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已過,帝都的雪勢終于歇下,風里雖還嗅不到半點春息,但新的一年到底開始了,也該收拾懶散心緒、好好攢錢過活。
一條狗尾巴般蜿蜒的小巷內,這一座矮牆圈圍起來的小四合院里,午前的此際傳出陣陣喧鬧,幾道不男不女的嗓音中夾帶脆亮的女子笑聲,時不時還有令人哭笑不得的尖叫聲響起,弄得整座四合院落彷佛還沉浸在年節的氛圍里。
層層疊疊的聲浪傳來時,路望舒的腳步不由得緩下,最終佇足在四合院的石牆外。
那是他從未听過的斥責聲,在他的記憶中,住在四合院里的四名老人不可能這般說話,都是干了大半輩子髒活、出身低賤之人,卑微慣了,老早養成謹小慎微的脾性,哪里能張揚著嗓子又罵又笑?
能引得宮中老人毫無顧忌地流露情緒、又氣又笑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為何他做不到?盡管他欲真心相待,老人們對他仍是滿滿戒心。
胸中頓時百感交集,好像行走在這世間,永遠只他一人踽踽獨行。
他僵住身軀,不知該從容踏進抑或悄然離去,杵在那兒動也不動,任由四合院內此起彼落的高亮聲響席卷而來——
「你這娃子是專程來搗亂的是吧?能養出好麴,能釀出一手好酒,怎麼要你揉個面團能揉成一攤糊?」魯清田難得揚聲說話。
「哎呀呀,清田老哥哥別念叨,要是換咱小春肆來揉,那估計也要糊一攤。再說了,姜老板她要是揉得同你一樣好,那咱們賣大餅的營生可就危險,怕是要被她搶了去啊!」
住在四合院中年歲最輕的宮中老人也都滿六十歲,可如今生活在宮外,時不時仍會在自個兒名字前頭加上一個「小」字自稱。
一道中氣略嫌不足但語調慢慢中能听出笑意的蒼老聲音接著道︰「姜老板是被咱們家正宗北方大餅的味道擄獲了呀,趁年關歇攤休息了幾日,清田跟春肆才幾天沒上大街擺攤,姜老板這便嘴饞了,不啃張大餅睡不好覺。」
「那是那是,老周爺爺說到點子上羅。」老人們口中的「姜老板」姜守歲坦率承認,爽朗笑開。「魯老爹的北方大餅可是我吃過的烙大餅中最實在最好吃的,有芝麻餡的、花生餡的,還有加了香蔥一塊兒 的餅皮,越嚼越香呢,這一休息就那麼多日,又不能硬纏著不讓你們過年,實在讒得我心慌慌,每每想起就口水直滴。」
老人們陰陽難辨的笑聲又起,老實說並不好听,甚至頗刺耳,但顯然被姜守歲逗樂,難听的笑聲也能笑出難得的開懷。但就在下一刻,一切戛然而止。
在灶房里「添亂」的姜守歲不明就里地抬頭,循著在場四位老人的視線望向窗外,今日的督公大人一襲水青色常服,身姿俊逸挺拔,那身影乍然落入眸底,令她唇角禁不住翹起,悄悄吁出一口氣。
終于啊終于,她等到想見的人了。
這座四合院內的老人共有四位,最年長的是年逾古稀的老周爺爺,再來是耳順之年的魯老爹、樊老爹,排行最末的是剛滿六十的春肆大爹,她與老人們之所以相識,一開始確實是北方烙大餅牽的線。
前些時候,老人們推著小攤車沿街叫賣到她家的酒坊前,她一試成主顧,後來還讓他們在酒坊的鋪頭旁固定位子擺攤。
再後來,她得知老周爺爺臥病在床需長期調養,她就靠著三大甕秘密配方的藥酒讓老人家得以下榻,雖然得拄著拐杖、也沒法子走太多步,但相較以前僅能困在房中榻上,而今卻能靠自個兒慢步挪到院子里曬曬日陽吹吹風,與以往相較實在好上太多太多。
正因如此,四合院內的老人們很快便對她卸下心防,某次閑聊間,飲了點小酒的春肆大爹不經意月兌口而出,把四人從前是宮中太監等等之事全盤托出。
不論是外貌、須發或嗓音,姜守歲早早就察覺到老人們與尋常男子有異。
她有猜出他們的身分,但她萬萬沒料到的是,烙得一手道地北方大餅的魯清田會是路望舒在宮中的師父,而且這座四合院還是當初路望舒為老人們置辦的。
這不是緣分的話,如何才稱得上有緣?
