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聿笙沒想到,朱玉顏想帶他一起做的生意是采購家禽與牲畜。
蘇州的養殖幾乎都圍繞著太湖、陽澄湖等幾個大湖,太湖的魚蝦蟹貝,新鮮味美名滿天下,而蝦蟹貝的殼磨成粉末,摻在糧食里,對雞鴨豬只都是極好的飼料,所以這里的家禽性畜亦是比他處肉女敕肥美。
更特別的是,太湖一帶還有不少農戶養羊,當地稱為湖羊,這種羊耐濕熱、不挑食,生長快,在肉品市場亦有不小的優勢。
雖然陶聿笙已然與北方胡商商定牛羊的買賣,但那也只限于春夏,畢竟北方水路和土地在秋日就能結凍,榷場也有交易時日的限制,但南方冬日運河亦是通的,若能完成湖羊的采購,代表一年四季都能有新鮮羊肉吃,這就令他格外心動了。
朱玉顏非常大方,雖是她去探听了養殖戶的消息,但她願與他分享一半的利潤,還上動帶著他拜訪她已經鎖定的幾家大戶。
按理她是來江南收糧的,手卻伸到了肉品市場,對于食糧采買只字未提,正常人都會覺得奇怪,可陶聿笙不僅沒有質疑,還笑咪咪地任她擺布,這下反倒令她奇怪了。
然而她就需要他這般配合,于是也沒有解釋什麼。
這日同樣要去拜訪養殖戶,陶聿笙和朱玉顏上了同一輛馬車,當然青竹與長恭也在車內,反正也沒其他人知道,眾人極有默契地不提避嫌這事。
馬車低調地駛向了太湖畔,她的護院們則還是在城里裝模作樣的四處收糧,與藍員外的人互別苗頭。
馬車來到的是一處農莊,這里不僅養魚蟹,亦養了不少雞鴨,這里的莊主姓何,整個人被陽光曬得黝黑,五官都快看不清了,就記得他一 口白牙。
何莊主親自來迎著朱玉顏及陶聿笙下馬車,知這是筆大買賣,便熱情地領著他們參觀。
眾人先走向湖畔,那里養著大批鴨鵝,鵝因有攻擊性,被圈在一塊地上,鴨則是四處放養,所以行到近處是滿地的家禽糞便,夾雜著魚腥味,那味道絕說不上好聞。
朱玉顏便是悲慘地一腳踩了上去才看到遍地黃金,當即僵了一下,只覺腳心都癢了起來。
「你……」陶聿笙本想讓她在遠處等,由他來查看禽類的狀況就好,卻見她的遲疑只有一瞬,便繼續穿著繡花鞋,踏著黃金往前行去,逐漸濃重的臭味,彷佛對她沒有影響似的。
他意味深長地多看了她一眼,隨即跟了上去。
「我們這里的鴨子,保證肥美,絕不生病,生下的蛋都這麼大顆。」何莊主在一個裝了土的木箱里掏了掏,挖出一顆鴨蛋,遞給朱玉顏,嘴咧得老開。「像這顆蛋,是能孵出小鴨子的,我們每十顆蛋,至少能孵出七、八只。」
朱玉顏接過,順口問道︰「你們這孵小鴨倒是有趣,竟不是讓母鴨孵,而是將蛋埋在土里?」
何莊主大笑,「哪里是埋在土里呢?那是干牛糞,只要加水慢慢便會生熱,種田的用那來施肥,我們則一向用來福蛋。」
陶聿笙聞言險些噴笑,雙眼連忙看天,她今日真可謂多災多難,他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而朱玉顏手上的蛋差點沒拿穩,回頭白了那男人一眼後,不動聲色地將蛋還給了何莊主。
何莊主將蛋放回,又沖進鴨群里,眼明手快地抓了只鴨子。
「……看鴨子首先看嘴,要平滑無異色,然後看眼鼻有無紅腫黏液,身上有無掉羽毛,爪尖有無變形等等,不正常的鴨子都是有病的……」
他一手抓著兩只鴨翅根部,一邊介紹著如何觀鴨,一邊強調著自己鴨子多麼康健,又順手將鴨子遞給離他最近的朱玉顏。
這回陶聿笙主動想接過,卻眼見朱玉顏又面不改色地學著何莊主的手勢揪住鴨子,認真的按照何莊主的教導觀起鴨來。
「你不怕?這鴨子萬一啄人,你手上的肉都要被咬走一塊。」他忍不住問,當真佩服起她的膽大。
「你們會讓我受傷嗎?」朱玉顏反問。
「自然不會。」他斷然道。
朱玉顏笑了起來,「那就對了,那我還有什麼好怕的?」
