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9月5日
亦青不知道自己怎麼睡著的,怎會睡回自己的床上,二樓還沒有打掃干淨啊?是哥抱她上來的嗎?
哈哈,那哥的腰……還好吧?這些年,她長大不少,待會兒要記得出門,給他買「金門正宗一條根」。
天亮了,她抱著棉被,看著擺在窗戶上的小小仙人掌,輕輕笑開,別人有綠手指,她有黃手指,什麼植物給她,她都會在最短的時間把植物養死。
屋外,小鳥的叫聲嘰嘰喳喳很熱鬧,亦青彎了嘴角,滿足地伸了個大懶腰……等等!為什麼會有仙人掌,它早就死透啦?
心下一悚,亦青嚇得從床上彈起來,不會吧……她的大長腿縮短了?她的手……怎麼回事?
猛地到處張望,她的床變得好大,大到在上面滾三圈也摔不了?
深吸氣、深吐氣,她試著用拉梅滋呼吸法來穩定自己的情緒,直到感覺胸口的沖擊沒有那麼大之後,視線緩緩掃過,牆面上掛著她的果照——六個月時拍的——書桌上散著童書和彩色筆,衣架上的衣服是她痛恨的粉紅色,而那串……玻璃小魚風鈴還沒摔壞?
怎、怎、怎會這、這樣?
她一蹦跳下床,沒想短短的距離,她竟然摔倒?
她怎麼會變得這麼矮?死定了,現在是什麼狀況?一夜變侏儒?某種超級病毒席卷全世界?
顧不得膝蓋疼痛,她飛快站起來,跑到穿衣鏡前,當她看見鏡中的自己……心跳突破一百八十大關。
圓圓的臉、大大的眼楮,及腰的長發亂七八糟的散在身旁,這是……六歲的她?所以她回來了?回來重新經歷一次童年,重新當回爸媽的小公主?
她呆呆地看著鏡子,亂紛紛的思緒在腦袋里面沖撞,身體麻麻的,有強烈的不真實感。
門被推開,還沒刷牙洗臉刮胡子、頭發亂蓬蓬的爸爸赤著腳走進來,看見在鏡子前發傻的女兒,一把將她抱起來,用滿是胡碴的臉蹭著她,有一點刺、一點癢和很多點……久違的甜蜜感。
她真的回到過去?回到爸爸沒死、媽媽沒死的童年?
亦青激動地抱緊爸爸,興奮讓她顫抖不止。
路崇光一愣,小青怎麼了?生病嗎?微微推開女兒,他發現女兒雙眼泛紅,怎麼了?
女兒討厭他用胡子蹭她,每次都要推著躲著、不讓自己靠近,可他非要鬧,非要弄得她哇哇大叫,直到兩人笑鬧成一團才甘心,她這是……生氣啦?
「爸爸不玩了,小青別哭哦。」路崇光連忙安慰女兒。
亦青太激動,激動到無法解釋自己的眼淚,只能捧住爸爸的大臉,一下接著一下不斷親吻。
她再也不介意胡子扎人,不介意沒刷牙的臭嘴醺人,只要爸爸好好的,她願意讓爸爸的胡碴從早蹭到晚。
路崇光皺起濃眉,女兒太失常。「小青怎麼了?快告訴爸爸。」
她用手背抹掉眼淚,哽咽說︰「我作惡夢。」
「作什麼惡夢?」
「夢見爸爸媽媽都不要我,把我丟掉。」
路崇光松口氣,笑說︰「夢和現實都是相反的,這個夢是在告訴小青,爸爸媽媽有多疼你,多需要你。」