那一日路望舒要她把通行鐵牌留下,她還故意耍賴,以為他或許會允她繼續持有,方便她進宮尋他,結果是她臉皮太厚、想多了,那攏著鐵牌的絡子被他粗魯扯下。
她沒辦法再進宮找他,他也未曾再訪一段香,私心想再見他一面,她便時不時往四合院跑,與老人們拉近距離。
頰面微燙,她心里笑嘆,自己這是「守株待兔」又「守得雲開見月明」,終于守到他來。
適才听到話語聲和笑聲,腦海中已有想像,但此際用眼楮去看,路望舒胸中不禁一窒。那映入眼中的景象似乎是他這一輩子都別想融進的。
半開放的灶間沒有門扉,那扇大方窗亦無窗板遮掩,雖隔著一小段距離,路望舒也能看清楚灶間里的二老一少在忙些什麼。
魯清田和春肆,前者站在 面台旁,兩臂無奈般支在腰後,像被氣笑了正在教訓誰,後者則拉來一張矮凳子蹲坐在灶前熟練地生火。
至于那個萬萬不該也不可能出現在四合院的姜老板,她手中兀自抓著一根 面棍兒,發上、臉上、襟口和圍裙好幾處都弄得白撲撲,發絲有些蓬亂,模樣有些慘,但那一雙眼楮太過明亮。
七十歲的老人今亦出來曬日陽,就坐在灶間外的廊下石階,拐杖擱一旁,膝上攤著一只小圓篩,邊跟灶間里的人閑聊邊剝著曬干的黍米。
路望舒本以為僅三位老人在家,一進到四合院內就瞧見向來沉默寡言的樊三同樣坐在廊下,正在處理殺好的一只雞,他最先察覺到他的到來,抓著雞脖子局促地立起,像突然間不知該做什麼。
老周最先回神過來,略緊張笑道︰「竟是督公大人來訪,貴客貴客啊!快請屋里坐,快請進!」
老人顫巍巍抓來拐杖想起身迎貴客,有道秀氣靈動的身影忽地從他的背後掠到前方來,
這些日子老人家听得已然耳熟的女兒家嗓音跟著蕩開——
「你來啦。」
短短三個字不是詢問更無驚疑,而是近乎期待下的重逢,好像有誰等了他許久,就賭他遲早會出現。
路望舒注視著盈盈來到面前的女子,心中陡然升起被請君入甕之感。
眼前這張笑顏太無芥蒂、太過燦爛,他的五髒六腑彷佛遭到重擊,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危機感再次興起……
絕對絕對,不能失足,但……他好像快要墜落……
這一日,狗尾巴巷底的四合院頭一回留客用膳,一留還留了兩位。
雖說四位主人家原本只想留姜守歲下來一同吃頓飯,偏偏督公大人就沒打算離開,他就賴著,不管氣氛多緊繃,反正他不覺尷尬,那尷尬的自然是別人。
而最自在的非姜守歲莫屬。
四個宮中出來的老人見她對待路望舒的態度如此隨興熟稔,無不訝然,但尋不到機會問個仔細,當真心都要提到嗓子眼。
這一頓午飯主食是北方烙大餅,配菜頗豐富,有干姜燒全雞、醬牛肉,有醋溜雲耳、辣炒百菇,再來一鍋熱呼呼的茄香豆腐煲,添上姜守歲帶來的兩綽子佳釀,一桌好酒好菜本該吃得痛痛快快才是,結果整頓飯從頭到尾僅有姜守歲的說笑聲,也幸好她把布菜和勸酒的活兒都給包攬了,才令同桌的老人們和督公大人沒有各自僵持。
用完飯,幫忙收拾妥當,姜守歲當著眾人的面忽然揚笑一問︰「我要回去了,酒坊離這兒不遠,督公可願送我一送?」
四位老人八只眼,齊刷刷看向今日無比寡言的路望舒,後者僅沉吟兩息,淡淡道︰「好。」
他作足禮數告別師父魯清田,亦對其他老人頷首作禮,隨即率先踏出四合院外,等著姜守歲跟出來。
不是沒瞥見老人們殷殷詢問般的眼神,但一時間實難說清,姜守歲露出要人安心的笑臉,簡單告別後便轉身去到督公大人身邊。
