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豐燁腳步飛快,府里下人紛紛走避,都曉得二爺武功高強,手指一踫,百來斤東西就會憑空飛起,誰擋路誰丟命。
此時一個不要命的女人逆風操作,她揚起滿面笑容朝豐燁奔去。「二表哥回來了。」
那是鄒欣菱,姨母的小女兒,姨母死後,母親經常把她接到鎮國公府來住,從小寵到大,比親生的更疼愛,各路親戚見到她都得退讓,否則磕著絆著,不管合不合理,帳都得算在你頭上。
所以下人為楊豐燁讓路,楊豐燁卻得給鄒欣菱讓路,直到對方靠得夠近,一個華麗側身,閃過她搭來的手。
這個避之唯恐不及的動作著實教人難堪,鄒欣菱卻一無所覺,換個方向再度追上前。
「大哥在家嗎?」楊豐燁走進大廳,對著母親身旁的沈嬤嬤發問。
「國公爺早朝後回來過,只耽擱片刻,交代不必留飯就出門了。」
「知道了。」
說完逕自往外走,無視迎面走來,好不容易才跟上的鄒欣菱,動作如出一轍,身子偏閃二度擺月兌。
「站住。」長公主怒斥。
長腿在門檻前停下,楊豐燁抿了抿雙唇,轉身那刻換上一臉吊兒郎當的輕慢笑需。「母親有何吩咐?」
「看見長輩不問安,表妹在也不見禮,這是哪門子規矩。」
楊豐燁笑得嘴角上揚,出生皇家的母親把規矩看得比什麼都重,她看不起粗糙魯直的父親,偏偏他骨子里流著父親的血,這輩子都別想斯文儒雅了。
笑容里添入戲謔,他裝模作樣地拱手為禮,態度虛偽。「問母親安。」
「沒看見表妹?」
這次他拒絕反應,從小在鄒欣菱身上吃過無數虧,楊豐燁經驗豐富,她是那種給三分顏色就能開染坊的脾氣。于旁人,一個笑臉代表的是友善,于她,卻是知會——知會她有權插手他的生活。
「表哥在氣我嗎?如果我有不對的地方你就說嘛,我一定會改,你別老生我的氣。」
溫聲軟語加上嬌嗲甜蜜,對著一張撒嬌的絕艷麗容,沒有男人能生氣,但楊豐燁始終保持棺材臉,退兩步拉開距離,身上散發生人勿近的氣息。
嘟起嘴巴,她笑得綿軟嬌俏。「難道表哥還在為如雲的事對我不滿?對不起嘛,我認錯行不行?我知道自己太嚴厲,但姨母教我治家不能松懈,賞罰分明才能讓後院井然有序……」
這話講得她半分無過,錯的是他不懂治家法則?女人吶,能用最甜蜜的糖汁包裹最惡毒的心思。
長公主看不過去,低聲斥責。「已經半年過去,你還為如雲的事斤斤計較。那種媚主的小蹄子本就該嚴厲懲治,菱兒有什麼錯?」
是,鄒欣菱沒錯,錯的都是旁人。楊豐燁笑容更加寒冽。
如雲是他的貼身丫頭,十三歲生辰那天,姊妹們送胭脂,她第一次往臉上涂涂抹抹,手藝不行,腮頰上圓圓的兩大坨像個滑稽的傻子,他忍不住沖著她笑。
隔天當差返家,發現如雲不在跟前伺候,詢問之下方知她惹怒表小姐被杖責三十,沒捱過死在長凳上。
楊豐燁大怒,直奔鄒欣菱屋子,一把抓住她的丫頭玉婉,逼問如雲做了什麼惹怒她家小姐,逼問之下方才曉得,竟是自己不經意的笑臉惹下大禍,多荒誕、多惡毒!
誰知兩日後玉婉也死了,說染上急病。什麼病?出賣主子的病唄!
「因為身分低賤,就該死嗎?」笑容凝結,他上前一步直視母親。
呼吸一窒,長公主知道,他說的不是如雲……
鄒欣菱抓住楊豐燁衣袖,急忙勸道︰「表哥,都是我的錯,你別對姨母發火,以後治家我會更謹慎。」
甩開她,眼底有毫不掩飾的厭煩。「我的家輪不到你來治。」
長公主深吸氣、閉了閉眼,想起沈嬤嬤的勸解。是,她不能讓那個賤貨連死了都還能離間他們,緩和口吻,她強抑怒火。「就算菱兒有錯,也是因為年幼不經事,你別再記恨,堂堂男子不該心胸狹隘。」
居然是他記恨、是他心胸狹隘?母親對他的評價還真是一路走來始終如一啊,就這麼不待見他?難道自己真不是她親生的?
