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多雨,泉水村古井的水都豐沛了不少,井邊有個大平台,直接盛接著井中涌出的泉水,不時有婦女到井邊平台洗衣洗菜,老人家們也喜歡晃到古井邊乘涼,談天說地。
宗族里輩分比蕭成還大的蕭老太太住得離井邊不遠,她嫌家里熱出門閑晃,晃到了井邊,見蕭嬋姊弟倆由山那頭朝著古井而來便喚住了他們。
「阿嬋啊,你怎麼還在這里?」蕭老太太莫名其妙地道。
「太婆,家里水缸沒水了,我們正想裝些回去。」蕭嬋恭敬地道。
對于村里的老人,她一向是有禮的,所以即使打扮得像個假小子,偶爾在外頭與那些混混二流子逞凶斗狠,村里老一輩的人卻也沒多說她什麼,反而對她很是疼惜,畢竟一個清清秀秀的小女娃,年紀輕輕就要扛起家中重擔,把自己當男孩子用。
「我听秋月說,你也想讓阿銳上學堂。」蕭老太太口中的秋月就是蕭嬋家隔壁的張嬸子,「今日學堂開門收學生啦,你怎麼還在這里閑晃,不快帶阿銳去佔個位置?人家秋月都帶著小虎早早去了,你也快去吧!」
蕭嬋听得眼楮一亮,「我只知學堂最近要開始上課,沒想到便是今日。謝謝太婆告訴我,我立刻帶阿銳去了!」
蕭老太太呵呵一笑,揮揮布滿皺紋的手道︰「快去快去,听說夫子束修收得不多,不過是意思意思,你應該也能負擔得起的,蕭成走了之後,你這女娃子辛苦了……」
蕭嬋自然沒有閑暇听蕭老太太感慨,真要再說下去可能太陽下山她都沒法子帶蕭銳去學堂,于是她朝蕭老太太再道了聲謝,急急忙忙拉著弟弟沖回家。
進了院子先將弟弟趕回房間,讓他自個兒換上那套長衫,她去灶房提了籃子,放入一條臘肉,一壺自家釀的酒,還有一袋精米,最後又把家里所有的銀子都帶在身上——這些都是她去鎮上打听過拜師需要的束修,光那袋精米就是她省吃儉用了好幾日擠出來的,只怕或有不足,所以才又把銀錢放在身上。
姊弟倆準備好了,匆匆忙忙的朝學堂的方向去了。
待兩人來到黃家老宅,外頭不說人山人海,也是十分熱鬧,不少村子里的孩子在屋外跑來跑去,嘻笑玩鬧,村人們有的站在門邊指指點點,有的大喊大叫制止自家孩子,但大多笑意盈盈,喜不自勝。
黃家老宅外站著一名小廝,看起來也是知書達禮,見到蕭嬋姊弟倆便知也是要入學的,于是朝著蕭嬋說︰「這位姑娘,只要是本村的孩子都能入學,所以孩子就不用進了,請家長直接入內登記便是。」
蕭嬋聞言看了看滿院子瘋跑的孩子,頓覺這樣的安排好有道理,便低聲讓蕭銳在外頭等著,自個兒踏入了大門。
一進門,便有另一個小廝引著她進入正堂,只見正堂內一名男子端坐著,低頭認真的不知在案前寫些什麼。
蕭嬋走了過去,不知為什麼有些緊張,「那個……夫子,我、我是替我弟弟來報名上學堂的……」
案前男子便是洛世瑾,這種瑣碎的事原不必他處理,但他覺得應該讓家長見見學堂山長,所以便親自坐鎮,待蕭嬋一開口,他聞聲不由手里一頓,總覺得這聲音極耳熟,一抬眼果然是蕭家腳店那粗魯的女子!
而蕭嬋終于見到了弟弟心心念念的夫子,當下心都涼了半截,她怎麼想都想不到自己運氣能背到這種程度,最近得罪的除了汪家,也不過就一個散財公子,偏偏散財公子竟然就是學堂的先生,這會兒她真覺得弟弟的求學之路有點懸了。
不過她還是硬著頭皮道︰「那個……夫子,我姓蕭,我是替我弟弟蕭銳來報名上學堂的。」
這村子有不少人都姓蕭,洛世瑾倒不在意她說的是什麼名字,只是表情冷淡地道︰「你家的孩子,我的學堂不收。」
這個回應比起蕭嬋與人打架時頭上挨一記都還要難過許多,她急急回道︰「可是……可是外頭的小廝說本村的孩子都可以報名的!」
「確實如此。」洛世瑾看著她,突然露出一個意味深遠的笑。「但你例外。」
蕭嬋明白了,他這是報那日她送旁人酒卻賣了他五百文的仇呢!