「走吧。」她輕快道,裙擺微蕩,十指輕絞在雙袖中。
清楚察覺男人的腳步隨在她身後,她走得更慢些,盼能與他並肩同行,可惜他似乎沒有那樣的意願,一直保持著落後她小半步的距離。
出了狗尾巴巷,此際午時剛過,外頭大街上人來人往。
下意識留神周遭的督公大人忽地發現走在他斜前方半步的姜老板,一只縮口窄袖時不時探出披風橫將過來,不經意般擋在他身前。
他先是蹙眉沉吟,待看清楚也想明白了她的舉措,氣息陡窒,左胸中一陣熱辣辣的翻攪。
他不知道她是如何覺察到,他不喜被人踫觸,尤其還是滿街的陌生人,所以她為他築起一道牆,盡可能護著,不讓熙熙攘攘的帝都百姓沖撞到他。
他的喜惡和弱處,本以為自身藏得甚好,為何她能覷見?又為何,她要護著他?
「我听春肆大爹說了,今日在四合院的這一頓午飯,不少食材還是督公在年關前派人送來的,听說還送了許多珍貴藥材,還有好幾斤上等茶葉。」姜守歲側首回眸,天冷,一說話團團氣息化成白煙,猶掩不去雙頰紅暈,可以明顯感覺到,此際的她心情甚是愉悅。路望舒內心卻是糾結不悅的,那種被模了底細之感著實令他不自在。
她不在意他的靜默不語,收回眸光後笑嘆般道︰「真沒料到老周爺爺他們與督公有這般牽連,一開始是喜歡那烙大餅的滋味,後來是老人家們喜歡上我家一段香的好酒,如此一來一往、有來有往,便也相熟了,之後才听聞到魯老爹與你的關系……」
略頓,她又說︰「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督公對待魯老爹瞧著確實真心,愛屋及烏把老周爺爺、樊三老爹和春肆大爹也一並照顧了,只是今日在四合院那兒,督公是有那麼點不招人待見呢。」
說他不招人待見是有些過頭了,魯清田對他是疏離中不忘恭敬,其他三位老人則恭敬加倍,老麼春肆對他更是又笑又捧,完全是下對上的姿態。
姜守歲盡管尚未弄懂魯清田與他這一對師徒之間的事,卻也知他爬到如此高的位置,手握權柄,勢頭無兩,四合院那幾位在宮中打滾大半輩子的老人自是不敢與他平起平坐,更遑論拿他當小輩對待或心生舐犢之情。
她又一次回眸,這一回還帶幾分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神氣,仍是嘆息的口吻,道︰「在四合院那兒,我這個酒坊老板都比你招人疼,督公且說說,小女子我是不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她的眼神湛亮,笑容可掬,跟他沒輕沒重、沒臉沒皮地開著玩笑,路望舒心中那股不痛快感愈加蔓延,說不出的煩躁彷佛滲進血肉,無聲叫囂。
他面沉如水,額角隱隱抽跳,氣息灼燙。
在兩人經過一個暗巷巷口時,他二話不說驟然出手,拽著她的前襟拖進巷內,眨眼間將人壓制在斑駁的石牆面上。
「你接近四合院的老人們究竟有何意圖?你與他們殷勤往來,到底想從他們身上探得什麼好處?」壓著聲惡狠狠噴火,更顯怒氣蒸騰,那一雙鳳目瞧著是想殺人了。「說!」
姜守歲背抵著牆面,襟口被他發狠拽緊往上一提,提得她足尖兒都有些離地。
想必她是觸踫到他的逆鱗,他眼底浮現的殺意不容錯視,但還能如何?她就是想去親近,渴望他也能來親近自己,如此而已。
路望舒怎麼也料不到,明明對她惡言相向,她的反應竟是突如其來將他合身一抱!
