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征佑背著藥箱、推門進屋,近日不知什麼好運道,低調的他名聲被宣揚出去,日日都有貴人來相請。
他不太喜歡為貴人看病,那樣的家庭陰私多、齷齪事更多,不小心摻和進去怕是無法令身而退,明哲保身的他自然能躲就躲,但有些人躲不開,只能分外小心。
「阿爹今天掙多少?分個紅?」接手醫箱,千綾勾起阿爹手臂,挑挑眉毛,笑得像賊。
「去去去,銀子得存起來給你當嫁妝。」他推開女兒,護住胸口那張銀票,雖然高門大戶問題多,但賞銀給得也多啊。
「阿爹是有多想不開啊,銀子留給自己、給女兒花不好?非要拿去倒貼外男?萬一我嫁個不著調的,拿我的嫁妝娶小老婆,你知道後能不嘔死?」
「我挑女婿的眼光還行。」
「行?你哪來的自信?上次那個姓吳的,要不是我探听出來他有個相好,還是男的,我現在就得天天守活寡,乖乖當人家的幌子。」
「人有失手,馬有亂蹄。」
「那馬家呢,你看上人家兒子考上秀才,人家圖你的家產,沒想到出現一個比你以闊綽的岳家,立馬轉頭琵琶別抱,幸好我沒嫁成,那薛家姑娘嫁是嫁了,現在呢,丈夫還沒考上舉子,身邊已經多出三、四個好妹妹給相公紅袖添香。阿爹,都說一失足成千古恨,你這一而再、再而三失足,我就算有幾輩子都被你給填進去啦。」
「就錯了那麼三、四……呃,五、六次,你就時時叨念,不累嗎?」
「累啊,可阿爹,你的人生可不可以有別的追求,別老想著我的婚事。」她愛嬌地把頭往阿爹手臂上貼,蹭兩下,滿滿的小女兒姿態。
平日大剌剌的女兒突然撒起嬌,易征佑立刻發出警戒。「什麼別的追求?你別是惹了禍吧?」
「想什麼呢,說得我是惹禍精似的。」她專注地望向父親,在一聲長嘆後道︰「阿爹,咱們去京城吧。」
「去京城做啥?」
「京城有個太醫院。」
「我不想進太醫院。」他一口氣拒絕。
「你不想我想呀,听說皇後娘娘下懿旨讓太醫院招醫女,阿爹說女子行醫困難重重,有皇家認證就不成問題啦。」
見女兒滿臉殷切期盼,易征佑憂心忡忡,還是劉奕辰起的頭吧?不知道他動了啥心思,一而再再而三邀他們父女進京,偏偏千綾還被他給說動,不曉得劉奕辰想要的是他的醫術還是女兒的下半輩子。
自認閱人無數,劉奕辰必定出身不凡,那樣的人家千綾高攀不起,看來得想想辦法讓女兒別見劉奕辰了。
「不行。」
「為什麼不行?京城繁華熱鬧,憑阿爹的本事很快就能揚名。」
「樹大招風,風大引禍,日子過得舒舒坦坦的不好?」
「可人活一世,總要活出幾分人樣兒,何必讓自己憋屈。」
「你阿爹啥時沒活出個人樣兒?而你嫁個好夫婿,這輩子也就成功了。」
「阿爹到底在怕什麼?京城有什麼讓你這般害怕?」
她發現了,每回提及京城,阿爹眼底就會流露出恐懼,她不理解有什麼好怕,再繁華富庶也就是個都城,與永樂村不會有太大差別。
過往之于他是道抹不平的傷疤,那個繁華富庶的地界,是他刻意遺忘、不願復習的地方,但女兒的堅定讓他好擔心,自己的丫頭自己明白,她的膽子肥,若不能讓她心服口服,誰曉得她會不會陽奉陰違,來個留書出走、先斬後奏。
「你非要知道?」
「對,我可以不去京城,但我要知道理由。」
「行,阿爹告訴你。京城里別的不多,貴人多,那些貴人不需要講道理,平民百姓的性命在他們心底如同蠟蟻,他們只求自己順利,操控別人生死易如翻掌,無須猶豫。」
「阿爹會不會太以偏概全?天底下確實有斯文敗類,也確實有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的說法,但不是每個士子都是狼心狗肺,也並非所有的貴人全都缺乏人性。」
「你說得沒錯,但只要踫到一次、一個,這輩子就毀了。」
「那是機率問題,何況誰敢保證在這里就不會踫上沒人性的畜生。」
這是非要堅持到底?易征佑苦笑,就說自家女兒不簡單,若是沒徹底說服,誰曉得她會做出什麼事?
