鈺昊看看他。
好吧,在他屋檐下,再低一下頭也沒什麼。
反正只忍到今天晚上。
「秋叢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鈺昊想一句念一句。好久了,都快忘記了。
他挑挑眉梢︰「怎麼改了字,似陶家?哪一個陶家?」
鈺昊索性和他說開得了︰「這些詩通共不是鈺昊作的,是前人所作,鈺昊抄來的。陶家……那是個生性淡泊之人,生平最愛菊,且以菊自比,以種菊為樂。不肯為五斗米折腰事權貴,願求一心安樂。後人作詩贊菊,總要提起來此人。」
龍成天點了點頭。
其實任何事說穿了,一點余地都沒有了,也就沒意思了。
比如,鈺昊和龍成天。
當初其實也是彼此都心知肚明是利用,不過他這個人合作起來還算愉快,團隊精神還是不錯,作戲不但騙別人,連鈺昊也差點被騙倒。
現在什麼都明白了,他也不肯再作戲哄騙,所以,連可以說的話也找不著。
一切就是這麼殘酷。
「意遠生倒真有些手段。」他敲敲手指︰「這樣的天氣弄穿船底,且補不起來。能為一教之主,倒底也有些本事。」
鈺昊一怔︰「你怎麼知道是他?也許是什麼反叛匪首呢。」
龍成天淡淡的道︰「拿住了他一個手下。」
似是不想多談。
嗯,鈺昊明白。
應該是為鈺昊來的了,所以對鈺昊這個肉票也不用太和顏悅色了,因為,估計龍成天也看明白了,鈺昊就是個愛招麻煩的體質。
在後宮里的時候,就時時有麻煩。
出來之後亦然。
原來意遠生也插了一手。
白石呢?他應該已經知道了吧?會不會和他們的行動有沖突?
他垂下眼簾似是在養神,鈺昊一句話也不願意多說,懶懶的抄著手靠著車壁。車輪轆轆的向前行,身體因為
顛簸而左右微微晃動。
他抬起眼來看鈺昊,鈺昊全當他不存在。
不過他的手伸過來時,鈺昊還是一下子繃直了後背。
「白了……」他在鈺昊的鬢邊輕輕撫了一下,手就放在那里沒有移開︰「你何時有白頭發了。」
鈺昊模模頭發,他不說鈺昊也不知道,很少注意。這里的鏡子不算清晰。況且很久沒有攬鏡自照的心情了。
「嗯。」
「是思慮太重了嗎?」。他低聲問︰「還是生活清苦?」
鈺昊搖搖頭。
鈺昊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多半,不是因為後一個原因。
生活其實不苦,鈺昊也不是一個會讓自己吃苦的人。
只是,從鈺昊在冷宮醒來,一直到今日,雖然才過了兩年多一點,可是經歷的事情,卻迅速蒼老了心境,再想起在冷宮時和白石那樣簡單清楚的生活,竟然有恍如隔世之感。明明時間並不太久的,放到漫長的生命
中看,只象是一頁小小的書簽的薄厚。可是,卻讓鈺昊如此疲憊,只想離去。
他的手向下滑,落在鈺昊肩上,輕輕把鈺昊攬入懷中,輕輕的嘆息了一聲,象是一片雪花的飄落,沒來及看清
來處,也猜不到會落到何處,那樣短暫而輕微,鈺昊想,也許是鈺昊的錯覺。
他沒有說話。
鈺昊不能抵抗他,僵硬的任他抱著。
「和白石在一起,快樂麼?」
不清楚他這樣問是什麼意思,鈺昊卻如實答︰「很快樂。」
他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對這話表示出什麼情緒。
車簾被風撩起一角,細碎的落雪從縫隙中刮進來,清冷微潮的冷氣,象是要浸濕現在的靜默一樣安然的彌漫。
「曾經以為……」他起了個頭,鈺昊正听著,他卻搖了搖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覺得他身上有些與平時不同的感覺,可是說不上來是哪里不同。
「白石對你很好嗎?」。
這個沒什麼可瞞他︰「很好。」
曾經迷惘過,懷疑過,絕望過,但是一切如秋葉紛紛從眼前閃過,最後留在視野里,留在心底深處的,還
是那抹在碧桐宮無數次看到過的月光。
和白石在一起的日子,鈺昊煮水給他泡茶,雖然茶葉是舊年的,早就沒有了香氣,他只是好脾氣的笑。
就是這樣的茶葉,還是鈺昊特地找來的呢。
「雨前啊……」他敲敲杯邊,那樣溫雅的笑︰「不過是去年的雨前。」
鈺昊心里覺得對他不住。他身體始終不太好,又處處想著照顧鈺昊。可是鈺昊卻沒辦法為他多做些什麼。那些茶
葉……實在是,不是在那個地方,誰要喝它?
臉上有點熱,鈺昊把費力找來的茶壺茶杯拿了要去潑掉。他伸手輕輕一擋︰「噯,不要緊。又不是不能喝。
再說,聞著氣味,看看顏色,心里也舒服得多。」
鈺昊有些疑惑地看他。
這樣已經沒有茶味的茶,放著做什麼?
