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一笑
我還真不是小看你。這麼說吧,象貴妃,他御下嚴謹,時常的罰了宮女太監頂著磚頭跪碎瓷片子,一跪一天背宮規——這還是他手段里最輕最寬柔的,你干的出來不?」
鈺昊眨眨眼。
「再說個普通的,去年有個新晉的文女,當臉踫到他,行禮慢了一慢,他讓人拿了竹板皮抽掌嘴,當場
掉了那女子七顆牙齒……皇帝就算再不挑,對一個缺了牙的文女,恐怕也寵不起來吧。」
鈺昊又眨眼。
「這宮里一年到頭
聲
息消失的人多了去了。你以為西場子那里冷清?哈,鈺昊跟你說,那里可是全皇宮最不冷清的地方。內務府半年一檢,雲騰四年初宮女登錄是一千二百四,二月新挑三百補入雜役,可到了七月再錄,只有一千三百一,這中間的人呢?太監就更不用說了。這後宮就是個吃人的大黑牢坑……」
鈺昊繼續眨眼。
「你覺得我嚇唬你?我哪來這閑情。我只是不想……你也不明不白的消失不見了,你明不明白?
白石點點頭。
外頭黑 的,月亮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夜好長。
可鈺昊真希望這夜能再長一點,更長一點。
天不要亮,就好了。
「白石……」回過頭來,可憐巴巴看著他。
他淡淡一笑
不用怕,我會一直守著你的。」
天,還是亮了。
小樂還不知道這件事,如常過來服侍鈺昊梳洗。白石昨晚一夜也沒有走,早上小樂起身時,他說回去洗把臉,等鈺昊的頭發梳好,他也已經梳洗過了,頭發束的一絲不亂,站在門口看鈺昊。
鈺昊一手握著頭發看他,小樂輕聲說
松松手,我把這邊也梳上。」
鈺昊沒說話,白石一笑
可不能再叫了。從今天起,就要改口了。是不是,主子?」
鈺昊不知道該哭該笑,白石的一張嘴從來不饒人。
小樂像是沒明白他說的什麼意思,陪一個笑,繼續梳鈺昊的發。
白石走過來,伸手松松一攔
別梳了,這發式不行,頭巾也不用系了,反正回來要重梳的。」
鈺昊看著銅鏡,小樂正歪過頭,有些疑惑地看著白石。
白石側耳凝神,忽然一笑
來了。」
來了?
什麼來了?
輕輕的,沙沙的腳步聲響,很規律,很整齊。
鈺昊愣在那里,听著那些腳步聲越來越近。
忽然心慌氣促起來,像是要上刑場去開刀問斬砍腦袋一樣。
前路荊棘滿布,鈺昊不知道方向在哪里。
象白石說的那樣的日子,鈺昊能不能保住性命?
還有,如果鈺昊能活下去,這種生活,又要過到哪一天呢?
心里這樣想,嘴里還要安慰別人
好了,你別嚇著他。」
白石笑笑,不再說話。
那些腳步聲在門外停住了。
白石和小樂都沒說話,這一刻門里門外靜的讓人心悸。
心跳卻慢慢緩了下來。
「奴才丁兆昌,率三宮尚局,拜見侍君主子,主子大喜。」
聲音尖細諂媚,听得鈺昊後背上一陣一陣冒冷汗。
白石輕輕推了鈺昊一把,在耳邊低聲提醒
說免禮,再讓司衣的太監進來。」
鈺昊木然的把白石的話復述了一遍。
小樂也反應過來了,急急跑去開門,看了好幾眼,表情倒像是又驚又喜,而且照鈺昊看是喜大于驚。他喜什麼?
鈺昊真想大哭一場,可臉是木的,僵的,想哭也不知道該怎麼哭。
四個太監魚貫而入,輕巧整齊,手里各有捧盒之物,先行一禮,然後說
奴才們服侍主子更衣。」
鈺昊看看身上穿的青衫,轉頭看看白石,他只是微笑。
不是那種鈺昊常見的微笑,或歡快或促狹或溫文,是一種淡漠的,公式化的,像是罩上去的面具一樣。
鈺昊臉上不動,心里
戰。
站起身來,展開手臂,任由他們把鈺昊身上穿慣的布衫褪掉,還好里衣是今天新換的,不必再換。那些袍子一層一層一件一件,樣樣不同,繁復工麗。鈺昊目光下垂,落在襟口那只手上。這太監的手居然比鈺昊的還顯得白皙修長,哪像是伺候人的手。
太監也分著三六九等。
這些人平時大概都是不做雜事的吧。
象小樂就是宮監中最低下一層的,除了不用做那些粗重工夫。
覺得
象個牽線木偶,在別人的手上翻覆。
白石淡然的看著,目光如水沉靜,他們的視線在空中一觸,他臉上不動,眼里卻是波光一閃。
心里覺得有些暖,好象這苦刑似的更衣也不是這麼難熬了。
鈺昊覺得鈺昊像是個被重重包裹的步偶。等衣服穿好,鈺昊僵硬的在圓凳上坐下,有人替鈺昊重新梳發。
捧過來的盒子里有頂翡翠簡冠,顏色玉白,透著些微的瑩綠。漂亮倒是漂亮,可是要把這個戴在鈺昊頭上……
渾身不自在,任他們擺布。
白石不動聲色在一邊看著,小樂根本頭也不敢抬。
等那四個太監一起垂手退下,外面那個尖細的聲音又說
請侍君主子受禮。」
受誰的禮?