「當年我仗著一身醫術橫行京城,多少人想求見卻不得見,一次我被找去治病,那人是阿爹的病患,他的身子一路由阿爹照看,他被身邊的人**,你阿爹卻成了頂缸的。」
「怎會有這種事,難道京城沒有律法?沒有能講道理的人?」
「律法?在有權有勢的人眼底,律法不過是掛在牆上的圖畫,有空欣賞欣賞,沒有太大實質用處。」
「京城沒有衙門?沒有大理寺?沒有能洗刷冤屈的地方?」
「**在我的床底下找到,打從病患被**那刻起,阿爹就落入別人的局里。」
「為什麼他們要算計阿爹?」
「懷璧其罪,阿爹是大夫,卻也擅長治毒,阿爹仗著這份本事,不知不覺間破壞許多人的詭計陰私,阿爹自詡仁義,但在那些想謀財害命的人眼底就是個專門壞事的惡徒,所以,阿爹必須死。」
這就是阿爹打死不進京城的原因?「所以真凶手始終沒找出來?」
「後宅陰私,誠心要找,怎麼可能找不到?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死了號大人物總要有個說法,你家阿爹就是他們最合適的說法。
「差一點我就死在鍘刀下,幸好還有你娘惦記著我,散盡家產、用盡人脈關系,護我離京,從此阿爹改名換姓,帶著你阿娘浪跡天涯。」
「是誰謀害阿爹?」
「別問,那不是我們這種小人物可抗衡的,阿爹能留下這條性命,平平安安把你養大、安順過日子,已經心滿意足。」
「阿爹……」鼻子酸酸的,聲音里帶著哽咽。
「別難過,阿爹不可憐,有你、有你阿娘,阿爹這輩子足夠了。這件事我本已爛在肚子里,若不是你非要進京,我半句都不會提。」
「阿爹對不起,但我想再問最後一句。」
「你問吧。」
「害阿爹的人還在嗎,依舊身處高位、依舊無法撼動?」
仍然不死心、非要報仇?這丫頭怎麼就不像別人家閨秀那樣膽小怯懦、乖巧听話?唉,若不徹底把她的念頭壓死,定不會善罷甘休。
「何止在,人家官越做越大都變成朝廷棟梁了,他不繼續追究,沒有誓死把阿爹挖出來砍頭,阿爹已經感激涕零、感謝上蒼有好生之德。好女兒,咱們雞蛋別拿去踫石頭,留著好好孵一窩小雞,雞生蛋、蛋生雞,生生不息不好?」
話是這麼說,但她的夢想不只有繁衍後代啊,她有志氣、有骨氣,想憑借雙手打下一片事業江山,她不甘心屈居後院生兒育女,她想見識山川壯麗,想遨游廣闊天地……
但這一切,若要用阿爹的平安去交換,就算了吧,她願意舍棄夢想,換得阿爹長命百歲。
咽下不甘,她點頭道︰「我听阿爹的,不去京城了。」
易征佑松口大氣,說動女兒真不容易。「你不必擔心,爹會給你留下足夠的錢,讓你衣食無憂,會想盡辦法給你找個好夫婿,圓滿你阿娘不圓滿一生。」
「誰說阿娘這一生不圓滿?能嫁給阿爹,就是她最圓滿的人生。」
這是對身為阿爹的他最崇高的肯定,易征佑模模女兒的頭發。「乖女兒,听阿爹的勸,離劉奕辰遠一點,他的身分不一般,咱們高攀不起。」
「阿爹在說啥?劉大人不過是看重我的小聰明,想我幫他理案子。何況我誰啊?我是易神醫的嬌嬌女,天生聰慧矯情,無法呼風喚雨、叱吒風雲,已是上天不仁,哪還有什麼我攀不起的人,實說了,是劉大人高攀不上我。」
「說得好,我的女兒是優秀的,值得最好的男人、最好的對待。」
靠在門邊的姜瑾邕把父女對話全听進耳里,心悄悄放下……這樣最好,別進京,永遠都不要。
錢會藏在哪里?
