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凜凜護在自己身前的廣闊、堅實背影,身形與尋常男子同高、卻依然矮了他一頭的霍雙成,難得感受到一股罕見的安心與踏實感。
這種感覺令她感覺奇妙,但同時也有些感傷。
若在承平年代,這世間所有人,本應都可以自在的笑著、幸福著,他的身上不會有這樣多的傷、慟、恨,而她,也不必因必須女扮男裝而日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而他與她,更可能是一對路上隨處可見的平凡夫妻,不會如今夜一般,一為主帥,一為降將──
靳天一或許至今不明其由,但她卻其實早就知曉,這名令所有敵人聞之色變的東暢前鋒營主將,是打小與她指月復為婚,但自「霯」王朝崩頹後,便分屬敵對陣營,相逢也不識的無緣夫君……
「居然全戴著孝,穢氣!」
「這便是號稱天下第一營的前鋒營?還真有臉自夸,看看現在狼狽成什麼樣,只能像狗一樣跟在咱荼蘼將軍身後。」
「閉上你們的狗嘴,你們這群才進營幾天的狗蛋知道什麼!靳天一及其前鋒營的慓悍與善戰,從來都讓敵軍聞風喪膽,若非這回慘遭背刺,也不至淪落至此,他們能轉投我軍,對我北霍絕對是好事,說是如虎添翼都不為過!」
「一幫沒見識的雜皮,半點屁戰功都沒立過,有什麼資格批評靳天一?若非這回北霍王洞燭機先地先將他們招至我軍,哪天真在戰場遇上,你們哭爹喊娘都來不及!」
當靳天一領著弟兄們,臂上全戴著孝,隨在霍雙成之後、大軍之前回至北霍軍主城駐扎營地時,此起彼落的議論也如海潮般在營區翻涌,但他們全當過耳清風,因為只要血仇得報,只要能夠讓東暢陣營受創,他們什麼戰場都願意上,什麼事都願意做,什麼污名都願意背。
事實也確實如此。
自被招降後,他們雖名義上歸順北霍,但畢竟是由北霍王令霍雙成出面招降,所以他們直接隸屬她麾下,駐扎于她所在的雲城外東隅,專听她指揮,而靳天一也不再是將軍,只是名副將。
但由于北霍其余將軍都知曉靳天一及其前鋒營如何驍勇善戰,因此一開始,每當遭遇強敵,他們總想方設法找個好說詞,欲向霍雙成借將,但後來卻發現,他們的傳令軍士還沒到霍雙成跟前,靳天一與他那幫前鋒營鐵騎早聞風而來,極其迅捷且猛悍地直接闖陣,將敵軍陣形沖得一片大亂,大殺一陣後,又如旋風般離去。
若遇上東暢軍就更駭人了,他們每回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徑自朝著主將而去,毫不留情地將其斬殺得片甲不留,還回回都帶回一批東暢降兵。
那完全視軍令如無物的打法既野又慓,弄得北霍將軍們各個都想抱怨,可又不知如何抱怨起──
因為靳天一他們壓根兒沒想要戰功,不僅將所有功勞與戰利品全留給了現場主帥,並且帶回的降兵,也全被充至其他將軍營中,沒有一個留在霍雙成麾下。
可以這麼說,霍雙成旗下其實除了靳天一這批降將,就只有以根本不存在的雙生兄長「霍玉門」之名,襲承的受封領地所帶來的霈、霙兩個營。
身為北霍王之佷,她一直比任何人都更小心翼翼,畢竟一旦有功高震主之嫌,她的生命只在旦夕;但若全無戰功,她的領地與家鄉時刻都將籠罩在慘遭掠奪的惡夢中。
盡管霍雙成本身相當低調,若非北霍王下令,壓根兒不管軍政之事,但北霍各將軍的將軍帳中,依然開始出現雜音。
但縱使如此,霍雙成依然完全放任靳天一及其前鋒營,任他們的鐵蹄踏闖每一個他們想去的戰場,任他們的刀刃砍向那些為害百姓的流匪、惡軍,然後,在他們過于逾越時,過來與靳天一心照不宣的下盤棋,再雲淡風輕地離去。
一日傍晚,當營口哨兵見霍雙成策馬前來,不敢怠慢地立即打開營門任她長驅而入,直至副將帳外利落下馬。
「霍將軍。」一見是霍雙成,靳天一貼身僕衛張全立即上前接過馬韁,交待給一旁軍士,然後為她將帳簾掀開。
「靳副將在校場?」望著帳中空無一人,霍雙成徑自坐下問道,「不必拿棋盤了,今日不下棋。」
「是,霍將軍稍坐,屬下立刻派人去請靳副將回帳。」原本要取出棋盤的張全,改奉上一杯熱茶恭謹說道。
不多時,靳天一的高大身影便出現在帳口,「霍將軍。」
「不必拘禮。」未待靳天一施禮,霍雙成便揮了揮手,然後緩緩放下手中杯盞,「不知靳副將對岐城與守城將領李藏有否了解?」