垂眉,他將失望妥善掩藏,「改不了了,心性天成,我不僅心胸狹隘還天生惡毒、性情刻薄。」沖著鄒欣菱冷笑,他緩聲道︰「表妹遭人退婚,名聲敗壞,自該返回鄒府與姨丈盡快商議婚事,為何盤桓此處,就不怕拖累鎮國公府?」
聞言,鄒欣菱鼻子一酸紅了眼,這話真戳人心窩子,他對她就這般肆無忌憚、這般尖銳?即使她在他身上用盡心思,他也不把她放在眼里,為什麼?是她不夠美、不夠好、不夠文采斐然?還是因為他吃定了……她愛他、愛到無法自已?
拿起帕子強作堅韌,卻撇過頭悄悄抹淚。她和王家定的是女圭女圭親,原本也算門當戶對,但她喜歡表哥,王正宇再好都入不了她的眼,更何況到後來對方連個童生都考不上,父親又犯事貶職,要到那貧瘠地界當知縣,眼見王家微末、王正宇沒出息,她豈肯將就?
沒想到那家人離京之際居然上門催婚,說是怕耽誤自己。哼,真嫁進王家,那才是真正的耽誤終生。她的人生她掌控,不想要的男人、不想要的婚姻,她絕不妥協。
于是她約王正宇見面,溫言軟語好話勸說,她細數兩人不合適之處,最終體貼善解的他被說服了,回去後便請長輩上門取消婚約。
她以為給彼此留面,日後還能相見,誰知王夫人不甘心,竟到處宣揚鄒家勢利,王家被逼,不得不退婚。
謠言傳出,她在鄒家哪還住得下去?父親沒有正經差事,過去憑借駙馬爺身分,別人還肯給幾分尊重,母親死後鄒家隨之沒落。後來父親娶回商家女,繼母與她不對盤,如今因她的婚事鬧得鄒家沒臉,繼母恨不得絞了她的頭發逼她當姑子。
幸好姨母疼她,幸好她還有心心念念的二表哥。
長公主變了臉。「菱兒是你表妹,你何必口出惡言?」
「不過就事論事、實話實說而已。」
眼看母子倆又要吵起來,沈嬤嬤連忙上前拍背順氣,她邊安撫長公主邊給楊豐燁使眼色。「主子別生氣,二爺口直心快,沒有惡意。」
鄒欣菱哽咽接話,「是我的錯,姨母不要責備表哥。」
長公主撫著胸口。「好,我不計較,上回提的事,你怎麼想?」
瞬間懂了,他的冷言惡語、刻意疏離,都沒打退鄒欣菱的糾纏熱情,是在等答案?早說嘛,一刀是砍、百刀也是砍,他下手不會客氣的。
「不就是婚事,母親做主便是。」
意料外的回覆令長公主驚訝,他松口了?
鄒欣菱喜出望外,就說吧,只要堅持到底,無人能違逆姨母心意。
只是楊豐燁接下去的話,瞬間炸裂她的笑臉。
「府里大小誰敢不尊母親號令,既然想辦婚禮,母親一手操辦就行,只是兒子無心奉陪,日後這掛名媳婦還請母親自己伺候。」
「你是要與我死扛到底?」
「豈敢,連皇上都不敢與母親作對,我是哪路貨色?」
「別酸言酸語,你的意思可是要自擇良配?」
他不回答。
見他沉默,長公主又道︰「你挑的,我看不上眼。」
這天底下除了鄒欣菱,誰能讓母親看上眼?「無所謂,有沒有媳婦都能過日子。」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兒子不孝非一天兩天,母親早該習慣了。」
「「沒有氣死我,你不甘心?」
「母親言重。」他眯了眯眼,勾出一個氣死人的微笑,俐落轉身。
然而在背對母親那刻,楊豐燁嘴角瞬間下滑,眼底浮起淡淡落寞。
相同的落寞也在長公主眼底駐留,凝視兒子背影……為了「她」,他真要恨自己一輩子?
「菱兒,放棄吧,豐燁是頭強驢子,沒人能逼迫他。」長公主滿臉疲憊。
「姨母別為我傷神,菱兒有信心,就算二表哥是冰塊,只要菱兒真心相待,時日一久自然能焙化。」
臉上笑得溫柔,指甲卻深入掌心,刺骨的痛痛入胸口,她不相信愛一個人會這麼困難,她認定自己一定會成功,因為這輩子……她還沒有失敗過。
看著同樣固執的兩個孩子,長公主沒轍了,嘆氣,把手伸向沈嬤嬤。「扶我回去躺躺……」
楊豐燁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國公夫人姜氏迎面走來。
都是女人,對嫂嫂和對表妹,楊豐燁態度大不相同,行至身前恭謹地打過招呼,本該繼續往前走的,但他走過幾步後折返。「嫂嫂,你知道戶部侍郎蘇家嗎?」
「那個蘇家啊……知道的。」
「可以說說嗎?」
「蘇家故事很多,不過都是後宅瑣碎,你應該不會感興趣。」
「不,我感興趣。」
小叔的回答讓她吃驚,竟然會感興趣?姜氏挑眉若有所思,為啥呢?
