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擲千金聘吾妻 第一章 突然嫁人了

作者 ︰ 春野櫻

三月已是春暖花開,可早晚仍殘留一絲涼意。

三艘精致華美的畫舫停在河上,彼此以木梯相連,為了今晚游河賞煙花而精心打扮的男男女女們穿梭其間。

船樓里,男人聚在一起飲酒作樂,高談闊論,有人評論時事,有人聊著生意買賣,也有人笑談風花雪月,女人們則在三艘畫舫間穿梭,給自家未有婚配的兒女們尋親覓婚。

船尾,幾位出身于商賈仕紳的公子哥兒正在飲酒笑談著。

「你們剛才可看見李家婆媳倆拉著李丹熙四處找人攀談?」

「他李家如今也就剩李丹熙還值一點錢了。」身形猶如臨風玉樹,唇紅齒白,面容俊美,人稱玉面龍的柳雲龍語帶嘲諷,「可惜那李丹熙長得天仙下凡一般卻是個庶女,就算進了我柳家的門也只能是個妾。」

「幸好她是妾室所出,你能想象她要是正室所出會長成什麼樣子嗎?」

提到李家主母黃氏,幾個人都忍不住發出訕笑。

當年李老太爺跟黃老太爺是生意上的朋友,經常一起外出行商,某次行商途中遇到山賊,黃老太爺為護好友遭山賊砍至重傷,不治身亡,李老太爺為感念好友的恩情,對黃家照顧有加,有求必應,甚至讓獨子李萬斗娶了黃家的女兒。

李萬斗生得端正好看,可黃氏卻貌若無鹽,看著就沒福氣的八字眉,如豆般的小眼楮,扁塌的鼻子,再來一張薄薄的闊嘴,誰見了都無法昧著良心夸她一句漂亮。

這門親的背後有著黃老太爺的一條命及對李家的恩情,任憑李萬斗再怎麼心不甘情不願也無法推拒,婚後黃氏給李萬斗生下一兒一女,而這雙兒女全都肖母,跟黃氏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黃氏善妒專橫,別說是讓丈夫納妾,就連府里稍有姿色的丫鬟也都被她發派到李萬斗見不著的地方干骯髒活,直至幾年後李家族老認為李萬斗這房人丁單薄,黃氏在族老們軟硬兼施下才答應讓李萬斗納梁氏為妾。

梁氏本也是書香門第出身,無奈為醫治老父親散盡家財,其母及兄長只得讓她嫁入李家做妾以換取聘金。

丹熙便是知書達禮又溫柔婉約的梁氏所出,無奈紅顏薄命,梁氏在一次酒後溺斃于池塘,那年梁氏二十三,丹熙才六歲。

「如今的李家是誰沾誰倒霉。」柳雲龍嗤笑一聲,「這彰德府繁花似錦,我要什麼女人沒有,何必自找麻煩?」

此時,船樓邊的暗處佇立著一名身著深灰色錦袍的男子,那高大挺拔的身形沒在黑暗中,竟無人發現。

這時一旁的胡大少爺像是想到什麼,問道︰「對了,你們可听說五年前買下李家宅子的人已經來到彰德府了?」

「听說了。」余二少爺接話,「我大哥說長春巷每天都有工匠僕役出入,忙得很。而且永德大街上正在整頓的六開間店鋪好像就是買下李家宅子的商戶所有,主人家挺神秘的,只听說姓安,卻沒人見過。」