陶聿笙也笑了,這農莊所見所聞非髒即臭,絕不是養尊處優的大家閨秀能承受的,就連他都有些禁不住,她卻堅持了下來。
這女人有的不僅僅是手腕,心性的堅定也是少見。
他不由得模了模自己胸口,他似乎對她益發上心了……
離開了農莊,他們又上了船,來到太湖中心的一座島嶼,這里便養著當地特殊的湖羊。
這里的湖羊是圈養的,他們來到的時候,羊舍里還算平靜,但在眾人進去後,一只羊無端叫了一聲,嚇得走在最後的青竹尖叫,湖羊膽小,也被青竹嚇到,整群羊突然狂叫起來,有的還試圖撞柵欄。
朱玉顏離得最近,本能地想退後,但她身後的男人動作比她更快,堅實的手臂,把圈住她的縴腰,便將人往後攬。
「當心!」陶聿笙的動作比腦子更快,當他發現自己好像輕薄了她時,人已經在他里,嬌媚的臉龐離他的臉只在咫尺,還瞪大了杏眼吃驚地抬頭看他。
感受著身前軟玉溫香,陶聿笙就像被迷惑了似的,鬼使神差地低下頭……
「大姑娘你沒事吧?」
青竹的聲音突然由後頭傳來,兩人瞬間彈開,不自在地別過頭,方才的親密好似經過萬年,其實只在幾息之間,旁人或許覺得這是意外不得已冒犯,只有他們彼此知道電光石火之間差點發生什麼。
參觀完羊圈,眾人又往另一個地方去,那是養豬的地方。
這里的臭可不輸給先前去過的任何一處,尤其養豬的豬舍地上多是積水,弄濕了朱玉顏的繡鞋與裙襪,連陶聿笙也難以幸免,每個人離開時臉色都頗為僵硬。
最後眾人上馬車回客棧,車廂里的味道簡直一言難盡。
在客棧大門前,陶聿笙與長恭先下了車,前者習慣性地朝著車內欲出車廂的朱玉顏伸出手,但她臉色有些蒼白,也不若以往落落大方,只遲疑著定在當場。
方才離開羊圈後,因著難為情,兩人就沒怎麼再交談,朱玉顏深深看了他一眼,最後深吸一口氣,說道︰「我方才離開養豬場時,沒有洗手。」
「真巧,我也沒有。」陶聿笙忍俊不禁,說道。
兩人又交換了一記眼神,不知是誰先笑出聲,朱玉顏折騰了這一天,也確實不太舒服,遂搭上了他的手,借著他的幫助下了車。
而後,借口扶她進房,他便再沒有放開。
回客棧的房間後,朱玉顏立刻命店小二打來熱水,把自己上上下下洗得干干淨淨,之後便坐在床沿讓青竹為她擦干濕發。
雖說月復中有些空虛,但聞了一日異味,也著實提不起食欲用膳,便也不讓人準備膳食,只命下人去吃。
外頭護院卻突然通傳道︰「大姑娘,陶少爺有請。」
朱玉顏抬頭,由窗戶看著高懸的明月,不解這麼晚了陶聿笙不休息還有什麼事。
不過她還是命青竹替她緝了個簡單的發髻,插上玉簪,也懶得換外衫,反正現在身上這件剛換,素淨卻不失禮,只隨手抓了件披帛便走出房門。
陶聿笙坐在小院涼亭之中,見佳人踏月色而來,穿得十分清雅干淨,脂粉不施少了幾分濃艷,卻添了幾分清麗,因著疲累,還有些楚楚可憐的姿態,猶如出水芙蓉,在月光下,身上蕩漾著一層薄薄的光輝。
他從沒見過這般的她,幾乎都要看痴了。
彌漫在兩人之間淡淡的曖昧,越來越濃了,朱玉顏不自在地輕咳了幾聲,打破了此時的靜謐,「陶少爺這麼晚讓我出來,是想賞月?」
陶聿笙微笑,請她入座,「實不相瞞,今日走了一趟農莊,那味道真夠受的,我到現注仍頭昏眼花,只不過勞累過後饑腸轆轆,所以我準備了清粥,搭配幾樣清爽的小菜,想著大姑娘應當也尚未用晚膳,不知是否賞光與在下一道共餐?」
他說得有些含糊,一旁的長恭突然插口道︰「那清粥是少爺自己熬的,小菜也是少爺特地指定的,一直溫著等大姑娘休息好才帶過來的。」
朱玉顏頗感意外。
陶聿笙神情卻有些不自然,還掉頭念了長恭兩句,「青竹都識相躲得那麼遠了,你還在這里做什麼?」
長恭知道主子不是真心罵他,遂笑嘻嘻地道︰「總要讓大姑娘知道少爺的用心。」說完便機靈地滾了。
朱玉顏輕笑起來,這頓遲來的晚膳,只怕不是陶聿笙所說他饑餓難耐,而是猜她必然沒胃口,特地為她準備的吧?