若換成另一個人、另一個情況,她可能直接動拳頭了,可是偏偏這人是夫子、這里是學堂,蕭銳以後可能還要在這里混的,她不能沖動。
本就是從貧困之中掙扎出一條生路的,蕭嬋很明白什麼是能屈能伸,于是她露出一臉愧疚,認錯道︰「夫子,以前是我……態度不佳,我在這里向您道歉了,希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讓我家弟弟入學吧,他真的很想念書的!」
洛世瑾有一瞬間的遲疑,不過想到這女子過去張揚的態度,就怕她前恭後倨,便再一次想確認她的悔意,「所以你承認自己惡意抬價賣酒水?」
蕭嬋原本還低頭裝誠懇的,猛地又將頭一抬,「我沒有!我的酒本就值那個價!」
洛世瑾臉色一沉,「知錯不改,冥頑不靈,可知你家的孩子品性如何,恕我教不起了。」
蕭嬋急了,「不是說做夫子的人要那啥……有教什麼無類嗎?別人家的孩子都收了就我家不收,夫子怎麼可以這樣差別待遇?阿銳和我不一樣的!要不夫子你見見他,見過他之後,你定然會想收他的!」
「我不必見他,見你就知道沒有收的必要。」他可不想收一個大麻煩,日後若是他教她家孩子時嚴厲了些,這女人就要打上門怎麼辦,簡直後患無窮。
蕭嬋整個背脊都麻痹了,她無法想像如果阿銳知道自己不能入學,是因為姊姊得罪過夫子,那他會有多麼難過,又會如何看待她這個姊姊?
她替阿銳裁衣時、她將筆墨紙硯拿給他時,還有訂做的書箱送來時,蕭銳那喜悅得幾乎要發光的面容,現在都像一面鏡子,映照著她的無地自容。
「夫子,我……你到底要如何才能原諒我呢?要不我把你給過我的銀子都還你?還是你要我跪下、要我磕頭?要不你揍我吧!我保證不會反抗,只要你讓我弟弟來讀書。」蕭嬋難得鼻頭都有些酸了,但她從很小就知道,哭是不能解決問題的,所以她硬生生忍住,膝蓋一彎竟真的要跪下。
「慢著!」對方能做到這地步,洛世瑾驚訝了,也有點改觀,不過他仍是不願意跟蕭嬋多打交道。「你不必跪我,也不必磕頭,我又不是收你當弟子,你也不是我的奴僕。」
然而她的態度讓他明白,若是堅持不收她弟弟,只怕她會一直糾纏下去,于是他決定換一個法子。
「你要我收你弟弟,也不是沒有其他辦法。」他突然改口。
「什麼辦法?」就算要她上刀山下油鍋,她都不會眨一下眼。
「我母親最近身體不適,需要大補的藥材,比如靈芝、人蔘或何首烏等等,還得上了年分的才有效。」洛世瑾說話的同時,眼底幾不可見的閃過一絲精光。「你若是能得到其中一種,我便收你弟弟入學,你甚至不必再交其他束修。」
他不否認自己就是刁難她,依她家境應是買不起這等名貴藥材,就算買得起,鎮上也根本買不到,到縣城里要尋只怕也不容易,找不到藥材自然就會斷了到他這里上學的念頭。
而如果她有能力買這些藥,自也可以讓孩子到鎮上的學堂讀書,所以洛世瑾糊弄起她來一點也不心虛。
何首烏是什麼蕭嬋不知道,但人蔘與靈芝她是听過的,光是想像那價值,她就禁不住心里一陣陣的寒。
不過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她吃過的苦還少嗎?如果可以讓弟弟入學,那麼無論這事有多難,她也要想辦法辦到。
于是蕭嬋不再糾纏,退了一步向洛世瑾鞠躬,嚴肅地道︰「夫子放心,我定將藥材尋來,希望到時候夫子能履行承諾。」
☆☆☆
五日後,泉水村位于黃家老宅的學堂正式開學,村子里六歲以上的孩童幾乎來得七七八八。
這是第一日上課,自然是由洛世瑾親自授課,先讓孩子知道這學堂里最有權威的人是誰,而後還要說些勉勵的話語,提醒這些孩子來學堂的目的是什麼。
「若能考試及第,改換門庭,自是最好不過,但人生在世,最重要的還是明事理、懂是非……」說到這里,洛世瑾頓了一下,又仔細的環視了一遍所有的孩子。
沒有,沒有蹲在學堂門口那個目光澄澈、特地來向他學字,殷殷期盼要來上學的孩童。
洛世瑾不免有些失望,他如今和屋子里這些孩子鼓勵宣導的話,還是那個孩子無意間提醒他的,那孩子怎麼沒來呢?