看著胡老二干淨整齊的屋子,千綾輕輕敲著腦袋。
胡老大一家三口被關進監獄,殺人償命無法善終,既然回不來,錢財自然用不著,他們沒有必要說謊去換一頓皮肉痛,因此千綾相信他們確實沒有找到胡老二的錢。
于是她直接放棄尋胡老大的房子。
她把胡老二屋里每個角落都翻遍,屋梁、牆壁間,連灶里的白灰都刨過兩回,不大的宅院被她來來回回找過無數次,始終沒找到傳說中的銀錢。
千綾失眠了,也許是因為晚膳時他說明天就要離開。
傷口痊癒,這是好事,本來就是一小段的緣分,聚散很正常,她沒有道理多想的,但是她失眠了。
躺在床上煎魚似的翻來覆去,最終在一聲長嘆間她起身下床,換好衣服後再度來到胡老二的房子。
這次她沒動手,只是里里外外來回走動,試圖分析胡老二的想法。
明知父母偏心、兄長貪婪,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還租下兄長隔壁家的宅院,他在想什麼?想試著維系那一縷微薄的親情?想膈應兄長,用錦衣還鄉、榮歸故里來出心中怨氣?
如果是前者,胡老二不需要把錢藏得那樣謹慎,所以是後者?所以他大張旗鼓買房買地、找媳婦兒?那麼他肯定有心防範自家兄弟。
既然防範,定要把錢藏在胡老大一家找都不會想找的地方?
哪里是他們不會找的?這家人好吃懶做游手好閑,永遠想要不勞而獲,這樣的人肯定不會勞動四肢,她邊走邊想,提著小小的燈籠,屋里繞兩圈,從前院繞到後院、當視線接觸到後院那片剛出芽的菜圃。
靈機一動,胡老二都要買地蓋新宅了,干麼在後院闢地種菜?菜還沒長大就要搬新家了吧。
他有錢,又正是村里人討好巴結的時刻,大家不好意思空手上門,順手往某園棵拔兩棵菜當伴手禮是常事,菜吃都吃不完,何必種?
越想越覺得那片菜地不合理,她找來鋤頭開始翻地。
天上月色皎潔,沒有燈籠也能看得七七八八,她越翻越起勁,並不是完全確定自己的想法,但沒別的地方可找了,這是最後的可能性。
她翻得汗水直流,衣服濺上污泥也不在乎,听說皇帝龍心大悅,對將官賞賜豐富,不知胡老二在營中做到什麼階級,賞賜再加上這些年累積下來的俸祿,應該不會太少。
懷揣著想像,心漸漸激動起來,感覺自己像在開盲盒。
人忙碌腦子就穩定了,不會胡思亂想、不至于情緒低落,明日的離別也好像變得沒那麼嚴重。
叩!鋤頭挖到東西?
她跪在地上,將燈籠拿近一照,那是個木匣子,真被她找到了?
手腳鋤頭並用,她把木盒挖出來,啪地用力打開,里頭有好幾排十兩的銀錠子,哇,這不得有好幾百兩……等等,還有一枚令牌,看起來像純金的,她咬下,凹了?哇哇哇,賺大發啦!
如果劉奕辰知道胡老二有這麼多私產,會不會後悔拿它們當破案獎金?
劉奕辰會不會後悔不曉得,但汪師爺肯定會眼紅、會酸言酸語,說不定還會想成浴法惡心她。
還是悶聲發大財吧,她把泥土翻回去,木匣子捧進屋里,在胡老二的衣櫃中找出一塊包袱巾,將木匣子包進去,往背上一背,吹滅燈籠。
走出胡老二家門,千綾就著月光,往回家路上走去,腳步輕盈。
她一臉的笑容在看見家里倒塌的木門時瞬間消滅,突然間喘不過氣,心被吊缶半中中,她拔腿狂奔,一路沖進家門……
瞬間,濃烈血腥氣息撲鼻而來,視線望去,院子里東一個、西一個,橫七豎八躺了—幾具尸體。
怎麼回事?遭強盜嗎?當年害阿爹的惡人找上門?
