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日,溫炫已經能下床了,顧晏然的腿傷也養得差不多,走路看不出絲毫跛態,甚至可以說健步如飛。
連過來復診的大夫都對他恢復的進度嘖嘖稱奇,贊他天生就是練武的好苗子,怪不得能練得體魄如此強健,一身肌肉勻稱。
大夫的評語讓溫炫對顧晏然越發崇拜了,纏著想拜他為師,讓他教自己習武,顧晏然雖沒理會,卻還是應允教他一套五禽戲。
這日早晨,一大一小便在這農家後院練起來。
相傳這五禽戲乃是神醫華佗所發明的一套健身功法,分為虎戲、鹿戲、熊戲、猿戲、鳥戲五種,模仿此五禽的肢體動作,配合呼吸吐納,亦有氣息調理之效。
這一系列的動作並不難,動中求靜,剛柔並濟,但一整套不停歇地做下來也頗耗費精力,至少溫炫這個體弱多病的才做了不到半套就覺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
顧晏然頗為嫌棄。「你這身體也太弱了!」
溫炫小臉揪成苦瓜。「師父,我能不能休息一下?」
「誰說你可以叫我師父了?我可沒你這麼不中用的徒弟!」顧晏然手上拿著一根燒火棍,只要一見少年動作不標準,立刻上前敲打一番。
「痛、痛啊!」溫炫哀叫閃躲著。
「叫什麼?繼續!」
溫炫爭取不到同情,只好苦著臉繼續,這一刻他好後悔,作什麼江湖大俠的英雄夢呢,明知道自己就不是那塊料,何必如此自討苦吃。
顧晏然一面盯著溫炫做五禽戲,指導他呼吸吐納,一面听著自灶間那頭傳來的動靜。
溫歲歲正和王大嬸學燒火做飯,似乎也和她弟弟一般遭遇到不小的困難,不時會听見她懊惱的驚呼,以及王大嬸爽朗的笑聲。
「姑娘,我看你實在不在行,還是別忙活了。」
「不行!不就是燒點柴火嗎?我就不相信我學不成……嬸子,你別笑我了,你來瞧瞧,我這樣往里頭吹對不對?」
「哎呀!你可小心點!」
隨著王大嬸這聲驚喊,一陣激烈的嗆咳聲響起,顧晏然幾乎能想見溫歲歲被煙嗆到,滿臉是灰的狼狽模樣。
「這下可真成了只小花貓了。」王大嬸調侃地笑道。
可溫歲歲似乎不以為忤,反而像是惡作劇似的學起貓叫聲,長長地喵了一聲,尾韻還百轉千回。
王大嬸更樂了,笑得合不攏嘴,溫歲歲自己也笑了,笑聲如夏日掛在屋檐邊的風鈴,清脆悅耳。
顧晏然听著兩人歡快的笑聲,瞬間竟有股沖動,想進灶間里看看那只滿臉煙灰的小花貓是如何嬌俏可愛。
他心神不由得有些恍惚,探手入懷,取出一張折好的當票,思緒如潮水般起伏。
那日她從那條林間小徑黯然離去後,他一個人走向小徑另一頭的出口,正好遇見搭了牛車回村的王大嬸。
王大嬸采買了不少糧食和日常用品,背窶裝得滿滿的,手上還提著兩大袋,顧晏然便主動上前替她拿東西,兩人一路回來,王大嬸跟他叨念了不少事——
「嬸子不曉得你和溫姑娘是什麼關系,那丫頭只說你是遠房的族兄,路上遇了難,幸好得你相救,不過照嬸子看啊,這究竟是誰救誰還真不好說……」