他早知道來學堂的孩子良莠不齊,可眼見孩子們有的衣上還沾著泥,有的流著鼻涕,有的昏昏欲睡,有的還和隔壁學子打打鬧鬧,他忍不住又回想起那名想念書的孩子端正有禮的態度以及身上那襲潔淨的長衫,不由又在內心喟嘆。
是他家有什麼困難嗎?或是他錯過了學堂招生的日期?無論如何,洛世瑾覺得自己有必要弄個清楚。
在啟蒙階段,學堂只上課半天,下午就讓學童們回家,或是復習或是游玩,免得讓孩子對讀書產生反感。于是在第一日的學習結束後,待所有孩子都回家了,洛世瑾和黃氏說明了自己期待的孩童未出現一事便親自尋到了村長家。
村長是知道洛世瑾很有些本領的,不僅僅有功名,只怕還當過京官,如今紆尊降貴前來,不由客氣起來,連聲詢問是不是村里的孩子給他造成什麼麻煩?
「麻煩倒不至于,就是有些孩子顯然無心向學,在課堂上或是打瞌睡或是嬉鬧,反倒影響了其他學生。不過這才第一天,孩子們還需要教導適應,所以無妨,等晚輩觀察幾日再說。」之後若是當真不想讀書也沒有天賦,他不介意與他們的父母談談,還是早早讓孩子退學去學些其他的手藝,免得浪費時間。「但晚輩今日前來,卻不是為了這個。」
村長奇怪道︰「不知夫子還有什麼指教?」
「指教不敢,晚輩想向村長打听一名孩童。」洛世瑾形容起蕭銳的形貌,先用手比了一個高度,才繼續說下去,「那孩子長這麼高,很瘦,約莫七、八歲,眼楮明亮有神,生得眉清目秀,說話也算條理分明,遠超過同年紀的孩子。他說他姓蕭,家中親人不明,只听他提起過姊姊,似乎是姊姊教養他長大的……」
村長恍然,「我知道了,夫子說的是蕭銳吧?」
洛世瑾得到線索,也有些振奮,「他叫蕭銳嗎?」
「由姊姊教養長大的孩子,在本村也不過就蕭銳一個啊!」村長笑道︰「尤其他符合了夫子說的所有特征,七八歲,很瘦,眼神明亮又很會說話,看起來很是機靈對吧?他家就住在靠山邊,往古井那頭去。」
想著那孩子每次離去的方向,洛世瑾點點頭,心想那孩子必然是蕭銳無疑了。
「蕭銳怎麼了?那孩子挺乖巧的,應該不會在學堂里惹事吧?」村長憂心忡忡地問。
「並非如此,而是蕭銳一心向學,他答應過我會來上課,但今日開學我卻沒見到他。」洛世瑾說道。
村長老眉微攏,整張臉都跟著皺了起來,「不可能啊?那孩子一心一意的想上學堂,他姊姊也拼了命賺錢供他,那日我還遇到鎮上木匠送書箱來呢!」
「是否蕭銳的家里發生了什麼變故?」洛世瑾不禁問,如果真的家境貧困到連束修都交不出來,他願意免了蕭銳的束修。
村長也有類似的猜測,便有些為難的看向了洛世瑾,「夫子啊!蕭銳家的處境當真可憐,蕭銳一出生就沒了母親,而他父親在妻子死了之後便離家說要去賺錢,迄今都沒有回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把他跟他姊姊扔給了爺爺,而他們的爺爺也在幾個月前過世。
「那爺爺蕭成是個不管事的,還重男輕女,成天鑽研著釀酒也沒見他釀出朵花來,家計全落在了大了蕭銳十歲的蕭嬋身上。從她父親離開那時起,她就需要到鎮上討生活,什麼髒的苦的活兒都干,賺到的錢全用來養她爺爺和弟弟,還得教養弟弟。」
洛世瑾沒想到蕭家是這番光景,內心惻然。
村長越說越是嘆息連連,「蕭嬋生得好,曾有人想將她騙到青樓里,或是賣了她,所以她從那時起就穿著她爹的舊衣服,再也不打扮,把自己弄得像個假小子似的,還學了一身武藝,否則怕是要被人欺負死……」
听到假小子三個字,而且還有一身武藝,洛世瑾不由聯想到學堂報名那日求他讓弟弟入學差點下跪的女子,頓時有極為不妙的預感。
果然,村長苦著臉說道︰「他們家就剩蕭嬋與蕭銳姊弟兩人了,蕭成死後,蕭嬋咬牙又將她家在河道邊的腳店開了起來,卻不時被鎮上富戶汪家人騷擾,那汪家人也真是可惡,從他們爺爺還在時就想要侵吞蕭家腳店……她一個年輕女孩子還帶個弟弟,要好好生存下來真的很不容易,如果蕭銳是因為付不起束修而不能去上學堂,不知可否由我替他付了?」