「阿爹!」她大喊一聲朝阿爹屋子跑去,卻被地上的尸體絆了腳,整個人直往前撲倒,摔得亂七八糟。
手腳磨出血痕很痛的,但她沒有感覺,手掌撐住地面,踉踉蹌蹌爬起身,但是下一刻又踩上一具尸體,但這次沒摔,姜瑾邕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抱進懷里。
仰頭,身後燈火照映,她看見他的頭發凌亂、臉頰處有暗褐色血漬,灰白色衣服被割破好幾道,滿身狼狽的他眼底浮現疲憊。
「你去了哪里?」他的口氣充滿焦慮。
但是她沒死……真好啊,她沒死、她還活著,還會呼吸,身子還有溫度……心緩緩落回定處。
「我阿爹呢?」
眉頭糾結,他無法回答。
她等不及了,推開他,奔進阿爹屋里,然後看見阿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的臉充斥著灰白死氣,鮮血正從月復部汩汩往外流。
瞬間,天崩了、地塌了,她再也無法呼吸,胸口被大槌子捶個稀巴爛,眼淚無聲淌下。
冷靜!咬緊牙齒,千綾逼自己冷靜。
她全身顫抖不已,卻逼著自己沉穩,抱起阿爹的醫箱,她邊哭邊說︰「阿爹不怕,你的大閨女回來了,我馬上給你醫治……」
听見女兒的聲音,易征佑陡然生出幾分力氣,他張開眼楮,直勾勾看著女兒緩緩搖頭。沒用的,他沒救了,只是沒見到女兒最後一面,他舍不得走。
用力抓起阿爹的手腕號脈,但是……怎麼辦?她模不著脈搏誤,是學藝不精嗎?是角度不對嗎?她不斷翻著醫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找什麼,卻因為找不到而慌亂憤怒。
她快瘋了,抓起藥箱用力倒扣,匡啷啷……里頭的東西倒了滿地,突然視線接觸到一把剪刀,她想也不想就抓起來,嘶地劃開阿爹的衣裳。
看清楚了,往外流的不僅是鮮血,還有阿爹的髒器……她猛地跳起來往外沖。
「你要干什麼?」姜瑾邕一把拉住她。
「快、快幫我……找針線,我要把阿爹的肚子縫起來,只要縫起來就好了,你幫我,快幫幫我。」她邊說邊哭,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心抽痛,臉色繃緊,戾色自眼底閃過,姜瑾邕懊悔不已,還以為這件事會發生在數月之後,本想返京後再派人手到永樂村護衛父女倆,沒想到來不及了,前世今生軌跡不同……
堅定地握住她的肩膀,他咬牙說︰「鎮定,你阿爹不行了,他撐到現在就想見你一面,他肯定有話要交代你,你快到他身邊。」
不行了?她猛地搖頭,瘋狂搖頭,把頭搖得像波浪鼓,她啞聲叫喊。「怎麼可以不行了?誰說不行的?我是大夫、是易神醫的女兒,我一定可以救我阿爹……」
她用力推開他,一心想往外跑。
但哪還有時間讓她浪費?姜瑾邕揚上她的臉,啪地一下無比清脆。
這個巴掌搧出她僅存的理智,他抱起身子癱軟的千綾,回到易征佑床邊。
「阿……爹……」她艱難喊著。
「易神醫,你有什麼話想要交代盡管說,千綾懂事孝順,她一定會照你的話做。」
易神醫張開口,但是出氣多入氣少,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看著阿爹乞求的目光,千綾懂了,手背用力抹掉眼淚,她邊點頭邊說︰「阿爹放心,我對他有救命之恩,他早就決定以身相許,沒辦法呀,你的大閨女既美麗又聰明,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小仙女,他這是想借著救命之恩賴上我呢。
「過去我心有大志,不願屈居在後院,現在我想通了,我保證馬上嫁,百日之內就當他家新婦,明年爭取給你生個小外孫,行不?」
听著她滔滔不絕說著,姜瑾邕面色一僵,終究還是走到這一步了?盡管他竭力克制,想盡辦法阻止,依舊改變不了宿命?