「少爺,要放煙花了!」柳雲龍的小廝急匆匆跑過來通知。

幾位公子哥兒听到要施放煙花便中斷了談話,相偕往船首移動。

那原先站在暗處的男子則走了出來,朝著反方向前進,與柳雲龍擦身而過之時肩膀重重地撞了上去,柳雲龍往後退了兩步,差點跌在甲板上。

「欸!你沒長眼嗎?」柳雲龍惱怒地質問。

男子濃密的長眉下,是一雙凌厲如鷹隼般的眼眸,他冷冷地看著柳雲龍,沒有道歉的打算,直接邁步走開。

柳雲龍還想上前討個說法,其他人趕忙拉住他。

「算了,咱們趕緊去看煙花吧!」

柳雲龍瞪著那陌生男人的背影,不甘不願地啐了一記。

今晚的重頭戲才剛開始,丹熙卻已經尋思著要離開這美輪美奐卻教她感到厭倦疲憊的畫舫。

她今年十七了,若是李家沒敗,此時的她應該早已在父親做主下嫁人,可事實是李家不僅把祖宗傳下來的名釀「仙人醉」的方子賣給競爭對手酩廬酒莊,就連幾代積累下來的大宅、鋪子及良田也都賠了。

而一切全因李家獨苗李丹虎染上了賭博惡習。

嫡母與娘家人親近,她兄長從小便跟黃家的表兄弟們廝混,年紀輕輕就沾了賭,因著嫡母寵溺,他放心在賭坊一擲千金地豪賭,嫡母不只替他還債,就連娘家人的債也都算在李家帳上。

她那善良至孝的父親因黃老太爺當年為祖父舍命,對嫡母、兄長以及黃家那些狗屁倒灶的污糟事向來是睜只眼閉只眼,結果就是短短幾年不到就因為恩情賠上了李家基業。

因為這樣,雖說女子出嫁後便與娘家無關,可有這種不成器的哥哥跟不象樣的娘家,縱使她有如天仙下凡,大家還是能避則避,敬謝不敏。

整個晚上,嫡母及嫂嫂許氏揪著她到處攀談示好,像是沿街逐戶兜售貨物的賣貨郎,而她就是筐里那無人問津的次等貨。

好不容易擺月兌嫡母跟嫂嫂,她迅速前往乘船處想搭小舟回到岸上。

此時,距離畫舫不遠處的幾條小船已經開始施放煙花,火藥爆開發出巨大聲響,應聲出現的是一朵朵在夜空中綻放的璀璨煙花。

「哇!真漂亮!」

擠在甲板上觀賞煙花的人們發出此起彼伏的驚嘆。

又一聲巨響,夜空中卻未有火花綻開,反倒落下了一顆顆黑球,未成功施放的煙花夾帶著火星宛如豆大的雨般灑下,有的落入河中,有的落在畫舫上,甲板上頓時亂成一團,大家紛紛走避。

丹熙在其中發現了熟悉的身影,那是曾經跟她同窗五年的古家小姐古秋荷,只見她跟丫鬟被擠到角落,而此時空中未爆開的煙花正朝著她所在的地方下墜。

丹熙來不及多想,邁開步伐就往古秋荷奔過去,抓住後護著她往旁邊移動了幾步,但在推開古秋荷之時卻被一只木桶絆了腳,身體失去重心跌落入洹水之中。

古秋荷回過神來,驚叫著,「快來人!有人落水了!救命啊!」

甲板上亂糟糟又鬧哄哄,大家看著在水里掙扎著的丹熙,卻無人伸出援手,河水又黑又冷,她的身子僵了,腦袋一片空白,越沉越深。

就在她失去意識之前,看見一道黑影如箭矢般破水而入……

五月,李家收下千兩聘金及三十六抬彩禮,歡天喜地的將丹熙嫁了出去。

新郎官不是傳聞中年屆六旬又喪妻的金記當鋪東家金同福,而是當年買下李家長春巷大宅的神秘商人安判碩。

這事說來離奇,三月時丹熙在畫舫上因救古秋荷落水,一名男人跳入水中將她撈起,在眾目睽睽之下對著已沒有氣息的她嘴對嘴吹氣,好一會兒她便吐出一大口的水,有了氣息。

之後,那男人就不見了,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去了哪里。

丹熙在畫舫上遭遇的事情傳開來,所有人都知道她讓一個陌生男人親嘴,本就難談的婚事就更加無望,黃氏及李丹虎惱極了,最後竟決定將她嫁給金同福當繼室,以換來兩百兩聘金。

金同福比李萬斗還大了七、八歲,李萬斗自然是不贊同的,可家里的事向來由著黃氏做主,且丹熙在發生那件事後除了出家做姑子再無別條路走,最終也只能無奈地由著黃氏定下這門親事。