洛世瑾臉都青了,所以他回村那日,在蕭家腳店外見到的沖突,並非蕭嬋攔道滋事,而是人家要來搶她的腳店,她在自保?
他突然覺得自己相當可笑、相當愚昧,居然囿于世俗成見,被虛浮的表面蒙騙了。
洛世瑾深吸了口氣才把內心的沖擊壓抑下去,盡量以平穩的口氣對著村長說道︰「束修便不必了,我很欣賞蕭銳那孩子。敢問村長,蕭銳的家位于山邊的哪一戶呢?我想親去拜訪……」
從村長那兒問出了地點,洛世瑾就匆匆趕去。
蕭嬋家並不富裕,但蕭家以前三代同堂,也是有著前庭後院,光房間就有五間,其中一間主臥室還帶耳房,灶房也不小,房舍只是老舊卻並不簡陋,屋外的籬笆爬滿了瓜藤,郁郁蔥蔥,只是如今只住著姊弟兩人,不免還是有些蕭條。
洛世瑾很容易就尋到了蕭家門口,他面色沉沉的看著緊閉的大門,在這鄉下地方,大白天的會把門關起來,本就不是一件尋常的事。
夏日炎炎,就算過了午,吹過來的風都還帶著熱度,但洛世瑾只覺背脊被冷汗浸濕。
穩了穩心情,他抬手敲門,等了一會兒沒得到回應,以為沒人在,正想尋鄰居詢問時,忽然听到屋內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那聲音並不重,應當是個孩子。
隨著腳步聲到來,眼前大門一開,洛世瑾果然見到先前蹲在學堂外的孩子。
蕭銳看都沒看清楚來人便激動地喚了一聲姊姊,要沖上前去抱住,但才踏出門口就發現差點被自己摟住之人穿的是深色長衫,與姊姊的打扮不同,于是停住腳步抬頭一看,發現是自己崇拜的洛夫子,一時之間也不知要說什麼,只呆呆地瞅著,眼眶卻慢慢紅了。
「你叫蕭銳是嗎?」洛世瑾問道。
蕭銳點了點頭,然而隨著他頭低下,淚水落在了塵土上,「是的夫子,我叫蕭銳。對不起夫子,我沒有去上學。」
听他聲音委屈巴巴的,小手也直絞著衣服下襪,洛世瑾有些心疼,模了模他的頭,「男兒有淚不輕彈,你且說說為什麼沒有來上學。」
蕭銳吸了吸鼻子,又用袖子抹了把臉,好不容易把那股想哭的止住了,才支支吾吾道︰「我、我家付不起束修……」
洛世瑾閉眼長嘆,果然是因為他為難了那女子。
「你請你姊姊出來,我與她說個明白。」
這次是自己做錯了事,姿態低點也無妨,即便換成那女子得理不饒人,他也要忍住不能動氣,還要說之以理,動之以情,寧可不收束修也要讓蕭銳入學,蕭銳是個好苗子,不讀書太可惜了,不能因為大人的恩怨扼殺了孩子的前程。
詎料,蕭銳不若他所想的回頭去找人,而是忍不住又落了淚,哽咽地道︰「夫子……我不想讀書了,以後也不去了……」
洛世瑾臉色微變,沉聲道︰「為什麼?」
蕭銳哭哭啼啼地道︰「因為夫子要的束修,什麼藥材的,鎮上沒有賣,姊姊就到山里去找,她已經去三天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他也知道一直哭不好,姊姊最討厭他哭,曾念過哭也不能解決問題,可是他忍不住啊!蕭銳又想哭,又想忍,哽咽著幾乎連話都說不好,「山里很危險,村長說過有狼和老虎會吃人,讓我們都不要進、進深山的……可是姊姊說那些藥材只有深山里才有,她有武藝不必為她擔心,但她是為了要讓我上學才去的……如果姊姊被老虎吃了,那我、那我怎麼辦……夫子,我不去讀書了,姊姊也不用冒著生命危險去尋藥材了……」
說到最後,蕭銳還是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隨著他的哭聲,洛世瑾的神情變得凝重,心中一顆大石幾乎壓得他透不過氣。
難怪母親常說他自命清高,自以為看透許多人事物,實際上卻是狹隘有偏見,眼下連他都無法否認,自己簡直就是剛愎自用,不知所謂!
