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秧坐在馬車里,看著身旁堆高高的箱籠,皺眉問︰「這是做什麼?」
「全是家里要用的。」
「家里不缺啊。」她已經過慣庶民生活,沒必要拿綾羅綢緞、金銀珠寶來添加。
「很缺的,我買了棉布尿片。」手指在空中虛點,晃過半晌之後指出最實用的那箱。
「你不是托村里嬸嬸們做了?」他笑而不答,眼底全是歡喜,是購物後的滿足。
「你花太多錢了,真的不需要。」越看心越沉,她快欠得他滿坑滿谷。
「我缺的是親人,不是錢。」
「可也沒必要這麼鋪張浪費。」
「東西買下,用不著才浪費,用得上就不算二這些全是日常用品。」
問題是她現在的日常只有一日三餐沒有綢緞珠寶呀,未秧嘆問︰「有沒有听過財不露白?」
「听過。」他拍拍胸口,把里頭的銀票拿出來晃兩晃,又收回去。「藏得好好,沒人看見。」
「裝傻,你明知道我在說什麼。」
「你說……我藏得不好?行,你藏,以後家里的錢夫人來管。」他笑嘻嘻地把銀票往她手中塞去,搖搖空蕩蕩的兩只手。「現在,我沒財可露了。」
未秧與他對看,看著他的眼楮,他是認真的,認真讓她管錢,也認真要她……當他的夫人。
未秧凝眉問︰「你到底是誰?」
「阿書啊?怎就不認得了?」
「你這麼有錢,肯定不是農戶,在大城鎮里有家有房對吧?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待在荒僻小鄉?」
因為荒僻小鄉里有你,他心里想著,嘴上卻說︰「對,我有家有房,但是沒有親人,或者你願意跟我回家。」
「我們——」
「是夫妻。」他截下她的話。
「只是權宜之計。」
「我不認為。」他剛說完,她還來不及爭辯,只听車夫吁一聲,馬車停下。「到家了。」
他微微一笑,抓起布包跳下車,外頭果然有好幾個愛看熱鬧的孩子跟在馬車後頭跑。
鮮少有馬車進村,因此一出現就會引得大人小孩靠上前。
阿書下車,把手上的糕點、糖果遞給阿濤,那是村里的孩子王,也是里正的小孫子,他拿了糖,轉身就分派下去。
他看著漸漸圍攏的村民們說︰「麻煩各位大叔、哥哥們搭把手,把車里的東西搬進屋里。」
林嫂子笑問︰「阿書又給媳婦買東西啦?」
「對,孩子快落地,許多東西得盡快準備起來。」
「你準備得還不夠多?那些生五個孩子都夠用啦。」
「孩子、老婆嘛,本來就是用來寵的。」
這句話讓人酸了牙,這滿村子上下,誰家的孩子老婆是用來寵的?
桂花靜靜地站在人群中,阿濤把糖分給她時,她下意識把糖往嘴里塞,只明明是甜的,她卻覺得苦。
阿書把未秧扶下馬車,車夫和村里的男人們上前幫忙,每從車里抬下一箱,就有人扳著指頭算。
「這得花多少錢啊?」
「肯定不少,難怪阿書他大哥想霸佔家產。」
「魏娘子總算雨過天青,好日子在後頭等著。」
在眾人議論紛紛中,有人不小心手沒抬穩,箱子翻倒落地,里頭的首飾掉落一地。
看著金燦燦的發簪、瓖了珠寶的項鏈手釧,那是平頭百姓一輩子都見不到的好東西,頓時喘息聲、倒抽氣聲頻頻傳出。
「要死了,快撿起來,要是弄壞,把你賣掉都賠不起。」
邱嬸子嗓門一拉,眾人回過神,連忙彎腰把東西歸攏收齊。
桂花一雙眼楮看直了,別說一箱,里面隨便一支都能讓她這輩子吃穿不盡,怎麼有人就是命好?為什麼自己長得這麼美麗,卻只能嫁給泥腿子,當一輩子農婦?