丹熙不願嫁給金同福當繼室,趁夜逃家欲前往城南的隱緣庵落發為尼,沒想在路上遇到官差追捕數名來歷不明的朝鮮人,朝鮮人竟挾持她以威脅官差罷手。

至于她為什麼知道是朝鮮人,是因為李家從前跟朝鮮商人做過幾年的買賣交易,她曾听過那些朝鮮商人交談,和這群人說的語言是一樣的。

但之後發生什麼事她就記不得了,只知道醒來時已經躺在曾經的李家,而救她的竟是李家舊邸的新主人——安判碩。

安判碩得知她為了逃婚而打算到隱緣庵出家為尼,便拎著她回到李家,並用千兩聘金及三十六抬彩禮定下婚約。

而也就在那時,他承認自己便是三月時在洹水上救了她的陌生男人。

雖然李家對安判碩沒有半點了解,可沖著那千兩聘金及三十六抬彩禮,黃氏想都沒想便歡天喜地允了這樁婚事。

不僅婚事來得突然又離奇,就連他們的婚禮也很不一般,他們沒有擺宴,甚至沒拜天地高堂,只用一頂花轎將她給抬進門,送進新房,婚禮就算是結束了。

不過即使沒有擺宴,那浩浩蕩蕩的送聘迎娶隊伍還是在彰德府引起了騷動及矚目。

丹熙發現安判碩似乎是個什麼都有,卻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的人,她對于他的生平一無所知,而她即將要在今晚與他圓房。

因為沒有擺宴也沒有儀式,她在安府幾位嬤嬤跟丫鬟的服侍下早早就卸下鳳冠,換下一身精致的嫁衣,沐浴洗漱之後便在新房里候著了。

主事的嬤嬤客氣恭謹地道︰「夫人,安豐記那邊有事,爺臨時出府了。」

丹熙愣了一下,訥訥地點頭,「喔。」

安豐記是安判碩在彰德府的第一家商號,專營大明跟朝鮮之間的貨物貿易,舉凡醫藥、布匹、食器、藝品、酒類等應有盡有。

在安判碩求娶之後,李家人便四處打听關于他的事情,結果是他不只在永德大街上有六間店鋪,還在城南買下一片土地蓋了兩間倉庫。

知道安判碩不是個尋常商戶後,家里上上下下都對丹熙極為客氣及禮遇,黃氏跟許氏還將幾對耳墜子跟簪釵往她手里塞,希望她嫁進安府後別忘了眷顧娘家。

「我讓人備了一些吃食,夫人可先填填肚子,爺說他速去速回。」祝嬤嬤說。

「嬤嬤先去忙,我在這兒侍候小姐便行。」說話的是丹熙的陪嫁丫鬟抹兒。

早在李家敗落後,丹熙便沒有丫鬟侍候了,抹兒其實是許氏的陪嫁丫鬟,她要出嫁了,抹兒便在李家婆媳的安排下跟著她嫁進安家,說是不能讓她身邊沒個自己人。

黃氏這麼說的時候,丹熙差點就笑了,她在李家這些年來身邊哪有什麼自己人,除了父親,誰拿她當自己人看待過?

