫舌忝舌忝干涸的嘴唇。
「夫人把鍋子砸出大洞了。」
「……」郁珩困難地咽了下口水,該死的,翊恩怎麼還不來?
「要不……別讓她做菜,直接把她拉過來灌醉?」
「好主意!」郁珩起身,和裴梓鑫飛快走向廚房。
大廚二廚垂頭喪氣、欲哭無淚,養在缸里的魚全被開膛剖月復,一條條躺在地上等著驗尸,大大小小的砧板劈成柴堆,菜刀缺了口子、掉了柄,鍋子陣亡七、八個,廚房一片狼藉。
可以確定忠勇伯府未來幾日別想開伙了。
在一連串的深吸氣深吐氣之後,兩人走進擁擠的廚房,蹲在猛往灶里塞柴薪的邵玖身邊,問︰「發泄夠了沒?」
「發泄?沒有啊,我只是想做松鼠魚。」她在笑,笑得讓人頭皮發麻。
郁珩將人提起來。「到前頭喝酒去,一醉解千愁。」
「我又不愁,解哪門子的愁?」她又笑,笑得讓人雞皮疙瘩頻頻往下掉。
她不愁,廚房都變成這副模樣,讓她愁了,整座忠勇伯府豈不是要燒成灰燼?不過女人傷心的時候千萬不能和她講道理,直接以體型優勢壓迫她的舉止更有效率。
郁珩抓起她左手。「無愁可解,那就尋歡作樂。」
「對,尋歡作樂。」裴梓鑫勾起她的右臂,兩人合力往上一提,短腿玖的雙腳離開地面在半空中晃蕩,飛快被帶離肇事現場。
借著幾分酒意,邵玖揪起郁珩衣襟,把自己湊近那張美到爆表的臉,咯咯笑個不停。
「我沒猜錯對不對?你喜歡衛梓鑫對不對?呵呵呵……」
郁珩強忍膽戰,把她的臉使勁往外推,圓圓的小臉被壓得扁扁,卻阻擋不了她奮力往前——誰教人家天生神力哮。
郁珩後悔了,比起灌醉她,燒掉廚房情況更好掌握些。
「走開。」郁珩想把人踢飛,可惜力有未逮,而邵玖那張得意笑臉,看起來很像剛剛強暴得逞。
裴梓鑫目瞪口呆,她這麼敏銳嗎?連朝夕相處的梓青都沒發現,只見過兩面的邵玖竟然發現了?他該不該殺人滅口?這麼做的話,翊恩會怎樣?
邵玖松開郁珩的衣襟,呵呵笑開,邊拍手邊喊,「在一起、在一起……」
一句瘋話讓裴梓鑫的殺氣頓消,看著她的眼底多了幾分研判。
「你瘋啦?」郁珩受不了她,連忙換個位置,離她遠一點。
衛梓鑫卻想,她不排斥、不輕視他們嗎?「她沒瘋,只是醉了。」
一醉解千愁,她的愁解月兌,輪到他們發愁了——對一個知道秘密卻又支持秘密的女人,他們該怎麼處理?
邵玖趴在桌上,指著郁珩的鼻子,對他諄諄教誨。「既然愛上就別理會外人眼光,愛情得來不易,眾里尋他千百度,要多少個驀然回首,才能在燈火闌珊處遇見那份命定,要珍惜、要握緊,別讓幸福在眨眼間失去。知道不?」
這話擊上兩個人、兩顆心。
他們互望對方,眉宇展開透出淡淡笑意。「難怪翊恩會對她死心塌地。」
這麼與眾不同的女人啊!郁珩看著她,目光越發溫柔。
再喝一杯酒,她借著酒瘋爬到桌面,橫過桌子、指著衛梓鑫。
「你!不要被別人的閑言碎語影響真心,不可以對我家冰山美人始亂終棄,就算你的身分很高級,也要對他忠實到底,不能左擁右抱、泡過一個又一個,那是渣男的行為,不可原諒!如果你敢讓我家冰山美人傷心,呵呵……我發誓,一定會把你從龍椅上拉下來。」
郁珩一驚,連忙搗住她嘴巴。「你還要不要命?什麼話都敢亂講。」
邵玖不爽,手舞腳踹掙扎不已,幸好酒精發揮了效應,不然依郁珩的實力,有很大的可能會被踹成肉餅。
裴梓鑫沒有生氣,反倒呵呵笑個不停。
士為知己者死,邵玖非但不能殺、還要賞,要把這顆小豆丁好好養大、養肥,養成一棵參天大樹。
郁珩松了手,邵玖卻反手把他拉住、不許他離開,仰著頭繼續叨叨。「專一是愛情里重要的分子,但是你們的婚姻允許不專心,這麼沖突的兩件事情怎麼能夠合而為一?如果沖突了怎麼辦?是要丟掉愛情還是婚姻?」
郁珩終于明白她隨身攜帶的太陽為什麼會消失,終于了解她臉頰上的冰珠子是怎麼回事。因為翊恩身邊的宋窈娘對吧?當初就是因為她,邵玖不肯嫁,說到底還是自己勸服了她。那麼,自己該不該為她的傷心負責任?