周鏟兒見桂花盯著首飾,眼楮一眨不眨,連呼吸都忘了,突然間覺得自卑,他拉拉她的手,對著她低聲說︰「以後我會好好賺錢,也給你買金簪銀簪、寶石手釧。」桂花回過神,看一眼與自己訂親的男人,心中突然一陣悲涼。
周鏟兒家里有十畝地,在村里算得上富戶了,過去能夠結這門親她倒也心生歡喜,只不過沒有對比就沒傷害,看著阿書少爺給魏娘子置辦的首飾……
唉,落難時期都還這般對待,如果搶回被霸佔的家產,會是怎生光景?驀地,這門讓她感到驕傲的親事變得索然無味,她垮下雙肩,垂頭喪氣轉身往家走去。
看著桂花的背影,周鏟兒有一股不祥的感覺升起,他攏起眉心,慌張不已。
☆☆☆
再看一眼屋里堆得滿滿當當的箱籠,未秧又忍不住嘆氣,越靠近生產就越懶得動,她靠在床側,心里想著該怎麼打理。
阿書倒是不避嫌,進進出出,完全沒把這里當成外男不得進入的女子閨房。
「里正夫人說了,女人坐月子很重要,萬萬不可以操勞,到時孩子跟我睡,我把孩子的尿片衣服搬過去。」
既然要搬過去,干麼先往她屋子抬?未秧滿臉無奈。
他邊說邊打開箱籠,讓她看看里頭的小衣裳。「大嬸做的衣衫針腳太粗糙,咱們不用,留著送給村里嬰兒。這是京城霓彩坊的歐陽師父親手縫制的,瞧瞧這針線,是不是相差很多?」
霓彩坊?那里隨便一套衣服至少要價十兩,可沒听過歐陽師父肯做孩子的衣服啊,敗家……真真是太敗家!
「你看這雙虎頭鞋,做得可精致?」
他得意洋洋地炫耀著,跟十三、四歲的少女炫耀首飾一個樣子。她很想嘲諷他兩句,只是他這麼開心,她不忍心破壞他的興致。
終于炫耀完孩子的部分,他打開其他箱籠,麻油、藥材收到廚房里,那是為坐月子備下的,連熬藥膳的瓶瓶罐罐都打理妥當,汪誠果然擅長教手下。
收拾完那些,他開始收拾她的東西。
紅的黃的粉的紫的,衣衫全是出自霓彩坊,從里到外通通備齊。
「你不是老說這新打的衣櫃沒用處,現下不就用上了。村里沒有好師父,雕不了花兒,幸好木頭還不錯。」他邊叨叨邊把衣服分門別類掛好、折好、收好,連襪子都一雙雙疊得整整齊齊,收在小木匣子里。
他把買回來的鞋子一雙雙擺到床底下,那里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個長形箱籠。「孫大娘說你運氣好,懷孕就大了個肚子、全身上下沒有浮腫,不像她那時,整個人腫得跟頭豬似的,這樣最好,鞋子不必特地訂做,生孩子前後都可以穿……」
他自顧自說得高興,她在旁邊看著,想笑,原來嘮叨可以紆壓,難怪女人都愛碎念,實在是生活太辛勞。
也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就是覺得這樣的日常很溫馨,好像他真的是萬般寵愛自己的丈夫,好像他和她的日子本就應該這樣持續進行。
這種感覺很妙,妙得她幾乎要忘記兩人之間只是演戲,但……怎麼可以。
「阿書。」她的低喚聲把他低低的頭給勾起來了。
「什麼事?」
「我想,我們之間有必要再厘清一下。」
厘清什麼?他就是喜歡迷糊,就是想要混沌,就是要一天一點、慢慢地走入她心間。
壓下不樂意,他微微一笑,才不管,她厘清她的,他篤定他的。「我們之間還不夠清晰?」
哪來的清晰?他的態度讓她的心思都糊了,她打定主意要一個人過完這輩子,她再不要談感情、不與任何人交心,她的身邊再不想給任何男人挪位置,沒錯,一個人也可以笑傲江湖。
她緩聲道︰「你不需要為我花錢,不需要為我做這麼多,我們只是——」
「夫妻?我懂!」萍水相逢四個字被他堵在嘴里,見她怔愣,他加重口氣再說一遍。「我們是夫妻、是親人,是一生一世都斷不了的關系。」
夫妻、親人……不對不對。「我們可以當親人,我可以視你為兄,寶寶也能認你當義父,只是,我們不是夫妻。」
「好,我們是寶寶的爹娘,是阿書和魏娘子。」
阿書和魏娘子……那不一樣還是夫妻嗎?她一臉的不認同。「我反對……」
「反對沒用,我天生霸道。」
怎麼可以這樣?他不能單方面決定兩人的關系,她必須為自己的想法而努力,正想開口,沒想喜歡打迷糊仗的阿書迅速改變話題。「不知道齊叔叔找到齊嬸嬸沒?他一直沒寫信回來,令人擔心。」
對,他跟著改口了,雖然怎麼喊怎麼拗口,不過沒事,在這種小事上頭妥協,不影響他的霸道。
看著他堅持的目光,她明白,自己說什麼他都听不下去,算了,下次再找機會重啟話題。「齊叔叔心善,一定會找到齊嬸嬸,從此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對,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他朝她挑挑眉,天下的有情人都必須成為眷屬!