也罷,如果這是上蒼的安排,如果命運就是注定,那麼好吧……
迎上易神醫目光,他跪倒在床前,高舉五指發誓,「我姜瑾邕在此以性命為誓,此生定會護她、照顧她,讓千綾順著心意,一輩子活得恣意自在、無傷無痛。」
他的誓言易征佑听進去了,目光再度落在女兒身上,眼底有不舍心疼,有滿滿的寵溺。「阿爹放心,我發誓這輩子絕不用醫術賺錢,我絕不教人知道我會**解毒,我發誓不走你的老路,更發誓會平平安安活到當百歲人瑞,你說好不?」
女兒的誓言讓易征佑僵硬鐵青的臉龐軟化,透出一抹笑腐。
「我會給你生很多小外孫,每年帶他們到你和阿娘的墳頭去唱歌跳舞、彩衣娛親好不?我會用盡力氣讓自己過得快樂幸福,所以……放心吧,安安心心到天上去找阿娘,我阿娘那麼美那麼溫柔,你可得把她給守好啦,千萬別讓玉皇大帝給搶了去,人家有財有勢有神力,你比不上人家啊,找到阿娘,你一定要幫我跟她說︰阿綾好想她,阿綾的茉莉花茶炒得很厲害了,阿綾……」
不停說話,眼淚不斷自眼角往外冒,她咧嘴笑著,淚水浸入嘴角,味蕾失能的她嘗到咸咸澀澀的味道。
但她不肯安靜啊,這是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阿爹听她說話,她嘮嘮叨叨說個不停,從小時候的事說到大……
听著听著,易神醫終于放下心,慢慢閉上眼楮,咽下最後一口氣。
阿爹走了——四個字像刀片,重重劃入她胸口。
好像突然間意識到分離,意識到「永遠」代表的意義……
走了、離開了,千綾看著阿爹一瞬不瞬,眼淚仍舊流著、眉頭依然皺著,只是表情越來越淡,眼神越來越渙散。
那年,她孑然一身來到這個世界,卻從未感覺害怕,因為阿爹那雙溫柔眼楮默默注視著她,他撫著她的臉、輕拍她的胸口,一次次對她說︰「別怕,阿爹會一直陪在你身旁。」
是這句不斷重復的話,安撫了她不安的靈魂,她不再害怕,因為有阿爹在,她便有了倚仗。
可現在阿爹不在了,倚仗沒有了,她開始害怕了……
「說好的一直呢?說好的陪伴呢?說好的都不算數了嗎?」她喃喃自語。
一聲哨響,姜瑾邕離開房間往外走,院子里出現五個黑衣壯漢,接到信後緊趕慢趕終于趕到永樂村,卻沒想到迎接他們的是一屋子尸體?
在看見主子這刻,他們終于放心。
「主子,要走了嗎?」京城里那位催得緊。
「再待幾天吧,你們先把這里處理干淨,查清他們的身分。」
「是。」
簡單交代幾句,他重新回到屋里。
千綾愣愣地坐在床邊,回想過去的點點滴滴。
阿爹嘴硬心軟,天天罵她壞丫頭,卻是打心里地溺愛著,他的寵把她給寵上了,誰要敢說她一句不好,就會一路記恨在心。
明明不想讓她學醫毒,卻禁不起哀求認認真真地教導,還要不時為自己的教導找借口。
天天嚷嚷著要把她嫁出去,可是過眼的男人幾十個,其實他連一個都不滿意。
現在寵她上天的阿爹沒了……
她听不到屋外的聲音,眼里耳里心里全是父親,她無法想像未來,只能在回憶中追尋。
哭著哭著眼淚流干了,她表情呆滯、目光茫然,拉起父親的手掌貼在自己臉龐,阿爹的手越來越冰、越來越硬,可她不舍得放。
姜瑾邕端來溫水,看著痴傻的千綾,之前總覺得她嬉皮笑臉滿臉痞氣,但是不笑的她讓他的心隱隱抽痛著。
捧干帕子往前遞,千綾反射地抓住他,怒斥,「你想干什麼?」
「想讓大叔體面離開。」
千綾冷笑,也不知道哪里來的火氣,口氣極沖。「死都死了,體面的死、狼狽的死,差別在哪里?」
「你承諾一堆事,不就是想讓你父親走得安心?難道現在不該繼續?你不打算讓他入土為安?」
「入土就能心安?我阿爹死得莫名其妙啊!」
她憤怒,她對所有人生氣,包括自己,如果她別出門,是不是阿爹就不會死?如果她在場是不是就可以擋在阿爹身前?如果重來一遍,她是不是就能改寫歷史?她無比憎恨、無比憤怒,無比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她的自厭自恨戳上他的心,但該自恨的人是他啊,是他大意了,無法救回易神醫,他比誰都後悔。