「宋窈娘不過是個小妾,值得你念念不忘?」
「錯,不僅僅是小妾,他們是深情繾綣,是暖暖的合法共同擁有人,他們經歷過我不曾經歷的,他們的革命情感我沒有參與,她是裴翊恩的深閨夢里人,裴翊恩是她生生世世的眷戀。為了愛情,她已經對我宣戰了。」
「那你打不贏她嗎?未戰先降了?就這麼沒出息?」
她蹶嘴,晃了晃指頭。「搶來的愛情不是愛情。」
「連搶都不搶就放棄?虧翊恩那麼愛你,你卻不肯為他付出心力。你不是說喜歡一個人,就會想和他分享快樂,愛上一個人,就會願意陪他承受悲痛,你不願意陪他承受悲痛,憑什麼說你愛他?」郁珩問。
他就是因為邵玖這句話才主動請纓,陪梓鑫上戰場。而說這話的人啥都不做,光會委屈了?
「白蓮花是他的幸福,不是他的悲痛,這種幸福我分享不來啊,我好怕的。愛情,專一很難、堅持更難,也許壞蛋早就不愛我了,也許一開戰,愛就變成恨了,也許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插進去,也許……」
她又笑又哭,明明眼楮彎得很美麗,明明嘴角勾得很風情,但是濃濃的哀慟裹住她的心。「冰山美人,我嫁給你吧!我當你們的煙幕彈,有我掩護,你可以盡情發展你的愛情,而我……牢牢守住本心。我們各取所需好不好?」
郁珩沒回答,只是繃著臉看她。
微微一笑,邵玖知道沒門兒,這話只能拿來過過嘴癮,誰讓她已經嫁了呢?
笑容依舊盎然,胸口卻苦澀煩悶,端起酒她喝過一杯又一杯,想徹底把自己灌醉。
見她喝得那麼猛,郁珩搶過杯子。「別喝了,這酒貴得很。」
「主人何謂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好詩!」衛梓鑫把杯子遞回她手上,親自為她倒酒。
她醉了,醉得亂七八糟地趴在郁珩身上,她鼓起腮幫子低聲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借我靠一下吧,這個晚上就好。」
她要求得很卑微,他無法拒絕,但她真的不懂男人,誰說他不喜歡她的?
明明就很喜歡,雖然就真心疼惜,明明把她當妹妹,明明就……不怪她,她對男人的經驗太少。
裴翊恩已經在門邊站了很久、沒進去是因為听見她問「如果沖突了怎麼辦?要丟掉愛情還是婚姻」。
她又想要丟掉他了?她固執認定自己無法和窈娘和平相處?
一聲長嘆,他邁開腳步往里走,筆直來到桌邊,彎下腰把醉得眼楮睜不開的邵玖抱起來。「今晚,謝謝。」
「這丫頭有些固執。」郁珩道。
「我知道。」
「但宋窈娘也不是簡單的女人。」能把愛笑的小豆丁變成哭包,那女人肯定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純良。
會嗎?裴翊恩蹙眉。不會的,窈娘敏感多疑、柔弱怯懦,她或許會表錯情,誤認別人的善意,但絕對不會「不簡單」。「先走了。」
望著他的背影,久久後衛梓鑫道︰「其實我對玖兒的提議有點心動。」
郁珩低眉淺笑。「這話千萬別讓翊恩听見。」
「玖兒真可愛,我喜歡她。」
「這話,也別讓翊恩听見。」說完,兩人相視大笑。
頭痛到快爆掉,邵玖抱緊棉被、申吟不已。
「知道難受了?以後還敢不敢喝那麼多酒。」
這聲音……猛地轉身,裴翊恩躺在自己身後?她回來了?