☆☆☆
楊川燁不在五皇子府,楊豐燁進了鶴頤樓。
鶴頤樓是周裕鑫的產業,掌櫃迎上前躬身低語。「天字號房,五爺和國公爺在那里等您。」
「多謝。」楊豐燁拱手,熟門熟路獨自上樓,推開門一看見五皇子和大哥,立刻道︰「他知道了。」
周裕鑫與楊川燁互視,目光微沉,果然……擔心的事情成真。
這幾年周裕騫積極與朝臣結交,不斷擴展勢力,支持他的官員已佔朝堂大半,多數人都認定倘若今上駕崩,他是最適合坐上龍椅的人。
幾年前他們也是這麼認為,直到發現二皇子參與科考舞弊,直到發現他正積極培養自已的人馬……那麼早就為自己謀劃,何等野心?
科考舞弊沒有被揭發,因為在事態擴大之前,那些原該上榜卻落榜的學子一個個死去,落水、失足、疾病……整整十四人,而無才無德之輩在出仕之後迅速投入二皇子旗下。
國家選材何等重要,竟這樣搞?假使朝廷的官員都是這般貨色,多年之後不管誰坐上龍椅,國家都無法強盛。
從沒想過同周裕騫作對,只是當心中多了幾分審視就會看清更多真相,一件緊接一件,他們越來越了解「仁義寬和」的二皇子面具下的真面目,多令人不寒而栗。
「確定?」周裕鑫問。
「我跟吳立交上手了。」
聞言大驚,楊川燁擔心地拽起弟弟上下檢查。「受傷沒?」
他心疼弟弟,從小就處處維護,連被選作皇子侍讀也堅持把弟弟帶在身邊。比起親情淡薄的天家,他們的兄弟情誼感動了皇帝,于是皇帝下令讓楊豐燁一起進宮。
楊豐燁年紀小坐不住,膽子大又調皮,一個不注意就到處亂跑,幾次跑到皇帝跟前童言童語逗樂了皇帝,比起在皇帝跟前永遠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竭力表現的皇子們,楊豐燁的天真可愛得了皇帝青睞。
緣分這種東西很奇妙,甥舅就這樣對上眼,皇帝偏寵楊豐燁,而楊豐燁拿皇帝當爹,兩人相處的自在氣氛,讓皇子們心生羨慕。
「沒事,皮肉傷、處理過了。」他拍拍手臂,皮粗肉厚,從小在泥里模爬滾打長大,那點小傷不看在眼里。
「怎麼會交上手的?」周裕鑫問。
「他跟蹤我、追殺我……我把他的尸首拋進山崖。」楊豐燁飛快將過程描述一遍。他說得輕描淡寫,楊川燁卻听得心驚膽顫,可以想像當時有多驚險。
「大哥、表哥,你們看。」他從懷里掏出從吳立懷里找出來信和銅牌。
周裕鑫接信、楊川燁取過銅牌,手指細撫上頭的睚皆圖案,相同的銅牌不是他們第一次見到。
龍生九子,睚皆是老二,生平好斗喜殺,經常被裝飾在沙場名將的兵器上,有震懾人的氣勢。周裕騫是老二,便以睚皆自稱,因而手下的腰牌刻著睚皆。
「信上寫什麼?」楊川燁問。
「沒字,只有圖案。」周裕鑫將信遞出,上頭畫著刻有石榴的圓形物體。
「這是什麼?玉佩?」
「不知道,但他想逼我交出某種東西。」
「什麼東西?」
「不曉得。」
楊川燁問︰「會不會是那晚我丟給豐燁的木匣?」
他們曾潛入劉府盜取證據,那晚他們與吳立交了手,也是那次……身分曝露?
心知周裕騫性格,三人行動小心翼翼,這次能成功讓劉群落馬,最大的原因是周裕騫不知背後搞他的是誰,更不知道他們掌握周裕騫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木匣里是帳冊,早已送到父皇手中,二皇兄知道的。」周裕鑫接話。
帳冊記載著劉群貪污、盜用稅賦、私開礦場的收入,就是那本帳冊讓劉群入的天牢。
「會不會二皇子以為,那東西也在里頭,只是在交出去之前被豐燁取走?」楊川燁問。
楊豐燁輕敲桌面凝神細思,換言之劉群手中有足以威脅二皇子之物?