爸爸的解釋讓她破涕為笑,對啊,她怎會不知道爸媽有多疼愛她。
路崇光用力摟了摟女兒,說︰「快刷牙洗臉換衣服,今天第一天上小學,爸爸媽媽送你去學校。」
「好。」她笑著用力點頭,拉起爸爸的手,父女一起進浴室。
「上小學要懂事了,不可以和人打架。」爸爸滿嘴泡泡,還不忘記叮嚀。
亦青很想笑,這句話每年都要听一遍。
上二年級要懂事了,不可以和人打架。上國中要懂事了,不可以和人打架……
她總是點頭應好,卻也老是一個轉身就忘光光,有一次她被打得太狠,全身上下好幾塊瘀青,爸火氣蹭地上來,直接送她去學跆拳道。
爸爸對要求她不打架這件事徹底放棄,只能改弦易轍,讓她的戰斗力增強,當她強大到別人不敢輕易靠近時,打架事件自然會減少。
刷牙洗臉完,爸爸拿起梳子,幫她把頭發編成兩根長辮子。
手指滑著窗前的小魚風鈴,听著它清脆聲響,亦青微眯雙眼,享受爸爸手中的梳子滑過頭皮的感覺。
爸爸長相粗魯,但性格行為溫柔得像個小媳婦。
「小青,你要學裴青,好好念書、爭取考第一名。」他探頭看看外面,確定沒有人後,彎下腰在女兒耳邊低聲說︰「如果你考第一名,爸給你買捷安特。」
亦青想笑了,這比叫她不打架更難。
但她也清楚,爸開這個條件有多為難,媽媽堅持不可以賄賂孩子、不可以跟孩子交換條件,讓爸爸對媽媽的指令陽奉陰違,那是在擰老爸的心啊。
「好。」她乖乖回答。
「如果在學校發生什麼事,就去找裴青,要是他沒辦法解決,爸爸在你書包里面放了電話卡和銅板,你直接打電話到警察局給爸爸,不要打給媽媽,媽媽會擔心,知不知道?」
「知道。」她笑問︰「那爸爸可不可以開警車來學校?知道我爸是警察,就沒有人敢惹我。」
至少班上的「周處三害」就不會成天到晚沒事拉她辮子,惹得她拳頭發癢,唉……難道是她喜歡打人嗎?不是的嘛,是有人天生欠打!
「這麼小就狐假虎威?」
「才不是咧,我是覺得有個警察老爸,很帥、很驕傲。」
「帥嗎?驕傲嗎?真的厚。」爸爸對著鏡子擺出一個帥帥Poss。
「真的真的,長大以後我也要當警察。」
爸爸連忙摀住她的嘴巴,壓低聲音說︰「以後不要說這種話,媽媽會不高興,你是小淑女,以後要當老師、當明星、當畫家……當什麼都好,就是別當警察。」
是啊,媽媽會不高興,但最後她還是當了警察。
她甜甜一笑,沒回答。
爸爸掐住她肉肉的臉頰往外拉。「笑成這樣,肯定憋著壞,警告你哦,不許對你媽陽奉陰違,知道不?」
亦青又笑了,笑得更甜、眉頭更彎,憋住更多的壞。
亦青不好意思讓爸爸幫她換衣服,實在是……她二十六歲了呀。
鎖上房門,三兩下換好衣服,再開門時,迎上爸爸驚訝目光。
「我們家小青會自己穿衣服了?」路崇光不敢置信地把女兒翻兩圈,好厲害欸,一夜之間長大了?