收拾完衣服,阿書抱來一個雕刻繁復的盒子,很明顯不是紀州城里能買到的東西。
「這是……」
「元之齋的康師父做的。」
他邊說邊往里頭擺進剛打的首飾,這次買的不算多,只有一些簪釧鏈佩,等京城那邊找到更好的,自能慢慢填滿。
「你什麼時候到京城訂這些?」
「十幾天前,那次我去拉了一車瓷土。」至于衣裳鞋子,他來這里的第一天就飛鴿傳書讓人備下。
「那也不可能這麼快,還有歐陽師父的手藝。」
「多給點銀子就成,你的衣服是用成衣臨時改的,等過段日子我再讓人用你的身量重新裁制。」
「不必不必,這些衣服夠我穿十年。」她嚇得連連擺手。
他微笑。「不夠的。」
等把所有首飾歸置好,他皺眉,從頭到尾再找一次。
不見了?怎麼可能?那是上馬車前他悄悄塞進去的,準備魚目混珠……竟然丟了?
「怎麼啦?有問題。」
他回神,微哂。「沒事,我在五味軒買了菜,餓不?吃一點?」
五味軒……一嘆再嘆,那是一幅畫能掙到三百兩的她都舍不得踩進去的店啊。
「吃吧,忙了一天,今晚早點睡。」菜都買回來了總不能丟,她妥協。
就是這樣子,今天妥協一點、明天妥協一點,她一路妥協地把自己送到他身邊。
☆☆☆
未秧把禁步也給賣了,價錢好到讓人心虛,凌掌櫃一組報價三百兩,她百般謙讓,說不值這個錢。
凌掌櫃笑道︰「實話跟魏娘子說了吧,我家管事發話,這東西不賤賣,只往高門大戶里送,往後量不多,只提供少數人家。」
恰好,她也沒打算擴大制作,何況孩子出生後她就有得忙,再說了她還能畫圖,總之把孩子好好養大肯定沒問題。
揉揉發酸的腰,肚子越來越重,睡覺時連翻身都難,生孩子果真辛苦,但是這份前世無緣承受的辛苦,此生她樂意承擔。
阿書進城了,昨兒個中午出的門,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自從財富露白,他再不遮遮掩掩,買了匹馬經常出門辦事,開始忙碌起來。未秧理解,銀子是掙來的,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想擁有財富自然要有相對的付出。
臨行,他給她煨了雞湯,叮囑她一定要記得吃,別餓壞自己和孩子。
他很清楚,她工作起來可以不要命的。
她當然得拼,為母則強,錢財是養孩子的基本要件,如果連銀子都積攢不了,能替孩子打算什麼?
阿書明白她的心思,說道︰「放心,他有個會賺錢的親爹。」
一次一回,他口口聲聲孩子親爹,可明明就不是,就連她這個妻子都存在得好虛偽,只是她架不住他的認真。
真的可以這樣嗎?因為寂寞就半路給自己認妻兒?