他沒有留在歸雁閣,一夜纏綿?
拉起棉被,兜頭蓋住,她不想面對裴翊恩。
那麼生氣嗎?好脾氣的小豆丁,最近脾氣見長啊。
仗著體力優勢,他拉掉棉被,把她抱進懷里。
邵玖扭動身子試圖月兌離,但是神力女超人踫上綠巨人浩克,只有被碾壓的分。
「臭!走開。」想拿別人的脂粉香來濡染她?不必,她還沒窮到需要借人香氣。
「不臭,洗過了,是你最喜歡的皂角香。」不管是她還是他,昨晚的鴛鴛浴缺了點情調,但清潔部分絕對沒問題。
他從身後抱住她,把下巴靠在她的頭頂上,她不想講話?沒事,他來講。
「皇上下令讓父親把家產列單,要禮部大臣主持永安侯府的分家事宜,我不但能拿到一半家產,還可以將母親的嫁妝全數要回來。」
會吵的孩子有糖吃,她不過在永安侯府門口掉幾滴眼淚,就換來偌大好處,那宋窈娘的眼淚換到什麼?暖暖的教養權嗎?
算了,人家的孩子有親生娘看著,她何必非要賭氣插手,拿孩子來當角力工具,是她的格局太狹隘了。
「認親那天,你無意間說的一句話,我認真了——父親到底有什麼把柄被鳳和長公主捏在手上?我派人暗地跟蹤父親,也在侯府里安插眼線,皇上要幫侯府分家一事傳到衛昭耳里,父親和她大吵一架,吵出了陳年往事……」
玖兒怎會那麼聰明?那時才十歲吧,就能分析出父親在乎他、保護他,才會對他如此嚴厲而非冷漠。
她靜靜听著故事,太駭人听聞了,宋窈娘已經夠奇葩,沒想到鳳和長公主更是奇葩界之王,相較之下宋窈娘實在太弱。
她轉身急問︰「睡了皇上的女人,會抄家滅族、禍延三代、奪爵流放嗎?」
小豆丁的想像能力很強啊,不過也並非不可能,終歸牽扯到皇家顏面,更何況還折了個皇嗣。
裴翊恩凝重問道︰「如果會的話,要怎麼辦?」
「要……」腦袋迅速轉動,她飛快擬定企劃案。「第一,先解散僕人,發放賣身契和遣散金。第二,找個地方轉移家產,你找太子或梓青哥幫忙,看看能不能預知我們會被流放到哪里,早點托人在那里置產,至少要保障未來生活。」
這話真教人開心,因為不想嫁給自己、正在生氣的小豆丁,第一時間居然沒想到大難來時各自飛,還願意和他一起流放,並且為流放後的生活做打算。
「為什麼要解散僕人?」他問。
「他們與我們又沒有血緣關系,不過是醐口飯吃,怎能截斷人家未來的路,伺候一場,保不了他們終生平安,至少要保他們前程無憂。」
听听,他的小豆丁多仁慈寬厚啊。
「如果皇上要砍我的頭呢?」他問。
「皇上有那麼傻嗎?你功在社稷,未來還能為國家貢獻心力,砍了你倒楣的是朝廷。何況又不是你睡了他的女人,冤有頭債有主,帳不能這樣算的。」
「要是皇上非要呢?」
「那就談判。拿玉福郡主、平南侯、永安侯爵位換命,再不然就拿錢交換,我盡快把家產清算出來,籌碼越多,談判的成功機率就越大。」
「如果皇上把面子看得比天大呢?」
「那更好辦,這是家丑,始作俑者還是皇帝的妹妹,我把這件事寫成話本,請說書人在每個酒樓飯館大肆宣揚,看皇上有沒有臉面對全國百姓,自家人惹的禍,卻謀害功臣性命,他好意思嗎?」
看著她篤定的目光,裴翊恩相信,她威脅衛梓鑫敢當渣男就把他拉下龍椅這事兒,不是酒後醉言,她一定會認真落實。
「可以更簡單的。」
「怎麼簡單法?」
「和離,你把家產帶走,看在你獻圖獻寶的分上,皇上會讓你全身而退。」
「你說什麼鬼話?我們是夫妻啊,你的命是我的,我沒放棄之前,你不許先放棄。」邵玖發怒,推開他,橫過他的身子跳下床。
「你要去哪里?」看著前一刻還宿醉頭痛的邵玖,瞬間精神奕奕、抬頭挺胸,像個斗士似的,隨時準備為他迎戰……真幸運啊,有個願意與自己同進退的妻子,夫復何求。
「計算家產,擬定企劃。」厚黑學她讀過,談判理論她學過,雖然皇權夭壽大,但她有人脈有金錢有功勞,也不是全然無勝算。
滿滿的歡喜充塞胸口,知道為什麼他那麼喜歡她,那麼想要她了嗎?
