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的一日,正逢大暑,雖北方不如南方那樣悶熱,但傅觀如還是接了一大堆送水的委托,幾乎整天都在外奔忙。
然而,就在接近傍晚之時,本就因酷暑而心浮氣躁的街道上,更因一陣不尋常的馬蹄聲與此起彼落的議論聲,更顯躁動——
「那是誰啊,這陣仗也未免太大了吧?」
「好像是京城里來的人。」
「哪只是京城人而已!我听人說車里坐的人好像跟楚家有關。」
「哪個楚家?」
「武林盟主、楚盟主——楚開啊。」
就見在鎮民的議論與側目中,一輛裝飾華美的雙駕馬車穩穩駛在山城青石板上,最後緩緩停在天涯萬事屋前。
車還沒停穩,幾名僕侍立即由後頭的跟隨馬車迅速躍下,手里拿了個腳凳擺放在華美馬車的車門旁。
華美馬車的車門,緩緩開了,一名手拿摺扇的年輕俊秀男子,一身綾羅綢緞地由馬車里探出身,優雅踏著腳凳下車,而後,抬眼望了「天涯望事屋」牌匾一眼,微皺著眉側頭問著身旁管事,「這就是那間萬事屋?」
「是的,柳公子。」管事畢恭畢敬答道。
「真夠寒磣的……」俊秀男子撇了撇嘴,然後大步走入廳內,望著櫃台里坐著的初九半晌,見初九壓根兒沒想理會他時,忍不住用扇柄敲了敲櫃台,「你就是掌櫃?」
「想委托什麼?」初九頭抬也沒抬問道。
「沒想委托什麼,途經貴鎮,隨便來走走看看。」俊秀男子信步在廳內走了一圈,打量著屋內掛著的幾幅傅觀如畫的畫,以及一旁放著的幾個初九雕的小木雕。
听及此言,初九直接舉起手指著屋外右邊的牌子。
「架子還挺大。」走出門外看了看後,俊秀男子又晃進廳內冷哼一聲,然後輕巧一躍,大剌剌坐至初九身前的櫃台上,「我就不走了,你能拿我怎麼著?」
「九哥,怎麼了?」
好不容易忙完下午所有委托,想回家休息一會兒的傅觀如,在發現萬事屋前竟擠滿了鎮民,還停有一輛裝飾夸張的華美馬車,她納悶地擠過人群入廳問道,不過在看清坐在櫃台上的俊秀男子時,她的心猛地一撞,但還是若無其事地繼續說著話,「這位是——」
他怎麼來了?「楚盟主」楚開最好的兄弟,京城著名公子——「花間玉刃」柳玉前。
難不成事情曝光了?不可能啊,更何況若真曝光了,來的絕不會是柳玉前,而是楚開本人……
「你是萬事屋的伙計?」柳玉前瞟了傅觀如一眼,優雅搧著摺扇問道。
「是啊,客人您要委托什麼事呢?但凡尋人、尋物、幫手,天涯萬事屋都能替您辦好辦滿!」雖不知柳玉前究竟為何而來,但傅觀如還是故作不識地熱情招呼著。
「說的跟真的似的!」柳玉前沒好氣輕哼一聲,「若我說我要尋的是天下第一美人,你們也能幫我尋著?」
「那您得先告訴我們她姓啥名誰啊,要不天下那麼多美人,我們總不能見著一個就把人拖來給您,您說是吧?」听到「天下第一美人」幾個字,傅觀如心底又是一跳,但她還是邊笑邊說道,「更何況,我們也不能無緣無故幫您尋一個您不熟,人家也不熟您的人啊!」
「你們倒是挺有原則。」收起摺扇,柳玉前挑了挑眉說道。
「那可不是,不以規矩不成方圓嘛。」雖心底著實擔心被柳玉前看出破綻,但傅觀如還是盡力扮演著萬事屋伙計的角色。
畢竟柳玉前雖看著放蕩不羈,但她沒有忘記,他可是楚開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好哥們,真正的本事絕不像外表那樣繡花枕頭。
就在傅觀如心底琢磨著該如何才能先由現場月兌身時,突然屋外傳來了一個童稚的喊聲——
「小傅哥哥!」
「在!」一听到這個喚聲,傅觀如連忙回身走到門口舉手應道。
「小豆子風箏掛樹上了,報償一塊冰糕!」
「沒問題!」
「小傅、小傅!李女乃女乃剛才讓我來找你,說想听你吹笛子,兩條手絹。」
「馬上來!」因這兩個委托暫時松了一口氣的傅觀如立刻向門外喊道,然後邊跨出門邊對身後揮揮手,「不好意思,生意上門了,若您有委托請跟掌櫃商量——九哥,我先過去了。」
「嗯。」初九依舊沒有抬頭,只是淡淡應了一聲。
初九雖未抬頭,但他卻明白,傅觀如說了謊——
她認識「花間玉刃」柳玉前,並且,極可能不僅僅只是認識。
但既然柳玉前沒有認出她,那自己自然也不會多說些什麼,若柳玉前當真有什麼委托,他來拒絕就是。
只初九雖這麼打算,但事情卻沒有這樣簡單。