當時他明明只要多問蕭嬋幾句就不會造成今日糟糕的情況,他偏偏為了一點小怨,就完全否定了她這個人以及與她相關的一切,因為她奚落過他,所以他也要奚落回去。
對一個已經站在懸崖邊的苦命家庭,他無疑是助紂為虐地推了一把,也不知道那深入山林的蕭嬋有沒有命回來。
沒想到他洛世瑾還有如此愚蠢的一日,過去他有多麼欣賞蕭銳那心性過人、思想通透的姊姊,如今他的臉就被自己打得有多腫。
要是因為他的刁難,讓蕭嬋有了什麼意外,他該如何面對一心信任他、敬愛他的蕭銳?
蕭家已經家破人亡,剩下兩姊弟,他還來雪上加霜,萬一最後只剩蕭銳一根獨苗,莫說他無法對蕭家甚至村長交代,他自己的良心也過不去,再不配為人師表。
于是,洛世瑾牽起蕭銳,順手關上了蕭家大門。
「夫子要帶我去哪里?」蕭銳還抽噎著,不解地看著他。
洛世瑾把心一橫,咬牙道︰「這件事其咎在我,我帶你去尋村長,召集村里的人一起進山尋你姊姊,保證一定把你姊姊找回來!」
☆☆☆
「什麼?你們說蕭嬋進山了?」
村長一把年紀了,還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嚇得洛世瑾與蕭銳連忙扶住他。
「這丫頭怎麼這麼胡鬧呢?我跟大家說過多少次山里有猛獸,村子里都有幾個人被咬死了,偏偏她仗著自己有武藝居然往里頭闖……唉!」村長忍不住叨念起來。
洛世瑾听得心頭沉重,這明明不完全是蕭嬋的錯。
他不禁說︰「村長,真要說起來,這件事晚輩也有責任……」
「無論如何,她應該知道進山的危險,就算不顧自己的安危,也要替阿銳想想!」村長是個明理的,覺得無論洛世瑾如何苛求,甚或蕭嬋家如何窮困,她都不該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所以揮了揮手止住了洛世瑾的話,轉頭問蕭銳,「你姊進山多久了?」
蕭銳眼楮都還是紅的,「已經三天了。」
村長差點噴出一口老血,「失蹤三天了怎麼現在才說?那還等什麼?把我那面銅鑼捎帶著,咱們去召集村民找人了!」
村長領著兩人來到了村里的廣場,這里位于東西村之間,是大家用來曬谷子的,他用力的敲響銅鑼,不多時村民便三三兩兩的跑來,有的衣服都沒穿好、一頭亂發,像是午憩被打擾了,有的手里還拿著筷子,許是飯吃到一半便扔了碗跑來。
見來的人差不多了,村長便說明了召集眾人的用意。
一听到蕭嬋進山了,東村的人都相當擔憂,他們不知蕭嬋是為了尋藥材,但他們認識的她是懂事且堅韌的,紛紛猜測她是不是被生活逼到盡頭了才會想著進山打獵什麼的?