「那天晚上,溫姑娘可真是拼了小命才找到我和老頭子住的破房子求救,你是沒瞧見,她當時雙手和腳底都磨破了,也不曉得跌了幾次,全身都是瘀青,嬸子替她換衣服的時候都不忍心看了,好端端一個姑娘家,細皮女敕肉的,這是遭了什麼罪啊!」
王大嬸邊說邊搖頭,連連嘆息。
「那天她就跪在屋前,摘了一條紅珊瑚手串,求我和老頭子去溪邊救人,我見她痛得都快暈了,讓她待在屋里休息,她不肯,非跟著我和老頭子一起去,要親眼看見我們把人帶回去才安心……可憐嗔!」
顧晏然听了只覺得胸臆橫堵著,滋味難辨。
「王嬸,那條紅珊瑚手串,如今可還在?」
「唉,我當時也不想收,可我和老頭子這個家你也瞧見了,我們老倆口也就是靠著女兒女婿接濟才勉強過活,那晚把你們安頓好,隔天一早老頭子就把手串拿去鎮上當鋪當了,這才請來的大夫……」
顧晏然盯著手上的當票。
這當票是他私下向王老漢要來的,想著自己總不能讓她白白當了手串,听王大嬸說這還是她親娘留給她的遺物呢,總不能讓她心里有了遺憾。
最重要的是他想向她道歉,雖然不明白自己的歉意從何而來,但這兩日他一直記得她在那條鄉間小徑離去時的背影帶著些許惆悵,些許寥落,彷佛一個被抽取了靈魂的女圭女圭,不復平日嬌俏的神氣。
顧晏然,我真拿你沒辦法啊,你可不可以……莫要再這麼弩扭了?你心里有個人也好,討厭我也好,我只希望你快快樂樂的,莫要總是板著臉,偶爾……也笑一笑。
那日,她那嘆息般的感嘆幾番在他心間回蕩,那樣深切的憐惜與愛意他擔當不起。
歲歲……他在心里悄悄地喚著這個名字。
明明知曉她不可能是他忘不了的那個女子,但不知為何,溫歲歲的一顰一笑,那些不該對他說的、淘氣的、賴皮的、撒嬌的言語,總令他聯想起已然不在人世的那個人,她怎麼能也是歲歲……
「師父,你在想什麼呢?」
顧晏然一驚,倏然回過神,這才察覺溫炫不知何時已經停下動作,正一邊用衣袖擦著滿頭大汗,一邊好奇地瞅著他。
他霎時有些不自在,臉色一沉。「我讓你休息了嗎?」
溫炫愣了愣,心中暗叫不妙,刻意裝傻,討好地笑道︰「師父啊,我剛做完鹿戲了,你不覺得我做得挺好的嗎?我姊說了,做什麼事都得循序漸進,今日我學了虎戲、鹿戲,明日再繼續學熊戲、猿戲、鳥戲,所謂貪多嚼不爛,總得給我時間讓我好好消化消化,您說是不是?」
這熊孩子,嘴上一套一套的,還真能說,跟他姊一個樣。顧晏然又好氣又好笑,面上卻仍板著臉。「我說了,不準叫師父。」
「那我還是叫你大叔?不不不,大叔不好,我姊說把你叫老了……顧大哥!」
溫炫精神飽滿地喚了一聲,笑嘻嘻的,眼眸亮閃閃的,相當的自來熟,教顧晏然都不好擺臉色給他看了。
「你既然知曉貪多嚼不爛,那好,等會兒用過早膳,你把虎戲、鹿戲再重新做上幾遍。」
「嗖?」溫炫傻眼。「還得再做上幾遍?」
「你不是說了,得讓你好好消化消化,不多做幾遍要如何消化?」
「師父……不是,顧大哥啊!」溫炫夸張地感嘆著,拉著顧晏然臂膀就往他身上蹭,像只毛茸茸的傻狗似的撒著嬌。
這一幕可把從灶間走出來的溫歲歲給看樂了,噗嗤一笑。