「這段日子有不少人托關系想進天牢探望劉群,都讓範大人攔下。暗地里二皇兄動用不少勢力企圖為劉群月兌罪……他可從沒這般寬厚過。」周裕鑫意有所指。
沒錯,對于壞事的棋子,周裕騫棄得比誰都快,更多時候還要落井下石、義憤填膺狠踩一頓,來彰顯自己為國為民的高尚情操。
「所以那東西是劉群的保命符?他拽在手里,讓二皇子不得不替他謀劃?」
「要不要將計就計放個人進去,查查二皇子到底要什麼?」楊豐燁道。
「楊川燁點點頭,目光落在周裕鑫身上。「二皇子已知劉群之事與我們有關,依他的個性肯定不會輕易放過,就怕你也要受拖累。」
「這件事本就是我打定主意要做的,非要說拖累,也是我拖累了你們。」打從楊川燁被選為自己的侍讀後,他們就被綁在一起。「三皇兄受父皇訓斥禁足,四皇兄墜馬,背後都有二皇兄手筆,他動作頻頻,野心越來越大,不管有沒有找到東西,他早晚會對我們下手。狡兔三窟,該預作準備了。」
沉吟片刻,楊豐燁抬眉道︰「表哥、大哥,我有個想法,不知可不可行?」
「說來听听……」
楊豐燁壓低聲音,手指沾上茶在桌面寫劃。
片刻,周裕鑫和楊川燁露出長輩般的慈祥笑容,吾家有子初長成……
「川燁,你找時間去見蘇姑娘,她救下豐燁,得備份大禮。」周裕鑫說。
「不必,我已經報過恩。」
「你怎麼報的?」周裕鑫好奇。
「她讓我砍木頭,我還幫她扛回家。」
「這樣就報了恩?你的命這麼不值錢?」楊川燁看著不開竅的弟弟,吾家有子初長成的驕傲感瞬間消滅。
他也不想啊,可是離去前蘇沐蕊鄭重要求他——「可不可以抹掉今日,即便路邊偶遇,也裝不識?」
那要求讓人不痛快,他好歹是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的翩翩俏公子,怎地在她眼里成了嫌棄?
「為什麼?」楊豐燁問。
猶豫半晌,她回答,「因為看見你,我會不斷想起自己殺了人。」
瞬間不痛快變成心澀,同樣的感覺他有過,那次他嚇得想逃,卻為著固執驕傲,強逼自己留下。
「大哥,這事你別管,我會自己處理。」
自己處理?周裕鑫、楊川燁對視一笑,他最不耐煩女人,但凡跟女人有關的事能推就推,從不肯自己處理二這會兒居然……有意思。
☆☆☆
從工匠大叔手中接過雕刻刀,沐蕊很滿意,刀具打磨得非常細致,與圖紙一模一樣,這樣的工藝只有京城才有。她並不想進京,但為了一流的工匠,一流的手藝,只能冒著遇見「親人」的危險走一趟。
「香爐、香壓、篆模也做好了,要不要一起帶走?」
打香篆的工具大部分是燒瓷的,只有一小部分需要銅制,恰恰工匠大叔家里是燒瓷的,她便把東西一起交給對方。
「燒了幾組?」
「剛開始手生,不敢做太多,只有三組。」
「行,那銅壺……」
「還不成,銅管得再試試。」
她打造的不是一般銅壺,她要求的銅壺身上要接出長短不一的十幾條中空銅管,管口狹窄,能將水流量控制到最小。為了買這些工具,她把繡屏掙的銀子幾乎全投進去。
沒錢就買不起人,沐蕊只能讓幾棵結了香的奇楠木繼續留在山上,但她還是每天往山上跑,到處尋找熟結,並且撿拾種子育新苗。
林木數量比想像的多一些,粗粗計算後,確定那片山林中還有四、五百棵奇楠木,當中曾受過損傷的至少有二、三十棵,這些樹里的油脂非常值得期待。她邊育苗邊制作酵素,也邊看著奇楠木,想像能剖出多少沉香。
剖香這道手續很刺激,像賭石,因為即使從橫切面可以知道木頭里有結香,卻無法確定結香體積多大,只有將外頭無用的白色木料削開,才能確定結香量。
因此剖香之前她都會雙手合十,心中默禱。
那是外祖父的教導——敬畏天地、感謝上蒼賜予,在剖開每段自然生成的沉香之前,都必須懷有感恩之心。
手邊的奇楠木是楊豐燁搬回來的,事後每回想都忍不住失笑,在受到重大驚嚇之余,她居然還不忘發家致富。
當楊豐燁追上來問有什麼需要幫忙時,她想也不想就讓他砍木、扛木頭。