然而西村便不同了,為蕭嬋感到著急的只有寥寥幾戶,大多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顯然是要他們幫忙進山找人可以,但絕不可能盡多大的心力,尤其是與趙家交好那幾家甚至冷嗤了一聲,隨著趙家冷嘲熱諷,落井下石起來。
「哎喲!蕭家那丫頭比個男人都厲害,一個打十個的,哪里需要人去找?」
「就是,山里多危險啊,別到時候人沒找著,還把我們賠進去,我可不干這麼蠢的事。」
「夠了!」村長皺眉伸手止住那些人的議論,嚴肅說︰「今天召集大家,是希望大家一起上山找找,人多力量大,山里就算有些什麼猛獸也不敢太靠近。不想去的也不勉強,不過你們得想想,今天你們不願意幫助別人,改日你們有了困難,別人會不會願意幫助你。」
他這番話到底起了點作用,召集來的人群里,老弱婦孺全被趕了回去,包括年幼的蕭銳;獨子或是家中支柱的也勸回,只留下幾個身手好的男子,七成是東村的壯丁,三成是西村來的,約莫有二十幾人。
一行人浩浩蕩蕩的進山了,泉水村往山上的路只有一條,從古井旁邊的山道上去,通到半山的宗族墳地,之後就是一片密林。
通常村民到林子外就不會再深入了,就算以前山頂的大壕需要人做工時,大家都是寧可下山到鎮子里,再從山另一頭的緩坡上去。
可是這一回為了搶時間,大伙兒還是決定走這條路,因為據蕭銳所說,蕭嬋就是從村子里這條路上山的,然而再也沒有回來。
來到了墳地,因著天還大亮,倒是沒有陰森森的感覺,反倒是墳地再上去的山林,遠遠望去一片黑壓壓的,都不知道里面會有什麼東西,有些硬著頭皮上山的村民當即就怕了。
「那個……這林子太茂密了,連條路都沒有,還黑漆漆的,真的要進去嗎?」有個西村的村民遲疑的道。
「是啊!你們看這林子,白天就暗成這樣,路都看不清了,蕭嬋真有那麼傻會從這里進山?說不定是蕭銳那小子糊弄大家,他姊姊根本是去鎮上玩兒了吧?」
這番沒有根據的話,居然還有幾個人附和。
村長氣得胡子都要翹起來,指著他們罵道︰「在山下時也沒有人逼著你們來,不想進山就回村子里去,別胡說八道影響別人!」
那幾個說閑話的訥訥然閉上了嘴,其中有兩個來自西村的人冷哼一聲,當真拿著自己帶來的家伙掉頭走向了回村的路。
村長搖了搖頭,這東西村的齟齬一天不解決,泉水村就永遠不會團結,這樣人心四散、自私自利,誰也別想過好日子。
「你們還有誰要走的,現在就可以走了!」村長對著剩下的人說道。
剩下的大多是東村的,對于蕭嬋只有憐惜與同情,至于西村留下那幾個,也算是與東村這里比較親近的,雖說對于進山找人是有點怕,卻也沒有退縮,扛著自家帶來的鋤頭木棍等,就準備入山。
只是山野茫茫,該往哪個方向去?
就在眾人一籌莫展時,洛世瑾突然指著一個方向說︰「蕭嬋應該是往那個地方去了。」
迎視著大伙兒納悶的目光,他進一步解釋道︰「你們仔細看,那方向的枝葉有折斷的痕跡,落葉也比其他地方顯得青綠,顯然蕭嬋是跨越那個矮樹叢進山的。」
他說得很有道理,于是大家也不浪費時間,直接伐了那個矮樹叢,進了枝葉遮天蔽日的山林里。
「蕭嬋似乎有所準備,穿的不是一般的布鞋,而是用木頭加厚過的鞋子。」一路上,洛世瑾留意著任何她留下的痕跡,指著地上不太明顯的腳印。「她也帶了柴刀,這里的樹枝有砍伐過的痕跡,看那刀勢還有足尖的方向,她應是往東南而去。」
他的分析令眾人听得心服口服,但一說到方位,所有人都懵了。
「洛夫子啊,東南是哪里?」村長不好意思地問,這林子四面八方看起來都一樣啊!
