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咚、咚、咚……打你的小人頭。
咚、咚、咚……打你的小人手。
咚、咚、咚……打你的小人腳。
深夜的溪邊,孫諒蹲在大石邊,石頭上堆了幾件衣裳,他右手抓著一件,左手舉起木棍,打呀打地,一會又將衣裳浸入溪水中,然後再拿起,繼續咚咚咚……
他一向警覺性不足,以致身後有人站了許久,他還是小聲咒念,宣泄一下積壓已久的怨氣,以為沒人听得見。
身後人極有耐心,就這麼靜靜等待,視線落在那蜷起的背影,小小的,圓圓的,有些委屈勉強,又苦撐著非得要完成。直到他凌虐完那幾件衣裳,收拾了物品,轉過身來——
「呃啊!」孫諒沒料到身後有人監工,嚇得兩手一松,衣服掉滿地。他哭喪著臉彎身去撿,邊碎念著︰「二爺想嚇死人嗎?三更半夜不睡覺,肚子餓了?」
洪頤綸哼了聲說道︰「你才三更半夜不睡覺在這兒打小人。」
「小人這是在洗衣。」孫諒解釋道。可能嬌生慣養的二爺沒見過人溪邊洗衣,所有大嬸們都是邊打衣服邊咒罵家中主人的,純粹發泄,無損對家中主人的景仰……
耳邊一陣蟲鳴鳥叫傳來,洪頤綸停頓一會才問︰「洗衣為何半夜洗?」
孫諒轉轉眼回道︰「沿此溪不遠處還有幾戶人家,白日洗衣教人見了血水,不是無故添煩事嗎。」
那語氣平淡,輕輕提點兩人還在袞州還在江湖之中,洪頤綸想起自己似是吐了幾次血,在這農家柴房待了多日。他內傷極重不宜趕路,孫諒謹言慎行,不敢為兩人招禍。
眼前孫諒又到溪邊,將竹簍中的衣服拿出,一件件沖去沾上的沙石再擰干。
「洗完了過來生火,我餓了。」
收妥衣物,孫諒抬頭,二爺不等他已走遠。他目光停在他的步伐,荒郊野外沒有補品藥品,連吃的都拮據,二爺復原得慢,然而一日一日總算有所進步,雖說一旦睡下便似游走在過去與夢境之中,夜里囈語不斷……
在屋外架上晾好衣服,孫諒起了火堆,熱著傍晚煮的米湯。
木杓在鍋中攪動,湯中幾點零星米粒,稱不上果月復,夠暖身罷了。孫諒盛起一碗米湯,放進二爺手中,「天一亮小人便隨老丈到山上,昨日安了幾處機關,捉幾只鳥兒、兔子應不成問題,還有野菜可采……正午前必定回來,明晨二爺睡晚點。」
洪頤綸不置可否,喝了口碗中的熱湯。孫諒跟三弟學過幾手機關制作,做工粗糙,陵里斷不可能用上,在這鄉野地方倒是可以用來填飽肚子。可惜他兩人寄人籬下,上回捕到的幾只兔子留下一只,其它全讓老丈拿去賣錢。孫諒騙他說吃過了;今晚,孫諒也騙他說吃過了。
「三只兔子換半杓米,這種虧本生意也虧你想得出來。」洪頤綸忍不住諷道。這段日子他睡得渾渾噩噩,然而小缸里的米多寡,孫諒的肚子不分日夜蟲鳴鳥叫,外加兩眼空洞無神,他又哪里猜不到。
「老丈人老實又樂于助人,這難道不是二爺自己說的話?」孫諒挑挑眉。他也不想呀!至少此處有柴房能睡,有檐遮風擋雨,否則他們露宿野外,二爺更難恢復。況且老丈並非壞人,只是供他二人一處棲身,同時也換點報酬罷了;光老丈肯收留兩個來路不明的重傷之人又不多問,多送五只十只兔子也劃算。