「岐城背山面江準平原,易守難攻;城中駐軍十五萬,糧草富足,可供十年之用,軍械一應俱全,李藏其人更是鬼計多端。」見霍雙成如此開門見山,靳天一挑了挑眉後,當即痛快回應,「張叔,把岐城地圖取來。」
之所以挑眉,是因岐城的固若金湯他比誰都明了,過往有多少陣營、多少將領曾侵門踏戶,卻從沒有半個人成功過,而如今看來,眼前的荼蘼將軍將是下一名挑戰者。
「是的,靳副將。」一旁的張全二話不說,立即將靳天一的手繪地圖取了來,牢牢釘在平時掛放作戰地圖之處。
「與我持有的有些不同。」起身走至地圖前,霍雙成一邊暗自贊嘆此張地圖制作之精密,一邊仔細凝視圖上各個細處,然後由懷中取出一張地圖,讓張全將其釘于一旁。
「半年前,李藏特意改變城內道路,也挖了不少地道。」站至霍雙成身後,靳天一為她指出其中較隱密的幾處變異,並口述著他知曉的李藏。
「有──」一邊專注听著靳天一用低沉的嗓音訴說著李藏的個性與事跡,霍雙成一邊比對著兩張地圖,然後在口中「有筆嗎」三字還未說完,便發現眼前便出現一支筆,「謝謝。」
半晌後,見霍雙成已完全沉浸在戰略思考中,靳天一也不再多語,而是坐至一旁靜靜打量著他,更好奇著他將為這座易守難攻的城池打造出何種攻城計劃,與自己所思所想又有何異同。
九年軍旅生涯的鍛煉與磨蝕,靳天一已極少會對某事、某人感到單純的好奇,但眼前這名荼蘼將軍,卻與他過去所認識的人都不太一樣。
雖貴為北霍王之佷,但待人處事卻一點也不盛氣凌人,言行舉止不僅溫文爾雅、有禮有節,更與自己脾性極為相投,並且有時還意外的有些呆愣。
雖戰功不多,卻件件顯赫,更被稱為「荼蘼將軍」,但他身形其實略顯單薄,身上也沒有尋常武將的霸氣。
盡管如此,他周身散發出的那股包容、從容的平和氣度,以及超乎常人的廣博見聞,常令自己在與他邊對弈邊閑談的那段時光里,一時間忘了自己其實背負著一身家仇血恨。
最讓靳天一訝異的是,自己與前鋒營的弟兄們明明如同野馬般桀驁難馴,更成天四處惹事生非,可他竟從不曾責備、更不曾下令他們收斂,縱使他完全清楚他的身分在北霍陣營中如何敏感,人們又會如何非議他。
他不太與其他將軍打交道,更不管政事,平時幾乎足不出城,更幾乎沒人見過他的真實面目,就是日日戴著銀鬼面,清清、淡淡,偶有些無奈,但卻依然從容面對這個其實殘酷的人世間。
所以靳天一真的很好奇,好奇這樣一個人,如何在爾虞我詐且刀刀見骨的戰場上存活下來,而他心底甚至有著一種期待,期待兩人並肩作戰時,這位荼蘼將軍在戰場上會展現出何種獨特風華。
「舅舅,你看我這樣的布局想法可──」不知究竟過了多久,霍雙成下意識回身問道,但話才說一半,望見帳內桌上不知何時竟擺放好飯菜時,才驀地回過神來,恍若無事般地問向一直靜靜坐于一旁喝酒的靳天一,「什麼時辰了?」
「亥正。」靳天一淡淡答道,故作沒發現那雙向來溫和、從容的眼眸中,一時間閃過的那抹淡淡懊惱與無措。
終究只是個剛過弱冠之年的二十一歲將軍,火候還是不夠。
不過確如自己所料,他身旁果真潛隱著深藏不露的高明軍師,他口中那聲「舅舅」,喚的應就是那名終日懶洋洋在城中與營區里四處亂逛的中年儒衫男子──劉予。
「抱歉,我一時忘了時間。」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一待竟待到了深夜,還犯了不該犯的錯,霍雙成對靳天一頷了頷首後,徑自向帳外走去,「你用飯吧,我先走一步。」
「將軍今夜恐怕得在此住下了。」
「嗯?」聞言,霍雙成愣了愣,然後緩緩回頭望向靳天一。
住下?什麼意思?他為何要她在這里住下?
「方才城內射出火令箭,今夜全城宵禁,任何人均不得出入營門與城門。」望著霍雙成唯一露在面具外的那雙眼眸,靳天一繼續喝著酒。
老實說,他雖沒興趣知曉他究竟俊美到什麼模樣,但此刻,他真想看看他面具下的臉,是不是與他此刻的眼眸一樣呆愣。
「什麼?!」听到這個消息後,霍雙成確實徹底傻眼。
「今夜,這營賬中除了將軍,不會再有任何人。」
喝完最後一口酒,這回換靳天一徑自向帳外走去了,而不知為何,霍雙成就是覺得他低沉的話聲中似乎帶著笑意。
該死,舅舅都提醒她多少回了,她這一思考就忘了時間與外在事物的壞毛病就是改不了。
這下好了,不僅被靳天一知道舅舅的存在,還被他發現她根本是個傻子,往後在他面前,她還怎麼繼續她「荼蘼將軍」的莫測高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