「從四合院那兒出來後,好像就遭人跟蹤,你應該也察覺到了……唔,那些人盯的自然是你,總不會是我這個不起眼的酒坊老板,所以督公若要探知我心底事,還是隨我金蟬月兌殼去吧。」
「干什麼?你放開……」他話未及說完,人已被她抱著倒下。
如同他頭一回落入她的陷阱那般,完全不知那面石牆何以出現能吞噬人的洞口,這一次沒有掉進大酒缸中,卻是頭下腳上直接倒在木制的軌道上,沿著螺旋滑梯一溜到底。混亂後一片靜寂,他耳中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聲。
原來與女子交頸相貼……是這般感覺……
路望舒喉頭顫了顫,腦子有點懵,身下的石磚地鋪著厚厚干稻草減低滑落時的沖擊,他絲毫未傷,卻覺動彈不得,然後女子終于抬起臉,雙臂撐在他頭的兩側,俯看著他。
「一段香前頭是鋪子,後頭是制麴釀酒的坊子加大酒窖,這塊地兒可不小,督公一拖把我拖進暗巷,卻不知那面牆也是咱們家酒坊的外牆吧?」覷見那雙鳳目中的殺意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怔愣,甚至有些憨,姜守歲笑得挺樂。
她笑著又道︰「雖然不是督公上回跌進來的那道暗門,不過殊途同歸,無論從外牆哪道暗門滾下來,最終都要滾到酒窖里來。」
「你……起開。」路望舒稍稍穩住思緒,不想讓自身太狼狽,兀自端持著冷峻神態。
斟酌般眸子溜了一圈,她搖搖頭,「剛剛滑下來時忙著護你,撞疼小腿了,一時間起不了身。」
被這麼一堵,他細長鳳目都瞠圓了,這女人根本又在睜眼說瞎話吧!
老實說他大可發狠推開她,結束眼下這種被「逼迫」,甚至可說是被「囚困」的狀態,但卻猶豫著不知從何下手。
眼中看出去的是她的鵝蛋臉,近在咫尺的是她鼓鼓的胸,她親密地壓住他一條腿,鋪散的裙面覆著他半身。
應是跟她「交手」過幾回,有所頓悟了,感覺他此刻若真動手推開她,很可能會引發一連串始料未及的「事故」。
他又吃癟了。
在她面前總屢屢吃癟!
要弄死她何其容易,為什麼就是狠不下心?