因為她從不刻意,卻總能讓他得到無法言喻的幸福感,彷佛天大地大的事,只要有她這顆小太陽在,就能被解決。
她彎腰穿鞋,他的手臂勾上縴腰、微微使力,下一刻她便躺回他胸前。
「先听完我的話,你再決定怎麼做。」
「你已經有計劃了?或者說……事過境遷,你決定繼續隱瞞?」
「不隱瞞,我要替母親報仇,要讓凶手伏誅。」
「既然如此,事前準備要盡快操辦起來。」未雨綢繆,作最壞的打算,留盡後手才能確保平安。
「先不急,還有時間可以慢慢準備。昨天急著回來,是想告訴你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
「梓青求皇上將濟州給他當封地,他要把濟州打造成全國最大的商州,皇上應允了。我們丟出去的肉包子,會很快引來碩狗,你準備向他們詐財吧。」
「真假?」太好了,她手上的濟州土地、房宅那麼多,如果濟州真能發展起來,那麼吃三代都沒問題。
「真的。」
「太好了!」
「不生氣了嗎?」
不生氣?怎麼可能,只是在生存面前,愛情顯得無足輕重,何況她再生氣也沒用,宋窈娘將是他們之間永遠拔除不去的刺。
認清之後,她們的關系是此消彼長,無法雙贏。她的選擇不多,只有兩個——斗與不斗。前者會讓她變成面目全非的壞女人,後者會讓她成為板上釘釘的失敗者,兩個選擇她都不喜歡,卻非得選出一個。
見她不語,裴翊恩實在不理解,連下人她都願意為他們設想周到,為什麼無法對窈娘多幾分寬容?就這麼涇渭分明、無法交集?
「玖兒,你弄錯了,窈娘雖然不是我的悲痛,卻也不是我的幸福,我留下她是因為她哥哥曾經救我性命,沒有宋津輝,裴翊恩已經不在人世。」
「什麼意思?」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
那年裴翊恩是京城里人人厭惡的紈褲,得三不五時靠打架來掙點細碎銀子。
他結下的惡緣可多了,一回被人圍在牆角往死里打,雖然武功不差,但雙拳難敵群猴,他差點兒被打死,幸而宋津輝出現。
那也是個自認俠義的沖動家伙,他救下裴翊恩,自己也被打斷兩根肋骨。
從此兩人結下交情,雖沒嘆血為盟,但裴翊恩有啥好的都不會忘記捎上他,連郁珩、梓青也因為他在居中牽線,見過宋津輝幾回。
宋津輝的父親年輕時一心撲在功名上頭,娶的又是目不識丁的農婦,因此錯過子女教育,女兒不識字、兒子卻看到字就逃。為了彌補,白手起家的他只能憑借一身官位想盡辦法攢錢,讓妻兒過上好日子。
因此比起有個小氣後母的裴翊恩,宋津輝簡直就是大金主,他經常領著「窮困」的裴翊恩到處吃吃喝喝、玩玩樂樂。
他就是在那個時候與宋窈娘相識,他長得好、又是永安侯府的公子,宋家自然有些想法,但家世相差太多,加上兩人年紀尚稚,便沒往下討論。
誰知宋津輝的父親貪墨受賄、戮殺百姓謊報緝匪有功之事被到,皇上震怒,判決下來,家中男子判絞刑,女人沒入官妓。
宋窈娘的母親在獄中沒熬過死了,宋津輝臨死托孤,裴翊恩救下宋窈娘,在外頭租個小房子,本打算拿她當妹妹,日後一筆嫁妝送她出嫁。
沒想到一次他與父親爭執,狂怒之下跑到宋窈娘家里喝酒,酒後亂性有了暖暖,從此她成了他推卸不去的責任。
听完故事,邵玖的無奈又再加深一層。
裴翊恩的責任心強,讓他對宋窈娘置之不理絕對不可能,更何況他認定自己對不起宋津輝,所以白蓮花注定會在裴家池塘盛艷一世紀。