不過,抹兒雖是許氏的人,對她倒是一直都挺客氣和善,抹兒的母親是許老爺的通房,雖是姊妹,但是抹兒打小就侍候正室所出的許氏,許氏嫁人她也跟著來到李家。

丹熙要不是還有父親護著,她的處境大概也跟抹兒無異,為著這份同病相憐,她跟抹兒平日里算是處得不錯,所以許氏將抹兒送給她當陪嫁,她便也欣然接受。

「也好,我還有點事得去張羅,夫人就先歇會兒吧。」說罷,祝嬤嬤領著其他安府的丫鬟走出新房。

安府的人一走,抹兒便湊到桌前看著那滿桌精致的吃食,「果然是大戶人家,這些吃食我見都沒見過。」

看抹兒一副嘴饞的模樣,丹熙微微一笑,「妳想吃什麼就吃吧。」

說完,她便和衣躺下,望著那精致的床頂板發呆,躺著躺著就睡著了。

抹兒來到床邊,見她睡著了也沒喊她,只是躡手躡腳地離開新房。

是夜,永德大街安豐記書齋里的燈火還亮著,安判碩與侍從崔光秀及深夜來訪的金盛正在交談。

金盛是安判碩的親信,朝鮮義州人,已跟隨安判碩多年。他剛自登州趕來,急欲將登州那邊的近況以及追查之事向安判碩稟報。

「金盛,之前我們在登州碼頭跟那些倭寇黨羽械斗之事,登州海道官署可有後續的追查或查辦?」安判碩問著,輕啜了一口熱茶。

「官署沒有任何反應,就連那付之一炬的倉房也未有追究之打算。」金盛神情嚴肅地道。

「倉房屬于官署所有,官署卻未查辦任何人?」崔光秀輕哼,「看來官署肯定知道倉庫里發生的事。」

「我想也是。」金盛附和著,「或許也是因為有官署的掩護跟協助,我們才一直追蹤不到那些人。」

崔光秀提出疑問,「爺,那些人離開登州後便往彰德府而來,可卻一直追查不到他們的行蹤,莫非彰德府官衙也與倭寇同流合污?」

「這還不能確定。」安判碩不著急下定論,「這些人消失在彰德府肯定是因為這兒有他們的藏身處,但是不是跟官府有關還未可知。」

金盛面露愧色,「是我辦事不力,不只把人追丟了,還引來官府的追捕,給爺添了麻煩,實在愧對爺所托。」

「什麼愧不愧對的,這幾個月來辛苦你了。」安判碩安撫道。

「不敢。」金盛低下頭,神情懊惱。

安判碩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要不是你在登州潛伏布線,我們還不知道那些人的背後竟然是登州海道官署。」

說起在登州布線這事,金盛眼底懊喪之色更甚,「可惜提調江天敬遭到殺害,賬冊跟他兒子都不知所蹤。」

「亡羊補牢,猶未晚矣,當務之急便是找到他的兒子跟賬冊。」安判碩繼續問道︰「此次你返回登州可還查到了什麼?」

「我暗中查訪,發現當天晚上潛入江家的兩人,其一是他的同僚盧兆龍,另一個人的身分還未查明。」金盛稟道。

「你是說江天敬是被自己人殺害的?」崔光秀十分訝異,「那麼……湯名山知道他竊走了賬冊?」

湯名山是登州海道司副使,掌管著登州的海事及港務。

「沒錯。」金盛續道︰「我本想著逮到那個盧兆龍便能讓此事水落石出,誰知我找到他時,他已是一具浮尸。」

崔光秀一臉失望,「那豈不是什麼線都斷了?」

安判碩嘆了一口氣,「湯名山已經知道江天敬竊取了賬冊,又將派去殺害他的盧兆龍滅口,可見這本內帳里確實有著見不得光的秘密,為了找回賬冊,他肯定會派人四處尋找江提調的獨子……金盛,你認為湯名山已找到江提調的獨子了嗎?」