听見她的笑聲,顧晏然一震,慌忙抽回自己的手臂,順便將溫炫的「狗頭」推到一旁,臉上的神情帶著幾分微窘。
溫歲歲假裝沒注意到他的尷尬,只是對溫炫微微一笑。「阿炫,可以吃飯了,順便把你的顧大哥也叫過來一起吃吧。」
語落,溫歲歲轉身便回灶間,看都沒多看顧晏然一眼,後者杵在原地,神色不由得一這兩日她待他的態度一直淡淡的,許是表白被他所拒,她便識相地不再試圖親近他,也不再對他說那些熱情大膽又令人費解的話了。
但為什麼,他並沒有松了口氣的感覺,一顆心反而更像被某種絲線高高懸著,不得安穩。
顧晏然不禁有些懊惱,彷佛就是從遇見她開始,他沉寂的情緒再度有了波動,分明該冷然以對,卻總是被莫名拉扯著。
「顧大哥,我們吃飯去,我肚子好餓了!」
見他愣在原地不動,溫炫主動過來拉他,兩人進了堂屋,未及在餐桌前坐下,就听見外頭傳來一道響亮的大嗓門。
「王老漢,你在家吧?有人來找你家的客人了!」
顧晏然聞言一凜,與一旁的溫歲歲交換一眼,兩人隨著王老漢夫婦出門,一個發鬢蒼蒼的老者拄著拐杖,領著一個身材粗壯的漢子走進院子里。
張大壯一見顧晏然登時淚流滿面,奔上前就將顧晏然整個人攬住,激動地大力拍他背」脊,差點沒把他拍得吐出血來。
「頭兒,我總算找到你了!」
☆☆☆
王老漢屋前有一棵老槐樹,樹齡超過百年,生得枝葉繁茂,秋季葉片漸層染黃,別有一番意趣。
樹下,王老漢擺了個木桌並幾張木頭椅凳,如今顧晏然幾人都坐在樹下,听著張大壯訴說別後遭遇。
原來那日張大壯擺月兌了幾個糾纏不休的黑衣人後,趕到懸崖邊時只見顧晏然與溫歲歲姊弟三人已然順著溪流飄走,當下他整個人快抓狂,只想著揮刀就跟那些黑衣人拼命,還是趴在一旁的沉香拉住他才讓他稍微冷靜下來。
「我香姨怎麼了?她可有受傷?」溫歲歲焦急地追問。
張大壯搖頭。「倒是沒受什麼傷,她見我站在懸崖邊著急,猜到掉下去的人跟我有關系,便求著我同她一起往下游去尋人,說多個人找便多一分力量,多一些可能性,早日將你何救回來。」
「姊姊,香姨沒事,太好了。」溫炫欣喜地拉住姊姊的手。
溫歲歲也松了口氣,又關切地問︰「那我家的老僕徐管家還有那位車夫鄧叔呢?張大哥可有見到他們?」
「他們兩個也沒事,只是受了些驚嚇,我讓姓鄧的車夫先回通州去了,至于徐管家,他手臂受了傷,不便跟著我們奔波,你們香姨便拜托他先去清河縣向溫大人報信,之後我在鏢局雇了幾個護衛,你們香姨便隨同一起沿路找人。」
「那香姨人呢?怎麼沒和你一塊兒過來?」
「她身子弱了些,這幾日我們一群人幾乎不眠不休,她一時不慎染上了風寒,我見她實在受不住,就把她留在附近春溪縣的醫館養病了。」
「香姨生病了?」溫炫大驚。
見姊弟倆著急起來,張大壯連忙安慰。「你們姊弟倆莫擔心,不是什麼大病,就是水土不服而已,大夫開了藥,說是休養幾天就好了。」
那就好。溫歲歲神色一松,安撫地拍了拍溫炫的手。
張大壯又繼續說他沿途尋人的經歷,一個一個城鎮、一個一個村落地打探消息,好不容易來到離此處最近的景和鎮,在鎮上最大的酒樓歇腳時,酒樓掌櫃忽然拿著一幅畫像來和他說話,問他是否就是畫像上的人。