但她也沒打算拆穿,有些事兩人心照不宣就好。
朱玉顏只說道︰「不是說有吃的?你把下人都遣走了,那我就自己動手了?」
陶聿笙自不可能讓她動手,他將食盒里還溫熱著的菜擺到桌面上,果然都是清爽的清粥小菜,就算是味道最重的幾道腌菜,也是相當開胃。
許是氣氛正好,花前月下,兩人也沒守什麼迂腐規矩,一邊用膳一邊說說笑笑,胃口漸漸開了,兩人都不自覺地多吃了些食物。
每回與她交談,不管是閑聊或是正事,他總覺得意猶未盡,她就像是另一個他,不管是思想或是格局都極為貼合心意,即便她不在身邊,光是回想與她在一起的感覺,都能令他味再三。
他以前認為這是惺惺相惜,才會一想到她便充滿干勁,但現在才知遠遠不只如此。
飯畢,長恭撤下了飯菜,卻見兩位主子顯然談興正濃,青竹想著現在時候不早,不適宜喝茶,便上了兩碗百合蓮子湯。
「來蘇州也不少時日,我見大姑娘打扮似乎不若在太原,有些簡約,不知是否為韜光養晦?」陶聿笙多看了她眼下素淨的裝扮,其實她這般也好看,只是太過柔情似水,若說要行商,還是以前那樣一站出去就艷光四射的裝扮才好震懾人。
「你覺得我適合韜光養晦四個字嗎?」像她這種被欺負就一定要還手,而且是十倍奉還的人,把這四個字安在自己頭上她都心虛了,「不過是由太原到江南路途遙遠,我不欲帶太多貴重東西,怕被人偷了搶了。」
陶聿笙頷首,由懷里取出一個木盒,放在了桌面上推到她面前,「今日勞大姑娘領我走遍各大農莊,也算大開眼界。江南的禽畜品質優良,產量豐富,價格比北方相對低廉不說,還有魚蝦蟹貝等水產,確實這筆生意是對我極為有利的。大姑娘帶我做買賣,我無以為報,只能以此聊表心意。」
為了避免私相授受之嫌,他都找理由說成這樣了,朱玉顏也不推辭,毫不扭捏地打開了木盒,而後眼楮一亮。
盒里是支金釵,她直接拿起釵細看,這釵子非江南精細秀巧的風格,反而很有些份量,簪頭直接就是朵大氣的牡丹,花蕊是紅寶石,仔細看花雕琢得極為真實,還帶著枝葉。
朱玉顏看得愛不釋手,翻來覆去地把玩,「我想不到你竟會送我金釵,而且這不是江南姑娘會喜歡的樣子,她們戴的簪子細的呀,站遠點都不知是什麼樣式,而且這里不喜插金戴銀,反而玉石珍珠一類才顯得高雅,這金釵必然是你還在北方就買了?」
陶聿笙也不矯情,坦然地承認了,「確實是在晉地買的。我在看到這支金釵時,就覺得一定適合你,便買了下來。」
「真可惜這里沒有鏡子……」她喃喃著,拿著金釵在頭上比劃,也想知道自己插上效果如何。
此時陶聿笙突然伸手取過金釵,親手替她簪在了頭上。
看著她驚訝的神情,陶聿笙溫柔地笑了,「果然很適合。」
「真的?」她因他的贊美而有些飄飄然,一下也忘了與他計較方才的逾矩。「這麼大朵的金牡丹,我還怕戴起來顯得俗氣……」
「以你的姿容氣勢,壓得下這種俗氣。」他總覺得她就適合金飾,依她搶眼的外貌和氣勢,出場合該金光閃閃,什麼銀釵玉簪的,不僅突顯不了她的氣質,反而會被她壓制。
這男人果然很會說話,而且她相信他不是嘴上奉承,而是真心這麼覺得。