「應該還沒有。」金盛搖頭,「近來登州航運及船務都略有限縮,想必是湯名山丟失賬冊而有所顧忌,但是我怕那孩子無依無靠,恐怕逃不久。」

「你與江提調交好,可曾听過他提及自家兄弟或有什麼親朋好友?」安判碩問道。

「他是孤兒,妻子又走得早,也沒听他提過妻子娘家那邊有什麼人……」金盛思忖了一番,突然瞪大眼,「對了!他曾拿出一壇名為仙人醉的好酒與我同飲,說是他結拜兄弟釀的。」

「他那結拜兄弟姓啥名誰?」崔光秀急問。

金盛苦惱,「這個……當時沒多想,也就沒問他。」

崔光秀垮下肩膀,「那我們上哪兒去找這個沒名沒姓的結拜兄弟?」

安判碩唇角微微一勾,「江提調的兒子很可能就在彰德府。」

聞言,崔光秀跟金盛都驚疑不定地看向他。

「光秀,明天一早你便去打听從前李家酒坊師傅們的消息,一個都不能漏掉。」安判碩吩咐。

崔光秀一臉困惑,「李家酒坊?那不是夫人的娘家?」

「仙人醉正是李家的名釀。」安判碩眼底閃著精光,「如果江提調的兒子真是帶著賬冊逃走,一定會來彰德府投靠其世伯,如今只要知道江提調的結拜兄弟究竟是李家的哪位師傅便可。」

崔光秀听了瞬間振奮起精神,「好,我明天就去打听。」

提及李家,金盛忍不住好奇地問︰「爺,有件事我沒明白……」

安判碩知道他想問什麼,氣定神閑地道︰「你給海州那邊傳信息了吧?」

金盛點頭,「我已將爺即將在彰德府成婚之事傳回海州,我不懂的是海州那邊一直希望你回去議親,為何你會這麼做?」

那晚為了月兌身,他們情急之下只得挾持突然冒出來的李丹熙,之後將她交給安判碩以做後續的處置,沒想爺竟去向李家提親,讓他們震驚不已。

「義父能理解的。」安判碩淡然一笑,語氣堅定,「這事我已經決定了。」

金盛也知道再勸無用,話鋒一轉,「對了,咱們從登州搶回來的那些女人要如何處置?」

「府內工事已竣,找個時機把她們都帶進府里藏著吧。」

「狗子,我走不動了。」

「我背小姐吧。」

狗子轉身蹲下,她巴在他背上,他輕松地一把將她背起。

狗子跟他的娘親秀奴是在李家簽了死契的奴僕,丹熙自有記憶以來,狗子便一直在她的生活之中,每當兄姊們找借口欺負她的時候,狗子一定會出面替她求情討饒,寧可自己捱打遭罵也要護著她。

那些年,近如李家酒坊,遠如明水大街上的火龍慶典,狗子總是背著她去到每一個她想去的地方。

突然,她發現眼前景物有些陌生,疑惑地問︰「狗子,我們要去哪兒?」

狗子將她放下,轉過身來,只見他衣服滿是鮮血,臉好像蒙上數層黑紗,教她看不清他的模樣,可即便如此她還是能感受到他那悲傷的眼神。

「小姐,狗子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不要走!」她撕心裂肺地哭喊著,「不……不要走……」