張大壯望向顧晏然。「頭兒,那幅畫像是你畫的吧?你曉得我會找過來?」
顧晏然頷首。「我知你必然不會放棄尋找我們,就畫了你的畫像,托王老伯帶去鎮上,給那些做生意的店家都看一看,若是遇上了面貌相似的人就幫著問一問。」
張大壯一拍手。「幸虧頭兒留下了線索,否則我怕是找不到這處村落,說不得就錯過了。」
顧晏然沉默片刻,轉了轉手中的茶盞,墨眸淡淡地瞥了溫歲歲一眼。「既然你找了過來,那正好,你去鎮上買一輛馬車,我們明日就啟程,先送溫姑娘姊弟回京……」
溫歲歲急忙打斷。「我們不回京城!」
顧晏然一愣,眼色一沉。「你不回去,難不成還想賴在這兒不走?」
「你和張大哥不是打算去清河縣嗎?我和阿炫也去。」
溫炫一驚,悄悄拉了拉姊姊,低聲說道︰「可是姊姊,爹爹讓我們去京城。」
溫歲歲神情肅然。「那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劉管事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把我們都推了出去,還有那僕婦,分明是嫌我們拖累了他們。」
溫炫回想起當日情形,又是落寞又是氣惱。「大伯父府里的下人都是這種態度,是不是代表他和大伯母其實都不歡迎我們過去?」
溫歲歲輕聲嘆息。「畢竟我們只是旁支的親戚,也就父親以往曾在族學讀書,和大伯父有幾分香火情而已。」
顧晏然在一旁听著姊弟兩人對話,大致也模清了當日的來龍去脈,面色一冷,張大壯更是為姊弟倆忿忿不平。
「那幾個侍郎府的下人心高氣傲得很,尤其那劉管事,眼楮像長在頭頂上,俗話說什麼樣的主人養什麼樣的狗,我瞧你們那位大伯父也不是個心地良善的,不去也好,免得被人當成打秋風的窮親戚,白給你們氣受!」
溫炫心里也不高興,可還是記掛著父親要他們暫住侍郎府的叮嚀︰不禁猶豫地望著自家姊姊。
「可是姊姊,爹說了,這回我們進京是要讓大伯母替你議親……」溫炫話沒說完,手背就被姊姊用力一掐,痛得他差點喘不過氣來。
溫歲歲警告地瞪他一眼,轉頭見張大壯興味盎然地瞧著自己,而顧晏然則是眼神深沉,頓時心慌起來,勉力裝作若無其事地微笑。
「舍弟不曉事,讓兩位見笑了,總之還請兩位壯士讓我們姊弟倆搭個順風車,接了香姨一起去清河縣,到時家父必有謝禮,感激不盡。」說著她盈盈起身,朝兩個男人慎重地行了個福禮。
見她如此婉約有禮,張大壯沒吭聲,只是往顧晏然臉上看過去。
顧晏然不動聲色,深深地凝望溫歲歲好一會兒,才微微頷首。「既然如此,那就一起走吧。」
溫歲歲欣喜不已,一時忘了要對顧晏然冷淡,沖著他就綻開了一朵燦爛無比的笑容,如嬌花盛放,美不勝收。
顧晏然只覺得心韻彷佛漏了一拍,俊眸微斂,默默地喝茶。
☆☆☆
定了出發的時程後,當天下午顧晏然便隨著張大壯去鎮上,兩個男人除了買了輛馬車,還采買了許多布匹首飾、米油糧食等物品回來,這些主要都是要留給王老漢夫婦的,為了感謝他們的救命之恩。