見不得她傷心,他握緊她的手,壓在自己胸口,「今晚的事,我保證一定會找到凶手,為易神醫報仇。」
報仇?兩個字壓下她的憤慨,她歪著頭問︰「你會找到凶手?」
「我會。」
「你會幫阿爹報仇?」
「我會。」
「你會讓阿爹死得瞑目?」
「我會。」
一句句口氣篤定的「我會」,令她的怒火漸漸平息。
他心疼地為她順過額前亂發,柔聲道︰「乖,我們幫大叔洗漱入殮,我們讓他清清爽爽、瀟灑英俊地去見你母親。」
她听話了,搬來阿爹的藥箱,找到她用破案獎金給阿爹買的新衣裳,取出大剪刀剪開阿爹染滿血漬的單衣。
阿爹下月復的血洞露出來,好大的洞啊,她顫抖著手想把腸子塞進去,試過幾次都辦不到,眼淚再度翻涌。
她的無聲啜泣像岩漿燒上他的心,姜瑾邕握住她的手,低聲說︰「我來。」
她搖頭,這是她能為父親做的最後一件事,她憤怒地咬住自己不爭氣的手背,頓時上頭出現一個滲血的齒印,用力深吸氣,她把腸子、髒器收進去,再用針線密密縫起。
她早已哭得視線模糊,卻堅持親手完成這件事情。
他捧干布巾,讓她將父親的身子擦洗干淨,在擦到下半身時千綾看見了,她呆愕無語,姜瑾邕也看見了,皺起眉心無法理解。
但此時此刻都沒有人提問,兩人始終沉默,專心地執行手上的動作,直到雞鳴聲起,朝瞰冉冉上升,她的阿爹終于體面了。
千綾不知道哪里來的黑衣漢子,也不知道哪里來的棺木,在她回過神時,靈堂已經布置妥當。
接下來的事在她眼里都像走馬燈,一幕一幕飛快地轉動著,卻彷佛與她毫無關系似的。
村人吊唁、劉奕辰帶人查案,所有事她都沒面,由姜瑾邕以女婿身分處理所有喪葬事宜。
直到阿爹入土,千綾清晰地意識到,天地間她再無親人了。
捧著熱茶,一口一口慢慢喝著,姜瑾邕坐在她對面,耐心等她回神。
這些天她總是恍恍惚惚,像是有什麼東西把她的魂魄給吸走,留下一副軀殼、行尸走肉般地存在著,她不吃不睡,什麼東西都入不了她的眼,短短幾日中她消瘦凋零,愛笑的她變得面無表情。
「千綾,我有話要對你說。」
他鄭重的口吻拉回她神游的意識。
望著她憔悴蒼白的小臉,他滿心不舍,卻也無法勉強她多吃幾口。
「說吧。」
「我會實現對你阿爹的承諾,但家母從小便為我定下親事,對方無過,我不能無故毀約,但我會納了你、帶你回京,會護你一輩子,讓你平安順利。現在我有重要的事必須立刻趕回京城,你想想,是要跟我一起走,還是等我把事情辦完再回來接你?」
納了她?這話說得像是給了她多大恩惠似的,她該感激涕零嗎?覺得諷刺,更覺得心痛,她就那麼不值錢啊?
不怪他,時代的階級觀念,任憑誰都越不過去。
他的家世肯定很厲害吧,才敢篤定能找到凶手為阿爹報仇,這樣的姜瑾邕確實不是自己能夠高攀的人物。
她想回答︰「我自己講的話,不需要別人來負責。」
她想說︰「不當鴻鵠、安心做家燕已是委屈,豈能允許自己低賤為婢。」
但是她好累哦,累到半句都不想說,只淡淡道︰「你先回去吧,我想在這里多待一些時候,陪陪阿爹。」
「好,兩個月之內我一定會回來,你安心等我。」
她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把手上的熱茶慢慢喝掉。
這天下午離開前他留給她兩張銀票。
兩百兩,買命錢,足矣!她不是個貪心的救命恩人。
她送他出家門,面對他的承諾,半句不回應。
他走了,帶著一群黑衣人離開,直到他的背影在視線中消失,她都沒問,沒問他家世與身分。
問了做啥?本就無法高攀的呀。
關上房門回到屋里,她發現桌上放著在胡老二家找到的木匣子,為了找它們,她躲過死劫,阿爹卻因失血過多死了。
她很難不怪罪自己啊。
抓起一枚銀錠子,爹爹干麼擔心嫁妝?瞧!隨隨便便就是幾百兩,想嫁誰還不是一句話的功夫,可是……撥撥弄弄,銀錠相互敲擊的聲音,勾不起她的興趣。
窮極無聊,隨手拿來剪子絞開銀錠……
黃色的?怎麼會?她抓起其他銀錠,一個個絞開……全都是?