未秧無法理解他的堅持,但在他的堅持里,她生活得舒適安心,她是個孕婦、一孕傻三年的呆瓜,能不動腦筋她便也不願意多想,反正他天生霸道,反正她說不過他,反正他的強勢……算了,就拖著吧,等哪天他幡然大悟,不想玩了再作打算。
昨天的雞湯還有剩,她走進廚房給自己舀一碗,旁邊還有兩個小瓦罐,一個寫牛女乃、一個寫羊女乃。
他不只買羊,還買了牛,剛下過崽,一進村子直接送到陳女乃女乃家養。
她不好意麻煩陳女乃女乃,他卻說︰「陳女乃女乃小孫子不足月,媳婦身子又弱,我給她們每個月一兩銀子飼養費,還允諾每天除了給咱們送的女乃之外,剩下的要喝要賣隨她,陳女乃女乃高興得都哭了,當場要給我磕頭,我不讓,她說如果小孫子能養得活,都是我的大恩大德。」
他來村子的時日比她短,可是家家戶戶都串了門,還串出好交情,他是特地選陳女乃女乃家養牛羊的對吧。
他是好人,為善不欲人知的好人。
大門被敲得咚咚作響,阿書回來了?不會吧,不是說傍晚才會到家,事情提早辦完了?
放下湯碗,蓋好鍋子,她扶著肚子慢吞吞走到大門前。
門外不是阿書,而是哭得雙眼紅腫的桂花與她的娘親。
桂花最近經常上門,今天一碗肉、明天幾顆蛋,家里不缺這些,她卻非要送,攔都攔不下來,未秧只好回贈糖面、果干等等,總歸不欠人。
未秧以為這是最妥貼的做法,沒想這個動作更加招惹出桂花怨恨。
明明有綢緞錦布,卻只給點糖面打發,當她是乞丐呢,于是更堅定了她取而代之的念頭。
一看見未秧,桂花娘立刻撲上前,嚇得她一哆嗦,連忙往後退。
幸好跟過來的邱嬸子反應靈敏,跳上前一把將人給扶上,要不這會兒肯定要被桂花娘那個肥壯的身子給撲倒在地。
不過未秧沒倒,兩母女卻倒了,她們兩腿一彎、雙雙跪在泥地上,額頭撞得她家門檻叩叩作響。
「我可憐的桂花啊,踫到這種事沒了活路啊……我辛辛苦苦養大的親閨女,我盼著你結一門好親,從此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哪里想得到我苦命的女兒啊,你跟娘一樣不幸……」
桂花娘邊哭邊把門板拍得啪啪作響,力氣大得未秧懷疑家門會不會裂成兩半。
她哭得很賣力,雖嫌夸張矯情,但不得不承認很有渲染力。
桂花娘是個寡婦,丈夫死後本想回歸娘家,沒想到勾搭上村子里的二狗。二狗是個跛子,成天好吃懶做、沒有正經營生,從小到大都靠父母兄長養著。
家里雖然不樂意寡婦進門,深怕觸楣頭,可自家兒子這副德性誰肯嫁?于是攢了聘禮求娶桂花娘,母女倆就這樣進了二狗家。
二狗父母兄長盤算,若是桂花娘能生下一男半女,等孩子長大,二狗自有孩子奉養,香火也就有了傳承,誰知天不從人願,桂花娘肚子再沒有過動靜。
幾年後一場病,二狗死了,二狗家人哪還肯出糧養桂花娘母女,便給了間多年沒人住的老宅院和二畝地讓她們分家出去。
在這樣的情況下,桂花肯定找不到好婚事,但桂花模樣俏麗,村里沒成親的男人誰心里不掛著?尤其是周鏟兒,他在家里鬧得天翻地覆,非要把桂花給娶回家不可。
周鏟兒是父母親的老來子,當爹娘的舍不得他鬧,心想小兒子不必支應門戶,桂花雖說出身不好,但看起還算听話乖巧,了不起娶回家慢慢教導就是。
兩人年初議定婚事,打算明年就辦婚禮,誰知阿書的張揚硬是把好好的一樁喜事給拆了。
定楮看去,門外除桂花母女以外還圍了一圈村民,有不少嬸子眼底帶上幾分憐憫,也不知這憐憫是沖著誰來的。
「怎麼回事?大娘、桂花,你們別哭,先起來,有話好好說。」未秧抑住慌亂,溫和了口氣,試圖控制場面。
「都是我家桂花不對,早就告訴她,長得貌美如花就不該在外面亂晃,免得被那居心不良的男人瞧上,這不就了事。」
幾句控訴定下調——桂花啥都沒錯,錯的是長相清麗秀妍、人見人愛,錯的是居心不良的男人。
如今都哭到她跟前來,那個男人是誰,還需要猜測?