王老漢和王大嬸見其中還有人參、何首烏等昂貴補品,甚至借著要送給他們未出世的孫子孫女,打了好些金項圈、長命鎖、平安牌等等,俱是分量足足的,一看便知道價值不少銀兩。
夫婦倆都是老實人,推辭著不肯收,直說這禮也太重了,還是溫歲歲好說歹說,溫炫也在一旁附和,兩人這才勉強收下了。
當晚,王大嬸宰雞宰鴨,整治了一桌大魚大肉,再讓王老漢抱了一罅酒回來,幾個人暢快淋灕地吃了一頓。
隔天一早,溫歲歲等人與王老漢夫婦辭別。
顧晏然送出一張自己的名帖,讓王老漢夫婦遇到什麼難事或有什麼需要相幫的,只要去到他名下的商鋪,掌櫃的或管事見到他的名帖,自會想法子替他們夫婦周全。
王老漢夫婦拿了名帖,感受到顧晏然的誠意,自是感激不盡。
溫歲歲在一旁看著也頗為感動,這男人外表看著冷,對人對事彷佛都是淡然以對,其實心腸是很好的,重情重義,她一直都知道的。
一陣依依不舍的話別後,溫歲歲攜著弟弟坐上馬車,由顧晏然親自駕車,張大壯騎著馬在一旁跟隨,王老漢夫婦悵然相送。
馬車出了村子,便直接轉往通向鄰近縣城的官道,得先去把在縣城醫館養病的沉香接了,再一同北上往清河縣。
天色晴朗,蔚藍的天空漂浮著朵朵白雲,兩旁林蔭夾道,落葉繽紛,溫歲歲坐在車里,隨著車輪轉動的節奏微微搖晃著,只覺得心情飛揚。
她想起了前世自己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也常常趁著天氣晴好時出游,那時替她駕車的也是顧晏然,她總愛在車上和他斗嘴,有時出了城見四下無人,也會吵著要換她來駕車,往往把他驚得不知所措,只能板著一張臉裝酷。
這一刻,她雀躍的心情彷佛回到了往昔,真想就像前世那樣,溜到車前去鬧他,只可惜此時還跟著兩個程咬金,一個杵在車內,一個在外頭騎著馬,她倒是不好胡來。
溫炫原本雙手巴著窗,看著窗外張大壯騎在馬上悠然自得的模樣,暗暗欣羨著,驀地感覺到背部一陣刺刺癢癢的,回頭一看,只見自家姊姊正目光幽幽地瞅著自己。
他被那意味深刻的眼神看得心頭一顫,連忙將不安分的雙手收回來,端正坐好,一邊訥訥地笑了笑。
「姊姊,你不會又要考我論語吧?我這身子還沒完全養好呢……」這時馬車突然一晃,他連忙順勢裝起來。「哎呀,我頭暈!」
溫歲歲沒好氣地賞弟弟兩枚白眼。「是嗎?原來你頭暈啊,那只能算了,本來還想著要不要趁這個機會讓張大哥帶你一塊兒,學學騎馬。」
溫炫聞言一驚,立馬不裝了,眼眸閃閃發亮。「姊姊,我頭又忽然不暈了,我挺好的,你瞧,我還能在這車里打一套五禽戲給你看呢。」
說著,他就做了個鳥戲展翅飛揚的動作。
溫歲歲強忍笑意。「你頭真的不暈了?」
「不暈了。」
「能打五禽戲了?」
「沒問題!」
「行,既然你精力如此旺盛,也不好讓你光坐在車里傻愣著無所事事,不如姊姊來考你背書吧,你先背一段論語學而篇。」
溫炫聞言,登時目瞪口呆。
說了半天,還是要讀書啊!