可狗子仍是轉身而去,沒有回頭。

是的,就是那一天,她永遠失去了狗子,真真實實地無依無靠,一無所有。

慚愧又自責的情緒塞在胸口,教她快喘不過氣來,是她的膽小懦弱害了狗子,她不敢說實話,她對不起狗子。

丹熙知道自己在作夢,因為早在十年前,狗子就離開李家了。

明知是夢,但她不想醒來,她想在夢里再見狗子一面,想要向他坦承自己的懦弱,也想跟他道歉。

突然,有一只溫暖厚實又有點粗糙的手掌輕輕覆在她臉頰上,並以大拇指抹去她臉上的淚水,她下意識伸手抓著那只大手,觸感真實且溫熱……

她陡地睜開眼楮,只見稍早之前外出的安判碩不知何時已坐在床邊,雙眼專注地注視著她。

丹熙嚇了一跳,翻身坐起,這才發現安判碩已經洗漱完並換好寢衣。

安判碩身材高大健壯,一頭烏黑長發未像一般男子扎髻,而是垂散及肩,隨意地抓了兩綹扎在後腦杓。

他長眉入鬢,兩只眼楮幽深有神,高挺的鼻梁則給人一種堅忍卓絕的感覺,那精悍挺拔的身形不像是商賈,倒像是行走江湖的綠林好漢。

「抱歉,我回來晚了。」

外頭靜悄悄的,內室里錯落燃著兩盞燭火,足以讓她清楚地看見他衣裳底下強健結實的體魄,想起這幾天母親及嫂嫂不斷在她耳邊交代要好好侍候丈夫,她突然心跳加速,指尖發麻。

她們口中的「侍候」自然不是單純的穿衣卸履,沏茶倒水這些瑣碎的事情,而是指床笫之間的男歡女愛,不僅給她看那些描繪露骨大膽的嫁妝畫,還口傳她們的各種經驗,深怕她不能讓丈夫盡興,討丈夫歡心,從而失了這尊財神。

「作惡夢了?」他問。

「沒有……算不上什麼惡夢……」她難掩慌張失措,「抹兒呢?」

「我讓她出去了。」他邊說邊稍稍往後挪。

隨著他的動作,她發現他頸子上有一道自左向右的橫向傷疤,那疤痕十分明顯,令人觸目驚心,不難想象他當年一定是受了很重的傷,只是之前有衣領遮著沒看見罷了。

她眼底飽含關心地望著他,「那個傷……很疼吧?」

他先是一怔,而後淡淡搖頭,「不,早就不疼了。」

「喔。」

她忍不住想,他是發生過什麼事才會留下那道疤呢?

「怕嗎?」安判碩低聲道。

「你是指疤嗎?不怕。」她想都不想就搖頭。

「那就好。」他像是松了一口氣。

「那是怎麼來的?」

「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事,要不要喝點水?」他下意識模了那道疤。

問話的同時他已起身去倒水,回來將杯子遞給她後在床沿坐下,看著她將水喝下。

她怯怯地看著他,眼底漾著疑慮。

安判碩濃眉微蹙,「妳有事問我?」

「嗯。」她羞怯又率真地問︰「你為什麼要娶我?」

「妳應該听說過我在畫舫上對妳做了什麼。」

她臉兒一熱,「可你若不說,也沒人知道你就是那個人啊……」

「敢為敢當,我是個負責任的男人。」安判碩唇角一勾,「我既然救了妳一次,沒理由不救第二次。」

沒錯,他確實救了她一次又一次,先是在畫舫上救了她一命,之後她被朝鮮人棄在安府側門,他又救了她一次。

「這麼說起來,其實這是你第三次救我了。前兩次你救了我的命,向李家求娶則是救了我的人生,若不是你,我終究會在脅迫下嫁給金老爺子。」

他唇角微微一揚,「我不敢保證嫁給我會更好。」

听他這麼說,她眼底略帶憂思疑慮及不安。

「我逗妳的。」他慢慢地伸出手,輕撫她柔女敕微熱的臉頰,嗓音低沉溫柔,「曾經也有人救了我的人生,讓我過上從來都不曾想象的生活。」

她望著他,胸口不知怎地一陣揪緊,他的頸子上有傷,他幽深的眼眸深處也有「傷」,她不知道他經歷過什麼,但或許比她想象得還要可怕。

「妳在李家過著什麼樣的日子,我都知曉。」

聞言,丹熙微怔,看來他打听了不少關于李家的事。

「我娘家人就跟黃鼠狼一樣,你不怕?」她疑怯地問。

安判碩眼底迸射出精光,語帶玩笑地道︰「我可是剝了不少黃鼠狼的皮。」

她驚訝地瞪大眼楮看著他,總覺得這話有點可怕。

他若無其事地一笑,語氣輕松,「放心,我不會剝了他們的皮,但有我在,他們再也傷不了妳。」

丹熙心頭一震,他們明明對彼此還這般陌生,為何他卻能對她做出如此確定又真誠的承諾?而她又為何發自內心相信著他的承諾?

「妳應該也累了,早點歇著吧!」

她微愣,含羞的眸子懵懂地望住他。「你……你是說……」

她今天不用「侍候」他嗎?