前幾日桂花頻繁往家里來,未秧就覺得不對,總擔心有事情會發生,如今終于把果子給結了,看清楚對方目的,反倒讓人不慌。
「出什麼事了?」未秧凝聲問。
見她氣定神閑,不見驚慌,話在桂花娘喉嚨卡住,猶豫了,猶豫對方是不是已備好後手?
想到這里,她換付口氣收妥眼淚,突然開始講起道理。「我常叮囑桂花,魏娘子是個好的,剛來咱們村里不久,如果能幫襯就盡量多幫襯,就像村里人總幫著咱們母女那般。
「桂花听了我這做娘的囑咐,便經常上門幫忙做點事,誰曉得一來二往的,竟然讓阿書少爺給看上眼。昨兒個夜里,阿書少爺竟然闖入桂花的屋子,把人給……」說到這里,母女倆抱在一起,哭得不能自已。
糟糕,若是平時她還能辯駁兩句,但昨晚阿書確實不在家,她連辯解的立場都薄弱幾分,不過她認為絕對不是阿書。
深吸氣,冷下臉,未秧道︰「真是的,好端端在家中坐,踫瓷的居然踫到家里來了。」
「魏娘子這是不相信我說的話,還是故意找借口,想替阿書少爺開月兌?誰不曉得女人懷孩子,男人就憋得辛苦,阿書少爺憋不住也是會的。」
「我干麼找借口,甭說我家相公對我全心全意,甭說他滿心期待孩子降臨,也甭說他從早忙到晚,忙著把霸佔家產的惡人趕出去,根本沒有心思在男女事情上頭費力,就算有,不是我這個做妻子的夸口,花點錢能解決的事,干麼替自己招惹麻煩,紀州城里又不是沒有青樓妓院,想紆解走一趟不就結了,誰家想喝牛女乃還得養頭牛。」
「你家喝牛女乃不就養了頭牛。」桂花居然丟出一句。
對這件事她一肚子不滿,听說用牛女乃洗澡皮膚會白得發光,魏娘子有一身好皮子,肯定是天天用牛乳洗澡,那天她求阿書少爺給一桶牛女乃,沒想到他竟然拒絕了。
呃,炫富果然是件招惹麻煩的壞行為,以後定要以此為家訓,好好教養肚子里的小家伙。
「我相信我家相公絕不會做這種事。」
「魏娘子,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還懷著孩子就要處理這種事,確實是有些為難,但既然事情已經造成,就必須盡快解決,否認于事無補。」有公道伯跳出來說話。
「怎麼解決?」
見她松口,桂花娘忙道︰「我家桂花是黃花大閨女,就算我沒給她個好出身,好歹也是良家子,哪能讓人糟蹋了轉頭就不認帳,原本她就要嫁進周家當正頭娘子的,現在發生這種事,別說當不了正頭娘子,如果阿書少爺不肯負責,她只能拿條繩子把自己吊死。」
「魏娘子就發發好心,讓她進門當姨娘,伺候你和阿書少爺吧,也當行善積德,替孩子攢福報。」
「這話我可不能應,要是誰敲開我家大門,哭得要死要活,我家相公就要乖乖納妾的話,那我得蓋多大的房子才能收下這麼多女人?女人又不是雞鴨,一把稻糠就能養得活,我家相公掙錢辛苦得很。」
「你的意思是不認帳?」
「帳本不是我家的,我當然不認。」
「你無理取鬧。」
「我無理取鬧?誰更無理啊,我不知道桂花是用哪只眼楮發現我家相公瞧她上眼的,我只曉得我家相公挑剔得很,尋常女子無法入眼,更何況……」她輕蔑地上下瞄了瞄桂花。
「我家相公是見過世面的,怎樣風華的女子沒見過,怎會看上……奉勸你們還是去找正主兒負責,別在這里浪費時間,萬一真凶跑遠,吃虧的還是桂花。」
站在人群後面,阿書笑得滿面桃花,因為他家娘子好勇敢啊,不怯懦的她全身煥發光芒,她不但信任他、維護他,還口口聲聲「我家相公」。
對,他就是喜歡當她家相公,親的、真的相公。
「正主就是阿書少爺,我敢打包票,我看得清楚分明。」