因為柳玉前自那日後,便包下鎮里最高檔的客棧住下了,不僅幾日內便成為鎮長、鎮里重要人物的座上賓,並且還毫不遮掩的打听著關于他與傅觀如成立萬事屋後的所有事蹟,听得津津有味。
確實狡獪。
若柳玉前是暗自前來、暗自打探,人們必對他起戒心,定不會據實以告,他如此大大方方的好奇,坦坦蕩蕩的詢問,好客的鎮民們反倒一五一十的講得鉅細靡遺。
但當柳玉前一而在、再而三來到天涯萬事屋,卻又什麼都不做的四處閑逛,而傅觀如瘋狂接委托接得連飯都不回來吃,眼底黑暈日益濃重後,初九縱使再不想多管閑事,也不能放任情況繼續惡化下去。
因此這日,當柳玉前又晃到櫃台前,坐在初九對面耍玩著櫃台上的木雕時,初九緩緩抬起了頭,直視著他的眼眸,眼底閃動著一抹奇詭光芒,半晌後,又低下頭,「究竟為何而來?」
「有意尋人,先來探個虛實。」柳玉前的手依然把玩著木雕,口中卻喃喃說道。
兩人如今對話的模樣,尋常得不能再尋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若有外人瞧見,也只當他倆在閑聊或談事。
只有初九明白,在他使出惑心訣後,無論他想要什麼答案,絕對可以手到擒來,並且一待術數解除,目標也不會留下任何記憶。
「欲尋何人?」初九又淡淡問道。
「君曉曉。」
听到「君曉曉」三個字,初九低垂的眼眸有些恍然大悟,但眉間卻開始有些微蹙。
初九當然知曉君曉曉是誰,畢竟身在江湖,著名的「武林第一美」不可能不曾听聞。
但君曉曉失蹤了,江湖上卻沒有傳出半點風聲,就代表著她應是主動悄悄離去,並且楚家相當不希望這個消息傳了開去。
「誰欲秘密尋人?」
「楚開。」
「君曉曉何時失蹤?」
「楚開與江媚婚典四日後。」
听至此,初九對柳玉前的回答並不感到特別意外,他意外的是——君曉曉離去的時間。
那場轟動江湖的婚典,距今已一年多,而君曉曉居然能在楚家強大的江湖情報網下,躲避近兩年!
就君曉曉的經歷來看,那樣一個江湖嬌女出逃,若有人相助,甚或中途遭劫,定早被楚家查出蛛絲馬跡,絕不可能不留半點線索,並讓楚家束手無策到試圖向外求取奧援。
可若君曉曉是「她」——傅觀如,或許就有可能。
畢竟傅觀如「江湖菜鳥」的偽裝十分精湛,並且將近十個月的時間,幾乎都是漫無目的在江湖上漫游,再加上她動手時從不顯露武功心法,武器也全是就地取材,就連與她朝夕相處超過七個月的他都看不出她的師門。
初九從來不傻,再加上能精通奇門遁甲者的「直觀」能力本就超乎常人,因此當那日發現傅觀如見到柳玉前的異常反應,憶及與她相遇後的種種,再加上今日听得的機密,他已隱約猜到了——
她應就是楚盟主的美人妻,就算不是,也定與君曉曉出逃之事息息相關,而且,這事更極有可能是她身上離奇存在兩道「識神」的關鍵。
雖早明白傅觀如身後必有故事,但他真沒想到這故事竟如此復雜,牽涉又如此重大且棘手。
但再復雜、再棘手,他都必須保護她。
「為何找上天涯萬事屋?」因此,初九不再多言,直截了當問出核心問題。
畢竟若他們已懷疑到傅觀如身上,那留給他與她的時間就不多了。
「接獲密報此處尋人極靈。」
「告訴楚開,天涯萬事屋只有掌櫃與伙計兩人,也只從事與當地相關委托,擔不起如此重任。」
柳玉前的回答,讓初九暫時松了口氣,所以他說完最後一句話後,手指輕捏一訣,一彈指。
夕陽依然柔柔泛著澄光,柳玉前也依舊自得其樂地把玩著小雕像,然後如同過去幾日一般,逕自搧著摺扇離去,但坐在櫃台里的初九,低垂的眼底若有所思。
這夜,當傅觀如拖著一身疲憊回到家時,初九竟一反常態地還坐在櫃台里。
「九哥,你還沒睡?」回身將大門關好,傅觀如有些忐忑地望向緩緩起身向她走來的初九。
發生什麼事了嗎?否則向來子時定會熄燈的他,怎麼丑時了還待在大廳里……
「不會有事,好好休息。」初九什麼也沒多說,只是舉起手輕輕拍了拍她的發梢,然後轉身,「我去睡了。」
望著那個背影,傅觀如的眼眸緩緩浮現出一抹霧光。
雖他什麼都沒透露,但她就是明了,他今夜之所以為她等門,只是想告訴她,柳玉前不會對她造成任何威脅。
盡管完全不知曉他做了什麼,或是從何而知,但听到他說不會有事,她這些日子一直懸著、緊張的心,緩緩落下、平復了。
她就是相信他,無條件的相信,由第一回見到他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