「那我便謝過陶少爺重禮。」朱玉顏忍不住又模了模頭上金釵,一想到是他簪上的,心里都熨貼起來。
不知是月色或是美色撩人,那金燦燦的釵子襯得她更加嫌媚妍麗,陶聿笙的目光流連在她的嬌媚上,感受到她真心的喜悅,當即覺得心里缺失的那一塊,被補滿了。
簪了他的釵,有些事從今夜起便不同了。
朱玉顏與陶聿笙開始低調地采購當地的禽畜水產,兩個太原富戶合作的財力是極為可怕的,這第一批幾乎把太湖一帶養殖戶能出的貨都要買空,還簽訂了長期供應的同。
這麼大批的肉產,當然不可能一次消化完,但他們早就找好了解套的方法。
魚蝦蟹貝由當地漁村制成干貨運回,禽畜他們也尋到了老師傅的作坊為他們制作當地有名的咸肉、醬肉及雞鴨鵝脯,剩下的活物才運回太原。
這些活的禽畜水產,以及再制後的產品除了供酒樓使用,亦會轉售出去賺個差價。
要知道江南這些特產在北方很是難得,又因晉商徽商涇渭分明,太原一帶涉足此類買賣的商賈尚且不多,等于這一趟兩人又尋到了一個財源。
同一時間,朱玉顏仍是持續派護衛或親自四處詢問米糧,並未放棄任何機會,藍員外依然百般阻攔朱玉顏采購米糧。
他收的糧食已經快要達到往年的兩倍,但朱玉顏還是沒向他低頭,弄得他都有些焦慮不安了,偏偏整個蘇州城的人都知道他在干什麼,等著看好戲,他只能硬著頭皮扛下去。
一陣忙碌之後,南方夏收的時候到了。
江南的稻米在清明前下種,立秋前能收成,在收成的同時還能再種一輪晚稻,晚稻能在立冬之後再收割一次,一年兩作,與北方米糧趕在冬日前收成,只能一年一作並不相同。
此時整個江南的糧商都動了起來,一船一船的糧由長江及運河運入江南各大城市,藍員外也不例外。
只是當他循往例去與養殖戶洽談供糧時,卻難得地踫了壁,對方告訴他今年不需要那麼多糧,驚得他連忙問明原因,方知曉原來朱玉顏私底下竟做了這麼多事。
這會兒藍員外整個背脊都寒了。
他做生意一向強勢,加上以前米糧供不應求,所以他不願與養殖戶簽契書,養殖戶也無可奈何,至于其他糧商知道他作風陰狠又財大勢大,不想與他為敵,也不會來與他搶生意,因此他能控制糧食價格,每年都能狠狠宰養殖戶一刀。
誰知今年他們不買了,且因為沒有契書,更沒有義務非得與他買糧。
現在他滿倉的糧都快裝不下了,後續的糧食還源源不斷地運來,倉儲便是他首要面對的難題。
況且若不能賣出去,明年全成了陳糧,那價格可是直接腰斬,就算米糧可以囤積,架不住他砸在手里的量大,那耗損的金錢不是他能承受的。
當然他也可以賣給養殖戶以外的人,但這當頭會來江南買糧的人,都是已經談好資末了,同行不插手他的買賣,他卻來搶客人,破壞了糧商之間的默契,饒是他財大氣粗,引起眾怒他以後也別在江南混下去了。
所以現在放眼江南,也只有朱玉顏這個大客戶還沒找到賣家了。
藍員外只能厚著臉皮,邀請朱玉顏到本地最大的酒樓一敘。
待到相約之日,朱玉顏從容不迫地現身了,身邊除帶了青竹,還跟著陶聿笙。
藍員外正心煩著,以為她帶了個男伴是為了避嫌,遂沒有多注意陶聿笙,只招呼著來人入座。