「是嗎?好,既然你這麼確定,我問你,我相公身上有個胎記,在前胸還是後背?他當過兵,身上有道三寸長的傷口,是在左臂還是右臂?他的手受過傷,斷掉一截指頭,是左手右手?拇指、食指還是中指?」未秧一句緊著一句問,咄咄逼人。
「我、我……黑燈瞎火的,他進門的時候蠟燭都滅了,我怎會知道?」
「你剛才不是說看得清楚分明?怎的,要改口?」
「我就是知道是他!」桂花答得斬釘截鐵。
「也行,黑燈瞎火你看不清楚,那麼他的單衣是用什麼布做的?麻布、綢布還是錦緞?這不必看,模都可以模得出來吧。」
是麻布,但……不可能,阿書少爺那麼有錢,怎麼可能穿麻布衣?
「我、我……」桂花猶豫著要不要賭一把。
未秧搶下話。「你心慌意亂模不出來?也沒關系,我再問,這些天我給他縫了香囊隨身攜帶,你只要告訴我,香囊散發的氣味是丁香、冰片、蒼術還是薄荷?」
沒有,哪來的香味?只有男人的汗臭味。
難道真的不是阿書少爺?如果不是怎麼辦?不行,不管是不是,都必須是他!
見桂花支支吾吾答不上話,雖沒證據,圍觀的村民心底已經有了定見。
邱嬸子見狀冷笑道︰「果然是踫瓷,薛爺爺才離開多久就欺負到人家乖孫女頭上,也不想想你家那兩畝地可也是薛爺爺名下的,就這麼登堂入室?嘖嘖嘖……不像話。」
邱大叔接話,「魏娘子還懷著孩子呢,別站這麼久,快點進屋休息,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人給關在門外。」
「是啊,什麼世道,竟然有人想方設法要把自己送出去當小妾。」陳女乃女乃呸了一聲。
「我記得前幾天阿書少爺帶回來的木箱子掉在地上,里頭的首飾掉出來,桂花肯定被閃瞎了眼,想毀周家這門婚。」
風氣瞬間一面倒,真該感激薛爺爺的名聲太好。
阿書笑了,昨晚自己不在家,她不確定他是不是凶手,就這麼理直氣壯地把受害者給逼到無路可躲,有點凶殘,不過他很開心。
他正想撥開人群站出來,卻听桂花說——
「我有證據可以證明昨晚確實是阿書少爺。」她從懷里掏出玉簪舉高,讓所有人看清楚。「咱們村里有誰能夠買得起這種簪子?如果不是咱們村子里的,又有誰熟門熟路知道我家在哪里?再說了,他認得我,阿書少爺在……那個的時候……有喊我的名字,是阿書少爺不會錯的,我敢肯定。」
還真的被她拿出證據?未秧找不到話反駁,這時肚子一抽,臉色微變,這感覺不太像寶寶踢她,她用力抓緊邱嬸子。
阿書所有注意力全在未秧身上,一眼發現她臉色不變,立刻排開人群大步走到她面前,打橫抱起妻子就要往里頭走。
桂花見狀連忙抱住他的腿,眼淚一墜,哭得梨花帶雨。
他冷眼瞥去,溫潤親和的阿書少爺瞬間變成奪命閻王,嚇得桂花下意識松開手。
「一,昨天我應縣太爺邀請,到他府里敘話,昨兒個在他家過的夜,不相信的人可以去找縣太爺問問。二,我幫娘子收拾新打的首飾時,發現丟掉兩件,原來在這兒呢。如果另一樣在你那里,最好盡快拿出來,那不是你可以踫的。三,你非要當我的姨娘也不是不行,讓你娘簽好賣身契,人可以立刻進來了。」說完,他轉頭安撫未秧。「別擔心,我正打算在紀州城開間妓院,缺女人,等她簽好書契就直接送過去。」
這幾句安撫的話讓肚子一陣陣發痛的未秧忍不住噴笑。太過分、太傷人也太惡毒……
「這種話怎麼可以當著這麼多人面前說?要說也得背著人。」她沒有背著人,但聲音含在嘴里,確實只有他听見。
阿書想笑,喜當惡主垢夫妻雙人組,只是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額頭冷汗不斷往外冒,她被氣到了嗎?