像是讀懂了她眼底的疑惑,他淡然一笑。「來日方長。」

丹熙醒來時,整晚睡在她身邊卻連她一根手指頭都沒踫的安判碩早已經起床,亦不在屋里。

外頭傳來僕婢們走動灑掃的聲音,她想時辰應該已經不早,往常這個時候她早就起身干活了。

五年前將大宅也敗了之後,李家的僕婢幾乎散了,只剩下兩三個無處可去的老僕,因為沒人可差遣,這五年來她幾乎是被黃氏母子當丫鬟使喚,每天一睜眼就是干不完的活兒,哪兒都去不了。

可自從三月河宴她救了古秋荷,古家老爺古淨生親自帶著女兒登門道謝還送上厚禮後,她便較從前自由也快樂多了。

雖說沒了清譽,卻拾回曾經的閨中密友,她跟古秋荷曾在女塾同窗那五年無話不說,只是後來李家敗了,她無法再上學堂,古家也不想跟李家有瓜葛,兩人之間的情誼就這麼斷了,可如今有了救命之恩,出于感激,古家也不再反對古秋荷跟丹熙往來。

這兩個月里,古秋荷以上香、采買等理由邀約她出游數次,因為對方是古家小姐,黃氏便也沒阻止。

丹熙清白受損一事古秋荷始終心有愧疚,直到得知求娶丹熙的男人不僅年輕還很富有時,她真是松了一口氣,為此還特意前來拜訪,衷心祝福她並為她開心。

「丹熙,老天爺總算開眼了,妳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好日子啊……丹熙笑了笑,這三個字寫來容易,卻是她過去想都不曾想過的。

「喵嗚。」

忽地,不知哪來的兩只貓一前一後溜進內室,丹熙坐在床沿輕聲招來貓咪,牠們也不怕生地在她腳邊磨蹭著。

丹熙一直很喜歡貓貓狗狗,但黃氏不給養,總說這些畜牲只會耗糧,根本無用,尤其不喜歡貓,只要視線所及之處出現貓,定命人一棒子打走。

「夫人醒了?」祝嬤嬤來到簾外。

「醒了。」

「那我進去了。」祝嬤嬤掀開簾子走了進來,見兩只貓在她腳邊磨蹭,立刻皺起眉頭,「唉呀,什麼時候溜進來的?」

「無妨。」丹熙溫煦一笑,「我很喜歡呢!」

祝嬤嬤聞言松了一口氣,「我還覺得貓太多了,怕夫人厭煩呢!」

「怎麼會。」她好奇地問︰「這些貓打哪兒來的?」

「全是爺命人找來的。」祝嬤嬤解釋,「爺一開始整理宅子時便命人找來三四窩的貓,說是要捉耗子。」

「捉耗子?」丹熙一怔。

「是啊。」祝嬤嬤點頭,「這安府如此之大,多得是鞭長莫及、管不著的地方,有耗子也是正常。」

丹熙忍俊不禁,想起當初她娘養貓也是為了捉耗子,听說是因為她去酒坊那兒玩時被耗子嚇得不輕。

話說回來,安判碩人高馬大的,難道也怕耗子?

「對了,爺一早就外出了,說是過午才會回來,夫人應該也餓了,想吃什麼我立刻讓廚房準備。」祝嬤嬤恭敬地道。

「我不餓,嬤嬤讓人備水給我洗漱便可。」

「好的,我這就去。」祝嬤嬤說完便離開了,一點都沒有怠慢。

洗漱更衣後,丹熙尋不著抹兒,便一個人步出正院,在這個曾經生活過的府邸里閑逛,這偌大的宅院幾乎沒什麼改變,她憑著記憶便輕松尋著許多從前的院落及庭園,並憶起一些生活點滴。