猶豫半晌,她將包袱收拾好,倒杯熱茶,靠在窗邊,慢慢喝下。
日復一日,她重復著同樣的動作,什麼事都不做,光是坐在窗前想阿爹、阿娘。渴了喝點水,餓了到雞窩撿蛋吃。
對于未來她感到茫然,也沒有力氣去做計劃,她清楚自己不該再這樣下去,可惜卻提不起勁兒,只想就這樣一直下去。
有人敲門,她起身,有點暈眩。
緩步走到前院開門,劉奕辰站在門外。
他長得很好看,比姜瑾邕更能吸引異性,尤其是他眉宇間那份鮮活很勾人,跟商樣的人相處很輕松。
姜瑾邕和他截然不同,冷漠嚴肅、不討喜,這樣的男子會讓人退避三舍,可是她偏偏一心想要靠近,很怪異!
劉奕辰大吃一驚,幾天不見,她怎就成了這副模樣?「你還好嗎?」
「我很好,劉大人有事?」
「是有點事……」
「案子的事,我恐怕幫不上忙。」
「不是這個,是皇上召我回京……但我們要在門口談嗎?」
「哦,請進。」她讓了讓,把劉奕辰領回屋里。
雙腳踏入院子,他皺起眉心,圍欄里的雞沒得吃,逃出來滿院子亂竄,把茉莉花啄得亂七八糟,籬笆上紅紅紫紫怒放的花全蔫了,十幾日沒打理,整個房子已經出現頹敗感。
劉奕辰找了把椅子坐下,發現對面的千綾又陷入恍惚。父親去世後,她就是這樣過日予的嗎?難怪那顆臭石頭臨行前會百般不放心。
「易姑娘……」
他喊兩次她才回神,好像突然發現他在。
「對不起,走神了。」
「還望姑娘保重,死者已矣,活下來的人日子還是要繼續。」
「我明白。」
「易神醫如果知道姑娘如此傷心,怕是黃泉之下也無法安寧。」
「我知道。」
「若姑娘有任何地方需要幫忙,請別客氣,可以隨時來找我。」
她笑笑,沒回答這句,卻問︰「不知道大人來意?」
「請問,易姑娘往後有什麼打算嗎?」
「打算?」她重復他的話,不理解自己該有什麼打算。
「易姑娘想留在永樂村嗎?有沒有想過到京城生活?」
京城啊……想過、盼過的,但阿爹的遭遇阻止了盼望,所以現在……去嗎?她不知道,當機的大腦尚未修復。
「京城人多、百業興旺,且因規矩禮儀限制,高門大戶的婦女多會雇用醫女看護,若易姑娘心懷抱負,京城有更多機會。倘若姑娘留在這里,之後接任的知縣應會與汪師爺相似,無法接納姑娘破案本領,且此地民風淳樸少有女子行醫,姑娘一身醫術怕是無法施展。」見她遲遲不語,他繼續勸說︰「倘若姑娘考慮路途遙遠,深怕異鄉陌路無人幫襯,這倒不必擔心,姑娘可隨我返京,暫且到我府里安居,等姑娘適應之後,倘若想闢府另居,我亦可以相助一二。」
他開出的條件優渥,任何一個有腦子的,不需要考慮就該直接點頭答應,何況她很清楚,只有走出來的燦爛,沒有等出來的輝煌,不想碌碌無聞一生,就該離開此地。
只是她失去阿爹便失去力氣,她現在只想待在這里一動不動、慢慢腐朽。
「多謝劉大人盛情相邀,但我想在這里為父親守孝。」
她不肯進京?那祖母……他很憂慮,卻無法勉強千綾。「姑娘再考慮考慮?月底我才會離開,倘若姑娘改變主意,隨時可進城找我。」
「多謝劉大人。」
一句話,沒說送客,她端起熱茶慢慢品啜。
其實她的味蕾早壞了,喝不出好茶壞茶,愛喝茶的是阿爹,阿爹對什麼都摧門,獨獨在喝茶上頭奢侈。