他連忙解釋,「別為那子虛烏有的事氣壞自己,天底下我只喜歡你。」
這話說得無比真誠,真誠到讓她懷疑,他喜歡她……不是因為演戲,不是因為缺乏親人,他對她是真的情深義重?
這時又一陣抽痛,她忍住疼痛咬牙道︰「我沒生氣,應該是要生了。」
他沒讓桂花這出嚇到,卻被她這句話嚇得亂七八糟。
見他一動不動,臉上表情傻到難以形容,她咬緊牙關,說︰「你要我在大門口生孩子?」
阿書回過神,大長腿往屋里跨,邊跨邊喊,「我家娘子要生孩子了,各位叔叔嬸嬸大哥大嫂,快幫我請產婆來!」
陣痛稍停,未秧長長地喘口大氣,抬眼對上他的下巴,短短時間,那里匯聚了好幾顆汗滴。
他的緊張充斥在聲音里,他繃緊的手臂抖得不停。
未秧開始懷疑他會不會把她給摔到地上,因為他越抖越厲害,手腳、肚子全抖上了,卻邊抖邊對她說︰「不怕,我在這里,我會保護你。」
他看起來更需要保護啊!
他把她放進早就準備好的產房,她才在床上躺好,不放心的他又把她給抱進懷里,重復同樣的話。「不要害怕,我在這里。」
「我不害怕。」
「沒關系,不管害不害怕我都在這里,一直在這里,哪里都不去。」也不知道是在跟她保證還是在跟自己保證,他重復再重復,好像沒有別的話可以說了。
她笑開,怎麼能這樣,產婆一來他就該出去了,但她沒跟他爭辯,因為覺得他緊張得很可愛。
「我看過你的小冊子了。」她說。
「什麼小冊子?」他不明白。
「產婦生產注意事項。」
他神神叨叨地,每次從外頭回來總是嘴里念念有詞,一口氣鑽進屋里,搞老半天才出來,原本不知道他在做什麼,直到他頻頻進出她的房間,覺得不平衡的她突然想起,他可以進她房間,她為什麼要止步于他房外?
于是好奇心戰勝一切,她趁他不在家溜了進去,然後看見「產婦生產須知」。說實話,太感動了,他不是她的相公,更不是孩子親爹,可是他的在乎謹慎細心比無數親爹更甚。
他一愣,干巴巴笑幾聲,她發現他的耳朵紅了。
「我不要天天吃豬腳,太油膩。」她點出冊子里的要項。
「好,不吃豬腳,吃豬肝、豬腎,听說鱔魚湯、麻油雞都可以。」
待會兒讓邱大叔進一趟紀州城,讓五味軒送個廚子過來,這一個月很重要,身子不養好以後要受苦的。
「我也沒辦法忍受三十天不洗澡,太髒。」
「這個不行,但我每天給你燒熱水,讓你從頭到腳擦舒服,天天給你換棉被枕頭,讓你不覺得髒,還給你屋子里插滿鮮花,聞起來香香的。」
一彈指,哎呀,還是漏掉了,怎會忘記讓京城那邊送幾瓶香露?
沒關系,再梳理一下,看看還缺什麼,對了,得寫幾封信讓秦楓往京城里送。
他竭力保持沉穩,腦袋卻轉個不停,要做的、要補充的、要準備的……
「啊!」未秧尖叫一聲,又痛起來。
看著她皺成一團的五官,心像被人給掏了,痛得無法形容,他想不出辦法解決她的疼痛,看她緊緊咬住下唇,咬得嘴唇發青。
他突然掐住她的下巴,松開她的嘴。
未秧想罵人,她都痛成這樣,他竟還掐她?