令她不解的是,這五年來大宅未有人入住,可是庭園里的花草樹木卻還好好的,在這夏日里蓊郁茂盛,草木扶疏。

李家舊宅前後五進,除了正院還有四重獨立的院落,在東側院的後面還有李家發家致富的老酒坊及儲料的糧倉,就算是熟門熟路,一時半會兒也看不完。

穿過一道月門,眼前是一條綠樹成蔭的林徑,待看到眼前的景象時丹熙愣住了,一臉不敢置信。「這……這是……」

這里原本是祖父還在世時開鑿的池塘,池塘里種植著許多不同種類的水生植物及花卉,里頭有魚有烏龜,池邊則植有姿態優美的柳樹。

在她六歲前,娘親常常帶她過來玩耍,直到娘親在這兒出事後她便再沒來過,池塘也很快就被嫡母下令填平。

可現在,當年那水流聲響、魚龜玩樂、柳條依依、綠草粉花又寫意恬淡的池塘正重現在她眼前。

丹熙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心跳得厲害,想往前一步,卻又擔心這一切是猶如海市蜃樓般的幻影,一旦靠近便會消失不見,她意識到自己在發抖,呼吸也無法平順和緩……

「妳原來在這兒?」身後傳來安判碩的聲音。

丹熙心頭一震,轉過頭去看他。

「听說這兒從前就是個池塘,後來因故填平了。」安判碩慢條斯理地走到她身邊,「這麼大的一座宅院,怎能少了風雅清幽的池糖?」

她深吸了一口氣,抬頭望著他,「是你重新挖開池塘?」

他頷首,「嗯,妳可喜歡?」

此刻,丹熙的心情是復雜的,這池塘有著她與娘親許多的美好回憶,卻也同時是娘親葬身之處。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她幽幽念著,聲線微啞,眼眶泛紅,「這是娘親念給我听的,從前她經常帶我到這兒來玩。」

「既然是兒時玩樂之地,為何紅了眼眶?」他狀似隨意地問。

「因為我娘親的尸體也是在這兒被發現的……」

安判碩眉心微蹙,一語不發地看著她。

「听說我娘親是喝多了,失足跌落池塘而死。」提起梁氏時她心口一緊,「娘親離世的時候我才六歲,都快想不起她的模樣了。」

安判碩伸出雙手輕捏著她的肩頭。「那些年妳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失去娘親後還陸續發生了一些事,但太過一言難盡,她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可不知為何,他那幽深的眼眸卻教她覺得他好似知道她所有的悲傷般。

安判碩騰出一只手模了模她的頭,那動作輕柔且讓人感覺熟悉,丹熙不禁露出困惑的表情。

「池塘便是因為妳娘親出事而填平的?」他問

丹熙點頭,「母親說池塘危險,怕再有人掉進去,很快地便讓人將池塘填平了。」

「是嗎?」他沉吟片刻,淡淡問道︰「妳在這宅院里生活了十二年,一定處處都充滿著回憶吧?」

她搖頭,露出苦笑,「其實很多事我都想不起來了,有時在腦海中閃過也像是在作夢般,不知是我的想象還是真的經歷過。」

「那咱們四處走走,也許妳會想起更多事。」他自然而然地牽起她的手,牢牢握住。

牽手不過是件小事,可丹熙還是羞紅了臉,心跳加速。

兩人走回林徑,通過月門,開始四處轉轉,丹熙為打破那令人無措的沉默,主動開口問了他的事。

「你打哪兒來的?」

「遼中,如妳所見,我沒有兄弟姊妹、遠親近戚,爹娘也都已經不在人世。」

丹熙狐疑地看著他,既然什麼都沒有,那他是怎麼擁有這樣龐大的身家?

似是看出了她的困惑,安判碩續道︰「我在遼北遇上貴人,在貴人的扶植及幫助下成就了如今的一切。」

「你說的貴人就是拯救你人生的人?」

「嗯。」他淡淡地應了一聲,「便是我的義父,海州安氏。」

對于自己的過去及發跡過程他輕描淡寫帶過,丹熙感覺得到他並不想細談,便也不再多問,繼續跟著他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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