話出口,不提對方反應,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最不可思議的是他還真的幫了,長劍揮去,樹木從根處斷開,也不知道是絕世神劍削鐵如泥,還是他的武功深不見底?但一段比人高、雙臂圍抱的樹干,他竟然輕輕松松扛起搬下山。
沐蕊不確定他曉不曉得自己扛的是什麼,但一路上,他不好奇、沒有多問,只是頻頻轉頭審視自己。
是關心嗎?是關心吧,她感激他的關心,但萍水相逢,這樣的關心大可不必,所以她拒絕他的關心,不願萍水相逢的兩人再有交集。
「成大哥,我先回去,如果銅壺做好了,再讓人給我捎個信?」
「不必,到時我直接給你送過去得了。」
「行,成大哥別太辛苦,到時雇輛馬車,車費我出。」
談妥後,沐蕊提著包袱往外走,這次進京她把箱籠里的錦緞絲綢衣衫都給送到當鋪換銀子,知道她打算這麼做,書兒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她知道小姐這麼做,是打定主意再不回蘇府。
書兒沒想錯,打從踏出蘇家大門那刻起,她再不想回去。雖暫時找不到方法與蘇家斷親,但蘇玉蕊婚事在即,柳氏肯定忙得足不沾地,沒有心思「打理」庶女,因此這段時間應該會風平浪靜。至于以後……走一步,算一步。
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沉香,既然要上山干粗活兒,錦衣不如棉布服實用。
邊走邊想,一陣震耳欲聾的鑼鼓聲打擾思緒,沐蕊朝前望去,那是出嫁隊伍,前頭新郎官高坐大馬,後面喜轎搖搖晃晃,幾十抬嫁妝讓身著紅色衣衫的工人抬著,大家都喜氣洋洋。
「誰家嫁女兒?」
「戶部蘇侍郎家啊。見過蘇政杰蘇大人不?年近四十卻身材縴長、容貌姣好,斯文俊逸,全身上下透著一股書香氣,引得多少女子芳心暗許。」
「那蘇姑娘豈不是國色天香,傾國傾城了?」
「那倒也沒有,蘇姑娘肖母,倒也不算難看,就是那身材,年紀輕輕就豐腴得……」
「有福氣?」
「可不就是福氣。只……你看看新郎的身子板兒……」
隨著他一指,沐蕊視線落在邱靖和身上,依舊是記憶中的模樣,長身玉立,面目和藹,目光如春天湖水,讓人見著靜謐舒服。
他不算瘦,只是蘇玉蕊往他身邊一站,身形差異有七爺八爺的即視感。
他的脾氣很好,應該能容忍蘇玉蕊的驕縱吧。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收著他送來的小禮物,沐蕊想像自己的未來,談不上情感濃烈、相濡以沫,但那種無以言喻的安全感,讓她憧憬起成親後的歲月。她相信兩人能相敬如賓,相信不必費盡心機、毫無負擔地活著,就是幸福的定義。
她的心不大,不敢在這個世代里奢求一心一意,也沒想過與丈夫培養出至死不渝的愛情。畢竟親生父親都能以妻做妾,而柳氏再厲害也架不住後院美女如雲,憑什麼她敢認定自己有本事得到丈夫的專注?
她只想平平靜靜走完這段穿越奇遇,而邱靖和無疑是最佳人選。
魚雁往返,他們始終保持聯系,他的溫和、體貼、包容都寫在信紙里,他說會為她而努力,會為了成就她而成就自己,他做到了,在那樣艱困的環境里,始終不忘初心。
誰知再度歸來,他依舊是那個溫潤的謙和男子,只是時過境遷,他們構築的未來已經不合時宜。
是難受的,雖然刻意表現豁達,刻意無關風月,但終究……終究是破滅了夢想。
也許是她的目光太直接熾烈讓邱靖和察覺,他轉頭四目相接,瞬間有什麼罩住了兩人,彷佛這個空間里只剩下他和她,以及他們的意難平。
胸口熱燙,有什麼東西被燃燒了,有什麼東西在一點一點逝去,而委屈一寸一寸增生。
他赧顏、他抱歉,他對她說過的誓言,在此刻都成了譏諷。
蘇家提議換新娘子時,他母親沒有反對,卻冷言冷語說︰「換妻子是蘇家的傳統,當年柳氏不也這麼上位的?」
母親始終對當年柳氏踩高拜低的嘴臉耿耿于懷。
沒人是傻子,沐蕊親母驟逝,無人撐腰,倘若邱家始終沒有起復,他的妻子只會是蘇沐蕊,但現在邱家不可同日而語了,柳氏豈肯肥肉旁落?