溫炫深深覺得上當了,委屈地鼓起臉頰。「姊姊,你耍我玩。」
溫歲歲粲然一笑。「你姊姊我坐在車里無聊,只有你這麼個傻乎乎的傻蛋陪著,不耍你耍誰呢?」
「姊姊!」
姊弟倆在車里斗著嘴,坐在車頭駕車的顧晏然听著,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一絲笑意。
他今天心情也挺好的。
也許是天光太澄澈,也許是周遭的景致太美,也許是這段時日,在一個平凡的農家重新感受到人情的溫暖。
也或許是在他耳邊繚繞的那清脆如風鈴的嬌嗓太好听,讓他的心也跟著馬車行進的韻律晃悠起來。
午後,一行人進了春溪縣城,找了間離城門最近的客棧投宿,先簡單地用了頓遲來的午膳,張大壯便去城東的醫館接人了,溫炫見這客棧對街就有一間香水行,當下便吵著要去見識一番。
「姊姊,我要去!從前在平縣書院時就听同窗說過,那香水行里頭還有人能替你搓背呢,可好玩了!」
溫歲歲听溫炫如此央求,也有些心動。
所謂的香水行其實就是開放給平民百姓的公共浴堂,前屋通常設有茶室,供客人飲茶休息,後屋就是洗浴的所在。
整套服務除了在浴池洗澡之外,還有專人幫忙刮臉、修腳、梳頭、按摩等等,待全身煥然一新後,穿了衣裳還能出來吃幾盞酒,快活似神仙。
溫歲歲正遲疑時,一旁來添茶水的小二殷勤地開了口。
「不瞞幾位客官,我們掌櫃的大哥正是對街那間香水行的老板,凡是在咱們客棧投宿的客人前去消費都能算便宜些,還送一回修腳的服務呢,就是……」小二頓了頓,迅速瞥了溫歲歲一眼,神色不免有些尷尬。「咱們縣的青天大老爺下過令,縣里的香水行只做男客的生意,所以……」
溫歲歲聞言,神色一凝。
其實無須小二提醒她也有所耳聞,即便這香水行早開遍了大齊境內,但其中願意接待女客的仍是少數,大部分地方還是受限于士大夫之見,認為女子不可拋頭露面,何況是去公共澡堂洗浴。
「為什麼你們這邊不做女客的生意?」溫歲歲還未說話,溫炫就搶先替姊姊抱起不平來。「我可是听書院的同窗說了,我們平縣的香水行是有專供女子沐浴的湯池的,男女分浴也就不算壞了規矩,你們縣令大人怎麼就這般冥頑不靈呢?」
「這個……客官請息怒,上頭大人們的思量,咱們小老百姓也不清楚,小的也只是怕這位姑娘萬一白跑了一趟,敗了興致。」小二暗自叫苦,降低了聲調,深怕溫炫這番大肆批評替客棧惹來禍事。
溫炫還想抗議,溫歲歲看出小二的惶恐,輕聲揚嗓。「阿炫,就別為難小二哥了,不去便不去吧,我就留在這里等香姨。」
「可是……」溫炫郁悶不已。
溫歲歲卻是微微一笑,妙目流轉,望向了一旁不發表意見,只是靜靜喝著飯後茶的顧晏然。
顧晏然從來不是個擅長和女子打交道的,可也不知怎地,一看她的眼神,頓時便領會了她的意思。
她這是想讓他領著她弟弟去見識呢,同時也哀怨自己不能去。
溫炫見姊姊視線盯著顧晏然,頓時也恍然大悟,連忙起身朝顧晏然行了個禮。「師父,聖賢有雲『有事,弟子服其勞』,師父給徒兒一個機會孝敬您吧,我來替你搓背,保證讓師父洗澡洗得痛快淋灕。」
顧晏然聞言,眉角微抽。
這鬼靈精!明明是他自己想去玩,倒是說得一副大義凜然。
「我不是你師父。」他再次申明。
「師父指導弟子修練五禽戲,弟子銘感五內。」
意思是你都教我功夫了,那不管,你就是師父了。
溫炫眼巴巴地盯著顧晏然,顧晏然冷冷地回瞪,兩人一陣目光交鋒,看得溫歲歲好笑不已。
她自然是不會拆弟弟的台的,跟著一起對顧晏然盈盈行了個禮。「顧師父,舍弟頑劣,就蒙您費心管教了。」
怎麼連她也叫他師父?