若是男人的飯局,總該有些美人做陪,但這回請的是朱玉顏,所以藍員外也風雅一回,請的是琴師,桌上也不是大魚大肉,而是些茗茶點心。
朱玉顏若無其事地品茗,還和陶聿笙談了兩句茶的好壞,而她越淡定,藍員外就越坐立不安。
「那個……朱姑娘……」
她刻意等了 一會兒,听他支吾半天說不出個子丑寅卯,顯然架子放不下,她便開門見山道︰「藍員外,我知道你的來意,你米糧賣不出去了吧?」
「這個,那個……」藍員外神情有些難看,屋內明明不熱,他卻冒出一頭汗。
朱玉顏見他仍在硬撐,索性放大絕,「你還想收我做小妾嗎?」
藍員外一 口氣差點沒喘過來,驚異地看著這個膽子大到沒邊的女人,臉上肥肉一抖一抖的。
「這次是我大意了。」他頗為咬牙切齒。「我真沒想到你一個女流之輩能做到這樣,不過朱姑娘到現在還滯留江南,應當還想要收糧吧?我便與你做這樁生意,我能保證手上的都是好糧,價格的話,只怕得往上走點。」
雖說現在能一口氣吃下他大筆米糧的只有眼前這女人,但相對的,她若還想收糧,想找到一口氣能出售這麼大量糧食的,一樣只有他,他自是要借機漫天要價。
「藍員外你可能糊涂了,現在是你求我買糧,而不是我求你賣糧。」朱玉顏如何不知他在想什麼?這家伙到現在還敢討價還價,是認為她沒糧會死?
她神色自若地看著他,「這麼說吧,此次買糧雖是為了家中酒樓,但酒樓也並非沒何存糧。此次如果收不到糧,頂多就是我白跑一趟,酒樓少賺一點,還不至于元氣大傷。
「我如今還會留在這里,完全是因為藍員外你在盛興行挑戰我,在王東家等人面前旳我放話,讓我在江南收不到糧,我自然要迎戰了。」
她越說氣勢越盛,還不忘把身邊只顧喝茶吃點心看好戲的陶聿笙拉下水,「而旦我好像忘了告訴你,縱使江南糧商都要賣你面子,但我也是有戰友的。這位陶少爺,家里是太原首富,若不是他,我一個人可能還拿不下那麼多的禽畜漁產呢!收了這些東西也能回家交代了,米糧能不能收到,反倒變得不是那麼重要,藍員外說是嗎?」
陶聿笙朝她挑挑眉,這女人倒是會拿他扯大旗,他家什麼時候成太原首富了?以陶朱兩家的關系,沒成死敵就不錯了,戰友兩個字他可不敢接腔。
況且,他想要的不只這樣。
朱玉顏就像沒看到他的表情,反正她篤定他不會拆她的台,只鎮定地繼續觀察藍員外,眼見藍員外的臉色由深紅漸漸蒼白。
陶聿笙的身分確實令藍員外心驚,不得已示好地朝對方寒暄兩句,陶聿笙卻不買帳。
「藍員外不必理會我,朱姑娘要說的,就是我要說的。」他揮了揮手,擺明不摻和他們的買賣。
這會兒換朱玉顏向他挑眉了,他非得把話說得這般曖昧,是希望藍員外誤會什麼?陶聿笙淡笑不語,只向她舉了舉杯。
藍員外拿他們沒法兒,原本滿腔憤怒漸漸成了萬般無奈,最後只能低頭認輸,「罷了罷了!朱姑娘,這回是我栽了,若你還願意向我買糧,那麼價格好談。」
今日眾人雖然是闢室密談,但等他把糧賣給她,很快的消息就會傳遍整個江南。屆時誰不知道他牛皮吹破,在女人面前丟了臉?
他索性不想努力了,這點顏面沒了就沒了吧!