邵玖沉默,裴翊恩無語。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太過分,畢竟他是個認同三妻四妾的古代男人,在愛情里專一,于他是無法理解的觀念。
而他覺得對她很抱歉,成親前的保證沒有實現,他說要承擔,說不讓窈娘成為她的困擾,但都沒能做到。
「玖兒,告訴我,你希望我怎麼辦?」
「我的希望,你辦不到。」
她推開他的手逕自下床。沒關系的,天下無難事,只要會逃避。
眼不見、耳不听,難受就會少一點,反正皇帝賜婚,除了死,她沒有和離的機會,她想活得光明坦蕩,就得持續待在這里。
算了,現在哪有心情想這些,災禍即將到來,能不能活下去還不知道呢。
暖暖和邵玖對坐,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沒有說話。
邵玖想不通,宋窈娘鬧成那樣,連翊恩都妥協,說此事暫且不提了,她怎麼又主動把孩子送過來,連衣服生活用品都送了,擺明沒打算讓暖暖回歸雁閣。
想不出來她葫蘆里賣什麼藥,更詭異的是宋窈娘還真的听話了,竟然不再時刻惦記著跟主母請安,彷佛人間蒸發似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可惜這妖抓不得、燒不得,雷也劈不得,只能靜觀其變。
她並不知道,其實裴翊恩找宋窈娘深談過了。
她也不知道,宋窈娘為此氣得摔壞一屋子瓷器。
沒了宋窈娘在跟前添堵,邵玖整個人輕松起來,她一面清算家產,一面寫下企劃ABC,實在是皇帝這種動物很難忖度,在他的雷霆震怒之下,每個人都有機會變成炮灰,她必須費盡心力來保全平南侯府的一切,包括下人,也包括她最討厭的宋窈娘。
「我想去廚房做糖果,你想跟我去嗎?」
邵玖問得很小心,暖暖看著她,頭也點得很小心。
抱她下椅子,牽起軟軟的小手,在這之前她想過,如果暖暖甩開自己,場面很尷尬,但不能生氣、得尊重孩子的意願。
但是暖暖沒甩開她——不是不想甩而是不敢甩,經驗教會她,必須順從大人,否則下場很慘。
廚房很溫暖,這樣的環境有助于放松心情,于是暖暖冰冷堅硬的表情,有了些許融化。
「有這麼多橙子耶,我們做橘子軟糖好不?你喜歡嗎?」
橘子軟糖?那是什麼?更重要的是,她能不喜歡嗎?當然不能。
于是沒膽子說不喜歡的暖暖,只能小心翼翼地點了頭。
她們對彼此都很小心,暖暖的小心是因為害怕挨打,邵玖的小心卻是因為擔心她受傷,剛離開母親的孩子很脆弱的。
「可以幫我的忙嗎?」邵玖問。
不敢說不的暖暖,自然又點頭,無比地乖巧。
天底下再找不到配合度這麼高的小孩了,這麼好帶,如果每個小屁孩都是她這樣子,再多也敢生。
邵玖望著她的眼底警戒,不知是天生怯懦,還是因為離開母親缺乏安全感。
她沒探問,把洗好的橙子切成數瓣,示範如何把橙皮和橙肉分開,暖暖的手力氣不足,很久才剝好一個,還爛得不成形。
她顫巍巍地把橙肉遞給邵玖,等待意料中的責備,但是娘親說的「壞夫人」居然笑了。
她說︰「真棒,再試一個好不好?」
真棒?明明就不棒啊,她的笑讓暖暖花了很大功夫才反應過來。
但她笑了,意思是不會打也不會罵吧?有點錯愕,暖暖木然地接下橙子,表情沒變但心底已經波濤洶涌。
皮肉分離後,邵玖用特大號木缽把果肉碾成泥,她慢悠悠地捶著,見暖暖一雙眼楮直愣愣地看著自己,她把木杵往前舉,笑悠悠問︰「想試試嗎?」
暖暖不懂了,壞夫人怎麼老是笑啊?是笑里藏刀嗎?