于是他的新娘成了蘇玉蕊。
他不願意,父親卻道︰「這門親事是為著還恩,君子一諾必須奉行。比起沐蕊,玉蕊的外祖家更能為你添助力。若你堅持娶沐蕊進門,可曾想過後果?現在她只是『惡疾』,很可能不久之後就成了『暴斃』,不管是為報恩還是為沐蕊那孩子,你都得點這個頭。」
父親一錘定音,錘死他的私心,也錘死了他對婚姻的渴望。
下意識地,他扯動韁繩朝沐蕊走去,他始終……欠她一句對不起。
與此同時,一個高大身影擋在兩人中間,他的目光帶著威脅,瞬間邱靖和想起自己正在迎親,連忙拉扯韁繩,回到「正確方向」。
楊豐燁始終盯著邱靖和,直到他經過遠去,他的視線太凌厲,讓邱靖和感覺芒刺在背。
迎親隊伍終于遠離,楊豐燁這才轉頭,口氣不善。「你到底在想什麼?」
在想什麼?她在想如果無情,為什麼平添一段緣分?如果終究沒有結局,又何必開始?
如果始終不識那個謙謙君子,是否心中遺憾少一點?
楊豐燁很生氣,生氣她在馬路上與邱靖和四目相對、深情款款。
干麼做出這副模樣?難不成她還想試圖挽回?
那天她對他說永不再見,他點頭、竭力警告自己不能往前貼,但大嫂將蘇家故事娓娓道來,蘇沐蕊的人生在眼前清晰,同意永不相見的他……總想著再見她一面。
其實他是佩服的,無辜、孤立的後院女子,能從絕望中走出一條路何其不易?他心疼她的委屈,卻也生氣她的糊涂,過了今天,邱靖和于她就是妹婿,她這番痴情……于事無益。
看著她美麗的小臉上眼神黯然,看她短短幾日變得黑瘦,眼下還有明顯的黑暈?這段日子不好受嗎?經常作惡夢?
楊豐燁憋住不去見她,不僅僅是因為尊重她的決定,他的不打擾是為了讓她過得好,而不是想要她變成這副模樣。
「搶」過她的包袱,他道︰「走吧。」不由分說拉起她的手腕走開。
沐蕊踉蹌幾步,她不知道他想干什麼,卻為了保持平衡,以及被搶走的「寶貝」,不得不加快速度跟上。
就在對街,他們走進四方茶館,要一間雅間,他把她按進座位。
茶水點心很快上來,他倒茶,把茶杯推到她面前。
沐蕊皺眉,不解他奇怪的動作。
「你故意的嗎?」他的口氣非善。
「故意什麼?」
「故意擋在邱靖和面前,故意讓他看見你,故意讓他清楚『惡疾』真相?你以為這樣可以挽回什麼?或者為了他,你可以奮不顧身,即使成為妾室姨娘也甘之如飴。」
他有病嗎?他是新晉編劇,非要編出一出惡爛的破劇,來滿足自己的編劇人生?
她不知道他哪里來的想像,但確定——他調查她了。
憑什麼啊?誰給他的資格?知不知道什麼叫隱私權?他問過她樂意嗎?
「這麼了解我嗎?好啊,說說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冷眼對視,不知道他清奇的腦回路還能想出什麼更破的劇情。
「因為不甘心,因為親事被搶,還要被發配邊疆。」
「哈、哈、哈。」
她的「哈」,一聲比一聲響亮,她想證明他的話是屁,但他卻認為自己听見的叫做心虛。
「再不甘心你都必須吞下,畢竟情勢比人強,現在你只能強大自己,日後才有機會將那些讓你不順心的人踩在腳底下。」
哼、哈,改寫勵志文了?她不需要。「你怎麼知道我是發配邊疆,不是海闊天空任翱翔?你怎麼確定,這輩子除了丈夫孩子熱炕頭,我不能有其他的想像與追求?」
「你真是這麼想?」莫名地他居然松一口氣。
「你可不可以反省反省自己,不要忙著反省我?我們早已約定永不相見,不是?」他應該把她當成陌生路人,擦肩而過不回頭。
「我只是擔心,柳氏手段陰毒,就算你鬧崩了親事,她也不會讓你順利嫁給邱靖和……」
擔心?看著他匆促解釋,不知為啥肚子里那股怒氣突然止沸,被人擔心的感覺,不差……
「你沒把我的話听進去?再說一遍,惡疾是我的主意,發配邊關也是我的選擇,你說得對,這門親事原本是我的,但我並沒有你想像中那麼想要,有人願意搶我便願意給。你可以停止了,不要把我當成小可憐。
「這個結果非常好,邱家娶回蘇家嫡女將獲得更多仕途上的支持;蘇玉蕊喜嫁得意郎君,滿心歡喜;嫡母謀劃成功,沾沾自喜;而我,得到心心念念的命運支配權,每個人都得到想要的,這是最好的狀態。」她說著違心之論,一句接過一句,為安撫他的擔心,也為安撫自己的不平。
她相信的,相信只要能說服自己,就能說服所有人——她從來沒有向往過邱靖和、向往過婚姻。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訣別?斬斷過往?」
沐蕊皺起眉頭,這個人真討厭,他憑什麼追究別人的心情,就算她想訣別,跟他有半毛錢關系嗎?