他淡淡一笑︰「嗯……喝茶其實是件太平安樂的事,雖然現在不是在什麼太平安樂的所在,可是茶還是要有的。」
鈺昊恍然,又不是十分明白。
白石好象,是喜歡這種氛圍。
讓他可以暫時忘記冷宮冰冷的茶的顏色,茶的氣味。
是啊……
讓人暫時忘記,他們是在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龍成天的手細細的在鈺昊唇角描摹,指尖劃了一圈又一圈,微癢。鈺昊偏過頭,輕聲說︰「別把鈺昊當女人。」
他微微怔住,手停在半空。
那個掌心微微凹下去的手勢,手指微屈,似乎要抓住什麼又無力去得到。
一個讓人看了覺得心中微微一酸的手勢。
鈺昊靜靜的注視他,鈺昊不清楚,鈺昊和他之間到底算什麼。
鈺昊是個現代世界來的人,鈺昊不會對他有什麼忠君的思想。
鈺昊是個男子,他也是個男子,而且是用暴力權勢逼迫過鈺昊的男子,曾經視鈺昊為工具為利器,把鈺昊的生命看做草芥的男子。
但是鈺昊和他之間卻沒有仇敵的感覺。
當然,也絕沒有朋友和情人的感覺。
這是一種奇怪的體驗,鈺昊從未試過仔細思考鈺昊和他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人和鈺昊恩怨難分,有一段交錯的過往。
鈺昊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指,潔淨干燥。
沒有什麼累贅之物。
鈺昊所想要的,想追求的,是和白石在一起的,那樣的生活。
他雖然是暗宮之主,眼楮里卻沒有野心和。
和他對視的時候,有一種不用言傳,心里自然明白流動的溫情。
他完全了解鈺昊,鈺昊全心的愛著他。
龍成天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他不屬于鈺昊的夢想,鈺昊不適應他的世界。
他靜了半晌,道︰「你真的那樣不喜歡宮中的生活嗎?」。
何止不喜歡呢。
鈺昊深吸一口氣︰「那種吃人的地方,只有強人才可以生存,可以過得好。鈺昊沒有那樣堅硬的外殼,也沒有
長久的耐心和恆心,鈺昊沒有野心,也沒權欲,那種地方鈺昊得不到任何快樂,只有痛苦和壓抑。」
他眼神震動,沒有再說話。鈺昊轉頭看向車外頭。
車簾一角被風吹得翻翻覆覆,一片白茫茫的天地,滿眼全是冰雪。
鈺昊不是女人,把鈺昊關在一群女人待的後宮,只讓鈺昊覺得窒息。
那里沒有朋友,沒有開懷,沒有真正讓人喜歡的一切。
錦衣美食顯得異常空洞,虛幻的尊榮象是鏡花水月。
好不容易九死一生離開那里,鈺昊怎麼可能自己再回去?
更何況,這個人如此貪婪,鈺昊隱隱的知道,他不肯放月兌白石,可是也不願意讓鈺昊走。
他想要什麼呢?要鈺昊象以前一樣為他所用?要白石對他傾心相愛?
人怎麼能如此貪婪?
既得隴,又望蜀,沒有止境。
總想伸出手去攫取。
鈺昊看著龍成天。
他和鈺昊完全不同,鈺昊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人。
對于自己愛的人,只願他幸福。所以,當初在暗道坍塌的一瞬間,鈺昊將白石推了出去。
鈺昊希望他可以活下去,可以得到幸福。
而龍成天,為了自己的獨佔的,讓白石吃苦,讓他失去武功任人欺凌,任他棲身冷宮淒風苦雨。
到現在也還是想要他回到身邊。
為什麼呢?
難道只是因為他是皇帝,所以就可以如此的為所欲為嗎?
那時候鈺昊以為白石是受了風寒,現在卻已經知道了是他體內陰寒之氣反撲。
這一切的苦,都是龍成天這給他的。
一個人,可以對自己喜歡的人如此殘酷?
這樣的愛,太可怕。
愛尚且如此,更何況……
鈺昊愣了一下。
更何況什麼?
鈺昊在想什麼?
正在迷惘的一瞬間,忽然車身震了一下,又是一下,並不明顯。
鈺昊坐正了身體,忽然車子向一邊傾側過去,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呵
是白石?還是意遠生?
眼間有一瞬間的昏黑,靠墊錦褥亂紛紛的壓下來,龍成天的重量讓鈺昊份外的不舒服,一邊推拒一邊試圖從車窗里鑽出去。
忽然手在黑暗中被一把握住,滾燙的吻落下來,毫無偏差的,重重烙在鈺昊的唇上。
有瞬間的愕然,然後回過神想推開,就算是被他發現有武功也不顧不得了。可是就在鈺昊剛剛要動彈的時候,他的唇又倏的離去,除了唇上那一點熱的麻痛,沒有什麼別的感覺。
好象剛才那一個突發的吻是鈺昊的錯覺一樣。