洛世瑾指了指一棵被伐過的老樹樁,上頭年輪還清晰可見,「可以看樹樁,年輪寬部為南,窄部為北。若是沒有樹樁,可以找一棵樹,枝葉繁茂者為南,稀疏則為北。再不然還可以看岩石,本村鄰近水道,光滑干燥的一面為南,布滿青苔那一面為北。日後若大家在山林里迷路了,也可以用這些方式辨認方位。」
村民們頻頻點頭,夫子不愧是夫子,博學多聞,讓他們也學到不少。
大家開始前行,一路上洛世瑾並未見到什麼野獸留下的痕跡,略松了口氣,而走著走著,他發現蕭嬋每過一段路就會在樹枝上綁一段布條,這不僅方便了村民們前進,也可確認她不是盲目地往山林里鑽,讓大家找到她的信心增加不少。
不過隨著在山中行走的時間越長,大伙兒默默讓洛世瑾走在了前頭,除了兩個負責開路的村民,基本上洛世瑾就是指引方向的明燈,指哪走哪,村民對他已是心服口服。
然而走在最前頭,便也最勞累,洛世瑾一身長衫已沾了泥,衣服也被叢生的雜草樹枝割了幾道口子,里衣因為汗水緊貼身上,弄得很不舒服,原本整齊的頭發也被勾得凌亂,撲頭都不知掉在了哪里。
最慘的還是雙腳,那雙千層底的綢布鞋,踩在滿是腐葉積泥的土地上,已經髒得看不出原來是什麼顏色,腳底還隱隱作痛。
可以說眼下是他懂事以來最狼狽的時候,但他卻無暇顧及自己的苦,二話不說全忍下了——這點苦,蕭嬋一個女人都受得了,沒道理他受不得,何況可能是繃緊心神專注尋人,他並不覺得有多勞累。
不過村民們可不知洛世瑾的想法,他們對讀書人也有先入為主的觀念,就是弱不禁風,所以看著洛世瑾一馬當先,有些長年下田干活的村民都在喊累喘氣了,他愣是一聲不吭,只覺得這份體力及耐性令眾人刮目相看。
等走了接近兩個時辰,來到一處相對空曠的林地,村長突然叫了停。
「洛夫子,我們不能再找下去,天就要黑了,若再不回頭,只怕會困在山上。」村長憂心忡忡地道。
此時的洛世瑾臉色極為難看,卻是因為憂慮。
山里處處有林蔭,比外頭陽光直射要涼快些,但洛世瑾還是覺得自己爬山爬得喉頭生煙,只是表面不顯。
村人將水囊遞給他,他不客氣的接過,往干渴的喉頭里猛灌,水沿著他下巴的線條流下沾濕了領口,他卻一點也不在意,放下水囊後,他隨便用袖子一抹濕了一半的臉——這約莫是他懂事以來,做過最粗魯隨興的動作。
喝了水他也終于恢復些氣力,不顧髒污整個背靠在一棵大樹上,斷然說道︰「這事也算我惹出來的……你們下山吧,到這里也夠了,我留下來繼續找。」
「那怎麼可以?」不僅村長這麼說,其余村民也嚷嚷了起來。
「洛夫子手無縛雞之力,我們怎麼放心讓你留在這里?」
「是啊!夫子你和我們一起下山,咱們明天天亮再來找吧!」
洛世瑾听得哭笑不得,心里卻很是熨貼,自己來到泉水村也才多久,居然能讓村民如此愛護,著實受之有愧。
其實他雖非虎背熊腰的練家子,以前在國子監也是學過君子六藝的,射御兩項都得到不錯的成績,要真是無縛雞之力,如何能和他們一起一口氣爬了大半座山還不落在後頭的?
「不,我能留下的。」洛世瑾其實很想一坐下,但他知道不能坐,此時一坐肯定就站不起來了。
每個人都可以喊累,就他不可以!
于是他重新挺直了背,拖著沉重的腳步往一個方向走了幾步,那里的樹林比起這里又更濃密,看起來黑黝黝的。
「蕭嬋是上山來尋東西的,而我們是馬不停蹄的走,我依照她曾過夜之處留下來的痕跡估算過她行路的速度,她現在應當離這里不遠了。」
若是她人還在的話……洛世瑾在心中沉重地加了這麼一句。
村民們還在遲疑,洛世瑾面向的那片密林里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雖然不大聲,但在這安靜的環境里卻很明顯。
洛世瑾打從听說蕭嬋失蹤就一直好似被沉重大石壓著的心,這會兒狠狠跳了起來,他的手甚至微微的顫著。
大伙兒都聚精會神地注視那個發出動靜的地方,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
一會兒工夫,林子里鑽出了一顆頭,而後是拄著木棍的縴瘦身軀。
看著她,每個人的心都狠狠跳了一下,接著異口同聲地喚道︰「蕭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