一眼看到小樂和白石都出了門去,那四個太監也退了出去。
窗戶推開,外面竟然不知何時站了一地的人,有太監,竟然還有思禮齋里這些日日相見的人。一眼看到白石的衣衫,他也站在人叢之中。
那尖細聲音的丁兆昌站在一旁,唱禮道
侍君主子受禮。」
外面的人齊齊躬身。太監們一躬之後跟著是一跪,俯首叩頭。白石他們只是躬身。
整齊劃然的聲音說道
恭喜侍君主子,主子大喜。」
鈺昊在這樣的聲浪中,鎮定的說話
各位免禮。」
「請主子移駕。」丁兆昌話音未落,一頂精致的青綢步輦抬了過來。有兩個太監上來攙鈺昊。
鈺昊又沒瘸沒病,也不是嬌弱女子,有什麼好攙。
一邊月復誹,一邊走出了門,坐上步輦。
目光不由自主在人群中尋找白石。
步輦穩穩的被抬了起來。鈺昊一下子像是坐到了眾人的肩頭上,腳沾不到地,心里莫名的虛。
白石看著鈺昊,沉穩而安靜。
鈺昊只來得及再看他一眼,步輦已經轉過了方向,向外移動
第一開始來到這個地方,鈺昊覺得這里象一口深井,古舊
波,死氣沉沉。
現在卻覺得
那時真的很淺薄,很幼稚。
從表面上看,的確是
波
瀾。
可是水面底下,暗流洶涌難測。
步輦搖搖,前面是長長的隊列,後面亦然。
思禮齋平時進出只看著邊門,今天卻中門大開。
紫朱的門上銅釘閃閃生光。
車輦穩穩的出了思禮齋的門。鈺昊本能回頭去看,可是只看到人頭涌涌。
找不到,鈺昊想見的那一個人,在什麼地方。
白石,白石。
你在哪里?
長長的宮道,夾牆高聳。
連風都吹不進來的地方。
沿途的地上都有人引路,在每一道路口和門口。
手里握著一柄如意,金的,柄上有長長的杏黃絲穗,垂在身側,輕輕搖擺。
還有一樣。
是白石在鈺昊出門時塞給鈺昊的紙條。
在袖中展開紙條,上面密密寫滿了蠅頭小楷。
白石。
鈺昊並沒有被直接抬到宣德宮,而是到了側宮。
又換了一批人,上來替鈺昊摘了頭冠,除了衣裳,伏子恭敬說
請主子淨身沐浴。」
還好淨身是鈺昊自已來。
身上其實不髒,也就是個形式,沾沾水算了。
水是溫的,池子底下雕著白玉的蓮花,在水波中隱隱動蕩。
頭發也濕了水。
有人張開大的錦氈在池邊跪迎鈺昊。
真的……感覺怪異
比。
想起來以前看的宮廷戲,往往享受這樣待遇的,都是美女啦妃子啦之類。
想不到今天鈺昊也……
身上的水被輕輕拍干,鈺昊盡量讓
忽略這些在身上動來動去的不屬于
的手。
絲質的水衣披上身來,涼的鈺昊
個寒噤。
頭發被托了起來,晶瑩的白玉的梳子,沾上了幽香四溢的清油,慢慢梳順。
有人走上前來,托著衣裳。
鈺昊有些意外。這里什麼東西都是金璧輝煌,這件衣裳卻是素白的,比剛才鈺昊換下的那件織繡衣服是遠遠不及。
那人穿的並不是內監服色,行的也不是宮禮。
他躬,聲音清朗卻不是太監的那種聲音
請侍君更衣。」
鈺昊點了點頭,那人把衣裳抖了一抖展開,眼前一白,象是一片雲朵飄了過來。
明明看上去似輕紗軟迭,似霧似煙。可是那人把衣裳一抖開給鈺昊穿上,心里微微吃驚,竟然比極厚的莊錦緞還要沉重。
「這套衣裳,已經四十余年不曾現于人前了。」那人垂著頭,執禮甚恭
宮里再沒有出過侍君主子,所以這件禮服……放了很久了。」
鈺昊輕輕抬眼,那人解釋說
這還是第一代柳君入宮時的禮服,是傳說中的天蠶紗織就,雖然放置了一百多年,卻沒有絲毫斷損黃泛,的確是聖物。」
鈺昊的天,這件衣服原來是件半古不舊的古董呢。
難怪這麼奇怪。
看來,這衣裳的意義很重。
讓鈺昊更緊張了。
那張紙條被鈺昊迭的很細小塞在如意的縷空雕花間,如意被放在案頭。宮監已經遠遠垂手退開,現在為鈺昊更衣著裝梳頭的都不是穿宮監服色的人。
想到不知道在哪本書上看到的,曾經提過,說宮監身上陰穢氣重,所以這樣的吉慶事禮,並不讓宮監全程服侍。
這些人應該是內府臣吧。
有人捧起如意,雙手奉給鈺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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