「我是小學生了,已經長大。」
「對對對,我們小青長大了。」路崇光接連點頭後,問︰「是裴青教你的?」
「對啊,哥哥自己換衣服、自己洗衣服,我也可以……」
「不必不必,洗衣服的事留給媽媽做,不然媽媽會很無聊。」路崇光一把抱起女兒下樓。
裴青一大早就過來,他正在幫路媽擺碗筷。
看見八歲的裴青,亦青又傻一次。原來他也有這麼可愛的時候?小正太啊,難怪喜歡他的女生那麼多。
裴青被她盯得頭皮發麻、臉皮發熱,轉開視線說︰「我有給你帶禮物。」
禮物?是荳荳!她記起來了。
荳荳是只小狗,哥在路上撿的,毛色灰灰白白,很像被踩死的豆豆,所以她給它取名荳荳。
「裴青對小青真好,還給她帶禮物。」爸爸贊許地拍拍他的肩膀,非常滿意。
「小青說上小學很厲害,需要送禮物。」裴青朝她眨眨眼。
「我就知道。」媽媽從廚房里端荷包蛋出來,順勢彈一下她的額頭。「居然好意思跟裴青要禮物,你的臉皮有多厚?」
哥出賣她?亦青不記得哥做過這種事呀,他明明只會在爸媽面前替她遮掩,只會跟在她後面收拾,她之所以變成校園小霸王,哥要佔一大半的功勞。
他吃錯藥了?亦青懷疑地看他。
裴青一笑,不接她的目光,走進廚房端菜。
怪!亦青去客廳看荳荳,和前世一樣,小小的荳荳被裝在小小的紙盒里,裴青在里面塞很多衛生紙,荳荳被衛生紙堆淹沒。
她剛要模,就被爸爸拉開,「先去吃飯,爸爸幫你把小狗洗干淨,回家再玩。」
很熟悉的話,這麼熟悉的話,讓她有掉淚的沖動。
「好。」她沒堅持、沒耍賴,乖乖坐到飯桌前。
裴青夾一顆荷包蛋放進她碗里,蛋的底部煎得焦脆,蛋黃卻沒全熟,上面澆著一點點甜甜咸咸、媽媽特制的醬油膏,一口咬下去……感動。
見她吃得開心,爸爸把自己的蛋夾進她碗里。「喜歡就多吃點。」
「一天一個蛋就夠了,小孩子不能吃那……」
話沒說完,爸爸干笑兩聲,立刻把蛋夾回去,說︰「听媽媽的,媽媽說的對,多吃青菜才健康。」
媽連眉頭都還來不及皺呢,爸爸立刻轉換陣地、改變立場,唯妻命是從,夾兩筷子青菜,取代她熱愛的荷包蛋。
亦青失笑,她印象深刻,為了這顆來不及入口的煎蛋,她放聲大哭,新生入學第一天,她帶著泡泡眼踏上小學生旅程。
低下頭,她乖乖扒稀飯,乖乖大口吃菜,乖到一點都不像霸王路小青。
她的合作讓媽媽溫柔地把她的瀏海抓齊,說︰「不挑食了?我們家小青長大啦。」
亦青用力點頭,笑得好像嘴巴里含的是糖不是菜。
挑食是有父母疼愛的孩子才能被容許的行為,寄人籬下的她,早就遺忘這種特殊權利。
裴青惡意地往她碗里夾一筷子紅蘿卜。
她確實憎惡紅蘿卜,但十四歲那年、迅速長大的她,明白有紅蘿卜吃,應該感激感恩,而不是痛恨。
不抗議、不憤怒,她理所當然地把紅蘿卜絲扒進嘴里。
看著她一點點帥氣、一點點驕傲的表情,裴青皺起眉頭,變得那麼乖……是吃多少苦頭換來的?
手牽手、上學去,爸媽送他們到校門口後,裴青領著亦青進教室。
在經過長廊時,一路保持沉默的裴青突然停下腳步。「等一下我幫你把辮子盤上去,免得壞小孩拉你辮子。」
亦青心口一嗆、望向裴青,他怎會知道?
「我長大了,不會被欺負。」她斬釘截鐵回。
二十六歲的路亦青再不會為一點小事把自己鬧到訓導處罰站,不會在開學第一天就奠定「暴力小青」的基礎。
「記住路爸的話,不要什麼事都用拳頭解決。」裴青苦口婆心。
奇怪,印象中他沒這麼嘮叨啊……
「好。」亦青乖巧回答,當了一輩子叛逆小孩,這次她想嘗試新角色。
裴青幫她選擇靠窗位置坐下,打開自己的書包,從里面拿出一盒發夾,細心地將她的辮子一圈圈盤在頭頂固定。
她不喜歡盤發,感覺像在頭上頂兩個碗公,但今天她坐直配合他的動作。
因為引誘犯罪不道德,那麼長的發辮在後甩來甩去,誰看見都會手癢,更別說幾個定力不足的小屁孩。
收起發夾,裴青認真說︰「下課不要離開教室,哥來接你。」
「好,哥再見。」揮揮手,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熟悉的感覺、熟悉的安全、熟悉得讓她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