她猶豫很久,才鼓起勇氣上前,她走得很慢,必須預防壞夫人突然發難,到時她才有足夠時間逃跑。
吁……直到踫到木杵,壞夫人都沒動手。顫巍巍接過,好重!她沒接穩,木杵砰地一聲掉下來,臼里的橙子也被撞飛出來。
死了死了,這下非打不可了,暖暖嚇得眼楮一閉……然而預估中的疼痛沒有出現,只感覺手背一陣暖意。
張開眼,壞夫人半蹲在她身後,她握住了自己抓著木杵的手。
暖暖幾乎是被邵玖抱在懷里的,雖然很溫暖、很香也很柔軟,但暖暖卻害怕得瑟瑟發抖。
邵玖不解,怎麼會抖得這麼厲害?難道她不是小心而是害怕?她認為自己會傷害她?
看了一眼小雪,她上前接過木杵。
邵玖把暖暖翻個身抱起來。「嚇到了嗎?對不起,你太小了,我不應該讓你拿的。下次不會了,你別害怕啊,沒事的……」
她的對不起顛覆了暖暖的三觀。大人怎麼會說對不起?難道壞夫人是傻子,如果是的話……傻一點比較好。
深吸氣,暖暖回答,「我不怕。」
她說話了?邵玖迅速低頭,想再確定一遍。「真的不怕嗎?」
「不怕。」暖暖說得字正腔圓,聲音真好听呢,符合她對小女娃的想像。
「那就好。木杵太重,讓小雪搗,你幫我壓果汁好不好?」
暖暖點頭,但這次不是因為不敢搖頭,而是真心想點頭。
把搗爛的果汁放進棉布中間,擠出汁水,這個過程很療癒,兩人都玩得盡興,把榨好的果汁倒入鍋中加熱,再添進糖和剛搗鼓出來的玉米粉。
邵玖搬了張椅子讓暖暖站上去,握住她的手,兩人一起拿鍋鐘不斷翻攪,直到變成糊狀,放進盤子里、壓平、放涼。
最後邵玖又把刀子塞進暖暖手里,握住她的手切糖塊,裹上研磨過的細糖粉。
「嘗嘗。」她抓起一塊往暖暖嘴里塞。
她細細嚼著,感覺真香真甜真好吃。
「味道怎麼樣?喜歡嗎?」
「好吃。」暖暖說。是真的好吃,不是不敢說不好吃。
「這些全給暖暖,好不好?」
暖暖驚呆了。全部嗎?壞夫人怎麼……一時間她自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弄錯了「好」跟「壞」的意思?
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兩人互動,裴翊恩笑了。
自己是對的,暖暖就該跟著玖兒,才能擁有正常孩子的快樂。
那年窈娘歷經千辛萬苦生下暖暖,當時她差點兒丟掉性命,知道是女孩兒,窈娘更是連看也不肯多看一眼,不知道是從哪個師父嘴里听來的,窈娘始終認為暖暖會克她,根深蒂固的偏見讓暖暖受不少委屈。
起初她對暖暖不聞不問,那時家里沒下人,孩子經常哭到力竭。
後來她發現自己對暖暖好,便利用暖暖把他勾到身邊,他不喜歡這種被利用的感覺,于是刻意對暖暖疏淡,當然這也跟戰時忙碌、很少回家有關,一天天下來他和暖暖之間越來越疏離。
暖暖眼神往外移,邵玖旋身往後看,發現裴翊恩站在外面,便捻起糖塊遞給孩子。「給爹爹吃好嗎?」
暖暖有點緊張,卻還是勉強自己點頭,邵玖看見她既期盼又怕受傷害,心想有這麼嚴重嗎?于是笑著把暖暖抱起來。
「我們拿給爹爹嘗嘗,他會喜歡的,這是我們暖暖親手做的呢。」
在溫言哄勸下,暖暖緊繃的身子漸漸放松,但是明明白白的恐懼清晰可見,好像她拿的不是糖塊而是炸彈。
走近門邊,邵玖擠眉弄眼、頻頻示意,裴翊恩才把女兒抱起來,順勢將軟糖咬進嘴里。
「好甜,暖暖真能干。」
一句鼓勵、七個字,讓暖暖傻眼了。
今天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跟她想的完全不同?娘不是說,夫人很壞,以後她會生活在地獄中嗎?