朱玉顏卻是搖了搖頭,「你一定覺得我會狠狠砍價,讓你血本無歸吧?但我還真沒這麼想,我對徽州商人的印象還是很好的,只要你秉持著誠信與我買賣,我便不會趁火打劫。
我們就從今年正常的價格開始談,願意讓多少利,端看藍員外的誠意。說不定這筆生意做得好,以後還有機會長期合作不是?」
藍員外聞言大喜,隨即拿出了十萬分的誠意與她談。
兩人對于米糧的買賣早有思量,一方不惡意砍價,一方願意讓利,很快便談好了價格及交易方式,在陶聿笙的見證下,簽下了契書。
「藍員外爽快,願意給我這麼大的利潤,我怎麼也得回報你。」大事已定,朱玉顏驀地朝藍員外狡黠一笑,讓他的心狠狠抽了 一下。「我會來江南收糧,除了家中酒樓需要,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北方久旱缺糧,我想倒賣一筆賺個差價。」
藍員外一听,稍微一想便雙目圓睜,一張臉漲得通紅,是被氣的,也是難堪。
既然北方缺糧,那麼北方的商人遲早會來到南方買糧,只是她來得早,他又眼楮只盯著江南,全然沒有關心北地,消息不靈通,才以為這段時日買的糧砸在自己手里了,趕緊降價賣給她。
若是他有耐心再多等一些時日,他的糧肯定能賣出去,而且價格還能比賣給她更好!
朱玉顏等契書都簽好了才來這麼丁記回馬槍,藍員外卻不能動怒,因為是他自己去,她願意告訴他這個訊息,他趕緊再去運作一波糧食還是有賺頭的,而若她不說,屆時北方商人到來,他就只有捶胸頓足的分。
一下子百般滋味在心中踫撞,藍員外的表情一變再變,最後只能長嘆口氣。
「我現在有些明白,你一個女人怎麼敢只身到江南來做生意了,是我太過狹隘了,說起氣度,我不如你;說起手段,我更不如你。」藍員外忍不住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陶聿笙,「現在當真是年輕人的天下了啊……」
事情辦完了,朱玉顏及陶聿笙便起身告辭。
藍員外直送兩人出了酒樓,見他們一個上了馬車,一個騎馬相偕離去,才苦笑地往另一個方向離去。
待走得遠了,陶聿笙終于忍不住隔著車軒問道︰「我以為你是錯銖必較的人,想不到他先前那樣出言不遜,你卻以德報怨,不但沒有砍他的價,還報給他一條財路?」
「你第一天認識我?我怎麼可能以德報怨呢?」朱玉顏意味深長地一笑。
朱玉顏打了漂亮的一仗,不僅在江南收到了大量糧食,還是由擂下狠話的藍員外手中收來的,一時間江南的糧商紛紛收起了對她的輕視,之後她在蘇州城里走動,人人都以禮待之,更有人主動想與她接觸,談談南北商品貿易,也算是意外的收獲。
順利地收到糧食之後,朱玉顏便要開始安排運糧的事宜,然後打道回府,時至今日,外來的人要像她這樣在江南收到一大批糧食已是不可能的事。
不過令朱玉顏意外的是,這期間陶聿笙就像個看客般,不僅沒插手糧食生意,還猶有余裕的游山玩水飽覽江南風光,她都弄不明白他千里迢迢來到蘇州做什麼?