「孫諒,」洪頤綸放下手中的半碗米湯,正色道︰「你若倒下,耽誤回岳州的時日,我絕不輕饒。你若就此窩囊餓死了,我必追下地府讓你再死一次。你若膽敢再騙我一回……」他聲音微厲︰「你莫要忘了自己起過的誓言。」
二爺從他身邊經過,進了柴房,留下那所剩不多的米湯……他若吃了,明晨二爺必要餓肚子。他答應老丈三只兔子五只麻雀,若捉不到此數,二爺便要餓更久了。孫諒看著碗中,想著該不該倒回鍋里,就說吃過了……這幾日他是真吃過了,不是騙二爺,吃一口也是吃呀,一個氣虛體弱的人計較那麼多作啥?他暗罵著,悄悄抬頭,怎知該已進屋的二爺靠著門板雙手抱胸正盯著他。
「吃就吃吃就吃。」他咕噥了聲,避開二爺殺人目光,舉高了正要倒米湯的手改為一陣呵欠懶腰又彎回嘴邊,乖乖低頭喝米湯,喝完剩下的半碗又再添滿一整碗,全部咕嚕咕嚕喝下肚。
喝完米湯,孫諒回到柴房,不看那盤坐運功的二爺,拉了件薄衫蓋住,倒頭就睡。
☆☆☆
岳州北邊天漠石壁高聳入雲,壁中自有乾坤,凡人修為不夠無法登高,也就無緣窺探。
孫諒自幼受江湖段家唯一傳人風雲快劍段澐舒親自指點武功,若是傳出江湖也屬佳話一則;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了,江湖之中從來未聞孫諒這麼一號人物,更不知段澐舒授徒……
事實是,段澐舒壓根不讓孫諒拜師。
時時提點招式,時時傳授秘技,時時教導運息……這小兔崽子就是學不會學不會學不會!除去一手點穴指練得尚稱精準俐落外,劍法、掌法、輕功、內功全都一團亂,莫怪他這杯拜師茶喝不下去了。
段澐舒出莊辦事,總在天黑前回到石壁中專屬于他的一方天地。這些年他隱居山莊,其實並未實際入住山莊,而是在石壁上鑿了個洞窩居;此洞接近石壁之巔,莊中門人無法打擾,只在有事通報時放出小鷹傳信,又或等他親自下來。
這時他正從外邊回來,夕陽染得天空一片霞色,望外的石壁洞口那株奇樹上,有個人影正望遠發著呆。
那人影正是孫諒。
每月一回,段澐舒會放下天梯,讓這練段家輕功練了多年還躍不上天漠石壁的小兔崽子上來。他本是推崇各大門派那套嚴師出高徒的做法,對孫諒從不手軟;然而一次小孫諒從石壁上一個腳滑摔下,差點粉身碎骨,在下方驚見他落下的頤綸也差些被壓成肉餅,他嚇得命人連夜打造麻繩編的**,好讓孫諒一月一回上石壁听他訓誡。
既然孫諒不是高徒,段澐舒也不當嚴師了。孫諒就繼續當個三腳貓,他段家武功便從此絕跡江湖吧。這也沒什麼、沒什麼……他隱居山莊的用意本就是欲退隱江湖不問世事,沒傳人便沒傳人吧……
「段爺……」身後有些許聲響,孫諒回過頭來見到段爺捏碎手中茶杯,不禁愣了下,「何事如此生氣?」
段澐舒回過神,收斂情緒,順手將碎杯掃開,惱道︰「不是說了不許你喝冷茶,怎麼就講不听呢!」