「您是舍弟的師父,自然也當得我敬您一聲師父。」溫歲歲俏皮地眨眨眼,彷佛听見了他暗自的月復誹。
顧晏然可以不理會這對賴皮的姊弟,可不知為何他就是無法狠下心拒絕,或許是因為經過墜崖事故以來的相處,他們之間已有了幾分患難之情。
他收回與溫歲歲相凝的目光,轉向溫炫。「走吧。」
「師父肯帶我去了?」溫炫大喜過望,可轉頭望向姊姊時又不免有幾分歉疚。「姊姊……」
溫歲歲壓下輕微的悵惘。「你和師父好好去玩吧,姊姊先回房了。」
她話說得灑月兌,可轉身往樓上走的背影卻顯出些許不甘與落寞,顧晏然望著,腦海驀地閃過回憶。
多年以前,有個倔強的少女曾向他吐露委屈——
為什麼女兒家不能騎馬,就必須在家里學刺繡?為什麼我的手拿針讀可以,一拿起弓箭,就要听長輩們輪番在我耳邊叨念沐蘭啊,你這不能做,那不能做,沐蘭啊,你可是國公府的嫡女,可莫要失了千金風範……我不想做程沐蘭了,程家的女兒沒有自由,只有這樣那樣的規矩要遵守!
她不想當程家的女兒,可她終究是程家的女兒,最後還是得為了家族循規蹈矩,走上家族長輩為她鋪好的道路。
她的婚姻,她的人生都早已注定,不能也不該有任何變數。
或許並不只有她,或許這世間所有的女子,都不能隨心所欲……
「溫姑娘!」顧晏然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是何來的沖動,讓他出聲喊住了她。
溫歲歲訝然回眸。
顧晏然上前,在她身前停定,微微低頭,凝視著她姣好的面容。「我這幾年四處行商,遇過不少出來開酒樓腳店的女掌櫃,也有女子掌管家族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京城幾家知名的香水行也都很願意接待女客……我相信巾幗不讓須眉,你以為呢?」
顧晏然淡淡一問,點到為止,溫歲歲卻听出了他話里未盡的含意,怔怔地凝望他。
他這意思是安慰她,要她不必灰心喪志吧?他這是對她心疼了、在意了?
如果對她無感,他不會注意到她的情緒,既然他能對她有這樣的關切,就表示她在他心里已經不是個不相干的人了。
他的眼里,開始看見她了。
溫歲歲只覺得心跳怦然加速,幾乎有些控制不住地奔騰著,似乎就要躍出胸口,她忍不住盈盈一笑。
「我也相信。」她直勾勾地望著他,明眸璀璨如星。
顧晏然胸口一震,這才驚覺自己都說了些什麼,霎時有些不自在,略別過眸,避開她過分專注的眸光,從懷里取出一個素色荷包,默默地遞給她。
「這是什麼?」溫歲歲詫異地接過,打開來一看,竟是自己原來戴在手上的那串紅珊瑚手串。
「這手串我分明已經給嬸子了……」她疑惑地望向男人。
他好似更不自在了,略清了清喉嚨。「我昨日拿了當票,去鎮上的當鋪贖回來了……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你好好收著,別再給人了。」
他是為了她,才特意將手串贖回來的。
溫歲歲微笑睇著他,眼波溫柔地蕩漾,像要溢出水來似的。
他倏地一震,不敢再看。「你回房休息吧。」
匆匆落下一句後,他轉向一旁乖乖等著的溫炫,心性調皮的少年早就等不及了,立刻迎上來。
「師父,要去香水行了嗎?」
「嗯。」他微微頷首,率先邁開步履。
溫炫蹦蹦跳跳地跟上,一邊回頭朝溫歲歲歡快地揮手。「姊姊,我跟師父走了啊!」
溫歲歲目送兩人離去,握著紅珊瑚手串,一股融融暖意從掌心緩緩地沁入體內,在心田化成最令人迷醉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