阿爹有很多好茶,她天天喝著,把阿爹的氣味喝進肚子,也把思念一起喝進去。見她又分神了,劉奕辰嘆氣,也許她需要多一點時間復原。
千綾不知道劉奕辰什麼時候離開的,她繼續每天的行程——喝茶、吃蛋、思念阿爹阿娘。
直到看見鏡子里憔悴得不成人形的自己,直到吃蛋時想起阿爹阿娘。
阿爹說︰「過生辰一定要吃蛋。」
阿娘說︰「過生辰一定要買樣首飾,攢著攢著,出嫁時我們家阿綾就能攢足嫁妝。」
這話阿爹謹記在心,不只她的生辰,阿娘的生辰、阿爹生辰,連觀音娘娘的生辰部
要給她買首飾,她不愛戴,阿爹就一盒盒收拾起來,阿爹這輩子光忙著給她攢嫁妝了。
呵呵輕笑,她走到阿爹床邊,彎下腰,從床底下拉出木箱。
木箱是陳叔叔做的,陳叔叔原本是個匠人,為醫治妻子的病花光家里積蓄,可最後大夫還是讓他準備後事。
失去最後一絲希望,他帶著妻子返回老家,是阿爹把他的妻子從鬼門關給救回來,他非常感激阿爹,但手上沒錢,給不了醫藥費,阿爹沒跟他計較,他心里過意不去,上山找了塊好木頭,親手做了這口箱子送給阿爹。
這口箱子很有趣,一堆機關暗格,陳叔叔說是用盡了他畢身功力。
千綾打開箱蓋,出現的是滿滿當當一堆小盒子,這些她全看過,是阿爹給她攢的首飾。
取出盒子,她開始探索暗格。
解鎖第一個,里頭收著房契和幾十畝田契;解鎖第二個,里面全是銀角子銀錠子,粗粗估算有七、八十兩;解鎖第三個,好多銀票,面額從幾十兩到上千兩都有,她一張張翻看加乘,竟然有五千多兩。
不簡單啊,原來她阿爹是隱藏版富豪。
就說咩,易神醫不是亂叫的,賺錢?小事一樁。
可惜她在阿爹面前起誓,絕不用醫術謀生,否則頂著易神醫之女的名頭,就算不能賺翻也能吃飽穿暖爽過一生。
探索完畢,她準備把東西收回去,卻發現箱子底未免太厚了,那得是用多厚的木板釘起來,可是打造這麼厚的底,除增加箱子本身重量之外,並無太大用處,陳叔叔當了多年木匠不可能不知道這點,那麼……
靈機一動,她伸手在箱底每個角落觸模,終于模到一塊凹陷處。
打不開?她試著往下按,咚,板子彈開,里面出現幾本藍皮冊子。
她全數抱出來,都是阿爹的手書,她現在有大把大把時間,可以一本一本慢慢看。
那些冊子多數紀錄阿爹的醫案,當中有幾本醫書和毒經,她暫時放在一旁,翻開書皮上寫著「那年」的冊子。
眼看阿綾一天天長大,突然覺得老了,近日經常夜半醒來,對著窗外明月回想過往,一生何其漫長。
七歲那年家里鬧災……
千綾看得很慢,看完又重復看一遍、兩遍,看得淚流滿面。
她可憐的阿爹、可憐的阿娘……
不知不覺天色大亮,一夜無眠,阿爹阿娘的故事在腦海中盤旋,在第一聲公雞鳴叫時,她決定進京。
振作起精神,俐落地收拾好行囊,帶上自己的私房,再把阿爹的木箱拉出來,她燒了滿滿一鍋熱水,從頭到腳洗漱一番,換上衣裳,帶著地契往村長家走去。
村長很早就想買地,她低價售出,交換條件是幫自己照管阿爹阿娘的墳墓,直到她回來。
能撿到大便宜,村長自然點頭如搗蒜,牽來牛車,把千綾和行李送進城里,順便辦理田地過戶。
另一頭,府衙里正準備返京的劉奕辰看見千綾,嘴角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