「喔……」孫諒從樹上躍進石洞中,他吐吐舌,「方才是燒過熱水,涼了也就任它涼了。」他急急走到炭爐邊起火,架上鐵壺。
「你成天不是陪頤綸入墓,就是被他罰了入墓雕石麒麟,」段澐舒逕自坐下,不念他一頓渾身不舒暢,「墓里濕冷,你待得久了,寒氣一旦在身體里淤聚就難散去,現下是年輕,再過幾年有得你受。」
「段爺說得是,小人自當多多注意,多多巴結廚房丫鬟姐姐,多多食補,老來才不自討苦吃。」段爺碎念功力深厚,孫諒也自有一套說辭回嘴。
段澐舒靜靜看著他在炭爐邊烘手等水滾。
孫諒在奉陵山莊當差,住在極陰之地,身子染上濕冷之氣是難免。山莊買下人多是簽短契,除去自古隨洪氏奉陵的幾姓,其余下人,尤其女子,至多待上十年便放出莊且永不再錄用,以免久居陰地傷身損命;莊中飯菜長年以溫補為主,也是同一道理。
孫諒是個特例。孫諒的賣身契是他定的,一簽便是一世,也因此他對孫諒有多一點的關照;他對孫諒關心……甚至帶些心疼,孫諒多半也明白,每次語重心長要他多注意身子,他就四兩撥千斤地帶過,從不道無奈之處,默默地接受關心。
「過來坐下。」
孫諒依言乖乖在石桌前坐下。
「手。」
孫諒乖乖挽袖伸手。
段澐舒為他把脈。一會,他收回手道︰「斷不可再吃冷食、喝冷茶,明白嗎?」
「明白。」
孫諒答得極快,並不是他真能乖乖做到。二爺經常整弄于他,一日兩餐要在熱騰騰時就吃到不是容易的事;他主僕二人共睡一室,孫諒作為隨從,比照護容護塵,貼身護主,卻是睡在陰涼的地上……長年下來,他身子能不虛嗎?
孫諒稱明白,指的是他不會故意吃冷食、喝冷茶,然而日常中多有不可抗力之事,他也只能隨遇而安。
段澐舒令道︰「轉過身去。」
孫諒雖有不願,卻也轉了身。身後段爺提氣,大掌印在了他背心,他閉上眼,感覺真氣源源不絕輸進他體內。
一月一回,段爺會輸些真氣給他。段爺內力深厚,這小小的折損不消一盞茶工夫便能回復,然而無功不受祿,受祿便要立功,孫諒著實不情願。
「你若覺受之有愧,就好好給我練功。」運功完畢,段澐舒雙手在身前圓了兩轉才停下。「早午晚三次調息,每日至少舞劍走招三回;練武便是為你的身子打底,祛祛寒氣,運轉血氣,听到了嗎?」
「是……」轉轉眼,孫諒回過身應道。
段澐舒警告地盯著他臉一會,「回頭我跟頤綸說去,讓他盯著你——」
「段爺饒命!」孫諒連忙討饒,「不必二爺親自盯著,小人說到做到,小人一定說到做到!」
段澐舒搖搖頭,弓起長指狠狠往他頭上一敲,「連你段爺都想騙!」
段爺手勁真強……孫諒一臉苦瓜,不敢叫痛,揉著頭頂腫起的大包,起身為段爺換上熱茶。他乖巧地為段爺上茶,乖巧地站在一旁,他不坐下,不坐不坐,站著要跑比較快。
這點小動作段澐舒看在眼里,也不拆穿。這麼愛罰站就讓他站吧,他想著,不自覺地揚了揚嘴角,端起茶杯喝茶,茶一入口他哽了下。一個功練不好的小兔崽子、茶都不會泡的奴才……到底是誰把他養成這樣?