在雪地里跪半個時辰,宋窈娘真的生病了,病得在床上下不來,病情反反覆覆,陸續喝了一個月的藥汁,這期間打定主意的她硬把暖暖送走。
因為時間不多了,暖暖很快就會死,不早點送過去,髒水怎能潑到邵玖頭上?她想把暖暖的死算在對方身上,也想利用奪人子女這事,讓翊恩哥哥厭棄邵玖。
送走女兒,她想利用這場病,讓翊恩哥哥過來多看自己幾回,就算啥事都不做,至少能氣得邵玖跳腳。
可是……並沒有。
靜兒過去稟報說自己病情加重,那邊只派大夫過來,翊恩哥哥半次都沒出現,本以為是邵玖極力阻止,可靜兒卻說侯爺在場,命令是侯爺下的。
她不受在乎了嗎?那以後呢?她成為侯府里不重要的存在了?
即使前世,她在頗有心機的李虹鴛手底下討生活,翊恩哥哥也沒少照顧過她。
在他離京之前,自己甚至懷上第二胎,若不是太大意,她會有個兒子傍身。
昨天她哭得肝腸寸斷,終于把翊恩哥哥給哭過來了。
他就站在門邊,再沒往前一步——她哭,他讓她平心靜氣好好養病;她鬧,他讓大夫開養氣寧神的藥方,她欲擒故縱說要到莊子上養病,他居然讓靜兒幫她準備行李。
她哭得淒慘說︰「我什麼都不要,只想要一個兒子。」
他卻回答,「如果你在乎孩子,就該對暖暖好一點,她是你生的。」
他在指責她不是個好母親。她何嘗不想對暖暖好,但她會早夭啊,如果太疼她,哪天她死掉,自己會有多傷心?
很多時候她暗自慶幸,前世她把所有心思全拿來和李虹鴛斗,徹底忽略暖暖,于是她的死沒給自己帶來太大的傷痛。因此預知未來的她,當然必須忽略她、討厭她、厭惡她,才能讓日後的傷痛降到最低。
今生她只全心全意對翊恩哥哥好,還杜絕了李虹鴛的加入,自始至終跟在他身邊,數不清的付出,算不盡的犧牲,她的心全撲在他身上。
可現在他卻為一個小丫頭對她冷淡到底?這算什麼,她已經付出那麼多,豈能甘心?
她對自己夠狠的,以為狠上這麼一把,事情就能順利往她想要的方向進行,沒想到竟是這個結局。
不能夠的,她不會讓邵玖好過,重生一回,事情走向必須按照她的安排。
「靜兒,我問你,暖暖病了嗎?」前世這時候的一場風寒,暖暖拖了幾個月,沒熬過最後死了。
「病?沒有,小小姐看起來比過去強壯許多,還胖了一點,听說夫人正張羅著給她做新衣。」
「怎麼可能?」
「真的,小小姐現在一頓能吃掉一整碗飯,夫人還變著法子給她做點心,臉頰都鼓起來了。很多人都夸獎小小姐,說她現在比以前更機靈鮮活。」
難道前世暖暖會死,是因為李虹鴛待她不好?如果是的話,那麼邵玖是不是會因為暖暖,更討翊恩哥哥歡心?不,她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邵玖累慘了,先是忙過年,一大家子過年要準備的東西太多啦。
首度主持中饋,她忙前忙後、腳不沾地,深怕自己做得不好,周氏還派嬤嬤過來幫忙,這才將將把這個年給應付過去。
他們沒回永安侯府,但裴翊恩卻請了永安侯過來,年夜飯得留給那家人,因此他們吃的是大年初一的團圓飯,那頓飯從早吃到晚,整整吃了十二個時辰,父子倆推杯換盞,敞開心胸暢談。
雖然忙翻了,但邵玖心情頗好,因為翊恩和父親心結化解,也因為他再沒踏入歸雁閣,為避開宋窈娘的半路攔截,他還經常翻牆回府,看準方位、翻過高牆,直接出現在她視線中。
再加上成為誥命夫人,第一次進宮,皇帝特別把她推出來說話,把她從頭到腳一頓夸,夸得她的地位扶搖直上,小庶女搖身一變成為大貴婦。