被督公大人凌厲的目光瞪到都有些不痛不癢,姜守歲雙肩微聳,耍賴耍到底。「既然暫時動不了,那咱們就來聊聊之前的事吧。」
她唇上淡淡笑,眸光認真。「今日跟蹤你的那些人,對其來歷,你心中可有定見?與上回刺殺你的是同一伙兒人嗎?可需要我持著你的御賜鐵牌去錦衣衛宮外處知會,命你的屬下前來相迎?」
……她在為他擔憂。察覺這點,路望舒有說不出的煩悶盤在胸間,但又不是單純的厭煩感,當中摻雜著許多很陌生的感覺。
「本督身邊本不乏監視與跟蹤者,今日亦算常態,自有人會處里,無妨。」他中性的聲線此時偏低啞,語調略僵硬。
姜守歲思緒敏捷,沉吟不到兩息便道︰「督公上回是獨自出宮,且還是在深夜,所以給了對方動手的機會,今日瞧起來也像獨自一個,但事先已做好安排……原來如此,那今日你可是大餌呢,出宮探訪四合院的老人們還得順道誘敵入殼。」
路望舒沒有回答,也算默認了,下一刻听到她輕聲嘆息——
「如此說來,像似得感謝一下那一晚的刺客,若非督公遇刺,也不會避到一段香這兒來,你不來,我就逮不著你,如此便錯過了。」
她自然而然的感嘆之語,按例又弄得他心煩意亂,額角促跳。他無視那些話,靜了會兒後直接問︰「姜老板可以起身讓開了嗎?」
「那好,既然有人處里,沒事就好,那麼現下可以來談談督公適才在暗巷時問我的話。」她竟也無視他的要求,逕自把話說下去。「你問我與老周爺爺他們殷勤相往有何意圖,我心里確實打著小算盤,自得知你與他們的關系,就想著我往四合院跑勤一些,說不準能遇見你,瞧,今兒個不就見著了。你不主動來尋,我便也難見你一面,不是嗎?」
他為什麼要主動尋她?那不可能!
她憑什麼要他來見她?這太可笑!
他們倆又不是……又不是……他們什麼都不是!
她憑什麼這般堂而皇之、理所當然地對待他?
鳳目似要噴火,他臉色大大不善,唇齒問磨出嘶嘶嗄聲,似毒蛇吐信——
「本督與你根本毫無瓜葛,然自那晚跌落陷阱到如今,你一而再、再而三言語戲耍,到底是何居心?姜守歲,你覺得自個兒一條小命夠在我手中死幾回?若你一個不夠死,要不要再搭上這整座酒坊的活口?男女老少一個都不留,你真以為本督不敢嗎?」
說到最後,男子俊秀面龐再現殺意,姜守歲瞬間怔然。
似乎忘記要呼吸,一口氣死死堵在胸中,被他淬毒的字句和再真實不過的恫嚇逼出滿腔苦澀,肚月復像被重擊一拳。
她對他說過的話,他一字不信……也是,他生性多疑且居高位,在督公大人眼中,怕是自來熟般的她沒有一處可信。
但她還能怎麼做?
僵停了一陣,她掩睫徐徐吐息,再張開雙眼時,兩丸眸珠宛若浸在水里。
「我不是在戲耍你,從初見到如今,我的所做所言皆是真心。」她斂眉抿唇,頰開紅花,模樣一轉靦腆。「路望舒,我說過的,從頭到尾我就圖你這個人,你最好相信。」
既然他認為空口皆白話,那她也不再跟督公大人耍嘴皮,要耍就來耍斬釘截鐵、鏗鏘有力的另一種「嘴皮子」。
原本撐在他頭兩側的藕臂陡然一撤。
若以為她要起開,那是把她姜守歲想淺了。
她一雙柔荑改捧住他的兩頰,才不管督公大人那一臉的陰狠毒辣,用力親下去才是正解,亦可報復他竟那樣恫嚇她。
好像早該這麼做,對他做些踰矩的事,常言道女追男、隔層紗,可她彷佛追求他許多,夢里夢外,前世今生,內心總留遺憾。
人生至此,已甚少有什麼能令路望舒瞬間驚呆,直到遇見姜守歲,「被驚嚇」幾乎成為常態。
他被驚到忘記閉眼,發現她同樣張著眸子,目光交纏間鼻息灼熱,他的嘴被她以雙唇堅定抵住,驟升的熱度麻痹了唇舌與咽喉,他發不出聲音。
鳳瞳先是瑟縮而後震顫,本是銅牆鐵壁般的意念迸出裂縫,他極近地看進她的眸底,隱隱看到驚慌脆弱的自己,他驀然閉起雙目。
嘴上的壓力感覺變輕,但那熱度依然存在,甚至更為熾熱。
他感受到女子綿軟的掌心貼在他的頰邊和頸側,令他脈動加劇,然後那落在他嘴上的柔軟開始淺淺吮吻,觸覺異樣的柔滑,溫暖且堅定。
……堅定?