孫諒不察段爺臉色有異,說道︰「小人有一事需段爺幫忙。」
「說來听听。」段澐舒聞言順手將茶杯放置一旁。孫諒喔了聲。這倒稀奇,平常在莊里被丫鬟們逗著玩、被頤綸追打到滿頭包也從不見他求助于人的。
孫諒看出段爺頗有取笑意思,也不在意,直道︰「當年入莊有幾樣東西寄放在段爺這兒,小人想取出來用。」
聞言,段澐舒停了停,點點頭,起身走到後方的大木櫃,翻開里頭幾個木匣,拿出了壓在最下方的一方錦盒。
他回到桌前,將之打開。錦盒中兩條金鏈,一粗一細;粗的那條刻上小花小葉,刻工一般,並非出自名家;細的那條串上幾顆金珠,搖晃起來叮叮咚咚頗為可愛,可惜就是太細太小了些。
孫諒模著下巴煩惱一陣,手指模著粗鏈刻花,直到一處停了停。刻花中間是他的本姓。他運用內力,使勁將之磨平,下定決心選了粗的那條拿在手中,接著又拿起細的那條,將小金珠一顆顆拔下。「就這樣吧。」
「……怎樣?」段澐舒不大明白。就見孫諒抽起包裹錦盒的防塵布將細金鏈包起,將粗練與金珠放回錦盒中,向他推了過來。
「小人想請段爺將這錦盒放在慧兒的嫁妝箱中。」孫諒笑嘻嘻說著。
眨眨眼,段澐舒問道︰「慧兒?黃慧兒?」
「莊中只有一個慧兒。」莊里下人都歸段爺管的,理當不會弄錯。
「你要我把這個錦盒放進黃慧兒的嫁妝箱?」
「是。」孫諒點點頭,還是說清楚點免得段爺貴人多忘事。「莊中只有一個黃慧兒的嫁妝箱,大口的雕花厚木,紅漆勾金花,就停在側院。」
「你說的是你的老爺大人為小丫鬟黃慧兒契約滿了準備嫁人而準備的嫁妝箱?」段澐舒詳詳細細地問著,孫諒閃著大眼猛點頭,確認無誤。他嘴角一抽,不客氣道︰「把你這錦盒丟進去眨眼便淹沒了,你個小兔崽子想學人家錦上添花?你這稱得上是花嗎?只怕送去人家還以為是錯放或是不留意掉進去的渣呢。」
「這是心意。」那嫁妝箱他是見過的,老爺跟他親生的刻薄二爺是天與地的分別。老爺為人一向大方,出手也大方。孫諒當然知道跟老爺備的嫁妝比起來這條金鏈算不上個屁,但這已是他能拿出來的最好東西了。慧兒與他同日入莊,他與慧兒情同手足,慧兒要出莊嫁人,他表達點心意不成嗎?
段澐舒手很癢很想再敲他的蠢腦袋,可是孫諒很機警地退開兩步。他深吸口氣道︰「我答應你,替你交給慧兒。」
「不不,段爺沒听對,小人想請段爺替小人將錦盒放進慧兒的嫁妝箱中。」孫諒又重復一次要求。
這回段澐舒完全听懂了。慧兒出嫁,孫諒盼能給點心意,然而不願任何人追究此物來自于他。唔……孫諒有這層考量也是可以明白,然而……明明平常最拿手的就是見風轉舵、哪兒有好處往哪兒走,這會兒是怎麼了,剛才那一下被他敲笨了嗎?「這是你爹留給你唯一的東西,你可真輕易給人。」
「小人留下一條作為紀念便可。」孫諒指指桌上防塵布包裹的金鏈。
「兩條金鏈子皆是你爹留給你防身用的。」段澐舒道。
「這些年不過是佔了段爺櫃中的位置,積塵罷了。」孫諒淡淡說著,「小人心知這金鏈子將來也是用不上的,或許就一直塵封在段爺櫃中了,只不過此刻仍割舍不下罷了。」
「你……」
「爹爹叮囑,與人為奴,該要去姓,從此以主人家為上,方為奴僕之道。」孫諒回憶著爹爹對他說的最後一段話,說著,他有些疑惑起來,「去姓是為忘卻來處,全心向主,爹爹雖這麼說,仍是將金鏈子系在小人手上,徒增掛念,又是何用意?」
「孫諒……」
段爺沒再接話,他也不放在心上。孫諒不看桌上之物,看著段爺微微皺眉的表情,一派輕松道︰「段爺可會替小人將錦盒放進慧兒的嫁妝箱中?」
「……明白了。」須臾,段澐舒應承道︰「交給我吧。」
「小人謝過段爺。」孫諒抱拳言謝。身後最後一絲霞色隱去,他趕緊替段爺點上幾處燈火,又替他加好了茶水,準備離去。「小人回莊了。」
「孫諒。」當他放下**時,段澐舒喚住他。
孫諒應聲,又走了回來。
猶豫著,段澐舒道︰「頤綸那邊……」
段爺話說到一半要他來猜,孫諒也不故意裝不明白,只是回道︰「段爺放心,答應過老爺跟段爺的事,小人一定盡力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