「回到京城,是為了它們。」她指指包袱。「我並不知道邱蘇二家今天辦喜事。」
她的話……抑或是她的態度,說服他了。
其實他寡情,常有人批評他沒心沒肺,楊豐燁自己也同意,他只對在乎的人用心,對其他人,尤其是女人,他冷漠得很過分。
而蘇沐蕊于他不過是不相干的陌生人,頂多中間多了層已經「銀貨兩訖」的救命之恩,這樣的關系真的稱不上密切。
可他……卻擔心她、打听她,在遠遠看見她那刻,下意識排開人群走到她身邊。
很奇怪?他知道,卻無法解釋這個奇怪。
「二郎在里面嗎?」
听見外頭傳來的聲音,楊豐燁臉色驟變,漂亮的濃眉像炸毛的貓咪、拉成一條緊繃的粗橫線。
門外那位……很驚人?
他抓起沐蕊,下意識想找地方把她藏起來,但來不及動作門就被推開。
誰這麼沒禮貌?沐蕊看清對方後明白了。
他有權不禮貌的,誰讓他是龍子鳳孫高干高層,這位大爺啊……在男人中的評價有多高,在她眼中就有多低。
是真的,京城里從上到下對周裕騫的語評都是五顆星,沒人說他半句不好,但她始終相信,完美無瑕的聖人只會出現在謊言里,尤其在不經意間撞見精彩紛呈的那一幕……
柳氏從沒帶她出過門,在毒殺自己之前,她有意來個水到渠成,在宴會上制造點小劇情,讓她不得不嫁給某個落魄男人,順理成章讓邱家更換新娘、以保名聲。
幸好沐蕊警覺,在遇見讓人心跳加速的場景後,像只舌忝狗似地打死不從貴女圈退開,即使衣服被茶水打濕也要牢牢巴緊眾名媛。
那天一部《紅樓夢》講得她口干舌燥,幸運地保全了自己。
面對周裕騫,沐蕊迅速低頭,夾緊肩膀、佝僂起後背。
「我就想二郎怎有空到茶館來?」他意味深遠地看向蘇沐蕊,似笑非笑。「原來是與佳人有約?」
楊豐燁起身,下意識站到沐蕊身邊護著,拱手道︰「二皇子。」
沐蕊還是呆呆地坐在位置上、垂著頭一動不動。
打量起沐蕊身上的棉布衣,周裕騫自動腦補,楊豐燁與母親不和,京城上下就沒人不知道。年逾二十歲,旁人兒女滿院子跑,他卻單身一人,原來是看上身分低賤的平頭百姓,姑母不讓進門?
如果姑母不讓?如果他閑來無事搶一搶?能不能氣死楊豐燁?
「二郎,怎不介紹介紹這位姑娘。」
楊豐燁還沒開口,一只柔柔女敕女敕的手掌握上他的,那觸感讓他心頭一震,低頭看她。
沐蕊抬頭,氣鼓鼓回答,「你誰啊?我跟豐哥哥好不容易見個面,干麼打擾,沒禮貌!」她口氣潑辣、態度囂張,完全不將周裕騫放在心上。
看見臉的那刻,楊豐燁差點噴笑,幸好自制力夠,硬是把笑憋回喉嚨底。
她扭曲臉部肌肉,把自己搞得一眼大一眼小,嘴角歪斜,說一句話眼楮眨三下,偶爾肩膀還要抖上一抖。
周裕騫驚了,不知道要怎麼形容,這麼美的姑娘,這麼怪的表情,這麼粗鄙的言行,這麼……令人無語。別說皇姑母,就是他也要反對到底。
「我是二郎的表哥。」
沐蕊看看楊豐燁,再看看周裕騫,歪頭問︰「你們感情好嗎?」
呵呵……這要怎麼回答?說很好,好到親自下令派人追殺?還是說好到恨不得對方死無葬身之地,卻不得不在皇帝跟前演出濃厚的兄弟情誼?