但下一刻,他把自己的手背塞進她嘴里,溫柔說︰「別咬自己,咬我,盡量咬,我皮粗肉厚不怕咬。」
驀地,唇齒間全是他的味道。
心軟得化成一團,他憑什麼這樣待她?他這是害她啊,害她忘記他們之間沒有太深刻的關系,害她喜歡上他,害她下意識想依賴他。
不可以的呀,人不能記吃不記打,她被傷害過,知道感情這種事最不可靠,何況被感情左右不是件好事,那會讓人變得軟弱,她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這些,只是理智卻在此刻不復存在……
她想推開他,可是他在耳邊叨叨說個不停。
「陳女乃女乃生了六個孩子,她說生到最後一個時,突然發現痛得厲害時,深吸氣、深吐氣,把所有注意力放在吸氣吐氣上就比較不痛,你試試好不好?」
他講得飛快,偶爾同一句話還會不斷重復,她懂的,那是因為太慌,慌得語無倫次,慌得需要靠講話來穩定心情。
這麼慌張的他,讓她沒有推開他的能力。
心酸得厲害,卻不知道是因為他太好,還是因為自己很悲哀。
「吸氣……」他喊,她吸氣了。
「吐氣……」他喊,她吐氣了。
他緊緊抱住她,跟著他一起吸氣、一起吐氣,然後好像她的痛被他給分擔。
「真的……比較……不痛。」她喘大氣。
「有用吧,林嫂子還有一招,痛的時候就開始在腦子里從一數到十,數完就比較不痛了,我們試試……」
他道听涂說來的方法很多,每個都紀錄在冊,時不時復習著。
心底一個小小的聲音冒出來,它對未秧說︰順其自然吧,等待水到渠成,如果心非要喜歡上,就這樣了吧……
然後更不痛了,好像有了依仗,好像恐懼丟掉,也好像真的被他保護到。
終于,邱嬸子帶來村里的產婆張姨,她沒成親沒生過孩子,但手里接生過的孩子上百個,附近村子的孩子幾乎都是她親手接生的。
她進屋,看著抱在一起的兩人,皺眉說︰「把產婦放下,出去!」
什麼?叫他出去!阿書眉頭一擰,目光一射,張姨不是千軍萬馬,但這一刻想要舉雙手投降。
邱嬸子見狀連忙上前。「先出去吧,男人不能待在產房里,不吉利。」
「什麼吉不吉利,陪娘子受苦是天經地義。我的孩子出生,我要親自迎接,有什麼不對?」他理直氣壯、振振有詞。
未秧想笑,這個話听起好感動、好有道理,可是……
「不合規矩。」張姨說道。
「沒關系,我天生霸道,從不理會規矩。」他堅定地抱住未秧。
未秧苦笑,天生霸道就這麼好用?可以橫行天下、無人敢攔阻?扯扯他的衣袖,她可憐兮兮說︰「我餓了,被她們一鬧,我連午飯都沒吃,你給我煮面好不好?」
「好……不行,要喝參湯,喝點參湯好不好,怕苦的話,我給你加糖?」
誰家有參湯可以喝還嫌苦?邱嬸子忍不住想笑,寵老婆寵到這等程度,也真是夠了。
「可以,冊子里還有很多要做的事,你都做了好不好?」
這句話提醒了他,沒錯,還有很多事必須盡快去做。
燒熱水、準備干淨衣裳,還有房間得快整理好,生完孩子她會很累,需要立刻休息,他、他去換床單棉被……「你等我,我弄好就馬上進來陪你。」
還要馬上進來?她想反駁,可是沒力氣說話了,因為新的一波疼痛來襲。
「吸氣、吐氣,數到十再吸氣……」
發現她又變了臉色,他輕輕把她放下,邊放邊喊口令,邊走邊喊著口令,直到他出了房門,她還能听見他的「吸氣吐氣」。
不過有他的聲音在,讓她很放心,吸吸吐吐間……疼痛被他帶走一大半,她痛著並且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