年後,永安侯府的半數財產和翊恩親娘的嫁妝送過來,她仔細清點入庫。
為了即將可能發生的禍事,這幾天她到處看房子,有之前桂花胡同的經歷,她打算效法前朝皇帝,決定買一處不起眼的宅子,記在周氏名下,然後挖地窖、藏家產。
她進進出出,本沒打算帶上暖暖的,但每回邵玖出門,她那兩顆水汪汪閃亮亮的眼珠子就盯著她直瞧,沒有耍賴,但光是眼神就讓人投降,因此邵玖次次把她給帶上。
長年被關在家里的暖暖大開眼界,外面對她而言,是個無法想像的世界。她驚奇驚喜,看著叫賣的販子、往來的行人、鋪子上千奇百怪的東西……樁樁件件都讓她快樂到無法自抑。
看著她滿足的笑臉,邵玖也開心極了。
看房子時,她就給足碎銀子和銅錢,讓小雪、嬤嬤及小廝護在暖暖身邊,暖暖喜歡什麼就買什麼,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只要集時間到,準時出現就行。
大概購物欲是女人天性里很重要的一環,因此這種行程讓暖暖快樂到連作夢都會笑,開心的孩子表情多了,身體也強健許多。
今天房子買下,她喜歡桂花,到衙門交割好後去了趟花市,買下十來棵樹,讓老板過去種植。買的都是多年桂樹,今年秋天就能享受金風送爽的幸福,她還打算搭上瓜架,種上大大小小的瓜苗,復制一個稻香村,也復制她和爺爺的老家。
暖暖也想買花,邵玖沒替她做主,讓她自己選擇,她不想養出「乖巧听話」的孩子,她認為獨立自主、有充分的自我意識這件事很重要,因此她耐著性子等待暖暖在幾盆花前猶豫再猶豫。
瞧著暖暖心疼掏錢,邵玖看樂了,還來不及教導,暖暖已經學會理智消費。
馬車上,暖暖抱著水仙花,笑眯了雙眼,幾次望向邵玖欲語還休。
笑著把暖暖攬進懷里,現在她已經不太排斥肢體親密,邵玖輕嘆,「怎麼不喜歡說話呢?你不開口,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唉……」
她那聲唉,讓暖暖有些緊張。
邵玖模模她的頭。「沒事,離家還有點路,我來給你講個故事。」
听見講故事,暖暖迫不及待點頭,最近她迷上床邊故事,而邵玖也迷上說床邊故事,那些童話故事單純地勾勒人性,描畫悲喜,純粹而干淨。
「從前有個叫做小佩的姑娘,她很喜歡跳舞……她的姊姊小圓……」這個故事是暖暖最愛故事排行榜的前三名。
「小玉。」暖暖更正。
邵玖揚眉,詭計得逞,她終于誘得暖暖開口。「對、是小玉,你記得小玉最喜歡做什麼吧?」
她點頭。「喜歡唱歌。」
「沒錯姊姊喜歡跳舞、妹妹喜歡唱歌……」
「不對,姊姊喜歡唱歌,妹妹喜歡跳舞。」暖暖再度更正。
「我怎麼老出錯?肯定是太累了,要不,今天換暖暖來說故事?」丟下話,邵玖不負責任地躺到暖暖的大腿上,像平日里暖暖躺在她腿上。
兩腿多了一顆頭,暖暖猶豫片刻。
邵玖沒有催促,只是張著期盼的雙眼看她,許久後暖暖終于抬起手,模仿邵玖的動作,邊說故事、邊輕拍她胸口。「她們,唱歌跳舞,爹爹買衣服……」
故事說得磕巴,但表情專注柔和,她長得很像裴翊恩,只是沒有他壞壞的笑臉,邵玖突然能夠理解,暖暖出生時,他的那份悸動與快樂。
這個故事是個很好的開始,不知道在邵玖的訓練之下,暖暖會不會變成話——就像她爹爹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