為何就圖他這個人?
是貪圖權勢,想在這混沌世道上尋棵大樹好乘涼?抑或貪圖富貴,欲嘗嘗當個千金大小姐、被丫鬟僕婦們侍候一輩子是何滋味?
不對,都不是。唯一的答案是,她太愚蠢。
以她的模樣和身段,還有一技之長掙營生,圖哪個男人不好,竟然圖他!世人皆退,唯她向他走來,這不是愚蠢是什麼?
她徹底就是個傻子!
胸中騷動,每一下心跳都震得胸骨作疼。
……
袁一興辦完之前督公師父交付的幾件差事,剛回到院落就有童監和其他少侍過來咬耳朵,說是督公大人自今兒個下午回宮後,便極不對勁兒,茶也沒要,晚膳也沒吃,把自己關在書房中,連盞燭火也沒喚人進去點。
袁一興從小童監手中接過食盒,打算親自替師父送消夜,順便探探情況。
必然出事了,若他沒推敲錯,這事跟他的那位「師娘」頗有關系。
他知道師父今日出宮是去了趟狗尾巴巷的四合院,一路有錦衣衛暗中保護,午時過後師父踏出狗尾巴巷時,據在場錦衣衛即時傳回的消息道——督公大人身邊有一女子相伴同行。
經過簡單描述,九成九錯不了,那女子應是一段香的姜老板,是與他家師父結緣之人,偏偏師父還嘴硬不肯認。
錦衣衛還道,他們暗中跟至一段香附近,督公大人忽地將女子揪進暗巷內,隨即消失得十分離奇,當場把一票錦衣衛急壞,可不到一個時辰,卻見督公從人家生意興隆的酒坊鋪頭里走了出來。
師父回宮後如此反常,用腳指頭想也知是在師娘那兒出事了。
沿著廊下宮燈來到書房前,他先輕敲了下門,清清喉嚨道︰「師父,徒兒將外頭的差事辦完了,特來稟報。」
靜了幾個呼息,才听到里邊傳出督公大人的聲音。
「進來。」
袁一興一得令隨即推門跨入,有外邊的宮燈透過窗紙滲進,書房中還不至于幽暗到伸手不見五指,能瞧出督公大人就落坐在長案前。
袁一興擱下食盒,先把燭火點上,書房里終見亮光,這時才覷見他家師父臉色甚異。
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好像師父將自己關在這書房中是為了想明白某道難題,定是令他內心無比糾結之事,那雙利目爍著從未見過的幽微邪氣,淡抿的嘴角卻讓神情莫名顯得悲涼。
袁一興心頭陡凜,斂下眉目不敢多看,開口道︰「一回宮就听小福子說,師父未進晚膳,咱們院落的小膳房備了消夜,是您喜愛的核桃魚片粥,師父您要不要多少用——」
「趙岩那邊的事結果如何?」路望舒淡淡截斷徒弟的話,臉上恢復一貫冷凝的表情。
袁一興噎了噎,調息後立即答話,「師父今日出宮,一是探望四合院的老人家們,二是為做誘餌,趙副指揮使率宮外處一幫錦衣衛順藤模瓜,竟一口氣逮住四組人馬,徒兒跟過去監審,錦衣衛那十八般武藝都還沒使上幾招,幾張嘴就全撬開了。」
路望舒了然般點點頭,修長的一指在長案上輕輕敲擊著。
以為督公師父會繼續追問那四組人馬背後的操控者是誰,袁一興等了會兒,沒等到問話,心想還是由自個兒全盤托出,再讓師父發話會比較好,結果他兩片嘴皮才掀動,路望舒突然出聲——
「興兒,去替本督辦好一事。」
袁一興再次噎了噎,腦袋瓜用力一點。「……是,師父盡管吩咐。」
然後在听清楚師父的指示後,身為徒弟的年輕內侍整個傻住,傻了許久,內心在這一刻產生嚴重懷疑,懷疑師父腦子根本有病,且病入膏肓,藥石罔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