沐蕊不錯眼地瞪住周裕騫,非要追出答案似地,逼得他只能硬著頭皮回一句違心之論。
「很好,從小一起長大的交情。」
「可以為兄弟兩肋插刀嗎?」沐蕊又問。
覷見周裕騫的便秘嘴臉,楊豐燁發現,好久了,好久沒有這麼得意歡暢,這個蘇沐蕊,好樣的,值得浮一大白。
周裕騫猶豫片刻,在她又猛抽肩膀時問︰「姑娘的肩膀……怎麼回事?」
「病了,大夫說是我娘那頭留下來的病根。一生氣就會病發,一病發便不由自主抽搐,控不住脾氣。」邊說她邊打開包袱,翻出剛打造好的小斧頭,刀刃很銳利,成大叔還體貼地在外面包上一層牛皮。
隨身攜帶斧頭?天底下有這樣的姑娘?
周裕騫驚嚇未告段落,沐蕊晃晃斧頭再追問,「你能不能為兄弟兩肋插刀?」
「可以。」這兩個字是被她手上的斧頭逼出來的,下意識告知,他敢回答「不可以」,那斧子就敢砍在他的頭頂。
砰!斧頭往木桌上一放,斧刃直直插入桌面豎了起來。
「那好,如果你肯娶我,我就饒過他。」丟下話,她狠瞪楊豐燁一眼。
頓時,楊豐燁無比配合地縮縮肩膀,退到周裕騫身後。
換言之楊豐燁是被逼婚來了,看一眼把自己往前推的表弟,這家伙……還真當他會兩肋插刀,替他把這女人給娶了?
周裕騫千百個後悔,沒事干麼闖進來?他只是想試探啊,吳立說東西在楊豐燁身上,還說五日之內定把東西拿回來,誰料到一去十日半點消息皆無。
「婚姻大事,小姑娘不能開玩笑。」
氣了,拔出斧頭在半空中晃幾下,一度從他臉前滑過,砍下……毛發兩根。「誰說我開玩笑,我是要嫁。」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婚姻大事姑娘要不要回去請父母做主?」
「不必,我爹被我娘砍死,娘說咱們家不能斷了煙火,讓我到外頭找找,看到喜歡的就帶回來。」
楊豐燁就這樣被她看上?還真倒楣……
「可是,就算你喜歡也得表弟同意,強扭的瓜不甜,如果表弟不……」
「他不娶就你娶。他欠下的救命之恩非還不可。」
「救命之恩?怎麼說?」
「他被猴子追,我殺猴子、取猴腦、熬猴膠,我不但救他還替他報仇,他該不該還恩?」
咕咚,楊豐燁咽下口水替吳立委屈,頂尖高手居然被說成猴子,果然是人走茶涼,過往的燦爛也比不過一捧火柴。
「這樣就要表弟娶你,有點過分……」
「她被他的「無禮言語」激得「病發」,眼楮眨出驚人頻率,肩膀抖出新高度,「控制不住的暴躁脾氣」讓她舉起斧子砰地砍下桌腳,瞬間,嘩啦啦,桌面上的茶具點心滑落一地。沐蕊也嚇到了,這效果有點震撼啊,成大叔好手藝,她在心底暗贊一聲。「既然他娶我過分,那就你娶!」
話音方落,她的斧子直指周裕騫胸口,君子不立巍?,突然間周裕騫覺得這灘爛泥不該蹚,連連退後幾步,他急道︰「姑娘和二郎的婚事我就不摻和,待大喜之日我再送上大禮。」
一拱手往外退,速度快得……像身後一群惡狼狂追。
不過臨出門前,天性犯賤的他對上楊豐燁滿臉的悲苦難解,瞬間豁然開朗,忍不住補上一句,「救命之恩當涌泉相報,二郎好生思量。」
盯一眼皺得難分難解的兩道眉毛,周裕騫的恐懼獲得補償。
門關、上問,楊豐燁與她對視,沐蕊得意地揚起下巴,比比大拇指。「我表現不錯?」
「非常優秀。」他回她一個大拇指。「謝謝你替我擺月兌大麻煩。」
「大麻煩?不是兄弟情深嗎?」
她這麼做更是在為自己擺月兌麻煩,想起王家花園無意撞見的那幕。男女私會、迫不及待……還以民風保守的古代與無緣,沒想到不管在哪理,「性」之所至,無法壓抑……
滿口道德禮義的二皇子,賀爾蒙很泛濫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