總不可能真的只是來做她的後盾吧?她可沒這麼自以為是。
在前往碼頭的路上,她由大敞的車窗看著陶聿笙騎在馬上,一手持韁一手仍搖著他的摺扇欣賞風景,終于忍不住問道︰「陶少爺到江南真是來玩的?」
原只是象征性搖著的扇子停頓了 一下,陶聿笙搖了搖頭。「自然不是,我是個商人,當然是來做商人做的事。」
「商人做的事就是像你這樣每天吃喝玩樂?」朱玉顏哭笑不得。「那我真想當一個好商人。」
「你已經是了。」陶聿笙驀地一笑。「對于那藍員外,你還真是恩怨分明,好商人的頭餃當之無愧。」
藍員外雖在朱玉顏手中吃了虧,但畢竟堆積如山的糧還是賣出去了,她還提點了北方缺糧之事,種種行事表現出了足夠的氣魄與機智,使他最終也沒有什麼怨念。
然而不知怎麼藍太太知道了藍員外前些日子在為難一個女子,目的是為了逼良為妾,這便讓藍太太氣炸了肺,和藍員外大鬧了 一場。其後只要藍員外出外應酬,不時都會遭藍太太突襲,怕他在外頭玩女人,隨便帶回家來,搞得藍員外焦頭爛額,行事都收斂不少。這樁河東獅吼的鬧劇仍在進行著,已成為近來蘇州城內的趣談。
「那當然,一碼歸一碼,做生意是一回事,但他對我出言無狀,該教訓還是要教訓的。」朱玉顏也踫見過藍員外被藍太太揪著耳朵,從青樓拉出來的畫面,亦是忍俊不禁,不過很快地,她又把話題拉回,不被他誤導,「但那與你來江南的目的無關。」
「怎麼會無關呢?你與藍員外的生意做成了,我來江南的目的也完成了。」陶聿笙笑咪咪地賣了個關子。
「什麼意思?」朱玉顏心頭微動,總覺得自己似乎已經被他算計了。
「因為你與藍員外談完生意,就該和我談了啊。」他瀟灑地將摺扇指向馬車前行的方向。「你這趟去港口是要尋漕幫的人商量將糧食運回北方的方式及期程對吧?」
「沒錯……」杏眼微微地眯了起來,她覺得越來越不妙了。
「那就是了,我和大姑娘說件逸事,前些日子我初抵江南,意外認識了本地漕幫的幫主,與他相談甚歡,引為知己,所以我們談了 一筆大生意,提前將他們最大的幾艘運糧船租了下來。」
意外認識……朱玉顏臉色微沉,她要多傻才會相信他會意外認識漕幫幫主。
「如今江南糧運正是繁忙的時候,漕幫的大船已經沒了,朱大姑娘如今要送那麼大批糧食回北方,似乎只能與我合作?我沒買到糧,但你有啊!分潤一點給在下,應該不算過分吧……」
陶聿笙說得雲淡風輕,手上摺扇仍在搖呀搖地,但看在她眼中卻是格外刺眼。
這是示威,絕對是!而且他這釜底抽薪的手段,怎麼該死的眼熟呢?
朱玉顏驀地反應過來,聲音似從牙縫逼出來般,說道︰「我劫了關山草場,你就劫了我的運糧船?」
「好說好說,這都是與大姑娘學的。」
朱玉顏啞然,是她太小看古代人了,這個男人從來都不簡單,在一件事上吃了虧,定會在另一件事情上找回來。
「所以說,我來江南可不是都在玩,在你認為我游山玩水的時候,我也是很努力地為事業奔波勞碌著。」
他又補一刀,徹底的讓朱玉顏認了栽。
在蘇州城這段期間,他當然沒有一直跟在她後面,有時他自個兒帶著長恭出門,她是當真以為他縱情山水去了,畢竟他每次回來都會帶著各地特產或畫上一幅名勝景物圖。
結果卻是她看走眼了。
這只能怪自己,否則還能怪誰?
「你……你……你這個人……」朱玉顏這次當真感受到過去曾被她堵到無語的人,心里頭那股窩火了。「你還說我鎧銖必較,我看你才是斤斤計較!」
「我是個好商人嘛,大姑娘謬贊了。」陶聿笙收扇一揖,風流倜儻。
朱玉顏杏眼圓睜瞪著他,大眼瞪小眼久了,她突然噗嗤一笑。
「果然你一如往常的討人厭。」她橫了他一眼,這一眼帶了點嬌嗔,可謂風情萬種。
「我以為你對我……總該有些不同的。」
「你當然與旁人不同。」他明確地接收到了她言語中的暗示,也益發假正經。「大姑娘惠我良多,令我見賢思齊,剛剛還學了 一招,一碼歸一碼不是?」
也就是生意歸生意,感情歸感情,不會因為兩人現在有了一點曖昧,他就會色令智昏。
事已至此,朱玉顏自然只能妥協,但明明這次換她被他狠狠刮去一層利益,她卻沒多大氣惱,反而有些興味。
這男人雖是個古人,卻不是個老冬烘,也只有他從來沒有因為她是一個女子而小看她。
這般心性無怪乎能名留千古,不枉她花錢買他的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